第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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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许这很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琼那晚才会梦见吉贝小姐。吉贝小姐戴了遮阳硬帽,和她并肩走在沙漠里,一面用威严的语气说:“琼,你应该多留意一下蜥蜴。你的博物科很差。”对此,不用说,她乖乖回答说:“是,吉贝小姐。”

吉贝小姐还说:“喏,别假装不懂我的意思,琼,你清楚得很。管住自己,我亲爱的。”

琼醒过来时,有一会儿还以为自己仍在圣安妮女校。招待所跟学校宿舍有点像,这倒是真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还有铁床,以及看来颇干净的墙壁。

哦,老天,琼心想,又有一天得要捱了。

吉贝小姐在她梦里说了什么?“管住自己”。

嗯,这话有几分道理。前一天她让自己无中生有地大惊小怪,实在是很愚昧!她得要管住自己的思绪,有条理地厘清自己的脑子——一次弄清楚这种广场恐惧症。

此刻置身招待所里,她感到自己挺正常的。也许,根本就别外出才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可是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沉了下去,那表示要整天待在阴暗之中,伴着羊油、煤油以及DDT杀虫剂的气味,整天没有东西可阅读,无事可做。

监牢里的犯人都做些什么呢?嗯,当然他们会做做运动,缝缝邮包袋或之类的事情。要不,她想,他们会疯掉的。

不过的确也有关禁闭的地方……那真会让人疯掉。

关禁闭,日复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

怎么会这样?她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几星期了!而其实才不过……多久?两天而已?

才两天!难以置信。波斯诗人奥玛·珈音[1]的诗句是怎么说的?那句“我与昨日的万年”什么的。为什么她连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法想起来呢?

不,不,别又来了。努力记起并背诵诗词并不是什么好事——一点都不是。实情是,诗词里有些东西教人很难受,诗词里有着辛酸,直刺人心……

她到底在讲什么呀?人的思想愈往灵性方面发展当然是愈好的,而她一直都是个挺注重灵性的人……

“你向来都冷冰冰、像条鱼似的……”

为什么布兰奇的声音会打断她的思绪呢?这句评语真是又粗俗又多余——真是的,完全就是布兰奇的调调!嗯,她料想布兰奇这种人就是这样,这种人会任由热情把自己撕碎。也难怪布兰奇粗俗——她天生就是这样的。少女时代这点还不明显,因为她那时年轻貌美,教养又好,但是骨子里必然一直都存在着这种粗俗本性。

冷冰冰、像条鱼似的,什么话呀!根本就不是这样。

对布兰奇来说,如果她稍微有点这种“鱼般”的冰冷性情,说不定会好得多。

她似乎过着最可悲的生活。

真的相当可悲。

她说了什么来着?“人总是可以想想自己的罪过!”

可怜的布兰奇!但是她也承认,想罪过占用不了琼多少时间。说来,她的确晓得自己和琼之间的差异。她假装认为琼很快就会厌倦数算自己的福气。(没错,或许人的确会倾向于把福气视为理所当然!)后来她是怎么说的?那番话挺妙的……

哦!对了,她感到好奇,人要是没别的事可做,只能连着很多天都思考着、想着自己,可能会觉察出些关于自己的事……

就某方面而言,这想法挺有意思的。

事实上,这是相当有意思的想法。

不过布兰奇倒是说了,她自己不会想要这样做……

她的语气听起来——几乎近于——害怕。

我倒是好奇,琼心想,真的有人因此觉察出些什么吗?

当然,我是不习惯想着、思考着自己的……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的女人……

不知道,琼心想,我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人?

倒不是指在一般人眼中,我指的是某些特定的人。

她竭力回想人家曾对她说过些什么话,有哪些例子。

就拿芭芭拉来说吧。

“哦,母亲,你的佣人向来都是十全十美的,因为有你盯着他们。”

这算是赞美了,显示出她的儿女的确认为她是个很会管家的主妇。而这也是事实,她的确把家管得好好的,又有效率。佣人们也喜欢她——起码,他们都按照她的吩咐去做。或许,当她头痛或身体不舒服时,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很关心,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鼓励过他们要这样表现。还有,那个很出色的厨娘在提出辞呈时,曾说了些什么?说没法永远老是这样得不到赞赏地做下去——这话挺可笑的。

“老是只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对、哪里做得不好,夫人,做得好时却从来没有一句称赞的话……这很让人泄气。”

她当时冷冷地回答说:“你当然也明白,厨娘,要是没说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每样事都做得很好,很令人满意。”

“或许是这样,夫人,不过这却很让人灰心,毕竟我是个人,而且也的确不怕麻烦地花了很多工夫去做你要的西班牙炖肉,尽管很麻烦,而我自己根本就不喜欢这种造作的菜色。”

“那道菜做得相当出色,厨娘。”

“是的,夫人,看见你们在饭厅里把它全部吃完时,我也这样认为,但是结果你却什么话也没跟我说。”

琼不耐烦地说:“你不认为你挺傻的吗?说到底,付你很好的薪水就是要你做饭的。”

“哦,工资是相当令人满意的,夫人。”

“因此,你要理解的是,你是个够好的厨娘,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就会提出来。”

“你的确是这样做的,夫人。”

“显然你很讨厌这样?”

“话不是这样说,夫人,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谈这个了,做完这个月,我就会走。”

佣人们,琼心想,很心怀不满,满腔情绪和怨恨。他们都很喜欢罗德尼,当然,这完全只因为他是男人,为男主人做什么都不嫌麻烦。而罗德尼有时也会说出令人料想不到的关于佣人的事。

“别再责备埃德娜了,”他会出其不意地说,“她男朋友移情别恋,把她甩了,所以她才会老是掉东西,递蔬菜时递两次,而且丢三落四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罗德尼?”

“她今天早上告诉我的。”

“这可真奇了!她居然会跟你谈这事情。”

“嗯,其实是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我留意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罗德尼,琼心想,真是个少见的好人。

有一次她对他说:“我还以为凭你当律师的经验,会厌倦人跟人之间的纠结。”

当时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对,大家都会这样以为。不过却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除了医生之外,就属乡下家庭律师最容易看到人性阴暗面。不过这只加深了他对人类的怜悯——人是这样的脆弱,因此才容易产生恐惧、怀疑和贪婪,有时却又出乎意料地不自私和勇敢。这大概是唯一的补偿吧——让人更有同情心。”

琼差点就说出口了:“补偿?这话怎么说?”但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说。最好别说了,她心想,不,最好什么都别说。

但她有时却为了罗德尼太有同情心而感到困扰。

就拿霍兹登老头的抵押贷款来说吧。

她不是从罗德尼那里获悉此事的,而是从霍兹登多嘴的侄媳妇那里听到的。她忐忑不安地回到家。

罗德尼从自己私人资金里拨款出来借给霍兹登,是不是真的?

罗德尼一脸恼怒之色,脸涨得通红,说话语气颇激烈:“谁告诉你的?”

她告诉他之后,说:“为什么他不能按照正规途径去借钱呢?”

“从生意的观点来看,担保品价值不足。所以这阵子农地要抵押贷款很难。”

“那到底为什么是你借钱给他?”

“哦,我觉得借他无妨。霍兹登真的是个好农夫,只不过缺乏资金,加上有两季收成不好,所以才陷入窘境。”

“但说到底,是他的经济情况很差,得要筹钱。我真的不认为这是笔好生意,罗德尼。”

接着,挺突然又出人意表的,罗德尼发脾气了。

他问她,有没有先了解过全国各地农夫所陷入的困境?是否晓得那些困难、障碍,以及政府短视的政策?他站在那里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关于整个英国农业的现况,然后满腔热忱、义愤填膺地描述起老霍兹登个人的困难处境。

“这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不管这人有多聪明、多么苦干。换了我处在他的位置,也可能会发生这些情况。先是缺乏资金可推展,然后是霉运接踵而来。总而言之,很抱歉,我要说,这不关你的事。琼,我不插手你怎么理家、管教孩子,那是你的管辖范围。而这件事则是我的管辖范围。”

她听了很不是滋味——很苦涩地感到受伤。这种口气实在太不像罗德尼了。那次他们两个差点就要吵起架来。

而且都怪那个讨厌的老霍兹登。罗德尼一心都在那个笨老头身上,星期天下午他会出门去那里,整个下午都和霍兹登到处走动,回家后,满肚子农作物以及牛只疾病状况的讯息,以及其他无趣的聊天话题。

他甚至让上门的访客成了这些话题的受害者。

嗯,琼想起了在花园茶会里,她留意到罗德尼和舍斯顿太太一起坐在花园座椅上,罗德尼不断讲着、讲着、讲着,讲了那么多,以致她好奇他究竟在讲些什么,于是走上前去。因为他看起来真的讲得很兴奋,而莱斯莉则显然听得津津有味。

结果很明显他是正在讲乳牛群,以及提升这地区牛只品种水准的必要。

莱斯莉在这些事情上既没专业知识又没兴趣,她对这话题很难感到兴趣的。然而,她明显地听得很专心,两眼望着罗德尼那张眉飞色舞的热切脸孔。

琼轻轻地说:“真是的,罗德尼,别用这些沉闷的事情烦扰可怜的舍斯顿太太了。”(因为那时舍斯顿夫妇刚来克雷敏斯特不久,他们那时还不太熟。)

罗德尼脸上的光辉马上消失了,他一脸歉意地对莱斯莉说:“不好意思。”

莱斯莉却——以她后来惯有的说话方式——马上唐突地说:“你错了,斯丘达莫尔太太,我觉得斯丘达莫尔先生谈的这些事非常有意思。”

当时她眼中闪了一下光,使得琼暗想:“说真的,我相信这女人挺有脾气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米娜·伦道夫走了过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说:“罗德尼,亲爱的,你一定得过来陪我打这一场球。我们都在等着你哪!”

然后使出只有真正的美女才能让人接受的娇媚专横手段,伸出两手把罗德尼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一把就拉着他朝网球场走去,一点也不管罗德尼愿不愿意!

她走在罗德尼身旁,紧紧挽着他的手臂,转过头来仰视着他的脸。

当时琼心里很火大地想着,好倒是好,不过男人并不喜欢女孩子这样的献媚法。

接着突然心里奇怪地一凉,想着:也许男人的确喜欢这样的!

一抬头,她发现莱斯莉正望着她。莱斯莉看起来不再像是个有脾气的人,反倒像是替她——琼——难过似的。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琼在窄床上不安地辗转反侧。她是怎么又回头去想起米娜·伦道夫的?哦,对了,是在想她自己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她猜想米娜并不喜欢她,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在乎。这种女孩一有机会就会去破坏别人的婚姻生活!

哎,哎,现在已经没必要为那事恼火了。

她得起床去吃早饭,说不定他们可以做个水煮荷包蛋让她换换口味?她已经受够了又老又硬的煎蛋卷。

然而那个印度人似乎对水煮荷包蛋这个建议无动于衷。

“用水煮?你是说煮蛋?”

不是的,琼说,她指的不是水煮蛋。根据她的经验,招待所的水煮蛋向来都煮得太老。她很努力地说明水煮荷包蛋的窍门,印度人却摇头。

“把蛋放在水里,蛋会散掉。我给夫人做个很好的煎蛋。”

于是琼有了两个“很好的”煎蛋,外缘煎得卷曲起来,中间的蛋黄又老又硬,颜色发白。基本上,她心想,她宁愿吃煎蛋卷。

早饭很快就结束了,她打听火车的消息,但什么消息都没有。

所以,另一个漫长的日子又等着她去面对了。

不过今天,起码,她会聪明地安排一下时间。问题就在于,直到目前为止,她做的只是想打发时间。

她是个在火车站等车的人,于是很自然地有紧张、神经质的心境。

假设她把这当作一段休息时间,并且,对,自律。天主教所称的“避静”带有某种本质,教徒避静过后,回来时灵性上变清新了。

琼心想,我没有理由做不到灵性一新。

也许,最近她的生活过得太散漫、太愉快也太轻松了。

似乎有个幽灵般的吉贝小姐站在她身旁,以令人难忘的巴松管腔调说:“管好自己!”

不过实际上这话是她对布兰奇说的。她对琼说的是(其实蛮不客气的):“别太过沾沾自喜,琼。”

真的很不客气。因为琼从来就不曾感到自满——不是那种昏庸糊涂的方式。“想想别人,我亲爱的,不要太过于想着你自己。”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啊,一直都是为别人想,很少为自己想,或者把自己摆在第一位。她向来都不自私,都为儿女着想、为罗德尼着想。

埃夫丽尔!

为什么她又突然想到了埃夫丽尔呢?

为什么这么清晰地看到她大女儿的脸——脸上带着礼貌、有点轻蔑的笑容。

埃夫丽尔,毫无疑问,从来都不曾好好地感谢自己的母亲。

她说过一些话,颇讥刺挖苦,真的很让人生气。那些话倒不是真的无礼,但是……

嗯,但是什么?

那种不吭声暗笑的样子,那扬起的双眉,还有悠悠走出房间的方式。

埃夫丽尔当然是爱她的,她所有儿女都爱她。

他们爱她吗?

儿女们爱她吗?他们真的关心她吗?

琼从椅子上起身,然后又坐了下去。

这些念头是打哪儿来的?是什么让她想到他们的?这些想法太令人害怕、太不愉快了。把它们抛出脑海,尽量不要去想它们……

吉贝小姐的声音。这回是拨奏……

“不要懒得思考,琼。不要安于事情的表面价值,因为这是偷懒的方式,虽然这么做会省得你痛苦……”

是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强迫自己打消这些念头?是为了省得自己痛苦?

因为这些念头的确都是令人痛苦的。

埃夫丽尔……

埃夫丽尔爱她吗?埃夫丽尔……得了,琼,面对现实吧——埃夫丽尔是否曾喜欢过她?

嗯,说真的,埃夫丽尔是个挺特殊的女孩——冷静,不露声色。

不,并非不露声色。其实埃夫丽尔是三个儿女中唯一曾给他们带来麻烦的。

冷静沉着、举止得体、不多话的埃夫丽尔,给他们的震惊有多么大!

应该说是给她的震惊。

拆信时,她一点也没戒心。信上的字迹潦草,像是出于识字不多的人之手,她还以为是来自众多慈善金受惠者之一。

看信时,她几乎未能领会信中所说。

这信是要让你知道,你的长女跟疗养院那边的医生在搞些什么鬼,两人在树林里亲嘴,这种不要脸的事应该要加以阻止。

琼瞪眼看着那肮脏的信纸,一阵晕眩欲呕的感觉。

真是可恶!这么恶劣……的事!

她听说过匿名信,但以前从来没有收到过。真的,匿名信让人相当难受。

你的长女——埃夫丽尔?为什么偏偏是埃夫丽尔?跟疗养院那边的医生在搞什么鬼(真恶心的用语)。是卡吉尔医生吗?那个杰出卓越的专科医生,在治疗结核病方面有很大成就,他比埃夫丽尔起码年长二十岁,有个很迷人但久卧病榻的太太。

真是胡说八道!真恶劣的胡说八道。

就在那时,埃夫丽尔正好走进来,略为好奇地问她(因为埃夫丽尔向来都不是真的好奇):“母亲,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琼拿着信的手在颤抖着,几乎答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