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连给你看一下都不要,埃夫丽尔——这信实在太恶心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埃夫丽尔惊讶得扬起了冷漠细致的秀眉:“是信里写了什么吗?”
“是的。”
“跟我有关?”
“你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亲爱的。”
但是埃夫丽尔走过来,一声不吭地从她手里把信拿过去。
她站在那里看信看了一分钟,然后把信还给琼,接着用若有所思、置身事外的口吻说:“对,是很不好。”
“不好?简直就是恶心——相当恶心。说谎的人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才对。”
埃夫丽尔沉静地说:“这是封很卑鄙的信,但却不是谎言。”
整个房间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琼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母亲。我很抱歉这件事传到了你这里,但我料想迟早你还是会知道的。”
“你是说这是真的?你和……和卡吉尔医生……”
“对。”埃夫丽尔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这是很放荡……很可耻的。一把年纪、已婚的男人……跟你这样的年轻小姐……”
埃夫丽尔不耐烦地说:“你用不着把这事说得像肥皂剧似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事情是慢慢发展出来的,鲁珀特的太太是个久病在床的人,已经很多年了。我们……我们就只是逐渐对彼此产生了感情。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还好意思说!”琼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说了出来。
埃夫丽尔只是耸耸肩,任由这场风暴围着她打转。最后,琼筋疲力尽了,埃夫丽尔才说:“我相当能体会你的感受,母亲。我敢说,换了我是你,也会有这种感受的。不过我想我大概不会说你讲出口的某些话。但你无法扭转事实,我和鲁珀特彼此有感情,虽然我感到抱歉,但我实在看不出你对此能做些什么。”
“对此做些什么?我会去跟你父亲说——马上就去说。”
“可怜的父亲。难道你非得拿这件事去烦他吗?”
“我肯定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这事只会让他烦得要死。”
那真是惊天动地时期的开始。
处于风暴中心的埃夫丽尔一直保持冷静,而且显然处变不惊。
但也执拗得很。
琼对罗德尼叨念了一次又一次:“我忍不住觉得这都是她摆出来的样子而已,埃夫丽尔不像是那种会动真感情的人。”
但是罗德尼却摇头说:“你不了解埃夫丽尔。埃夫丽尔重感情多于理智。一旦爱上了,就会爱得很深,深到我怀疑她是否能自拔。”
“噢,罗德尼,我真的认为这是瞎说!毕竟,我比你懂得埃夫丽尔,我是她母亲。”
“身为她母亲并不表示你就真的对她有起码的认识。埃夫丽尔向来都会选择性地低调处理某些事情——不,也许该说是出于必要。愈是感受深刻的事情,她愈会在口头上刻意贬低它。”
“你的说法很牵强。”
罗德尼缓缓地说:“嗯,相信我,这绝不牵强,而是真的。”
“罗德尼,我真的认为你是夸大了,只不过是不懂事女学生的浪漫情怀而已,她觉得受宠若惊地去想象……”
罗德尼打断了她的话。“琼,我亲爱的,光说些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来安慰自己,是没好处的。埃夫丽尔是真的对卡吉尔一片痴心。”
“那他可就真可耻了,绝对可耻……”
“对,没错,大家都会这么说。不过,试想,假使换了你是那个可怜鬼,太太长期卧病在床,而埃夫丽尔却以一颗年轻、慷慨的心,对你付出热情和美貌,还有她满心的渴望和她带来的新鲜感……”
“他比埃夫丽尔大二十岁呢!”
“我知道,我知道。要是他年轻个十岁的话,这诱惑大概就不会这么大了。”
“他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男人——糟透了。”
罗德尼叹息。
“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很优秀又很仁慈的男人,很敬业、乐业,在工作上有卓越成就,也是个以温柔善良对待病妻始终不渝的男人。”
“你这会儿又想把他变成个圣人了。”
“这是哪儿的话?更何况大多数圣人,琼,都有股热情,很少是无情的。卡吉尔虽不是圣人,但他是很有人性的,有人性到陷入爱河、为情所苦。或许更有人性到会毁掉自己的人生,毁弃自己的毕生成就。这就要看了。”
“要看什么?”
罗德尼缓缓地说:“要看我们的女儿怎么做。要看她有多坚强,头脑有多清楚了。”
琼急切地说:“我们得把她送走,送她去邮轮旅游怎么样?去北欧各国的首都——要不去希腊列岛?诸如此类的旅游。”
罗德尼微笑了。
“你是想用那套当年用在你老同学布兰奇身上的方法吗?要记得,当年这个方法在她身上并不怎么管用的。”
“你是说,埃夫丽尔会从某个外国港口下船跑掉吗?”
“我认为埃夫丽尔会一开始就拒绝上路。”
“胡说,我们会坚持要她去的。”
“亲爱的琼,好好设想一下现实状况吧。你无法强迫一个成年女子的。你既不能把埃夫丽尔锁在她卧房里,也不能强迫她离开克雷敏斯特。事实上,我也不愿意这样做。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埃夫丽尔是只肯受她所尊重的事影响的。”
“你指的是什么?”
“现实。真相。”
“你为什么不去找卡吉尔,用这丑闻去威胁他?”
罗德尼又叹气了。
“恐怕……我深深觉得……琼,这样会弄巧成拙。”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怕卡吉尔会豁出去,和埃夫丽尔一起远走高飞。”
“这一来,他的事业不就完蛋了吗?”
“那还用说。我并不认为这后果是出于他有违职业操守,而是他如果这么做的话,人家就不会再因为他的情况特殊而谅解他了。”
“那当然,要是他晓得……”
罗德尼不耐烦地说:“他现在是不怎么理智的,琼,难道你对爱情一点也不懂吗?”
这问题问得多可笑啊!她悻悻地说:“谢天谢地,那种爱情我不懂……”
就在这时,罗德尼让她颇吃一惊。他对她露出微笑,然后轻轻说了一句“可怜的小琼”,接着亲她一下,就默默走开了。
他很好,琼心想,晓得她对这整件气人的事有多不开心。
是的,那段时期的确让人很焦虑。埃夫丽尔沉默不语,不跟人说话。有时连琼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
我尽了全力,琼心想。但是面对一个什么都不听的女儿,你能怎么办呢?
埃夫丽尔总是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保持客气,她会说:“说真的,母亲,我们非得这样下去吗?老是讲讲讲。我的确体谅你的立场,但难道你就不能接受纯然的真相吗?我的意思是,无论你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情况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九月的一个下午,埃夫丽尔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一点,她来对他们两人说:“我想我最好告诉你们,鲁珀特和我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要一起远走高飞。我希望他太太肯跟他离婚。不过要是她不肯的话,也没什么差别。”
琼已经开始气急败坏反对起来,但罗德尼阻止了她。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琼,让我来处理。埃夫丽尔,我得跟你谈谈。到我书房来。”
埃夫丽尔露出一丝微笑说:“父亲,你还真像个校长,可不是?”
琼发作了:“我是埃夫丽尔的母亲,我坚持……”
“拜托,琼,我想单独跟埃夫丽尔谈。你不介意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下吧?”
他的口吻很果断,她正转身要走出房间时,反倒是埃夫丽尔低沉清晰的声音叫住了她。
“别走,母亲。我不希望你走开。父亲跟我说的任何话,我宁愿他当着你的面说。”
嗯,起码这点显示,琼心想,母亲还是有些重要性的。
埃夫丽尔和她父亲对望的方式多怪啊!那是种很提防地打量着对方、很不友善的态度,宛如舞台上两个敌对的角色。
然后罗德尼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了。原来是胆怯!”
埃夫丽尔的回答很冷静,声音中带点惊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父亲。”
罗德尼突然答非所问地说:“可惜你不是男孩子,埃夫丽尔。有时你出奇的像你叔公呢!他的眼神很奇妙,有办法用来掩饰己方的弱点,或者用来激发对方的弱点。”
埃夫丽尔马上说:“我这方没有任何弱点。”
罗德尼故意说:“我会证明给你看你是有弱点的。”
琼提高嗓门叫了起来:“埃夫丽尔,你当然不可以做出这么坏或这么傻的事。你父亲和我都不会容许的。”
听到这话,埃夫丽尔微微一笑,却不看着母亲,反而看着父亲,好像她母亲这话是针对父亲而说似的。
罗德尼说:“拜托,琼,让我来处理。”
“我认为,”埃夫丽尔说,“母亲绝对有权说她想说的话。”
“谢谢你,埃夫丽尔。”琼说,“我当然会这么做。我亲爱的孩子,你要明白,你的打算是不可能的。你年轻、浪漫,所有的事情都看得不真切。你现在冲动之下做出的事,过后就会后悔莫及。再想想你这样做会让你父亲和我有多伤心。你难道没想过这点吗?我肯定你不会希望我们痛苦的——我们一向都这么爱你。”
埃夫丽尔很耐心听着,却没有答话,视线不曾离开她父亲的脸。
等到琼说完了,埃夫丽尔仍然看着罗德尼,唇边浮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嗯,父亲,”她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要补充的。”罗德尼说,“不过我自己有些话要说。”
埃夫丽尔狐疑地望着他。
“埃夫丽尔,”罗德尼说,“你确实了解婚姻的意义吗?”
埃夫丽尔两眼略微睁大了些。停了一下才说:“你是要告诉我说婚姻是神圣的吗?”
“不是,”罗德尼说,“我认为婚姻可能很神圣,也可能不神圣。我要告诉你的是,婚姻是个合约。”
“哦!”埃夫丽尔说。
她似乎有一点儿——就只有一点儿——吓了一跳。
“婚姻,”罗德尼说,“是两个人之间的合约,双方都是成年人,身心及理解能力健全,对于他们所要承担的有充分认识。这是对合伙关系的规范,双方合伙人都要履行这合约的条款。也就是说,要福祸同享,不管是生病或健康的时候,不管是富有或贫穷的时候,不管是好或坏。
“因为这些话都是在教堂里面说的,有神职人员的认可和祝福,所以形同合约,就如同两人之间凭信心所达成的协议一样。尽管有些义务不是靠法庭的法律来强制执行,但这些义务还是落在那些当初许下承诺的人身上。我想你也会同意这很公平合理吧。”
谈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埃夫丽尔说:“以前可能真的是这样,可是现在对婚姻的看法跟以前不同了,而且有很多人并不是在教堂里结婚的,没有采用教会的誓词。”
“也许是这样。但是十八年前鲁珀特·卡吉尔的确在教堂里讲了这些话,许下了诺言、成立了合约,你敢说他那时候不是怀着诚信说出这些话,并真心打算履行它们的吗?”
埃夫丽尔耸耸肩。
罗德尼说:“你是否承认,虽然没有法律的强制执行,鲁珀特·卡吉尔的确是跟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定下了这个合约?他当时已经设想到未来贫病的可能,而且表明了它们不会影响这婚姻的永久性。”
埃夫丽尔的面色变得苍白。她说:“我不知道你说这么多的目的何在。”
“我希望你承认,承认婚姻除了感情和思想的因素之外,其实是一份常见的商业合约。你承不承认这点?”
“我会承认。”
“而鲁珀特·卡吉尔在你的默许下准备毁约?”
“对。”
“无视于另一方合伙人根据合约所应有的权益?”
“她会没事的。她倒不是真的那么喜欢鲁珀特,她只想着自己的健康状况,还有……”
罗德尼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埃夫丽尔,我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感情用事的话,我要的是你承认事实。”
“我没有感情用事。”
“你有。你根本就不知道卡吉尔太太的想法和感受。你只是凭空想象她的一切来配合你的需求而已。我想要的是你承认,承认她有权利。”
埃夫丽尔把头往后一甩。
“很好。她有权利。”
“那么你现在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你说完没有,父亲?”
“还没有。我还有一点要说。你也晓得的,对不对?你晓得卡吉尔在做的是很有价值又重要的工作,他在治疗结核病方面成就惊人,所以他在医学界里是个很卓越的人物,而很不幸的,一个人的私生活会影响到他的事业。换句话说,卡吉尔的工作、对人类的助益,非常有可能会因为你们两个现在打算做的事而受到严重影响。”
埃夫丽尔说:“你是打算说服我,让我认为我有责任放弃鲁珀特,好让他继续造福人类?”
她语气中带有一丝嘲讽。
“不是的,”罗德尼说,“我是在为那个可怜鬼着想……”
他语气突然激烈起来。
“你可以相信我说的,埃夫丽尔,一个男人要是无法做他想做的事,而且是他天生适合的工作,那他只是半个男人而已。我站在这里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要是你把卡吉尔从他的事业中夺走了,让他再也不能继续他的工作,终有一天你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你爱的这个男人很不快乐,不能发挥自己的专长,疲累又灰心,老得比实际年龄快,只能过着半个人生。要是你以为你的爱或任何一个女人的爱,可以补偿他这点的话,那我坦白告诉你,你就是个该死的感情用事的小傻瓜了。”
他停下来,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插在头发里。
埃夫丽尔说:“你跟我说了所有这些,但我怎么知道……”她突然住口,然后又开始说:“我怎么知道……”
“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只能说,我认为是真的,而且是就我的体验知道的。埃夫丽尔,我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也是一个父亲的身份,在跟你讲这些的。”
“是,”埃夫丽尔说,“我明白了……”
罗德尼又开口了,声音听来很疲倦又闷闷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埃夫丽尔,去检验我告诉你的话,去接受这话或推翻它。我相信你有勇气,头脑很清楚。”
埃夫丽尔缓缓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手握着门柄,转过头来往后看。
当她开口说话时,突然流露出的悻悻、斗气语气让琼吓了一跳。
“你别梦想我会感激你,”她说,“父亲,我想……我想我恨你。”
然后她就出去了,反手关上了门。
琼作势要去追她,但罗德尼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让她去吧,”他说,“让她去吧。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们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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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奥玛·珈音(Omar Khayyam,1048—1131),波斯诗人、数学家及天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