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在马厩里上吊了。”苏珊津津有味地说。
“喔!”西莉亚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想要一小段绳子?”
“如果有一小段上吊用的绳子的话,会为你带来一辈子好运。”
“真的是这样的。”多丽丝附和说。
“喔!”西莉亚又说。
朗博尔特的死,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每天生活中又一桩事实而已。她不喜欢朗博尔特,因为朗博尔特从来对她不怎么好。
那天晚上母亲来帮她盖好被子时,她问:“妈妈,可不可以给我一小段朗博尔特上吊用的绳子?”
“谁跟你讲朗博尔特的事?”母亲听起来很生气,“我还特别交代过的。”
西莉亚睁大了眼睛。
“苏珊告诉我的。妈妈,我可以有一小段上吊用的绳子吗?苏珊说那是很幸运的东西。”
母亲突然微笑了,然后微笑加深变成大笑。
“妈妈,你笑什么?”西莉亚狐疑地问。
“因为九岁的时期离我已经太远了,以致我忘了九岁时的心情。”
西莉亚困惑了一阵子之后才入睡。苏珊去海边度假时,曾经差点淹死。其他佣人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说:“丫头,你是注定要吊死的。”
吊死和淹死,两者之间必然有什么关联……
“我宁愿、宁愿、宁愿淹死。”西莉亚在睡意中想着。
亲爱的奶奶(西莉亚第二天写了信):
非常谢谢你送我粉红仙子的书,你真好。小金很好并问候你。请代我问候萨拉和玛丽以及凯蒂,还有可怜的贝内特小姐。我们家花园里长出了一棵冰岛虞美人。昨天园丁在马厩里上吊了。爸爸躺在床上,但妈妈说他病得不是很严重。龙斯也让我做麻花面包和田园面包。
附上我很多很多的爱和亲吻。
西莉亚 上
◆
西莉亚十岁时,父亲去世了。他在温布尔登自己母亲家中去世,去世之前已经病倒在床几个月,因此家中雇有两名医院护士。西莉亚早已习惯了父亲生病,而母亲也总是在谈着等父亲病好之后,他们要一起去做些什么事。
她从来没想过父亲会死。当时她正好上楼来,房门开了,母亲走了出来。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母亲……
时隔很久之后再想到那一幕,就像一片随风飘零的叶子。母亲双手朝天一挥,呻吟着,然后猛然开了自己的房门进去,消失在里面。一个护士跟在她身后出来,走到楼梯口,西莉亚就目瞪口呆站在那里。
“妈妈怎么啦?”
“嘘,好孩子。你父亲……你父亲去天堂了。”
“爸爸?爸爸死了,去了天堂吗?”
“对,你现在得要做个乖乖的小姑娘。记住,你得要安慰你母亲。”
护士的身影消失在米丽娅姆房间里。
西莉亚一片木然,晃晃荡荡走到外面花园里,费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爸爸,爸爸走了,死了……
刹那间,她的世界崩溃了。
爸爸……而一切看起来还是依旧。她颤抖着。这就像那个枪手梦……一切如常,而突然间他就出现了。她看着花园,那棵白蜡树,那些小径,一切如常,然而多少不同了。事情会改变,事情会发生……
噢,爸爸……
她哭了起来。
她走进屋里,奶奶在那儿,坐在饭厅里,百叶窗全都拉了下来,她正在写信。偶尔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滑落,她用手帕拭着泪。
“这是我可怜的小姑娘吗?”看到西莉亚时,奶奶说,“喏,喏,宝贝,你不要烦恼,这是上帝的旨意。”
“为什么百叶窗都拉下来了?”西莉亚问。
她不喜欢百叶窗都拉下来,这一来屋子里又黑又古怪,好像连屋子也不同了。
“这是表示尊重的意思。”奶奶说。
奶奶在口袋里摸索起来,拿出了一颗黑醋栗和红枣口味的橡皮糖,她知道西莉亚喜欢吃。
西莉亚接过糖,说了“谢谢”,却没有吃。她觉得食不下咽。
她拿着糖坐在那里看着奶奶。
奶奶继续写着、写着……用黑边信纸写着一封又一封信。
◆
整整两天,西莉亚的母亲情况很不好。穿着浆挺制服的医院护士低声对奶奶说着话。
“长期过劳、不肯相信,最后又震惊过度……一定要让她振作起来。”
她们叫西莉亚进房去看妈妈。
房间里很暗,母亲躺在床上平常躺的位置,夹杂着灰色发丝的棕发凌乱地环绕着她的脸。她眼睛看来很怪异,非常明亮,盯着某样东西,某样西莉亚以外的东西。
“你的宝贝小女儿来了。”护士用那种很让人生气的“我最懂”的语气说。
然后妈妈对西莉亚露出笑容,却不是发自心底的,不是那种真的知道西莉亚在场的笑容。
护士之前已经先叮嘱过西莉亚了,奶奶也交代了。
西莉亚用拘谨的乖乖小姑娘语气说:“妈妈,爸爸很幸福地在天堂里。你不会想要叫他回来的。”
母亲突然大笑起来。
“喔,会的,我会的!如果我可以叫得了他回来,那么我是永远不会停止喊叫的……永远不会停,不管白天黑夜。约翰、约翰,回到我身边。”
她用手肘撑起了身子,神色狂野又美丽,却很奇怪。
护士赶快把西莉亚带出了房间。西莉亚听到她回房,走到床边说:“你得要为孩子们活下去,记住啊,亲爱的。”
然后她听到母亲用奇怪的柔顺语气说:“对,我得要为孩子们活下去。你不用教我,我知道的。”
西莉亚下楼进了起居室里,走到一处墙边,那里挂了两幅彩色印刷图,名为“哀伤的母亲”和“快乐的父亲”。西莉亚想的不是后者,图中那个淑女般的男人跟西莉亚概念中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不管是快乐或其他方面。反倒是那个伤心发狂的女人,飘扬的头发,张开双臂抱住儿女们——对,妈妈就是像那副样子。哀伤的母亲。西莉亚怀着某种怪异的满足感点着头。
◆
一切发生得很快,有些挺令人兴奋的,比如奶奶带她去买丧服。
西莉亚忍不住挺享受这些丧服的。哀悼!她在哀悼中!听起来很重要而且长大了。她想象人家在街上看着她。“看到那个穿了一身黑色的孩子吗?”“对,她刚刚丧父。”“喔!天哪!多伤心。可怜的孩子。”然后西莉亚走路时会稍微抬头挺胸,接着黯然垂下头来。她觉得这样想有点可耻,但又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意思又浪漫的人物。
西里尔回家来了。他现在长得很大了,但讲话声音偶尔会出点怪情况,然后他就会脸红。他很粗暴又不自在,有时眼中含泪,但如果你留意到的话,他就会光火。他逮到西莉亚对镜搔首弄姿试新衣,于是公然表示轻视。
“你这种小孩就只会想到这个,新衣服。好吧,我料想你大概太小,所以不懂事。”
西莉亚哭了,觉得他很不客气。
西里尔避免跟母亲接触。他跟奶奶处得比较好,对奶奶扮演家中男人的角色,奶奶也助长他这样做。写信时,奶奶向他请教该怎么写,在很多细节上,也请他帮忙拿捏。
西莉亚不准出席丧礼,她认为这很不公平。奶奶也没有去。西里尔陪母亲去了。
丧礼那天早上,母亲首次下楼来,戴了寡妇帽子,西莉亚很不习惯她的模样:挺柔顺又娇小的。还有……还有……喔,对了,很无助的样子。
西里尔一副男子汉的保护模样。
奶奶说:“米丽娅姆,我这里有几朵白色康乃馨,我想也许下葬时,你会想把它们投到棺木上。”
“不了,我宁愿不做这类事。”
丧礼过后,屋里的百叶窗全都拉上去了,日子又如以往照常过下去。
◆
西莉亚不知奶奶是否真的喜欢妈妈,以及妈妈是否真的喜欢奶奶。她也不很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念头。
她对母亲感到不开心,因为母亲走动时那么安静无声,也很少说话。
奶奶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收信、看信。她会说:“米丽娅姆,我肯定你会想听听这封信,派克先生讲起约翰充满感情。”
但她母亲却敬谢不敏地说:“拜托,不要,现在不要。”
然后奶奶眉头稍微一扬,折好信,冷淡地说:“随便你。”
可是下次邮差送信来时,同样的情况又继续上演。
“克拉克先生真是个好人。”她说着,一面边看信边略微抽着鼻子。“米丽娅姆,你真该听听这个,对你有帮助,他讲得真美,说到死去的亲人如何总是跟我们在一起。”
然后,像是从静止状态中被激起似的,米丽娅姆会突然大叫起来:“不要,不要!”
这突如其来的喊叫,让西莉亚感觉到母亲的感受:母亲希望别人不要去烦她。
有一天,一封贴了外国邮票的信寄来了,米丽娅姆拆了信,坐着看信,秀丽的字体写满了四张信纸。奶奶留神看着她。
“是路易丝寄来的吗?”她问。
“对。”
然后是沉默。奶奶渴望地瞧着那封信。
“她说什么?”最后终于忍不住问。
米丽娅姆正把信折起来。
“我想这封信只是写给我看的,不是给其他人看的。”她静静地说,“路易丝……她了解。”
这回奶奶的眉毛扬得几乎高到头发里去了。
几天之后,西莉亚的母亲跟洛蒂表姐出远门散心,西莉亚跟奶奶住了一个月。
等到米丽娅姆回来之后,就和西莉亚回家了。
生活又开始了,另一种新的生活。西莉亚和母亲独自住在大花园洋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