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尔回到伦敦了。弗农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去看她,她立刻注意到他看来面容憔悴,却情绪兴奋。他猝然说道:“内尔,我要辞掉伯明翰的工作。”
“什么?”
“听我说……”
他急切而兴奋地说着。他的音乐——他必须献身给它。他告诉她自己在写的歌剧。
“听着,内尔,这是你——你的金色长发从塔里垂下来,闪闪发光……在阳光里闪耀。”
他走到钢琴旁边开始演奏,同时一边解释:“小提琴——你听。这里全是竖琴……这些是圆形的珠宝……”
他所弹奏的,在内尔听来似乎是一连串相当丑陋的不和谐声音。她暗想:这全都很难听,或许由管弦乐团演奏时会不一样吧。
可是她爱他——而且因为她爱他,所以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她微笑着说道:“这很美妙,弗农。”
“内尔,你真的喜欢这个?喔,甜心,你实在太好了。你总是能懂我。你总是这么温柔。”
他走向她,跪下来把脸埋在她膝上。
“我好爱你,好爱你……”
她抚摸着他的黑发。“告诉我这个歌剧的故事。”
“可以吗?嗯,有个塔里的公主,她有金色的头发,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国王和骑士都跟她求婚,可是她太高傲了,完全看不上他们——真正好的老童话故事的特色。最后有个人——一个看起来像吉卜赛人的家伙——穿着很破烂,头上戴着绿色小帽,吹着笛子。然后他唱着歌,说他拥有的王国比任何人的都来得大,因为他的王国就是全世界;没有哪种珠宝比得上他的珠宝,因为露珠就是他的珠宝。人们说这家伙疯了、把他撵出去。但是那天晚上,公主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他在城堡的花园里吹笛子,她聆听着。
“城里有个老犹太行商,他说他愿意提供金银财宝好让吉卜赛人去赢得公主芳心,但吉卜赛人大笑着说,他哪有东西可以跟他交换?老人就说,用那顶绿色小帽和笛子来换吧,不过吉卜赛人说,他永远不会跟这些东西分离。
“他每天晚上都在宫殿花园里吹奏——出来吧,我的爱人,出来吧!每天晚上公主都清醒地躺着聆听。宫殿里有个老吟游诗人,他讲了个故事,内容是一百年前有个皇室王子中了一个吉卜赛女仆的魔法,跟着她去漫游了,从此没人再见到他。公主听到这个故事之后的某个晚上,终于起床到了窗边。他叫她留下所有的华服跟珠宝,只要穿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跟他走就好。但她心里想着,最好还是预防万一,所以她在裙褶上放了一颗珍珠,然后在月光下溜出城堡跟着吉卜赛人走了,他唱着歌……但是裙子上的珍珠对公主来说太重了,她跟不上他。他却继续走,没注意到她被抛在后头……
“我说得不好,把歌剧讲得像个故事一样——不过这是第一幕的结尾了。他在月光下往外走,她留在后面啜泣。这一幕有三景,城堡大厅、市场,还有公主窗外的宫殿花园。”
“那样不会很贵吗——我的意思是说,场景不会很贵吗?”内尔表示意见。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喔!我猜这总有办法能解决的。”弗农被这些平淡无趣的枝节给惹恼了。
“第二幕是在市集外围。那里有个缝补娃娃的女孩,黑色的头发垂在她脸蛋周围。吉卜赛人过来了,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修补孩子们的玩具——用世界上最神奇的针线。他告诉她所有关于公主的事情,还有他是如何失去了她,然后他说,他要去找老犹太行商卖掉他的帽子跟笛子,她则警告他别这么做——但他却说他非做不可。
“真希望我会描述——我现在只是把故事告诉你而已,并不是照我切割它的方式在讲,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确定要怎么处理。我已经有音乐了,很棒的东西;有描述沉重、空虚的宫殿音乐,还有嘈杂的市集音乐,还有给公主的——就像一行诗,‘在宁静山谷里歌唱的溪流’,还有补娃娃的姑娘,以及树木跟阴暗树林的音乐,就像普桑修道院的森林以前的样子,你知道的,像是中了魔咒、神秘又有点可怕……为了这个,必须特别调整某些乐器的声音……唔,我不会讲太多细节,那对你来说没有意思,太技术性了。
“我讲到哪去了?喔对,这次吉卜赛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伟大的王子来到宫殿里,身上佩戴着铿锵作响的剑,有漂亮的马具跟亮晶晶的宝石,公主大喜过望,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他开始变得苍白又疲倦,一天比一天还糟,要是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就会说:‘没什么。’”
“就像你在普桑修道院,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嘛。”内尔微笑着说道。
“我那么说过啊?我不记得了。呃,后来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他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偷偷离开宫殿到市集去摇醒那个老犹太人,说他一定得拿回那顶帽子跟笛子,他会交还一切。老犹太人笑了,把扯碎的帽子和断掉的笛子丢在王子脚边。
“他心碎了——世界在他脚下崩溃,他拿着那两样东西到处乱走,直到走到跪坐着的补娃娃姑娘身边,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叫他躺下来睡一会儿。早晨他醒来的时候,绿色小帽和笛子被补缀得完好如初,没有人看得出缝补的痕迹。
“他开心地笑了,她则走向一个壁柜,抽出一顶同样的绿色小帽和笛子,两人一起往外走,穿过了森林,就在太阳从森林边缘升起的时候,他注视着她,想起了一切。他说:‘哎呀,一百年前我离开了宫殿和王座,就为了爱你。’而她说道:‘是啊。但是因为恐惧,你在紧身外套衬里中间夹藏了碎金子,金子的反光迷惑了你的眼睛,我们彼此失散了。但现在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永远在世界上一起漫游……’”
弗农停了下来,满脸热忱地转向内尔。“这应该会很美妙,这个结尾……太美妙了。如果我可以进入我看见、听见的音乐里……男女主角戴着他们的绿色小帽,吹着笛子,还有森林跟升起的太阳……”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梦幻又迷醉,似乎遗忘了内尔。
内尔觉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受扫遍全身,她害怕这个古怪、狂喜的弗农。他以前也跟她谈过音乐,可是从来没有带着这样奇特激动的热情。她知道赛巴斯钦认为弗农将来可能会有了不起的成就,但在回想自己所读过的音乐天才生平以后,她突然全心全意希望弗农没有这种神奇的天赋。她想要他保持先前的样子,热切又像个小男孩,与她一起沉浸在共同的梦想之中。
音乐家的妻子总是不幸的,她读过这种说法。她不希望弗农变成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她想要他快点去赚钱,然后跟她一起住在普桑修道院。她想要一个甜美、正常、普通的日常生活。有爱……还有弗农……
这玩意——这种着魔状态——很危险。她很确定这蛮危险的。
但她不能泼弗农冷水。她太爱他,做不出这种事。她再度开口时,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感同身受,又很有兴趣:“好特别的童话故事!你说你还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了吗?”
“大概吧。在剑桥游河的那天早上我又想起这个故事——就在看到你站在树下之前。亲爱的,你那么、那么迷人……你会永远这么迷人,对吧?如果不是的话,我会受不了的。我在说什么蠢话啊!然后,在莱内拉公园,在我说了我爱你的那个神奇夜晚之后,所有的音乐都涌进我脑袋里了。只是我无法很清楚地回想起那个故事——其实只有关于高塔的那一段是清楚的。
“可是我交上不得了的好运。我碰到一个女孩子,当初说故事给我听的护士是她的阿姨。她记得那个故事,就把它说给我听。能遇上这种事情很不寻常吧?”
“这个女人是谁?”
“我觉得她是个相当棒的人,好心得不得了,而且惊人地聪明。她是个歌手,叫简·哈丁。她在新英国歌剧团唱过伊莱克特拉、布伦希尔德和伊索尔德的角色;明年她可能会在科芬园献唱。我在赛巴斯钦的派对里遇到她,希望你有机会也见见她。我确定你会很喜欢她的。”
“她年纪多大?年轻吗?”
“看起来年轻——我认为她大概三十岁左右。她对别人有一种相当古怪的影响力,所以有时会让人觉得不喜欢,但她也会让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成就一些事。她对我非常好。”
“我敢说是。”
她为什么那样讲?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叫简·哈丁的女人产生一种没有根据的偏见呢?
弗农用带着困惑的表情盯着她看。“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说法好古怪。”
“我不知道,”她试着用笑掩饰,“或许是有只鹅走过我的坟墓了。”
“怪了,”弗农皱着眉头说道,“最近也有谁曾这么说过。”
“很多人都会这么说。”内尔说着,笑了出来。她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会……我会非常乐意见见你这位朋友,弗农。”
“我知道。我希望她见见你。之前也跟她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我真希望你没这么做,我是说,没提到我。毕竟我们答应过母亲,大家都不该知道。”
“没有外人知道——只有赛巴斯钦跟乔晓得。”
“那不一样。你认识他们一辈子了。”
“对,当然了。很抱歉,我没想到这些。我没说我们已经订婚,或者讲到你的名字什么的。你没生气吧,亲爱的内尔?”
“当然没有。”
就算她自己听着也觉得这句话的声音很严厉。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她害怕这种音乐,它已经让弗农抛弃一份好工作了,这是音乐造成的吗?或是这个简·哈丁引起的?
她绝望地暗自想道:“真希望我从没遇到弗农。真希望我没爱上他。我真希望……喔!我真希望我没有这么爱他。我好害怕,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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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他提出了辞呈!当然有些不愉快。西德尼舅舅勃然大怒,弗农被迫道歉。母亲与他之间则出现了一些难堪场面——眼泪与指责。有好几次他都在投降边缘,然而不知怎么的,他挺住了。
这整件事中,他一直有种古怪的孤绝感:只有他自己在孤军奋战。内尔是因为爱他,所以同意他的决定,可是他很不自在地意识到这个决定让她难过、让她倍感困扰,甚至可能动摇她对未来的信心。赛巴斯钦则认为他太早采取行动了,就现在来说,他会建议设法两全其美,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赛巴斯钦从来不给任何人建议。甚至连一向支持他的乔都有所怀疑,她领悟到弗农是认真要切断他跟本特公司之间的关系,而她对弗农未来的成就还没有真正的信心,无法诚心为他采取的步骤喝彩。
在此之前,弗农从来没有勇气斩钉截铁地反抗过谁。等到一切结束,他在一个非常便宜的房子里(他在伦敦就只负担得起这样的住处)落脚的时候,感觉就像刚刚克服坚不可摧的困境。然后,直到那时他才再次去找简·哈丁。
他在自己心里扮演跟她的对话,充满小男孩式的想象。
“我做了你叫我做的事。”
“漂亮!我就知道你其实有这种勇气。”
他很谦逊,她则给予喝彩。她的赞扬支持着他,给他希望。
一如往常,现实与想象有相当大的差异。跟简的对话总是这样,实际情形跟他心里想的完全不同。
这次的状况是:当他以合宜的谦逊态度宣布自己的作为以后,她似乎把这看得理所当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英雄式的成分。她说道:“嗯,你一定早就想这么做了,否则你不会采取行动的。”
他哑口无言,几乎要生气了。在简面前,总有奇怪的拘束感落到身上,他大概永远没办法很自然地对待她。他有那么多话想要说,可是很难说出口,有口难言真是尴尬不已。然后在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地,舌头不再打结,他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讲了起来,说出那些他脑子里想到的事情。
他想着:“为什么在她面前我会那么尴尬?她就蛮自然的。”
这让他担忧……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困扰、害怕。他怨恨着她对他的影响力,也不愿意承认那影响力有多强。
让她跟内尔建立友谊的尝试触礁了。弗农可以感觉到在表面的礼貌、友善之下,她俩对彼此并无好感。
当他问内尔对简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她的回答是:“我非常喜欢她。我想她非常有意思。”
他探问简的口风时笨拙多了,不过她帮了他一把。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内尔有什么看法?她很迷人——而且非常甜美。”
他说:“那你们会成为朋友吗?”
“不,当然不会。我们何必当朋友?”
“呃,可是……”他结巴了,变得退缩。
“友谊不是一种等边三角形,像是‘如果A喜欢B且爱着C,那C就会喜欢B’之类的……你的内尔跟我没有任何共通点。她也期待人生像童话故事,却开始觉得担忧。可怜的孩子,现实不会是那样的。她是在森林中醒来的睡美人,对她来说,爱是非常神奇、非常美丽的东西。”
“对你来说不是吗?”
他非问不可,他实在太想知道了。他老是想问她关于鲍里斯·安卓夫,还有那五年之间的事情。
她用所有表情都死灭了的脸盯着他看。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他想要说“现在就告诉我”,但他没有,反而问道:“告诉我,简,人生对你来说是什么?”
她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道:“一个困难、危险,却有着无穷乐趣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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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能着手创作了!他彻底享受着自由的欢愉,没有任何东西来磨损他的神经、消磨他的精力。这股精力是一条稳定的溪流,流入他的作品中。几乎没什么需要分心的事,此刻他只有刚好足够的钱可以维持生活,普桑修道院还是没租出去……
秋天过了,冬季也过一大半了。他每星期见内尔一两次;这种像是偷来的约会让人难以满足,两人都意识到起初那种美好的狂喜消失了。她仔细地问他:歌剧的进展还好吗?预计什么时候完成?能正式演出的机会有多少?
弗农对于这些实际的面向概念很模糊,他此刻关心的是创意的部分,这出歌剧想把自己生出来。它动作缓慢,有着无数的阵痛跟困难,还有上百种挫折;这要归咎于弗农自己缺乏经验与技巧。他的话题绕着乐器编制打转,他跟管弦乐团里的古怪演奏家一起出去。内尔去过许多音乐会,很喜欢音乐,不过她能不能分辨双簧管跟单簧管很令人存疑,她总以为小号跟法国号是差不多的东西。
作曲需要的技术知识让她生畏,而弗农对于这出歌剧要如何制作、什么时候制作漠不关心,也让她觉得紧张。
他自己几乎没注意到,这种种不确定让内尔觉得多么沮丧、多么疏离。有一天他大吃一惊,因为她对他说——其实是哭着倾诉:“喔,弗农,不要给我这么大的考验,这样太辛苦了……好辛苦……我必须有一点希望。你不了解。”
他震惊地看着她。
“可是内尔,一切都好好儿的,真的。只要保持耐心就好了。”
“我知道,弗农。我不该这样说的,可是你知道吗……”她话没说完就停了。
“亲爱的,如果你不开心,”弗农说,“会令我更加为难的。”
“喔,我不是……我不会……”
但是私底下,压抑在心底深处的那种古老怨恨感受再度升起。弗农不了解也不在乎这一切对她来说有多艰难,他对她的难处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可能会说那些事情很傻或者微不足道——以某个角度来说确实如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这些小事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弗农看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在打一场仗,随时都在战斗,她永远无法放松,如果他能懂得这一点,给她一句打气的话,表示他明白她处于什么样艰难的处境就好了。但他永远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