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简 第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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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压倒性的寂寞感横扫了内尔。男人就是这样——他们永远不了解,也不在乎。爱似乎可以解决一切,可是它其实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她几乎恨起弗农来了,他自私地沉浸在工作里,不喜欢她表现出不快乐,因为那样会让他心烦……

她想着:“只要是女人都会了解的。”

在某种模糊的冲动驱使下,她决定去找简·哈丁。

简在家,即使内尔的来访让她感到有些惊讶,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们漫无主题地聊了好一会儿,但内尔感觉到简在等待、观望,静候适当时机。

为什么要来这里?内尔自己也不知道。她怕简,也不信任简,或许这就是原因了!简是她的敌人。对,不过她还怕这个敌人具备她所没有的智慧。简很聪明(她把这点放在自己心里),也非常有可能是邪恶的——对,她确定简很坏,不过不知怎么的,人可以从她身上学到些什么。

她相当唐突地提了个问题,弗农有可能会成功吗——会很快就成功吗?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但徒劳无功。

她感觉到简冷冷的绿色眼睛落在她身上。“现在情况变得很艰难了?”

“是的,你知道……”

话就这样倒了出来,她说了一大堆,那些变化、难处、她母亲默默施加的压力,还有关于“某人”含糊其辞的暗示,她没说出名字,那个“某人”很善体人意,很和蔼,也很有钱。

向女人说出这些事情有多么容易啊——就算对象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简。女人能够了解这些,她们不会嗤之以鼻、把这些琐碎事情看得无关紧要。

在她讲完以后,简说道:“这样对你有点辛苦。你遇上弗农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打算从事音乐事业。”

“我没想到事情会像这样。”内尔苦涩地说道。

“唔,现在说‘早知道……’并没有好处,对吧?”

“我想是没有。”简的语气让内尔隐约有些恼怒。“喔!”她喊道,“当然了,你觉得每件事都应该为他的音乐让步——因为他是个天才,所以我应该高高兴兴地牺牲……”

“不,我没这么想,”简说道,“这些事情我都没想到。我不知道天才有什么好,也不知道艺术作品有什么好。有些人天生自负,有些人则不这么想;想断定谁是谁非是不可能的。对你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说服弗农放弃音乐、卖掉普桑修道院,然后用这笔收入跟你成家。不过我确实知道的是:想说服他放弃音乐,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这些事情,像是天才、艺术之类的,都比你强得多。你就像是海边的卡努特国王[1];你没办法让弗农放弃音乐的。”

“我还能怎么做?”内尔无助地说。

“喏,你可以嫁给那个‘某人’,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或者嫁给弗农,过着相当不幸,但偶尔会有如在天堂般的极乐日子。”

内尔望着她。

“你会怎么做?”她悄声问道。

“喔!我会嫁给弗农,然后过不幸的生活,但话说回来,有些人是喜欢在悲伤中享受乐趣的。”

内尔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廊后立定回顾,简没有动弹,她倚靠着墙壁抽烟,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猫,也像中国人偶。一波怒火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内尔。

“我恨你,”她哭喊道,“你把弗农从我身边带走了。对——就是你。你很坏、很邪恶,我知道,我可以感觉到,你是个坏女人。”

“你在嫉妒。”简很平静地说道。

“你承认有惹人嫉妒的事情了?这不表示弗农爱你,他不爱你,他永远不会爱你。是你想要掌控他。”

一阵沉默——一种暗涛汹涌的沉默。然后,简坐在原处笑了起来。内尔匆匆走出公寓,几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赛巴斯钦经常去探望简。他通常在晚餐之后来,先打电话确定她是否在家。他们两个都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某种奇特的乐趣。简细数她为了索薇格的角色如何挣扎,音乐上的种种难处——拉马格的挑剔、不满意,以及更严重的:她对自己的挑剔。赛巴斯钦则吐露他的雄心壮志、现行的计划,还有对未来的模糊想法。

有一天晚上,两人在一段着魔般的漫长对话之后都陷入沉默,随后他说道:“简,我能跟你聊的,超过我所认识的每个人。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是吗?”

“我想是。也许表面看来不像,不过骨子里我们两个都喜欢真相。我想——就一个人能够自我判断的范围来说——我们都是照事情的真相来看待它们的。”

“难道大部分人不是吗?”

“他们当然不是啦。举内尔·维里克的例子来说吧,她面前的事物是什么样子,她就怎么看,因为她希望它们就是那样。”

“你是说,她受制于常规?”

“对,不过这种问题是双向的。比方说乔,乔对自己不同于流俗感到自傲,但那种想法同样造就出狭隘与偏见。”

“是啊,如果你‘反对’一切,却不仔细思考真相的话——乔就是那样。她就是要当个反叛分子,却从来没有真正检视事物的优点,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她眼中糟糕透顶的原因。我很成功——而她仰慕失败。我很富有,所以如果她嫁给我,她会有所获得,而不是失去。而身为犹太人,现在也不怎么算是不利的缺点了。”

“甚至还很时髦呢。”简说着笑起来。

“然而你知道吗,我总是有种古怪的感觉,或许乔其实是喜欢我的?”

“或许她是。赛巴斯钦,她现在对你来说年龄不对。派对上那个瑞典人所说的理论对得很——他说,在时间中分隔,比起在空间中分离更糟。如果你对某人来说是处于错误的年龄,你们之间的分隔不会有比这更绝望的了。你们可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对彼此来说却生在错误的时间,听起来是不是像胡扯?我相信乔到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可能会爱你——真正的、本质上的你,疯狂地爱你。赛巴斯钦,女人才会爱你,女孩不会。”

赛巴斯钦凝视着火焰。这是个寒冷的二月天,煤炭上叠着成堆木头。简讨厌瓦斯火炉。

“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跟我没有爱上彼此?柏拉图式的友谊通常不存在,而你又非常吸引人。你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对此你毫无自觉,但的确有。”

“或许我们在正常状况下会相爱。”

“我们现在不是在正常状况下啊?喔!等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对,如果你不爱乔……”

“而如果你……”他停了下来。

“嗯?”简说道,“你知道的,不是吗?”

“对,我想我知道。你不介意谈谈吗?”

“一点也不。如果事实如此,谈或者不谈有什么差别?”

“简,你是不是那种会相信‘如果人全心全意渴求要某样东西,就可以得到它’的人?”

简考虑了一下。

“不……我不是。有好多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会让人忙得不可开交,但这却不是……呃……却不是人渴求或自找的。当事情出现在眼前时,你必须选择要接受或者拒绝。那是命运,一旦做了选择就必须遵从,不再回顾。”

“那就是希腊悲剧的精神。伊莱克特拉渗进你骨子里了,简。”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皮尔·金》?我懂了,你正沉浸于索薇格的角色中。”

“是。比起皮尔来,她比较像是故事主角。你知道吗,赛巴斯钦,索薇格是个极端引人入胜的角色——这样消极,这样冷静,然而又极端确定她对皮尔的爱是天上人间唯一的东西。她知道他想要也需要她,虽然他从来没有明说。即使被抛弃,她还是设法把这背弃转化成一种光荣的证据,用来证明他的爱。顺便一提,拉马格写的圣灵降临周音乐真是灿烂极了,‘祝福让我人生蒙福的他!’对一个男人的爱可以把女人变成虔诚、热诚的修女,要表现出这一点很困难,却相当了不起。”

“拉马格对你满意吗?”

“有时候。但昨天他说我该下地狱,还抓住我猛摇,摇到我的牙齿都在晃了。但他是对的,我的唱法全都错了,就像通俗剧里那种向往舞台生活的业余女孩。必须要有纯粹的意志力——有所节制——索薇格必须既轻柔温和,又强悍可怕,就像拉马格曾比喻过的,雪——看起来光滑,却有美妙清楚的图样浮现在上面。”

她转而谈起弗农的作品。

“他快完工了,你知道吧。我想叫他拿给拉马格看。”

“他会愿意吗?”

“我想会。你看过了吗?”

“只看过局部。”

“感觉如何?”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举凡跟音乐有关的事,你的判断力就跟我一样好。”

“他的作品很粗糙,里面塞了太多东西——太多好东西了。他还没学会怎么驾驭这些素材,可是他的确有料,你同意吗?”

赛巴斯钦点点头。“完全同意。我比过去更确定,弗农将要……嗯,带来革新。不过有个难熬的时期接近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必得面对事实:他所写的东西,并不具有商业价值。”

“你是说,这部作品不可能制作、上演吗?”

“没错。”

“你可以制作它啊。”

“你是说——出于友谊考虑吗?”

“没错。”

赛巴斯钦起身,开始来回踱步。

“就我的思考方式来说,这样很不道德。”最后他说道。

“而且你也不喜欢赔钱做事。”

“相当正确。”

“可是你能够承受损失一定的亏损,却不至于……嗯,太过在意?”

“我一直都在意亏损。呃,这会伤害自尊。”

简点点头。

“我了解。可是赛巴斯钦,我不认为你必须赔钱做事。”

“我亲爱的简……”

“在你听完我的主张以前,先别跟我争。你要制作的,是某些这个世界会称为‘高水准’的东西,在小小的霍尔本剧院里演出,不是吗?那么,今年夏天,假设是七月初好了,让《塔里的公主》演出大概……两周左右吧。别用歌剧的观点来制作它(顺便一提,别跟弗农这样讲,但反正你不会讲的,你不是白痴),而是用华丽音乐剧的角度来制作。用奇特的布景跟灯光效果——我知道你对灯光很敏锐,把它做成俄国芭蕾舞剧——那就是你要锁定的目标……那就是这出戏该有的调性,挑会唱、又长得好看的歌手来演,现在我且先厚着脸皮毛遂自荐,告诉你:我会替你带来成功的。”

“你……演公主吗?”

“不,亲爱的孩子,我要演补娃娃的姑娘。这个奇异的角色会吸引观众、抓住他们的注意力。补娃娃姑娘的音乐是弗农写得最好的。赛巴斯钦,你总是说我可以演戏,他们这一季要让我在科芬园唱歌,因为我能演。我会造成轰动,我知道我能演……而演技在歌剧里很重要。我可以……我可以动摇人心……引发他们内心的感受。弗农的歌剧需要从戏剧观点来塑造成形;把这个交给我吧。至于音乐方面,你跟拉马格也许能够给他一些建议——如果他肯接受的话。我们都知道,音乐家都跟魔鬼一样难以交涉。但是,赛巴斯钦,这个作品是会成功的。”

她身体往前倾,脸上表情生动,让人印象深刻。赛巴斯钦的脸则变得漠然无表情,每当他努力思考时总是这样。他带着估量的神情看着简,衡量着,不是从个人的立场,而是用一种不带私情的观点。他相信简,相信她的动力,相信她的吸引力,相信她在舞台上传达情绪的神奇能力。

“我会再考虑,”他平静地说道,“你刚才所说的,值得再思考。”

简突然间笑了出来。

“而且你可以用非常便宜的价钱请到我,赛巴斯钦。”她说道。

“我想也是。”赛巴斯钦严肃地说道,“我的犹太人本能必须在某方面得到安抚。简,你在拐我做这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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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努特国王(King Canute)是十一世纪初的丹麦国王,领土包括今日的丹麦、挪威、英国和瑞典部分区域。传说中他的臣子谄媚过头,竟说他可以号令海水。卡努特深知此风不可长,刻意命人把王座抬到海边,命令海潮不可上涨,结果当然无效,他当场教训群臣,无论他们以为他有多伟大,他还是无法胜过神的力量,逢迎拍马可以休矣。此处用以比喻内尔要弗农放弃音乐,等于卡努特国王要海潮不可上涨般,是不可能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