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简 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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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的公主》终于完成了。弗农苦于强烈的创作反作用力,觉得自己的作品烂透了,根本无可救药,最好扔进火里烧掉算了。

这时内尔的甜美性情与鼓励像是天赐的甘露。她有着了不起的直觉,总能说出他渴望听到的话。就像他常说的,要不是有她,他早就向绝望投降了。

这个冬天他比较少见到简。她有部分时间跟英国歌剧团一起巡回演出。她在伯明翰唱《伊莱克特拉》的时候,他也回去看了。这部歌剧让他极为佩服——包括音乐以及由简所演出的伊莱克特拉。那种无情的意志,那种决心:“开口说不,但继续舞蹈!”她给人的印象比较像是灵魂,而非肉身。他意识到她的声音对于这个角色来说真的太弱了,不过不知怎么的,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她就是伊莱克特拉:承受无情厄运而狂热如火的灵魂。

他留下来陪了母亲几天,那几天真是辛苦难熬。他去探望了西德尼舅舅,得到冷冰冰的接待。伊妮德订婚了,要嫁给一个初级律师,西德尼舅舅因此不怎么高兴。

内尔跟她母亲出外去过复活节了。她们回来的时候,弗农打电话过去,说他必须立刻见她。他抵达的时候脸色苍白,目光灼灼。

“内尔,你知道我听说了什么吗?每个人都在说你要嫁给乔治·切特温德了。乔治·切特温德!”

“谁这样说?”

“很多人。他们说你陪着他到处去。”

内尔看起来很害怕又很不开心。

“我真希望你不会相信这些事情。还有弗农,你别这样……别一脸要责备我的表情。他要我嫁给他,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实际上他求过两次婚。”

“那个老人家?”

“喔,弗农,别这么荒唐。他只有大概四十一二岁吧。”

“几乎是你的两倍岁数了。天啊!我还以为他或许想娶你母亲。”

内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亲爱的,我真希望他会。母亲真的还非常好看。”

“我在莱内拉公园那晚就是这样想的。我从来没猜到……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目标是你!还是说那时候事情还没开始?”

“喔,是的,那时候就‘开始’了。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母亲那么生气——气我跟你单独走开。”

“我居然从来没想到!内尔,你本来可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猜那时是没有。我是个傻瓜,可是我确实知道他有钱得不得了,我有时候会心生恐惧。喔,亲爱的内尔,我这样怀疑你——就算只有一分钟——还是太可恶了,讲得好像你会在乎谁多富有这种事。”

内尔恼怒地说道:“富有,富有,富有!你一直在提这个。他除了有钱,也非常仁慈而善良。”

“喔,我敢说是。”

“弗农,他是这样。他真的是。”

“亲爱的,你还为他辩护真是太好心了,可是他一定是某种迟钝的粗汉,才会在你拒绝他两次以后还继续阴魂不散。”

内尔没回答,只用一种他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在那奇异而澄净的凝视中,有某种让人怜悯、充满恳求,却又存心反抗的成分,就好像她是从一个离他非常远、甚至远到处于不同星球的世界里看着他。

他说:“内尔,我感到很羞耻。可是你实在太迷人了……每个人一定都想要你……”

她非常突然地崩溃了——她开始痛哭。他大为震惊。她继续哭着,在他肩膀上啜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不快乐,如果我能跟你说就好了。”

“可是亲爱的,你能跟我说啊。我会聆听的。”

“不,不,不……我永远无法跟你说,你不懂,这样做根本没有用……”

她继续哭着。他亲吻她,安抚她,倾注他所有的爱……

在他离去以后,她母亲进了房间,手中拿着一封信。

她看似没有注意到内尔泪痕斑斑的脸。

“乔治·切特温德要在五月三十号搭船回美国了。”她走向书桌时说着。

“我不在乎他几时走。”内尔态度叛逆地说道。

维里克太太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内尔在她那张狭窄的白色床铺前跪得比平常久。

“喔,神啊,请让我嫁给弗农。我好想这样做,我真的很爱他。请让这一切能顺利进行,让我们结婚吧。为我们做点什么吧……求求您,神啊……”

四月末,普桑修道院租出去了。弗农有些兴奋地来跟内尔说这件事。

“内尔,你现在可以嫁给我了吗?我们可以过得去了。这次出租的价格不好,实际上是很不好,不过我必须接受出价。你知道,因为有贷款利息要付,还有没出租时的所有维护费用。我原本为此借贷,现在当然得偿还,我们会有一两年经济相当拮据,不过接下来一切就不会那么糟了……”

他继续讲下去,解释那些财务细节。

“我已经研究过一切了,内尔,我真的盘算清楚了,情况还可以。我们租间小公寓、雇个女仆后,还剩一点钱可以自由支配。喔,内尔,你不会介意跟我一起过穷日子吧,你会吗?你曾说我不懂什么叫贫穷,可是你现在不能这么说了。我到伦敦以后就靠少得吓人的钱过活,而且我一点都不介意。”

内尔知道他的确不介意,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她的隐晦谴责。然而就算她不太能自圆其说,她还是觉得这两种状况无法相提并论。贫穷对女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保持快乐、漂亮、受人仰慕、享受欢乐时光——这些事情对男人并没有影响,他们不需要追求时尚装扮,即使他们穿着寒伧也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要怎么让弗农了解这些?不可能的。他不像乔治·切特温德。乔治了解这类的事情。

“内尔。”

她坐在那里犹豫不决,他环抱着她。她必须做决定。种种景象在眼前浮现:阿梅莉……那闷热的小房屋,哭号的孩子……乔治·切特温德跟他的车子……不通风的小公寓,不卫生又无能的女仆……舞会……衣服……她们欠裁缝的钱……伦敦住处的租金——还没付……在阿斯科特的她,满面微笑,穿着漂亮的长礼服和朋友谈天说地……然后,她带着突如其来的厌恶感,回想起莱内拉公园跟弗农一起站在桥上……

她用几乎跟那天晚上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喔,弗农,我不知道。”

“喔,内尔,亲爱的,答应吧……答应吧……”

她从他身边挣脱,站了起来。

“拜托你,弗农——我必须想想……对,我要想一想。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想。”

那天夜里稍晚的时候,她写信给他:

亲爱的弗农:

让我们稍微多等一会吧,再六个月好吗?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再说你的歌剧可能会有些其他状况。你认为我怕过穷日子,不过不完全是那个问题。我见过一些人——曾经彼此相爱的人,后来因为生活中的烦扰、担忧,以致他们不再相爱。我觉得如果我们继续等待,保持耐心,一切都会有好结果。喔!弗农,我知道会的——然后一切都会变得很美好。只要我们继续等待,保持耐心……

弗农接到信的时候很愤怒。他没有把信给简看,可是他说出口的、没遮掩的话,让她知道了状况。她立刻用那种令人不安的方式说道:“你真的认为你对任何女孩子来说都是够好的,是吗,弗农?”

“你是什么意思?”

“嗯,你觉得对于一个曾经参加过舞会跟派对、享受过很多乐趣、受到众人仰慕的女孩来说,困在一个沉闷的小洞里,再也无法享乐,会是愉快的事吗?”

“我们拥有彼此。”

“你不可能天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跟她谈情说爱。在你工作的时候她要做什么?”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即使穷困也可能是快乐的吗?”

“当然可以,如果有必要条件的话。”

“是……什么条件?爱跟信任吗?”

“不,傻孩子,我说的是幽默感、硬壳,还有能够自立的宝贵特质。你坚持在贫困状态下还能相爱是感性的问题,靠的是爱的分量,但这其实更是精神面貌的问题。你去到哪里都没有差别,不管是白金汉宫或撒哈拉沙漠——因为你在心理上有专注的目标——音乐。可是内尔要仰赖外在环境,嫁给你会让她失去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彼此收入有差距的人想维持友谊很困难。很自然的,他们并不会总是从事同样的活动。”

“你总认为那是我的错,”弗农蛮横地说道,“或者说,你打定主意要这么做。”

“嗯,看着你把自己摆在一个高台上,站在那里毫无意义地崇拜自己,让我觉得心烦,”简冷静地说道,“你期待内尔为你牺牲她的朋友跟生活,可是你不会为她牺牲你自己。”

“什么牺牲?我什么都会做。”

“除了卖掉普桑修道院!”

“你不了解……”

简温柔地望着他。

“或许我了解的。喔,是的,亲爱的,我非常了解,可是别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看到别人摆出自以为高贵的样子,总是让我恼火!我们来谈谈《塔里的公主》吧。我要你拿给拉马格看。”

“喔,这个东西烂透了,我不能那么做。你知道吗,简,直到写完以前我都不晓得这玩意有多糟糕。”

“确实,”简说道,“没有人事前就知道;也幸好如此,否则谁能完成作品?把它拿给拉马格看,他的意见会很有意思。”

弗农颇为怨恨地屈从了。

“他会觉得这是个不值一哂的东西。”

“不,他不会的。他对于赛巴斯钦的见解有非常高的评价,而赛巴斯钦对你很有信心。拉马格说,就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赛巴斯钦的判断力很惊人。”

“赛巴斯钦很了不起。”弗农带着亲切的心情说道,“他所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很成功,钱财滚滚而来。天啊,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他。”

“你不必羡慕他。他其实不是那么快乐。”

“你是说乔的事吗?喔!到头来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弗农,你最近常见到乔吗?”

“还好,但不像过去那么常跟她见面了。我不能忍受她身边的那批艺术家——他们的发型很奇怪,看起来脏兮兮的,而且说的话在我听来彻底是胡言乱语。他们一点都不像你的朋友——那些真正有建树的人。”

“我们是赛巴斯钦口中的‘成功商业计划’。不过我还是担心乔,我怕她会做出傻事。”

“你是指那个叫拉马尔的粗汉?”

“对,我指的就是那个粗汉拉马尔。他对女人很有一套,弗农,你知道的,某些男人就是这样。”

“你想她会跟他私奔之类的?乔可以说在某些方面是个该死的傻瓜。”他好奇地看着简。“可是我本来认为你……”

他住口了,突然间面红耳赤。简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觉得好笑。

“你真的不必为我的道德尺度感到尴尬。”

“我没有,我是说……我总是在猜……喔!我的疑问多得要命……”

他停了下来。一片静默。简坐得笔直,她没有看弗农,只直视着前方。很快地她就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开始说了。她说得相当不带情绪又平稳,就好像在描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简短地说了些冷酷、可怕的状况,对弗农来说,最让人害怕的是她那种疏离的冷静态度。她就像个科学家般地说着,客观而冷淡。

他把脸埋进自己手里。

简说完了,那平静的声音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