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我为了莎拉放弃自己的一生,抛开了获得幸福的机会,你竟然还数落我做得不够、肚量太小!”
“我没那么说。”
“我猜,一切都是我的错!”安仍愤恨难消。
劳拉女爵诚恳地说:“人生大半的问题,都肇始于自识不清,高估了自己。”
安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一股脑为自己辩解。
“莎拉跟所有现在的女孩一样,一心只想到自己,从不顾虑别人!你知道一年前理查德打电话来,她连理查德是谁都不记得了吗?他的名字对她毫无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懂,”她说,“我了解……”
安继续说道:“我能怎么办?他们两人一见面就吵,我都快疯了!我若嫁给他,绝不会有片刻安宁。”
劳拉·惠兹特堡出其不意地刺道:“安,我若是你,我会先厘清自己是为莎拉放弃理查德,还是为了求得自己的安宁。”
安愤恨地看着她。
“我爱理查德,”她说,“但我更爱莎拉……”
“不对,安,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相信有段时间你爱理查德更胜莎拉,你的不快乐与抗拒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假如你因为比较爱莎拉才放弃理查德,你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不过你若因为怯懦、因为莎拉欺负你、因为你想逃避争执,而与理查德分手,那就是斗败,而非放弃。人绝不喜欢承认自己败战,但你当时确实深爱着理查德。”
安恨恨地说:“现在他对我一点意义都没了!”
“那莎拉呢?”
“莎拉?”
“是的,莎拉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安耸耸肩。
“她结婚后我就很少见到她了,她应该非常忙碌愉快吧。不过我真的很少见到她。”
“我昨晚见到她了……”劳拉顿了一下后说,“她在餐厅里,跟着一群人。”她再次停顿,然后突然说:“她那时喝醉了。”
“喝醉了?”安似乎很诧异,接着放声大笑,“亲爱的劳拉,你也太古板了,现在的年轻人每个都很能喝,派对上若不人人喝个半醉,那就不叫派对了。”
劳拉不为所动。
“或许没错——我承认我这个老古板不喜欢看见认识的年轻小姐在公开场合喝醉酒,但事情没那么单纯,安,我跟莎拉说话时,她的瞳孔是放大的。”
“什么意思?”
“她可能在嗑可卡因。”
“毒品?”
“没错。我跟你说过,我怀疑劳伦斯·斯蒂恩涉毒,他不是为了钱——纯粹是追求刺激。”
“他看起来很正常呀。”
“毒品伤不了他的,我知道那种人,他们会探索各种刺激,但不至养成毒瘾,女人就不同了,女人若是不快乐,便会嗑上瘾——而且无法自拔。”
“不快乐?”安不可置信地问,“莎拉吗?”
劳拉·惠兹特堡紧盯着安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你是她母亲。”
“噢!莎拉根本不跟我说心里话。”
“为什么?”
安站起来走到窗边,再缓缓踱回壁炉旁。劳拉女爵定定坐着看她,安点了根烟,劳拉低声问:“莎拉不快乐,对你究竟有何意义,安?”
“这还用问?我当然很难过……非常难过。”
“是吗?”劳拉起身表示,“我得走了,十分钟后有个会要开,还赶得上。”
她朝门口走去,安跟随在后。
“你干嘛反问我‘是吗’呢,劳拉?”
“我的手套呢……我放到哪里了?”
前门铃声响,伊迪斯从厨房出来应门。
安追问:“你是别有所指吗?”
“啊,在这儿。”
“真的,劳拉,我觉得你对我很坏——非常的坏!”
伊迪斯走进来,几乎带着笑意地宣布说:“夫人,久违不见的劳埃德先生来了。”
安瞪着杰拉尔德·劳埃德半晌,仿佛认不出他。
她已三年多没见到杰拉尔德了,杰拉尔德看起来老了不止三岁,浑身透着沧桑,脸上是一事无成的倦容。他穿了件粗糙的斜纹软呢西服,一看就是二手货,鞋子也破烂不堪。杰拉尔德显然混得很差,连笑容都相当勉强,整个人说不出的严肃紧张。
“杰拉尔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还记得我真好,三年半很久哪。”
“我也记得你,年轻人,但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劳拉女爵说。
“噢,我当然记得,劳拉女爵,没有人会忘记您。”
“说得好,我真的得走了,再见,安。再见,劳埃德先生。”
劳拉走出门,接着杰拉尔德跟着安来到壁炉边,杰拉尔德坐下来,接过安递上的烟。
安轻快地说:“杰拉尔德,说说你的状况吧,你都做了什么,要在英国待很久吗?”
“我不确定。”
他平直坚定地注视着她,令安有些不安,不知道他心里在筹计什么,这眼神与她记忆中的杰拉尔德很不一样。
“喝杯酒吧,你想喝什么?琴酒加橙汁……或粉红琴酒还是什么?”
“不了,谢谢,我不想喝,我来……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你真客气,见过莎拉了吗?她结婚了,嫁给一个叫劳伦斯·斯蒂恩的男人。”
“我知道,她写信告诉我了,我昨晚见过莎拉了,所以才会跑来找你。”他沉默一会儿后说:“普伦蒂斯太太,你为什么让她嫁给那个男人?”
安吃了一惊。
“杰拉尔德,亲爱的……这什么话!”
安的话并未让他打退堂鼓,杰拉尔德正色简洁地说:“她并不快乐,你知道吧?她不快乐。”
“她跟你说的吗?”
“没有,当然没有,莎拉不会做那种事。她无须告诉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跟一群人在一起……我仅跟她说上几句话而已,但那非常明显。普伦蒂斯太太,你为什么容许这种事发生?”
安不禁怒由心生。
“亲爱的杰拉尔德,你会不会太唐突了点?”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诚恳坦切地说:“莎拉对我来说向来非常重要、胜过世间一切,因此我当然会在意她是否幸福。你知道吗,你真的不该让她嫁给斯蒂恩。”
安愤慨地打断他。
“杰拉尔德,你说话怎么像维多利亚时期的人?我没有‘让’或‘不让’莎拉嫁给劳伦斯·斯蒂恩,女儿想选择嫁谁就嫁谁,做父母的哪里有插手的余地?莎拉选择嫁给劳伦斯·斯蒂恩,就这样而已。”
杰拉尔德平静笃定地说:“你应该阻止她的。”
“亲爱的孩子,你若试图阻止别人想做的事,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固执而已。”
他抬眼看着安的脸。
“你试过阻止她吗?”
不知怎的,那询问的真诚眼神,令安慌乱而支吾起来。
“我……我……当然啦,斯蒂恩的确比莎拉大很多……而且名声也不太好,我是跟她点出来过,可是……”
“他是最垃圾的人渣。”
“你不可能完全了解他呀,杰拉尔德,你离开英国那么多年了。”
“那是众所皆知的事,你一定不知道所有丑恶的细节……但说真的,普伦蒂斯太太,你应该觉察到他是畜生吧?”
“我一向觉得他很迷人可爱。”安辩道,“过去是浪子,日后未必不会是好丈夫,别人的闲话不能尽信,莎拉很喜欢他……事实上,她一心想嫁他,他非常富有……”
杰拉尔德打断她。
“没错,他是非常富有,但普伦蒂斯太太,你从来不是那种巴望女儿嫁入豪门的势利女人,你会希望莎拉快乐……至少我以前这么认为。”
他困惑而好奇地看着她。
“我当然希望自己的独生女幸福,这还用说吗?但问题是,你不能去干涉。”她强调说,“也许你认为某人的作为都是错的,但你还是不能干预。”
她挑衅地看着他。
杰拉尔德望着安,仍无法信服。
“莎拉真的那么想嫁他吗?”
“她很爱他。”安辩解道。
看到杰拉尔德没说话,她又接着说:“或许你不太看得出来,但劳伦斯对女人的魅力极大。”
“噢,我知道,我很了解。”
安打起精神。
“你知道吗,杰拉尔德,你实在很不讲理,”她说道,“只因为你和莎拉有过一段青涩的恋情,你就跑来这里指控我——好像莎拉嫁给别人全都是我的错……”
杰拉尔德打断她。
“我认为那的确是你的错。”
两人互瞪,杰拉尔德涨红了脸,安则面色发白,气氛僵到濒临争吵。
安站起来冷冷地说:“太过分了。”
杰拉尔德也站起来,他十分安静客气,但安知道他的守礼少言中蕴含着刚毅。
“对不起,恕我如此冒昧。”他说。
“简直无可原谅!”
“或许吧,但请你谅解,我非常关心莎拉,她是我唯一关切的对象,我认为你将她推入一场不幸的婚姻里。”
“够了!”
“我要带她走。”
“什么?”
“我要去劝她离开那畜生。”
“简直胡说八道,只因为你们年纪还小时有过一段情……”
“我了解莎拉——她也了解我。”
安爆出一阵狂笑。
“亲爱的杰拉尔德,你会发现,你以前所认识的莎拉,已经变很多了。”
杰拉尔德脸色惨白。
“我知道她变了,”他低声说,“我看到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沉静地表示:“很抱歉令你觉得受了冒犯,普伦蒂斯太太,但对我来说,莎拉才是最重要的。”
他离开了。
安走到吧台旁,为自己倒了杯琴酒,边喝边喃喃说:“那小子凭什么?竟敢……还有劳拉,她也来跟我唱反调,他们全都跟我唱反调,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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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朽的时刻(Immortal Hour),由威廉·夏普及拉特兰·鲍顿合创的英文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