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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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康夫发奋写出了《校内审判简要说明》,并于昨天送到了风见律师的事务所。拜他所赐,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点就被风见律师的电话叫醒了。对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这实在太早了点。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参加校内审判了?不会是被别人赶鸭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风见律师说。
俊次这时又困又热。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这栋周租公寓的空调设备实在太陈旧,无法精确设定温度。要么冷得像南极,要么半点不制冷。俊次半夜里为了不被冻死而关掉了空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浸泡在汗水里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蒙胧的嗓音反问了一句。他的脑袋已经被热气蒸得云山雾绕,混沌一片。
风见律师爽朗地笑了:“我是在问你的态度。难道我叫你别参加你就不参加了?你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吗?”
俊次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按下启动开关,让冷气直接吹到自己脸上。
“那个做法官的井上干劲很足,写那份简要说明估计花了很大的力气吧。”
“他要你做什么?”
“你父母要是反对,要我去说服他们。”
吹着冷气的大出俊次一点点找回了记忆。井上康夫那张戴眼镜的优等生的脸;平时战战兢兢,一说起审判就来劲的野田健一,还有主动提出“我来为你辩护”的藤野凉子,现在已经成了检察官。真是可惜,这女孩真不错,长着一双美腿,最近胸也变大了,更添几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视厅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紧跟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
还有,自己的辩护人换成了神原和彦。
这家伙最让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师们的话好懂多了。
听说他从小挨发酒疯的老爸的揍,后来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妈后自杀了。那小子成了孤儿,又当了别人家的养子。这样的家伙好像挺特别。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说,辩护律师,”俊次说,“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风见律师低声笑道。
“那个辩护人是个怪人。”
“神原和彦。”
“井上那小子连这个都写给你了?”
“除了简要说明,还有一封信。”
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们。”
“你愿意相信他们吧。”
俊次无言以对。他动了动快被冷风冻僵的身子,换了个位置。以前家里自己的房间虽然又旧又破,很不中用,但毕竟住习惯了,如今反倒有些怀念。唉,那个家是一去不复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说话时竟然不害怕。”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这次轮到风见律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反过来说,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点迷惑了。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对那小子……”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跟你父母打个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亲的事务所碰个头吧。”
“你也去?”
“嗯,我对你的辩护人很感兴趣。”
单方面指定好时间,风见律师挂断了电话。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将电话听筒朝床上一扔,把电话机带离了床头柜,“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电话机,径自去冲了个澡。回来后,他一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脑袋,一边呆呆地看着电话机。
他拣起电话机,给神原和彦家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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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寓的门厅里等了一会儿,神原和彦就来了。他上身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
“这不是跟校服一样吗?”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对学生来说,这就是正装。”
大出俊次穿着色彩艳丽的背心和裤管肥大的短裤,每件都是意大利名牌,看着挺休闲,但价格会让人眼珠子都掉出来。俊次的父亲常说,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连日常服饰都要越贵越好,所以连他的睡衣价格都是五位数。
“大出你的穿着倒是挺夏日风格的。”神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俊次原本想说些壮胆的话,现在却只能默默跟在神原后面走出门厅。自己怎么会想说壮胆的话呢?好像怕见到老爸似的。幸好什么都没说。
从冒出念头到开口之前还要重新考虑一遍,大出俊次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这算是他最近新开发的自我调控系统,不过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我说,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接电话的是你老妈吧?”
当时,大出俊次听到的是一名中年妇女装腔作势的声音。
“是啊。”
“她称呼你会用敬语?”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害羞:“被你听到了。”
“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又不是大户人家。”
话一出口,俊次马上想到,说不定他们家确实很有钱?这次是话已出口才去重新考虑,看来“新系统”也会有疏漏。不过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去考虑。
听她那穷酸大妈的口气,怎么可能是有钱人?
“我的父母喜欢这样叫我。”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怎么注意过,下次问一下好了。”神原说道。他好像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俊次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觉得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似乎真的不太妥当。
这番想法随即化为言语:“那是怎么样的?”
那时,他们正好停下脚步在等红绿灯。神原和彦抬头看了一眼大出俊次。两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么‘怎么样的’?”
“就是说养子啊。你不是住在别人家吗?”
俊次心想:我怎么总说不好呢?又不是要向这家伙找茬。找茬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简直能拿个冠军头衔。现在我并不想这么做,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听起来总像在找茬呢?
夏日的阳光让神原鼻尖冒汗,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温不火。
“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见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发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这样说过话吗?”
听到这话,大出俊次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别突然改变话题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这个小不点走路已经够累的了。
“什么叫‘也这样’?”
“随便聊天,说说家里的事。”
“怎么可能?我跟他没什么来往。”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理科准备室大打出手呢?”
无名火条件反射般升了起来。我跟谁打架关你屁事……
俊次的“新系统”再次发挥作用:这家伙可是自己的辩护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没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领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面。刚才只讲了一遍路线,没想到他已经牢牢记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来着?我确实跟那小子干过一架。不光是我一个人,桥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么严重吗?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为什么要打架呢?总有个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么理由?讨厌的家伙就是讨厌,看不顺眼的家伙看着就来气。
才没有什么理由呢。
可俊次还想在记忆中寻找。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神原和彦正站定身子,看着自己。原来是俊次不知不觉中先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俊次简短地回答,“忘了。”
“是吗?”神原说。俊次发现他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自己多心了吗?
大出木材厂在毗邻的大出家烧个精光后,将遗址改成停车场,用来停放运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车。停车场是临时的,没有铺设混凝土地面,但设置了红色的锥形路标和停车挡块。公司的建筑只是被消防水淋湿,很快复原了,表面上看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来到这里后,神原和彦一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副很诧异的模样。他是在纳闷房屋烧毁后的废墟到底在哪儿吧。
俊次在一旁为他作了说明。神原听后显得更惊讶了。
“烧得这么彻底?”
这家伙又在说傻话了。
“烧毁并不是烧得一点不剩的意思,只要房子烧得不能住人,就算烧毁了。现在烧剩下的东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过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讶异更甚几分。俊次很得意,还想继续卖弄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妈几乎每天都在跟保险公司交涉。
火灾保险和财产保险的赔付金还没拿到。不只是单纯的拖延,似乎连手续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险公司好像对大出家很有意见。为此,老爸的血压一路高涨,老妈整天嗷嗷乱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够望到事务所大门,也许随时会看到老爸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此时,那扇窗户打开了,探出头来的不是老爸,而是风见律师。时机未免太凑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里站着会中暑的。快点进来吧。”
神原和彦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风见律师则对他挥挥手,好像在说“不用客气”。接着,他打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你父亲到工厂那边去了。”没等大出俊次开口,风见律师便抢先告诉了他,“有客人。”
走进事务所的大门后,神原饶有兴致地看着写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样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块琥珀色的古木上,并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气派。
说是事务所,其实这里只能算个玄关。五坪左右的空间里拥挤地放着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见这里只是个对外的接待处。即使有大出胜专用的豪华办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这张桌子旁处理业务都坐不满一个小时。他真正的办公室在二楼,需要从屋后的楼梯上楼。办公室后方是通往工厂的通道,那里时常会堆满临时搬来的木材。当然,这是违反消防法的。
风见律师熟门熟路地打开小厨房里的冰箱,拿出大麦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请坐吧。天真热,要把空调温度开得再低一点吗?”
神原和彦作了自我介绍,风见律师递上名片。一个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个是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头,两人竟然都是辩护人。
风见律师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宽厚,不算小个子,只是比较矮罢了。他到底有几岁?不知道。就连这位老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出木材厂的律师,俊次也不清楚,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呢?
老爸跟丢了工作的津崎校长算账时,这位律师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人告诉过俊次,俊次也不感兴趣。好像作为精神损失费诈到些钱,当时俊次并不想了解清楚,只是觉得豆狸活该。
开始时,神原和彦觉得坐在风见律师的正对面很不自在,于是挪了挪位置,总算平静下来。
“欢迎,欢迎。”风见律师显得十分兴奋。俊次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挂着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长室去的情景。虽然因为被叫去太多次,记忆有些模糊,但确实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点在于,现在俊次身边坐着的不是桥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彦。
“我读过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估计那位井上成绩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对,你和他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是东都大学附中的。”
“是吗?我曾有个读过东都大附中、毕业于东都大学法学部的同行。他后来当上了法官。现在在哪儿来着?是札幌吧。”
这是辩护人之间的交谈。一滴汗水从俊次的额头淌下,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发现了一个不同点,那就是风见律师的声音。豆狸也是个笑嘻嘻的小老头,这一点跟风见律师差不多。但两人的说话声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训人的时候,豆狸的话语也含着笑意。而风见律师就算真的在笑,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大出社长肯定会发火?”风见律师用他平直的声线轻快地问,“‘学校里搞审判,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做被告?俊次你是个笨蛋!’你们估计他会有这种反应,才会紧张成这样吧?”
这个小老头有什么好乐的?这叫什么表情?俊次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不断萎缩。你还算真正的律师吗?尽会拿别人的苦恼取乐。
“他不会同意吗?”神原一本正经地问。
“应该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风见律师的语气更轻快了,“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当成一次课外活动不就行了?”
“您是说,不用告诉他?”
一贯沉稳的神原和彦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么不可以呢?这跟父母有什么关系呢?当然,除非你们打算让大出社长为俊次出庭作证。”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风见律师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神原,那期节目你看过吗?就是那档《新闻探秘》。”
“看是看过……”
“在俊次面前有点难以启齿,我想说,大出社长就像节目里反映的那样,有时候会有点缺乏常识。”
难以启齿的话不是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吗?
“所以他不适合当证人,让他出庭只会起到反作用。由于俊次平时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过多次,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已经给法官和陪审员留下坏印象了,可别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喂,你怎么老说我的坏话?”
风见律师丝毫不为所动:“我说的都是事实。”
“老爸冲到学校大吵大闹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不算同犯吗?”
“我没有一起去。他为了收拾事态,事后才叫我去的。”
风见律师很镇静。花白的长眉毛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出俊次。
“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就校内审判而言,俊次的辩护人可是这位神原同学。到时候我应该去旁听一下吧?你们允许旁听吗?”他询问神原和彦。被怒气冲冲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风见律师夹在中间,神原有些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工厂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怒吼,声音怪吓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见此情景,风见律师解释道:“是社长,他正火冒三丈,不过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气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来:“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银行里的。”
又传来两三声怒吼。俊次缩起了脖子。这次并非在害怕,而是因为觉得丢脸。
“你不过去调解一下吗?”
“融资方面的交涉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内。”语调既轻松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风见律师,他正在若无其事地喝大麦茶。
愤怒和责问纠缠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咙口。开口前三思的“新系统”因此失效了。但气不打一处来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风见律师立刻反驳:“律师又不是打杂的。”
他的话音里带着点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由于生气,他的胃变得像一块被火烧过的石头,又烫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风见律师冲着神原而不是俊次说,“俊次如果想参加校内审判,和他父亲说‘我想参加’就行。如果他父亲发怒了,不让他去,那就对他说,‘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参加。我要洗清身上的杀人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胜屈服。
“我会在一旁掩护你们。我会说,‘凭我的力量无法用俊次满意的方式证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彦将目光落在桌面上,点了点头:“事实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长被开除,也没能洗刷俊次背负的恶名。”
“正是如此。当然,并不是大出社长和我赶走了津崎校长,不过确实就津崎校长的问题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
俊次吃了一惊:“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看来社长没和你说。”
“你是怎么交涉的?”
“津崎校长的多次失误,将一名学生的自杀事件造成的影响逐步扩大,形成无中生有的谋杀幻影,并导致一名女生死亡。无论在管理学校还是在对待媒体方面,津崎校长都失误连连。作为相关人员家长的代理人,我对此提出抗议。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作好准备,为了恢复你的名誉,随时可能将城东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员会对此的反应,用俊次的话来说就是吓得快尿裤子了。
“我不是去找茬的,只是提醒他们,有失误就要负起责任。如果你愿意,”风见律师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对散布谣言、说你杀死柏木的同学,以及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你可以起诉学校里的学生。你想这么做吗?”
“老爸他……”
“在这方面,你父亲应该比较容易点头。关键是你的想法。”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对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神原说,“官司或许会赢,可我不认为你的心情会因此变轻松。”
俊次的胸中突然卷起一股旋风。我心里怎么想是我的事,你别他妈的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乱说一通。反正我不痛快,我看你们全他妈的不顺眼!
脸颊发烫,太阳穴边汗水直淌,旋风越刮越猛,胸腔几乎炸裂。必须大吼一声,不然非憋死不可。俊次刚摆开架势要高声吼叫,“哐当”一声,事务所内侧的门猛地打开了。
满头大汗的大出胜粉墨登场。他上身马球衫,下身穿长裤,腰间系一根宽皮带,皮带扣金光闪闪。
“啊呀,先生您来了。”
又短又粗的脖子,剃得很短的寸头,小眼睛,宽鼻翼的大鼻子,简直就是“粗鲁老爸”的活标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到了大出俊次:“哦,俊次也在。”
俊次说不出话来,就跟舌头被吞下去了似的。
“是为了刚才我向您说起的那件事。”风见律师依然坐着,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脸,用平板的声调说道,“就是校内审判的事。俊次的辩护人来向社长您打招呼了。”
神原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我是神原和彦。”
俊次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汗。
“怎么着?”
在自己那张转椅上坐下后,大出胜拉开抽屉,胡乱翻找起来。
他没有朝这里看上过一眼。可大出俊次依然怕得像一只被蛇盯上的的青蛙。
“学校里要开展审判。这里有一份学生写的简要说明,等会儿您看一下。”
大出社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看不到骨头的胖手指捏着一块廉价的备用印章,凑近眼睛确认着。
“不是不跟学校打官司了吗?风见先生,连校长都被开除了。”大出胜的语气十分愉快,“罪有应得!那些不知赚钱辛苦、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就该落到这样的下场。混账老师个个都这样。”
俊次又流出了羞耻的汗水。老爸口中的“混账老师”让他感到害臊不已。
“这次是我打官司。”话出口后,连俊次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的声音?这话是我说的?
大出胜正要关上抽屉,听到这句话,他这才抬起头,看着儿子。
“啊?”
“这次是我的审判。”
看了看风见律师和儿子俊次,大出胜爽朗地笑了:“怎么,你雇佣了风见先生?你准备干吗,想要告谁?”
不是要告谁!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膝盖在发抖,颤抖通过身体一直传到脑袋,连牙根都快合不上了。
“是那个叫藤野的小丫头吗?尽说你坏话的那个?”
“不对!”俊次的声音如爆炸般震耳欲聋。包括俊次自己在内的在场所有人刹那间全都惊呆了。
不对,风见律师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
“怎么了?”大出社长皱起眉头,隔着桌子朝俊次探出身子,“有什么不对?”
“说我坏话的不是藤野。”
仿佛将整座大山的错归咎于山中的一粒石子。
“那么是谁?谁都一样,你这么在意干吗?反正都是些傻话,是穷鬼们在发牢骚。”推着桌子移开转椅,大出社长攥着印章站起身,“风见先生,银行的家伙回去之前,你先别走。你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吧?”
“这事等会儿再说。”风见律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大出社长大跨步走向门口,拉开了,又像改变了主意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喂,你好歹也是个应届考生,多少得用功一点吧?你让大忙人风见先生劳驾前来,我可是要按小时付钱给他的,明白吗?”
“劳驾前来”几个字还故意说得抑扬顿挫的。
“不是白来的。别总让风见先生陪着你们玩。”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神原和彦叹了一口气,发出吹口哨一般的声音。
风见律师笑了起来,“看到了吧?就是这副模样。”
他的笑并非出于无奈,而是真的感到非常有趣。
“井上算是白忙了。简要说明根本不需要,不声不响地干就行。明白了吧?”
大出俊次终于从魔咒中解脱出来。他依然汗如雨下,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全是汗水,闪闪发亮。
“行了。俊次也算说过一句了。要是等会儿挨骂,你就可以说,‘我不是巳经说过了吗?”
开什么玩笑?这不又得挨揍吗?
“大出社长接下来要烦心的事也多着呢,”像是听到了俊次心里的抗辩似的,风见律师继续说,“他没那么多精力关注这件事,你会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小,放心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至少俊次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叫‘烦心的事也多着呢’?这是什么意思?”
风见律师毫不迟疑地说:“既要和保险公司交涉,又要考虑重建或购买新住宅。再说社长还有他的本职工作,还要办你祖母的七七法会。你母亲今天为此事去了寺庙。”
俊次今天从一大早就没见过母亲。不过家里经常如此,他也没在意。大出佐知子是个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外跑的主妇,在家里坐不住。这方面她和俊次一样,所以无论俊次在什么时候出去溜达,她也从不会生气。
“总之,校内审判就看俊次自己了。”风见律师拍了一下大腿。他没有站起来,倒像是在催促两位初中生动身。“神原辩护人,加油!别被人罢免了。”说着,他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不过要是没招了,也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会给你出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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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出俊次和神原和彦再次来到烈日暴晒下的大街上,感觉像是被人赶了出来。
“我们这一趟看来是多此一举了。”神原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汗,说道。那条手帕折缝清晰,显然是用熨斗烫过的。
俊次不知道该放声大笑,还是该大发雷霆。他只觉得有某种不知名的感情闷在胸口,堵得慌。
“我可以问一个怪问题吗?”
俊次低头俯视着神原。还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吗?
“风见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哪样?”
神原和彦摆摆手,像在空中描绘一幅画似的:“我也说不好。呃,一直这么……心直口快吗?”
“他跟老爸谈生意的时候是怎样的,我可不清楚。”
“说来也是……”
“不过在对付豆狸的那会儿,他可是我们的得力帮手。”
俊次说完也注意到了,今天的风见律师可不是这样。他既没有帮老爸,也没有帮自己。如果硬要帮他站个队,那应该算在自己这边?不,他是站在“校内审判”一边的。
“他好像只是一个劲地劝我们干下去。”
神原这家伙总是会把我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嘛。”神原走着走着突然跳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说,‘别拿法庭当游戏玩’,然后阻止我们。”
“我们又不是在玩游戏。”
神原没有作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可总觉得有些别扭。”
“什么?”俊次问道。什么别扭不别扭的?
“不清楚。胡乱猜测也没什么意思。”
随即,他又说了句让俊次差点绊倒的话。
“我马上要去桥田那儿,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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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照样很炎热。赶到碰头地点时,野田健一已是汗流浃背。
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店内,神原和彦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到健一后,便朝他挥了挥手。神原身上的校服洁净又端正,让健一自惭形秽。
令人吃惊的是,神原并非孤身一人。大出俊次也在一旁,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啧啧有声地吸着奶昔。看到健一走过来,大出侧目瞪了一眼,推给他一杯奶昔。
“吃过午饭吗?”神原问道。
“嗯。”健一应了一声,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桌上的托盘里放着揉成一团的汉堡包的包装纸。“是去桥田那儿吗?”
健一问的是神原,大出却抢先回答道:“是啊。我不去可以吗?”
“刚才吃午饭时我们商量了一下。”神原说,“吃饭时间跑去桥田家似乎不太好。”
不可思议的是,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待在一起,竟然不会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一般情况下,这两个人应该像油和水一样难以融合吧。就像两种有着不同习性和栖息地的动物,若不幸相遇,恐怕大出会成为捕食者,而神原就是他的猎物,会发生欺凌或敲诈事件。
也许就算成了同班同学,大出也不会拿神原怎么样。因为他不但找不到茬,还会遭到反击。
至少在眼下,两人看起来似乎很投缘。或者应该说,很像一对被告和辩护人。
“我才不去见桥田呢。见了也没意思。”大出故意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一把将空的奶昔纸杯捏瘪,再“啪”的一声扔进托盘。
“风见律师怎么说?”健一问神原。神原瞟了大出一眼,笑道:“他说,我要是不想当大出的辩护人,可以去找他商量。”
健一也笑了。
大出俊次则满脸不痛快:“没我的事了吧?我回去了。”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倒椅子,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店门口走去。
“刚才说的事,就拜托你了。”神原赶紧追了一句。
大出头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真啰唆!”
“是不在场证明的事吧?”
“嗯,最好能再回想起一点。”
大出俊次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不在场证明的重要性?对此,健一感到很担心。
神原向健一说起与风见律师见面时的情形。健一原本也想一起去拜访,可大出不同意,说他不想拖着两个跟班。健一手头还有没做完的事,就决定不去了,事后再碰头沟通。
“风见律师挺不错的。他觉得校内审判对大出非常重要。”
健一放心了:“好啊。”
“大出的父亲嘛,真人比电视里还要生猛得多。”神原和彦半开玩笑似的说,“看样子,大出没办法反抗他父亲。”
健一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了摆脱这个念头,他收拾起大出俊次乱扔在托盘里的垃圾来。
神原是不是也这样呢?无法反抗醉酒发疯的父亲。当时只有七岁的神原,估计比现在的大出俊次更加害怕。
对于家庭暴力,健一实在无法想象。他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最近连挨骂的情况都没有。烙印在健一心中的家庭暴力,并非他遭受到的,而是自己差点要实施的,比拳打脚踢更恶毒的“暴力”。
将纸杯之类的垃圾紧紧揉做一团后,健一说:“大出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在老爸面前的畏缩样,才不让我一起去吧?”
“估计是。”神原和彦干脆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他这方面的顾虑会越来越少。不过现在他还是挺在意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健一心想,为什么自己对大出而言就像一堆没用的垃圾呢?
“所以我刚才问过他一些你在场时他会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果然心细如发,考虑周全。
“我问他,你现在每天都干些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干。”
几乎每天都闷在临时居住的周租公寓里。
“打打电视游戏什么的,连游戏中心也不去了。”
“一个人打游戏很闷的吧?”
桥田和井口都不在身边。
“他在四中也有些死党,还跟毕业生有来往。”这些都是健一打听来的,“他跟这些人都断绝来往了?”
“好像是。应该说,《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力相当大。”
该节目第一次播出是在四月十三日,就算过去三个多月,依然在观众们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大出家发生火灾后,又播放过一期没有茂木记者出现的修改版,可当时大家都厌倦了,也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推测,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即使是参与校内审判的人,也都没有理解火灾给大出留下了多深的创伤。自己的家化成灰烬,祖母也被活活烧死,这对大出的打击要比旁人想象的大得多。难怪他会一蹶不振。”
大出俊次一蹶不振了?真的吗?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如果没有出现这个外校的神原和彦,大家竟然都会忽略这一点。
“我说,”神原把头靠了过来,健一也把头靠过去一点,“大出现在好像和周围的人完全隔离了,所以我想,对藤野他们正在查找举报人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为好。”
“明白。”
“当然,如果有什么动静,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举报人不会主动站出来的。”健一说,“藤野这么做,肯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野田,你昨天也这么说过。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了解三宅树理啊。”
神原眨了几下眼睛:“刚才我也问过大出,他觉得写举报信的会是谁,要怎么看待这封举报信。”
“他怎么说?”
“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一口咬定就是三宅树理写的,还骂了她很多脏话。骂得很凶。”神原说道。健一一下子就能想象出来。
“骂人的话放在一边,举报人是三宅树理这一点应该没错。”
神原和彦看着野田健一的眼睛,问道:“不好意思,我又要刨根问底了。你在这方面并没有有力的证据,对吧?”
“证据?那确实没有,只能依靠传言和直觉。”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因为了解三宅树理的缘故。
“你如果是三中的学生,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话健一自己听来都像在强辩。
“大出也是听过传言才相信三宅树理是举报人的吗?还是他对三宅树理干过什么坏事,问心有愧才这样认为的呢?”
“他本人是怎么说的?”
神原苦笑道:“骂了不少‘丑八怪’‘笨蛋’‘肥猪’。”
“肥猪是在骂浅井松子吧。”
谩骂的同时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确实很符合大出俊次的作风。
“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都受过大出俊次的欺负和嘲弄。尤其是三宅树理,程度更为严重,连我都见到过好多次。”
正说着,健一不由得有些惊慌。神原和彦会不会问他有没有上前制止?不过对方只是用眼神催促他讲下去。
“三宅树理本就是个有点古怪的女生。老实说,我不喜欢她。”
“原来如此。”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大概只有浅井松子一个吧,可浅井松子对她而言更像个随意使唤的家丁。”健一滔滔不绝起来,“浅井松子倒并不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和音乐社的成员们相处融洽,这是在她死后才得知的。即使长得胖,也没有因此被人讨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正因这份善良,她才会和没有朋友的三宅树理交往。这种事情,旁人都能看出来。我很清楚,因为我才是不受欢迎的人。”
健一期待神原会对他说:你才不是这样的。
然而,神原一直在沉思,让健一的希望扑了个空。
过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看着脚边低声说:“是死后才知道的?”
“哎?”
“浅井松子是不错的女生。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不知为何,健一突然感到一阵压抑,让他无法回答。
“死后才被人知道,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方在要求自己回答。看来不能沉默了。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罢了……”语调依然平稳,但听来似乎像在责备健一,“活着的时候,就算别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明白就行,即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明白。”
健一心想:他责备的好像不是我。可神原和彦明显在生气。他低头看着麦当劳店里的地板。
他在生谁的气呢?
“浅井松子死得真亏。她太倒霉了,如果能早一点……为她做些什么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说得好像三中的全体人员害死了浅井松子似的。神原是在为这个生气吗?
“我们要去见三宅树理吗?”
听到健一的问题,神原这才抬起了头。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了也没什么意思吧。”
“也是。”健一毫无目的地用手指按着托盘。他总想干点什么。
神原眉头紧锁,凑过脸来,低声问道:“三宅树理真的那么难看?”
健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笑了出来。神原和彦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她脸上的粉刺很严重。”
神原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哦……”他提高嗓音,“是这么回事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春痘。看着都觉得可怜了。”
“不是觉得可怜,是真的很可怜吧。这可不是她本人的错。”
“这个……倒也是。可她的性格也很蛮横,应该说是自我意识过剩吧。奇怪的是,她还处处跟藤野凉子作对。”
“女生之间嘛,这并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健一在心里嘀咕着。把藤野凉子当竞争对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因为这样才招人讨厌吧。
“这样的话,”神原和彦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三宅树理一开口,形势就会立刻对我方有利了。”
他的语气有点没心没肺的。健一再次凝视起神原的脸。
这家伙,说不定还是挺冷酷的?
父亲发酒疯,殴打妻子致死后自杀身亡。神原和彦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的背后,分明隐藏着极为少见的惨痛经历。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健一再次强调:“三宅树理绝不会坦白。”
“会的。”神原立刻反驳,“可以想办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树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坦白。她极度自卑,又对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对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神原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踌躇。
“理所当然……可我们站在为大出辩护的立场上,对吧?”
“为他洗刷杀死柏木的冤屈罢了,没有必要包庇他欺负同学的事实。只要在这方面觉得痛快,三宅树理自会说出真相。”
让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压跨了——
三宅树理站在证人席上回答辩护方的问题:是的,写那封举报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们欺负得很惨,觉得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
三宅树理痛哭流涕,却能口齿清晰地回答问题。她已经不害怕开口说话了。
接着,神原辩护人让被告站到证人席上:大出,你有没有欺负过三宅树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于是神原辩护人进一步追问:你认为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冤枉你?你有没有线索?
那都是丑八怪的胡言乱语。完全是放屁。
那么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写举报信陷害你?
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受害者。
对三宅树理而言,你就是个加害者,难道不是吗?
健一又开始流汗了:“大出怎么会承认他欺负过三宅树理呢?”
“不承认就不能洗清杀人嫌疑。”
他果然很无情,竟要逼迫大出做出如此选择。
当然,有条不紊地证明捏造举报信的过程以及三宅树理的动机,是最正确的辩护方法。因为所谓辩护并不意味着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条发亮的轨迹,从太阳穴延伸至脸颊。
“这么做,会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树理也可能在开口之前自杀啊。老师们不就是害怕这个,才不敢碰她的吗?”
“如果她想自杀,那早就自杀了。”
曾与神原和彦在学校边门处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野田健一的脑海中。他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是的,这家伙知道对岸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神原拿过托盘,站起身来,“我们该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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