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田佑太郎与母亲光子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母亲在当地开了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一栋狭小破旧的木结构二层建筑,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他们的住宅。
桥田将井口从教学楼三楼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轰动,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从未关注过桥田佑太郎。对于这起事件,他也只是冷淡地理解为大出俊次的两个跟屁虫在狗咬狗。
当时,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来校上学,这反倒成了议论性话题,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过他,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从举报信东窗事发、《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绝来校,追随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学了。桥田佑太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参加了篮球社的活动。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为了找桥田佑太郎的茬才来学校的,结果身负重伤。这下可好,真不得不长期休学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彦讲述了这些经过。健一没有去过“梓屋”,不过在出门时多次经过那里,所以他知道具体地点,用不着打听。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业街都不沾边的一家孤零零的店。健一时常会担心,这家店撑得住吗?
“桥田会不会不在家?不过,现在担心这个也已经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家伙不会去了少教所吧?
“不用担心。北尾老师说他在家,正在帮母亲干活。”
健一暗暗吃惊:他问得可真周全。
“我听说桥田不仅和井口不合,还主动和大出拉开距离。”神原和彦说。
“这样的传闻确实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对他们不怎么关心啊。桥田一个人来上学,你也没觉得有什么含义,对吧?”
他的口气既非责备也非失望,似乎只是在确认事实。于是健一承认:“我不善于跟那些家伙打交道。我根本没法理解他们。”
“我明白。”
“真的吗?”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脸,“东都大学附中没有这种人吧?你们个个都是优等生,不会有人因为学习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学附中或英明这样的私立名校,说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因为让学校知道的话,就会立刻被勒令退学。”
能进入这些名校的学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学校里,肯定个个都能进前十名。但即使全是优等生,聚在一起后还是能分得出优劣,也会出现无论如何用功,成绩也上不去,并因此而自暴自弃的学生。
“也会有欺凌事件。”
“有吗?”
“有啊。不过都是玩阴的,比如根据父母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编排上下关系。像我这样的,自然会被排在最底层。”神原和彦笑道,“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养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一次都没提到过。健一犹豫片刻,问道:“你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呢?”
“和裁。”神原和彦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和裁?
“就是缝制和服的裁缝。”
“啊,是这样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只能干着急,“那、那不是传统工艺吗?”
“哪有这么高级,不过是给百货公司做点手工活而已。”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干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会有几次跟着师傅到京都去帮忙,都是在赶制能乐戏服的时候。”
这不就是传统工艺吗?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发兴奋了。
“做这种工作最酷了。比银行、证券公司之类的更有意义。”
“干这个赚不到钱,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养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吗?
“那是因为我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神原和彦毫无顾忌地继续说,“虽说我已经改了姓名,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那起事件的关联。可父母还是会担心,万一有人注意到,传出什么风声,我就会成为欺凌事件的受害者。”
据说大学附中或私立中学更擅长应对这类事件。
“在家里也会讨论这些事吗?”
“是啊。”神原继续毫不在意地说,“毕竟我自己就记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对我隐瞒。”
让养子和过去一刀两断,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得彻底着实不容易。但神原的养父母依然在努力着。
健一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对方已经坦诚相告,自己却仍然隐藏着心中的秘密,这也太卑鄙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实,我曾想过要杀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彦谈及的过去,是他七岁时父母之间爆发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点主动闯下的大祸。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能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们都走出了黑暗过去的阴影。
健一想说些别的话题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流汗。
这时,神原停下脚步,说道:“是那家挂着招牌的店吗?”
前方三十米开外,一顶红色的遮雨棚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头用油漆写着“梓屋”二字,这条路有一点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说,他们还真撑得住。”
神原和彦观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筑。这里和城东三中学区内的情况基本相同,是商业区和准工业区的混合地带,而住宅区位于离车站相当远的地段。
“仓库、物流中心什么的很多啊。”
陈旧的木结构房屋、崭新却十分单薄的铅笔楼、个体经营者的商铺兼住宅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杂着一些窗户很少的大型建筑,整体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宽敞,狭窄的双车道还不时有大型货车开过,这些车也许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筑有关。
“这里是通往北边主干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厂或电线工厂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仓库。”
健一以当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彦作了介绍。神原则颇为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学生时代,比起自家周围,人们往往对学校周边的环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学或初中时就到远离自家的地方上学的学生,与在自家附近上学的学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会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羡慕起他来。他知晓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这里,但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那些仓库里工作的人,下班后时常会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们都算老主顾了。这么看来,梓屋所处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时,两人都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停止了谈话。
梓屋只有一间门面,拉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抬头一看,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着许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围巾和内裤。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内裤,连忙转移视线。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后吧?”神原和彦说着,向边上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张望。那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垃圾箱和自行车,可看样子要绕到屋后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没有听到自来水的声音?”
两人侧耳静听,确实有“唰——唰——”的流水声。
“有人吗?”神原朝弄堂深处喊了一嗓子,没有回音,依然只有“唰——唰——”的流水声。
房屋侧壁的护墙板破损不堪,上头钉了不少白铁皮,很不美观。神原和彦侧过身体,开始向弄堂深处走去。
“有人吗?”他不紧不慢地喊道,嗓子有点沙哑。健一看到有蟑螂从白铁皮下面爬出来,吓了一大跳。
“有人……”
水声停止了。弄堂尽头的细长空间处探出一个脑袋。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不过那个脑袋的位置相当高。
“是桥田吗?”神原和彦问道。那颗高高的脑袋并不答话。
“你是城东三中的桥田佑太郎吧?”
健一没有走进弄堂的勇气,只是在原处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东三中的。”
那颗脑袋还是一动不动。神原和彦的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就像越狱的囚犯被探照灯盯上似的。
“我说你们,”是桥田的声音,他的全身终于露了出来,“在那里干吗呢?”
・
原来要去梓屋的后门,不能走沿街一侧的弄堂,而是要从别的小路绕过去。
那儿是梓屋的厨房,从敞开的拉门处可以看到里面脏兮兮的煤气炉和油腻腻的铝合金水槽,还有烤鸡肉串的烤架,这里的烧烤用的不是炭烤。
桥田佑太郎正在那里洗菜,箩筐里堆满了洋葱、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刚才会有自来水的声音,现在水龙头还在滴水,大概是太陈旧了关不紧吧。
那里也是进入桥田家生活区域的入口。有一架楼梯紧靠着门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几乎要磕到鼻尖。下面连个脱鞋的地方都没有,估计他们是穿着鞋上楼的。
违章搭建是确凿无疑的,也许还触犯了消防法。要是楼下的煤气炉或烤架引发火灾,住在楼上的人根本无法通过这架楼梯逃生。楼梯上还堆着不少旧报纸和垃圾袋,只留下一只脚能踩进去的空间。
这种地方,即使桥田佑太郎招呼他们进屋,健一也不会应声进入。神原尽管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门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着肩膀和袖口处粘上的蜘蛛网。
屋后的小路看来像是私人修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路面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对面是另一排建筑的背面,新旧不一的外墙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靠墙放着外置热水器、空调外机,组成极不规范的马赛克图案。各户人家房屋之间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间隔。
这边烤着鸡肉串,对面就得饱受烟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栋挺豪华的三层房屋,漂亮的外墙看来没多久就会被熏黑。不,现在已经熏黑了。健一按常识推测,桥田一家和街坊邻居应该冲突不断。
“呃……那个……”
由于桥田佑太郎的脸上毫无表情,连能说会道的神原和彦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刚才我说过,我是野田健一”
桥田佑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着件湿漉漉的T恤,下身是长至膝盖的中裤,脚上拖着一双塑料凉鞋,浑身都散发着汗臭味儿。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们是同年级的。”
健一的语气畏畏缩缩,像在努力辩解着什么。桥田慢吞吞地转动脖子,将视线移到神原脸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我倒是认识,可这家伙是谁?
“他是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大出的辩护人。他不是三中的学生,大家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能够作出更公正的辩护。北尾老师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个子,神原也半斤八两,何况他现在还坐着。而即使在篮球社,桥田佑太郎也算个子高的。如今他一声不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健一觉得,他们跟桥田之间的区别简直像大人和小孩,还不仅仅是因为个头上的差别。怎么说呢?桥田他有点显老。并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惫与滞重。这家伙还有点驼背吗?即使如此,也要比我们高出好多。
“校内审判的事,你还不知道吧?虽说应该有信寄来。”神原和彦像小鸟一样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龙头还在滴水。刚才桥田一直没在意,可现在却突然转身猛拧一下,水龙头立刻像受到惊吓似的沉默了。
“我老妈,”桥田低声说,“在别处听说了。”声音闷闷的,健一根本听不清。神原和彦的表情却一下子开朗起来。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条小路上同样闷热异常。换作自己,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乱糟糟、臭烘烘,店堂里也是脏兮兮的,真的会有客人来吗?住人的地方恐怕会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场似的?
“你们,”缓慢地挪动一下位置后,桥田佑太郎靠在铝合金水槽的边框上,用依然沉闷的嗓音问道,“干吗来的?”
神原和彦的眼睛发亮了:“想请你当辩护方的证人。”
桥田的眼角颤动了一下:他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白的部分变得分外抢眼。
“我们要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你一直和大出在一起,或许能证明去年圣诞夜的那天晚上,大出并不在三中的屋顶上。”
桥田转过脸朝店堂里看去。健一吃了一惊。有人来了吗?
“呃,桥田,你妈妈呢?”
没有回答。店堂里好像没人。
“你有一个妹妹,是吧?”
还是不回答。桥田佑太郎的视线已经回来了。他没有看健一他们,而是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损了的塑料凉鞋的鞋尖。
“我嘛,”桥田开口了,神原和彦朝前凑了凑身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样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是说,你跟那个事件没关系,还是跟校内审判没关系?”
神原的表情和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事件。”
“就是柏木的死吗?”
桥田佑太郎的眼角又开始颤动了。
“不是自杀的吗?”
“嗯。可说是大出杀人的传言至今也没有平息,电视节目也拿这个大做文章。对此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开展校内审判,就是要洗刷这种嫌疑——洗刷大出的不白之冤。”神原和彦订正道。
“作为大出的朋友,你同样蒙受着不白之冤,难道不生气吗?”健一补充道。
健一咽着唾沫等待桥田的回答,没想到桥田朝他伸出脖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吗?”健一看了看神原,他不动声色,示意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回答。
“我是神原的助理。辩护人的助理。”
桥田的脖子缩了回去。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塑料凉鞋上。
“傻不傻?”
健一看看神原,他正微笑着,视线一刻不离开桥田。
“为什么?”健一天真地反问道。
“要说真相……”
“真相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了吗?我们没杀死柏木。”
“我也相信是这样的。”神原和彦说。
不耐烦地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和脸上的汗水,桥田佑太郎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
“为什么?”
“因为那个传言不像是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嘛。”
健一插嘴道:“桥田,你没有写那封举报信吧?”
桥田佑太郎猛然抬起身子,就像一条沉睡的蛇被触碰后突然惊醒似的。他回过头来盯着野田健一,冒着凶光的眼神仿佛要吞掉对方一般,眼角的颤动更剧烈了。
“不是你写的吧?”神原和彦不慌不忙地说,”到底是谁最早提起举报信是你写的?你有什么线索吗?”
桥田佑太郎这条蛇又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他弯腰曲背,靠在铝合金水槽上,手肘几乎碰到盛放蔬菜的箩筐。
“这种事谁会知道。”
“我想,大概是大出。”神原应道。
健一的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凭什么能断言呢?
桥田佑太郎依旧眼神涣散,一言不发。健一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回到了胸口。
“大出当然知道自己没有杀死柏木,一定会对举报信感到生气。”
“他心里一定很想揍那个举报人。”
“就在这个时候……”健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神原的话头,一吐为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按住心口,尽量保持沉着,不让自己说得太快。“有人提出,写举报信的人会不会是和大出一伙的。也许是在家长会上提出的吧,传到大出的耳朵里,他就开始怀疑你了。按大出的脾气,到了气头上他就会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于是他让井口来教训你,那场架就是这样打起来的吧?”
这是健一早就想好的说法,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
桥田佑太郎看着野田健一,那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稀有的昆虫飞过眼前似的。
“不知道。”一句话就把健一给打发了,“反正我不会再去三中了。”
“哎?要转校吗?”
没有回答。初中属于义务教育范围,不可能提前退学。
“井口的情况怎么样了?”神原和彦问道。语气依然如此平缓。
这家伙也太天真了吧?
健一又是一惊,比看到蟑螂时受到的惊吓强多了。
但桥田佑太郎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
“那家伙也不回三中了。”
“是吗?我们可以去医院看望他吧?”
“出院了。”
“在家休养?”
“正进行恢复训练。”
对话居然成立了!健一在一旁屏息静气地观察两人。
“我把话说在前面,”桥田佑太郎说道,神原和彦仰视着他的眼睛,“井口不会配合你们搞审判的。”
“身体状况还不行吗?”
桥田佑太郎沉默地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说话了。他猛地转身面向水槽,手肘碰到了装满蔬菜的箩筐。箩筐滚到水龙头下方,蔬菜撒了一地。桥田咋了一下舌。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神原和彦从啤酒箱上站起身,从胸口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放在水槽的边缘上,“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
桥田佑太郎看也不看,只顾大把地抓起蔬菜放回箩筐。
“我们告辞了。影响你干活了,真是对不起。”一直到最后,神原的语调都是那么明快。说完这句话,他催促健一离开这里。他们转向了狭窄的小路,正要走开……
健一想说话的冲动又发作了。他的心也随着话语一起窜到了喉咙口。有一句不错的台词,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时候。
“桥田,你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
正要将装蔬菜的箩筐放回水槽边缘,桥田佑太郎的动作停止了。
“那并非重大的伤害事件,只是一时冲动,而且是井口先挑起的。大家都明白着呢。”
“快走吧。”神原和彦用力扯着野田健一的袖子。
“七百万。”桥田佑太郎小声嘟嚷道。
“哎?”
“行了,走吧。”神原抓住了健一的胳膊。
桥田佑太郎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野田健一:“要付七百万!这也‘太好了’吗?”
健一的腿一下子软了,又被神原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
“对不起了。再见。”神原和彦说着,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野田健一像个醉汉似的踉跄着脚步,被辩护人拖着往前走。
・
神原和健一顺路来到学校,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朝里张望。正在打电话的北尾老师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便向办公室里其他态度冰冷的老师们微微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打完电话后,北尾老师从办公桌的一端拿起了一叠崭新的文件,递给两人:“这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写的。”
正是昨天藤野凉子报告时提到的搜查资料。
“这么快!”
都是一些基本的事实关系,考虑到你们肯定想早点确认,佐佐木警官就连夜赶出来了,你们可要心存感激哦。”北尾老师说,“佐佐木警官也想见见你们。特别是神原同学,她还对你不了解。”
神原和彦简短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因为时不时会出一些状况,你们得常来学校露个面才行。不是要监视你们,毕竟每次都要联系你们会很麻烦。”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北尾老师饶有兴趣地看看神原和彦,又看看野田健一,“怎么样?你们这对小不点搭档还合得来吗?”
“小不点搭档”这个说法挺风趣。
神原笑了笑:“嗯,没有问题。”
“野田就别提了,你也别太投入。虽说不用担心升学,可初三的暑假真的那么空吗?”北尾老师并未要求对方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交给检方的那份,之后萩尾会来拿。藤野和佐佐木好像去见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了。要不要等萩尾来,再认真检查看看两份材料的内容是否相同?”
“不必了。”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北尾老师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是略带嘲弄的意味,还是表示满意呢?
“还有,今后会产生复印费、邮资、车费等费用吧?请全部开出清单,我给你们报销。万一出现大笔的支出,就事先告知我。”
检方的邮资也是老师付的。
“这是课外活动,让你们自掏腰包就不对了。”
“知道了,谢谢。”神原鞠了一躬,“我们去见了桥田。”
北尾老师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那张脸黝黑而健康,一点不输桥田佑太郎。
“是吗?情况怎么样?”
“只是见个面而已。”
“是吗?”北尾老师重复了同样的问句,“也要去见井口吗?”
“想去,但有些难度吧?听说他出院了,在家疗养。”
“是听桥田说的吗?”
“是的。”
北尾老师皱起眉头:“我觉得井口恐怕不行,太强人所难了。”
“有这么严重吗?”
“他直接休学了。”北尾老师长叹一口气,“明年春天得重读初三,来不来三中还不知道。他本人似乎不愿意来。”
这是明摆着的嘛,健一心想。还来三中上学,就得和以前被他欺负过的学生待在同一年级,老大大出俊次又不在了。
“桥田也说不会来三中了。”
“是吗?他跟我说过,如果井口必须重读初三,那他也重读。”
健一的脑海里现出一个有些猫背的高个子身影。
“转校的事现在还不清楚。桥田如果第二学期来上学的话,还是赶得上的。”
“不会受处分吗?”
“先动手的是井口,好多人都看见了。在那种情况下,桥田也可能受重伤。都是些笨蛋,打什么架呢?”北尾老师说着,一下子转成了训斥的口吻。
要付七百万。
桥田低沉的嗓音又在健一耳畔响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神原和彦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我们想早点看这个。”
北尾老师也不耐烦似的朝他们挥了挥手:“行啊。去吧,去吧。我要交代的事情也就这些了。”
“图书室还能借用一下吗?”
“当心被其他同学看到内容。”
健一和神原快步赶到图书室,却发现图书委员都聚在这里,像在开什么会。他们便去了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文件中有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报告,还有几张照片复印件和教学楼屋顶简图。文件全都钉在了一起,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有了这个就好了。”
两人分头快速阅读起来。一时间,教室里只剩“哗啦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
神原和彦念到:“死亡推定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
“只有两小时啊,范围缩得真小。”
当时遗体明明已经冻僵,却还能得出如此精确的结论。柏木卓也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记忆深处回望着野田健一。
“最低限度而言,只要验证这两小时内的不在场证明就行。”
“高处坠落致全身重创,直接死因为脑挫伤。遗体有多处骨折和跌打伤,都是柏木从屋顶坠落时与水泥地面撞击后造成的。”
朗读的声调稍显古怪。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只见他眼圈毫无血色;右眼皮不停跳动。他本人似乎并未发觉。
“坠落至死会导致大量外伤同时产生,即使能明确死因,也需要进一步辨明外伤的生活反应(注:指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而这是极为困难的。”神原和彦继续用呆板的语调念道,“柏木的遗体仰面朝天,所有的伤害全部集中在与地面接触的一侧。头顶、前额和脸部都没有外伤。如果在坠落之前发生过打斗,遗体的手臂上往往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即所谓‘防卫性创伤’,但这些在柏木的遗体上并不存在。服装也并无明显凌乱的迹象。”
“神原。”
“指甲也无异常。柏木身上的外伤全都是坠落后造成的……”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和彦总算朝这边看过来了,整张脸一片惨白。
“你不要紧吧?”
“什么?”
他似乎不明白野田健一在担心什么。
“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是吗?”
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虽是同班同学,但彼此间的关注程度只及得上教室里放置的物品。与此相比,神原与柏木之间倒是要亲密许多。
健一后悔了,有关遗体的书面材料应该由自己先看。
“没事。”神原和彦朝他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时,嘴角有些歪曲。“你那里应该有照片吧?”
“什么照片?”
“柏木遗体的双手的照片。”
健一翻开有照片复印件的那份资料。找到了,左右手的手掌各有一张。拍摄遗体的照片就这两张。
“手指的这儿,”神原比划着第一个指关节,“有细铁丝之类的东西所造成的压痕。左右手都有。”
不用深入思考,健一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是屋顶上的铁丝拦网造成的吧。”
柏木卓也爬上拦网时,铁丝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压痕。
在坠楼之前不久,他紧紧抓住过铁丝拦网。死后身体冻僵了,压痕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神原的眼皮一直在不停抽搐。健一不忍心再看了。
“仅凭一道压痕,什么都说明不了。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爬上去的,留下的压痕都一样。”
健一迅速插话道:“辩护人,还不如看看这个呢。”
他将另一张照片复印件贴着桌面滑了过去。
“通往屋顶的门上的挂锁。”
那锁已经打开,却仍挂在锁扣上。
“这把挂锁的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这在家长会上已经说明过了。”
大家都认为,出事那天晚上跑到屋顶上去的人去总务室偷了挂锁钥匙,可是……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的遗体被发现后,已经确认过挂锁的钥匙就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
“总务室里的钥匙并未被动用。无论是柏木卓也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偷出总务室的钥匙用过之后再偷偷放回去的情况。”
对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而言,都没有返还钥匙的必要。
神原和彦的鼻梁上起了褶皱:确实如此。那挂锁又是怎样被打开的呢?”
“最终都没有搞明白。文件中的说法是‘用某种方法打开了’,仅此而已。”
也许是认定为自杀事件后,警方觉得没必要对此加以深究了。
“真是马虎。”神原似乎很不高兴,脸色依然苍白,“不过这种挂锁本就是便宜货,到五金店花二百日元就能买一把。”
从照片上看,锁的构造十分简单。
“用的时间也很长了,对此岩崎总务也确认过。”
“旧了,松了,是吗?”
“嗯,所以想打开总能打开的。我觉得这番推测不无道理。”
神原和彦抱起胳膊:“你是说用工具撬开它?那应该会留下痕迹吧?”
健一指着佐佐木警官撰写的报告上的某一段:“没有这样的痕迹。挂锁也没有损坏,现在还是能锁上的。”
“那是用了备用钥匙?”看到辩护人一脸严肃的模样,作为助手的健一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对不起,我觉得不必这样深究。”
这种挂锁是批量生产的,又很旧、很松……
“其他挂锁的钥匙只要大小差不多,多捅几下也许就能捅开。”
“真的吗?”
“嗯。以前家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自行车的锁结构也很简单,往往很容易就能打开,所以锁好的自行车也会被偷。”
神原和彦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血色开始渐渐恢复了。
“野田,你不觉得这是一条重大线索吗?”
“啊?”
“通往屋顶的挂锁处于想打开就能打开的状态,谁会知道呢?”
“三中的学生都……”说到一半,健一就明白了,“对啊,全体学生都了解通往屋顶的门上了锁,可一般不会知道挂锁有问题啊。”
“是啊。除非有人为了去屋顶事先调查过。”
“拿着相似的钥匙去试过到底能不能打开?”
不,这样会有一个问题。
“柏木在死前一个月内都没来上过学。”
“说不定他在不来上学之前已经试过钥匙了。”
“这个……怎么说呢?”
在此期间并非没有换锁的可能,细心如柏木卓也,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要不然,在开始拒绝上学到坠楼而死这段时间里,柏木曾经来过学校?”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登上屋顶,需要什么工具。若果真如此,那他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我们找找看目击者吧。如果找得到,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变得很高。”
“可如果有目击者,他们早就自己说出来了吧?”
“目击者也许没有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柏木本就不是全校学生关注的焦点,对吧?”
确实如此,若不是同班,根本不会知道他没来上学,那即使在校内看到他,也不会多想什么。
健一飞快地将之前的讨论写在笔记里。神原翻看着其他几页文件,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里写着柏木的遗体被发现时携带的物品。”
健一探头去看,抢先读了出来:“上衣口袋中,纸巾一包。”
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了。
“开挂锁用的工具说不定已经扔掉了。”
估计是个小玩意,越过拦网扔下去,警方很难找到,以后要找估计也很困难。
“租台金属探测器不知道贵不贵。”健一认真地说。
神原和彦笑了出来:“那大可不必。把这些事实和推测向陪审团讲清楚就很管用了。毕竟大出根本不是个事前会去踩点的人。”他开始像演戏似的模仿大出俊次的口吻,“屋顶上那门锁,又怎么样?撬掉它不就完了?井口,你去修理间拿把老虎钳来……”
他学得惟妙惟肖。健一笑道:“说得对。”
血色又回到了神原的脸上,这样就好。
“比起这个,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天晚上柏木出门时连自己家的钥匙也没带,这能作为他不打算再回家的证据吗?”健一说。
这应该算是“间接证据”,或者是“旁证”?
“怎么说?”
健一不再深入叙述,又开始翻阅起资料了。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皮一直在抖吧。
“这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那边写着那天晚上进入学校的路线吗?”
“有的。”健一翻出对应的部分给他看,“就是这儿。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只写着‘迟到窗’。”
“迟到窗?”
健一作了说明:“一楼北侧男厕所的窗坏了。我们学校的房子太老,到处都有破损。”
“迟到窗”也属于这一类,由于窗框变了形,月牙形的窗锁已经不中用了,即使扳下去,也卡不住锁扣,看上去好像锁住了,实际上却还开着。只要知道这个窍门,就能自由出人教学楼。
“在三中的学生里,这是一条有名的脱身之道,是高年级学生毕业时会传给低年级学生的信息之一,所以大家都知道。”
如果迟到了想偷偷进来,或者想从学校里溜出去,便可以利用“迟到窗”。
“老师们自然也知道,曾提醒过很多次,还修过那把锁,不过都没什么用。不把整个窗框都换掉是修不好的。’
神原和彦低声问道:“野田你也用过迟到窗吗?”
“我倒没用过。行夫……哦,就是向坂他经常迟到,所以用过那扇窗。”
“向坂挺胖的,他能通过就说明那扇窗尺寸不小。”
“嗯。不过钻窗需要一点窍门。”
“这窍门,柏木知道吗?”
“估计是知道的吧。”点了一下头,健一果断地加了一句,“连我都知道了,柏木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神原稍稍睁大眼睛:“你和柏木不一样吧?柏木可没有向坂这样的朋友。”
这算什么评价?
健一反问道:“柏木在补习班里是怎样的学生?是不是和他在学校时不一样,是有朋友的呢?”
至少有神原吧,健一心想。
“不是不是,”神原和彦不经意地说,“我说的是他在三中的朋友。”
健一感觉他在有意回避。
“存在入校的途径是一条对检方比较有利的信息。也许大出会是利用‘迟到窗’的老手吧?”神原说道。
“嗯,是啊。”
健一耐不住教室里的闷热,站起身打开了窗户,裹挟着校园内尘埃的风立刻涌进来,把文件吹得哗哗作响。神原用手按住纸,继续翻阅着。
简直像真的一样。健一心想。
像真的什么?翻阅搜查资料的辩护人,还是暑假里热衷于课外活动的初中生?
待了不到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那间空教室。要点几乎都记在脑子里了,健一还把重要事项一条条列了出来,今后恐怕还要反复查看。因为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实。
出了学校的正门,行走一段路后,神原和彦停下了脚步。
“野田。”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野田健一,“这个你看一下吧。”
心存疑惑的健一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他刚要打开信封,又被神原制止了。
“还是回家后看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里面是关于我亲生父母那起事件的报道,以及说明我是神原家养子的资料。”
“哎?”健一愣住了。
“我也给了大出。”
这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他认为我说的关于我父母的事是假的,那就不好了。不要让他以为我在故弄玄虚,编造我父亲也有暴力倾向的谎言。”
这种情况,健一从未考虑过。这是为什么呢?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接受,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你还是看一下比较好。”
“好的。”健一将信封放进书包,“大出也把这个拿回家了?”
“他呀,”神原和彦很少见地撅起了嘴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稍微看了看,就说‘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呢’。”
健一瞪了一下眼睛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开心。
“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这很像大出的风格。”
你已经取得了大出的信任。健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也说明大出俊次很看重这次校内审判。除了神原和彦,他没有可以如此信赖的人。
“那我就回家开列证人名单了。如果你想到要加上什么人,就打电话给我。”野田健一说。
“明白。我回家再看一遍《新闻探秘》。剪报已经做好了。至于家长说明会的会议记录,北尾老师说他会想办法弄来的。”
两人在前方的路口处分了手。
回家后,健一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神原给他的信封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并在桌前不停地来回踱步。
最后,他还是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信封中都是报纸和杂志上的报道。报纸显然并未重视这起事件,连杀人犯和他妻子的照片都没有。杂志上的报道内容比较详细一些,却并没有深入分析事件本身,文章的重点似乎是酒精依赖症及其最新疗法。
杂志的报道中刊载着照片。
成为养子之前,和彦姓“高桥”,父母的名字分别是“博”和“朝子”,两人去世时都只有三十五岁。
我们的辩护人和他母亲长得真像。
高桥朝子很漂亮。至于高桥博,就像他那普通的姓名一样,是个到哪儿都会遇上的普通人,连职业也是最普通的“公司职员”。
健一粗略看了一下户籍副本,确认了神原和彦的养子身份。他这才觉得,这一切确实应该仔细确认。随后,他将文件全部塞回信封,用透明胶带封了口,放回书包里,明天见到神原后就还给他。
接着,健一便开始开列证人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