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为了掩饰内心的矛盾,本想有意识地抑制一下自己的情感,不料却口吃起来了。
“我只是在无意之中想到的。这没有什么。不管您叫什么名字,在我的心目中,大町先生的地位是不会改变的。”久美子向高山的方向扫视了一下。天气晴朗,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峦起伏的后立山。山巅上积着残雪,高耸入云,极为壮观。为寻找丈夫遗体曾经登过的针木岳也清晰可见,但久美子却没有兴致看它一眼。
至少可以断定雨村不曾乘坐业已坠毁的那班飞机。而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正在山麓的一家旅馆里跟冬子寻欢作乐。至于他后来为什么下落不明,一时虽弄不清楚,不过,久美子为寻找丈夫遗体登上针木岳却是徒劳往返,白白辛苦了一回。一个当时跟女人在山下旅馆过夜的人,不可能跟遇难的其他乘客一起暴尸于阿尔卑斯山一带的。
随着列车的奔驰,前面的低山越发逼近眼前,后面的高山只露出山巅,躲在低山的背后。列车左边已经可以望见湖泊。先是木崎湖,接着是虽称做湖却颇象个池子的中纲湖。当第三个湖泊青木湖出现时,后立山连峰北部诸山便映入眼帘。白云缠绕山腰,更加显得巍峨壮观。
一过神城便可望见长长的八方山脊。新婚旅行时,久美子曾跟雨村一起登上这个山脊的第一个石标。那儿附近正被云霭包围着。
在车开到大町之前,万里晴空早已乌云密布了。
“冬子正准备下车呢。”正在密切注意4号车厢动静的大町说道。
在车厢里还是没有发现类似冬子旅伴的人。
冬子在白马车站下了火车。她完全象事先商定了目的地似的,坦然自若地走出了检票口,乘上停在站前的汽车。
“千万不要立刻就去撵她。到这儿来,去的地方是有限的,在这里等着她的车开回来好了。”大町拦住了想要租车的久美子。仔细想来,他的话是对的。这里跟东京市区不同,如果有车跟在后面是会立即被发觉的。
大町不露声色地记下了冬子乘坐的车的牌号,然后说道:
“看来,在新宿您感觉到视线在盯着您的那个人说不定也来了,咱俩都多留神吧!”
阿尔单斯1号的终点站是下一站的森上,可是大部分旅客在这白马车站下车了。在松本站大多数旅客已下了车,因此在这里下车的人并不很多。
在这些人当中,没有发现行迹可疑的人。看样子从东京来的旅客多半是登山者。其他旅客有的是在松本下车,有的是在中途下车的当地人。
“难道那个人赶到我们前面去了?”大町歪了歪脑袋,心想:那个人一定早跟冬子一块儿下车了。
当地只有一个紧靠白马岳和八方山脊的“观光立村”,和一个近代化的车站候车室。由于现在不是登山的旺季,旅客稀少,如果有行迹可疑的人是不难发现的。莫非冬子是“单人旅行”吗?
走出站台的旅客们各奔西东,只剩下久美子和大町两个人。无所事事的汽车司机打着哈欠,用惊异的眼光望着他俩。
城里来的旅客多半是急性人,一下火车便争先恐后地竞相乘上公共汽车或者是租辆轿车到目的地去。因此,见到他俩下车后站了老半天,既不叫车又不想到哪儿去,只是在站前踌躇不定,难免会使人生出疑心来。况且他俩的服装极不协调:久美子是一身西装,穿着高跟鞋,从打扮上看就是个从大城市来的人,而大町则是全副登山装束。司机们不便跟他们打招呼。
不多时,冬子乘坐过的那辆车返回来了。大町立即跑上前去,向司机讯问刚才那位女客人到过什么地方。
“啊,是刚才那位漂亮女人吗?她在白马帝急旅社下的车。”司机立刻回答道。他象是当地人,说话十分和气。
“把我们也送到那个旅社去吧!”
车开出了站前。在乌云散去的地方露出了高耸入云的白马岳的尖顶。久美子熟知这些山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三个山峰从北边起是白马主峰、杓子峰和枪峰。
突然,她哎呀一声,往背后看了一眼。
“怎么了?”大町吃惊地问道。
“到底是有人啊。现在他正躲藏在房子的后面,监视着我们呢。”
“再返回去找一找好吗?”
“不,还是假装不知道的好。”
“可也是。司机,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吗?”大町跟司机说道。
“什么事啊?”
“这辆车返回车站以后,估计一定会有人打听我们的去向。我俩都是报社的,她的一位亲人失踪了,我们正在到处寻找。总觉得有私人侦探在后面盯梢。盯梢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一下盯梢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果有人问到我们,请您费心仔细打量他一下,把情况告诉给我们。我叫大町,就住在帝急旅社。”
“刚才那位女人是怎么回事啊?”
“她好象是知道失踪人的下落。”
“好吧,我一定尽量帮忙。”理由虽不充分,但司机却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了。
白马帝急旅社是昨天夜里他们住的新宿大旅社的一个分号。座落在叠峰环抱的高岗上的白桦树林里。涂着红色的瑞士风格的屋脊背后衬托着被残雪覆盖的银白色的峭壁,宛如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其实,久美子来到这个旅社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个旅社是她和雨村度过初夜的地方。而现在却是为了查访跟雨村私通的人,第二次来到这里。久美子又一次想到了个人遭遇的不幸。
“今晚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初夜,不,是一个真正的初夜啊!”
当她在内心里说给自己听的时候,车已经开进了旅社的前庭。大町一面走下车一面把除车费而外的一千元钞票塞给再三推让的汽车司机。
6
因为是淡季,旅客很少。随便问了一下服务处,得知冬子在登记住宿时用的仍然是本名。
“你们认识吗?”
大町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有点象我熟识的人,不过只是面貌有些相似。麻烦您,能不能在名取的房间附近安排一下这位太太的房间呢?都是女同胞,住得近一些好,凑巧可以在一起聊一聊天。”
“你们二位不是一家的吗?”
“噢,请给安排两个房间好了。”
账房并未因此感到奇怪。他们总算在跟冬子隔一个房号的地方弄了个房间。久美子没有提出住在一个房间里的要求。她想:不管怎么说,白天总可以呆在一个房间里的吧!
大町来到久美子的房间,苦笑着说:“到底还是来啦!”那表情好象在说:真没想到会出这么远的门。
“那么,冬子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是久美子一直在思索着的一个问题。这里是雨村跟自己新婚旅行的地方,而且这个旅馆是他俩初夜的下榻处。
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冬子现在也在这个旅馆赁了个双人房间。她肯定是在等候着谁。如果她是按照什么人的旨意到这里来的,那么选择这个地方的也必定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呢?假定那个人就是雨村……又为什么非把“本人”领到曾经跟“替身”妻子一起新婚旅行过的地方呢?
“不会的!”久美子旋即否定了这个看法。转而又有一个思念严酷地刺痛着久美子的心:上次来到这里新婚旅行,表面上看是雨村跟做为冬子替身的久美子,其实按雨村的本意是在想跟冬子一起来度新婚之夜的。如今终于领着“本人”来到这里新婚旅行了。
这就不能不使人想到,陪伴冬子的那个人肯定是雨村。冬子到这里来决不是偶然的,显然是奉雨村之命而来。除了雨村之外,不可能有谁组织这种名副其实的旅行。
“看来雨村还活着!”久美子对这一点较之在黑部旅馆发现雨村的足迹时更加坚信不疑。
正在久美子陷于沉思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她想:又是谁打来的电话呢?
大町从容不迫地走到电话机旁,向正在发愣的久美子说道:“一定是刚才那位司机吧!”
电话的铃声把久美子吓了一跳,心脏的跳动也随着加剧了。心想:司机一定是把那个视线的主人给找到了。
“喂,喂,是大町先生吗?”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司机。也许是因为他是在附近打来电话的,或者是由于电话的感应度强,连在电话机旁边的人都可清晰地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声音。
大町答应说:“是我。”
“刚才您托付给我的那件事……”
“真的有人问你了?”
“问倒是有人问过,不过,……”司机吞吞吐吐的,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请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办不到啊!”
“办不到?”
“那个人不让我说出来啊!”
“嫌钱少可以再给你嘛!”大町以为司机所以不肯谈,是因为他拿到了别人给他的更多的小费。
“不是钱的问题。”司机多少有点生气地说,“我反正是不能说!”
“是有人威胁你吗?”
“不是。我已经把您给我的钱交给旅馆的帐房了。请您多多原谅!”这最后一句话是用当地土话讲的,讲完就撂下了话筒。
7
“司机为什么拒绝了呢?”
“他说没有谁威胁他。”
“还说不是因为钱!”
叫人忐忑不安的是,好心的当地司机谢绝了大町的委托,一味地回答说不能讲出来。
“肯定是被跟踪来的那个人把他的嘴巴给封住了。我们的对手一定也住在这个旅馆里,只要盯准冬子就会搞清楚的。”
“我有些怕!”久美子畏缩着身子。她虽然一直没有看到对手的面孔,却总觉得那个人的身影在徐徐增大,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您在说些什么啊,我不是在您的身旁吗?”
“大町先生,求求您!”
“嗯?”
“您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好吗?”
“那……”
“我恳求您,只一个人我害怕!”
大町感到为难,但却没感到有难为情的地方。
冬子一步也没离开自己的房间。冬子的房间虽近在咫尺,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寂静无声,反倒有一种这边被人监视的感觉。
墙壁厚厚的,中间又隔着一间屋子,说话声是决不会被听见的,但他们还是倍加小心,低声细语。隔壁的房间似乎还没有人住。在山区寂静的旅馆里,即使中间隔着一个房间也要有所戒备,不可粗心大意。
到了晚上,冬子也没有去饭厅用餐。午后六点左右,在冬子房间附近有人在走动。大町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往外看,大失所望地说道:
“原来是送饭的!没太看准,好象她只买了一个人的份饭。哎呀,我的肚子也在叫哩!”
大町煞有介事地按着肚子。今天一整天只在火车上吃了一顿简易盒饭。
“我们也买个份饭吧!”
“行!到饭厅去吃饭不安全啊!”
他俩面对面地共进晚餐。久美子跟大町在一起用饭已不止一次了。头一次是在黑部遇难时,为了答谢他搭救之恩,请他吃了一顿晚饭,第二次是暴徒侵入家里的那天夜晚,以后又见过几次面,在一起吃过饭……
久美子每回跟大町一起吃饭,都的确有跟大町缩短距离的感觉,而今天的晚餐尤其如此。
久美子恳请大町一直呆在她的房间里。在入夜之前面对面地在一起用饭,这是她“体贴”大町的表示。这一点,大町是一清二楚的。
自从在黑部相识以来,彼此之间都很倾心却又没能把最后的距离缩短。唯有今天夜晚必须对既往的暧昧关系做出结论,
在这个结论尚未做出之前,两个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山乡的夜晚死一般地寂静,这就使得他俩之间的气氛更趋紧张了。
“我正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才追随冬子到这里来的。”久美子心想,冬子大概正在邻近的房间里等待着雨村的吧!雨村在隔壁拥抱着冬子,而我则被大町拥抱着。不是唯有这样才算是打下一个真正完整的终止符吗?
“我来监视她,请你先休息吧!”大町吃完饭说道。
隔壁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问过正在拾掇餐具的女服务员,她说冬子好象在写什么东西。看样子即使今天夜晚等候的那个人不露面,她也未必能从这里动身。
“那么,我可以先入浴吗?”久美子的心弦微妙地拔动了一下。既已跟大町一起用完了“最后的晚餐”,关于冬子情侣的事已经不在她的脑海里占据位置了。
久美子仿佛觉得,来到旅馆之后,雨村的爱的“余韵”巳被清除殆尽。至于他的生与死已没有必要去判明了。丈夫确已死了,他死在久美子的心中。在丈夫的心中,久美子也无疑是死去了。雨村把冬子引诱到这个旅馆里来就是最好不过的证明。
久美子心想:今天夜晚对我来说才是个真正的初夜,是头一次不是做为“替身”而是做为“本人”许给求爱的男人的真正的初夜。为了这个,也必须把长途旅行中弄脏了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
“我太失礼了!您是不是也洗一洗呢?真爽快!”久美子走出浴池向大町说。
“不用啦,说不定那家伙会出其不意赶到的。”大町不时地把耳朵贴在墙上,细心听冬子那边的动静。
“总搞得那么紧张,身体怎么吃得消啊!听我的,去洗洗吧!”
经久美子百般劝说后,大叮说:“那就冼一洗淋浴吧!好在冬子房间不象有谁来的样子。电话铃也没有响,看样子他们一半时不会接上头的。不过今天夜里那个人肯定会露面的,他让冬子先到旅馆里来,可能是临时有别的事情。”
“熳慢洗好啦,不必过分担心。”
“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请马上叫我!”大町叮咛了一句才走进了浴室。
9
在大町洗澡的当儿,久美子换上了浴衣。
她对大町的爱充满了自信。大町需要她,她更需要大町。曾经被丈夫熄灭了的爱的欲火,如今只向大町一个人迸发出来。这不能怪她变了心,而是因为在她的面前出现了唯一能填充丈夫留下的空白的人。她为此而感到无限欣喜。
今天夜里就以身相委吧!一这个决心自从来到这儿以后更加坚定了。唯一值得担心的是,过去的心灵上的阴影老在折磨着大町。这在多大程度上将会影响到久美子献给他的爱呢?
当久美子正陷于沉思的时候,大町走出了浴室。按照久美子的关照,他也换上了浴衣。
大町朝久美子身边走去。久美子象早就等待这一刹那似的,熄了灯,亲昵地叫了一声:“大町!”
两个身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亲吻着。
“我需要你。久美子,把你的一切都给予我吧!”
“……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久美子的嘴挨近大町的耳根轻声说道。
……然而,正当彼此难以抑制自己感情冲动的时候,这爱的弓弦突然极不自然地中断了。
“您这是怎么了?”
久美子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深感不安。
“不能啊!我不能这样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久美子,请你原谅我!现在不能啊!我无论如何不能容许自己这样做。”
“怎么不能?理由呢?”
“当雨村先生有了消息的时侯,再告诉给你。我现在不能讲。”
“把雨村的事忘了吧!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就是雨村还活着,也决不回到他的身边去,要去只能去您那儿。”
“久美子!我需要你!”
“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可是我无法做到。我跟普通人不同。不能象一般人那样去爱自己心爱的人。至少是在赎回我最低限度的罪过以前……”
“赎罪?您到底干了什么事?”如久美子所惧怕的那样,过去的影子仍在折磨着大町。他莫非是一个罪犯吗?
“我不管您过去都干了些什么。罪犯也好,杀人也罢,我都在爱着您。”
“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这是我向自己提出的课题。我是下了决心的,在没实现它以前,我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我需要你……可是我做不到。”
大町强行抑制住自己沸腾了的欲望。在这种极不自然的抑制状态下,他那面部表情好象是另外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