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聪子像孩子般天真地摇着头:“计算机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伴有软件的缘故。如果是那样,作为软件的一部分,和机器一起这边那边转悠的我,总觉得像是计算机的附属品啦。”
“那样考虑是可笑的,您怎么是计算机的附属品,难道不是操纵它的主人吗?今天您有些反常了!”
“矢吹先生,你认为现在的工作有趣吗?”聪子扬起脸来。
“是那样的。因为毕竟是整个菱井银行的中枢,说没兴味,那不是奇怪的吗?您必须相信自己的工作,做为优先赢得未来的职业,深信就是这计算机了。”矢吹鼓励她。
“那也是的。”聪子恢复了平常活泼爽朗的神情点着头。但在那表情的后面,瞬间略微闪现出轻蔑的眼神,矢吹没有察觉到。
矢吹和聪子之间的关系迅速密切起来。矢吹抱有好感,聪子方面也不感到憎厌。男女感情的交流,是比语言先行一步的。
在计算室里,没有人间的感情。联结全国支行的计算中心,一刻也不中断地搜集信息,通过实数处理系统发出指令。人对这种永久性作业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仅仅这一点,感情几乎就没有介入的余地。那是在寂静中被极端化了的紧张的世界。
像对此的反作用一样,二人走到银行外面就成为奔放的了。
特别是聪子像别人一样的大胆。和异性初次交际的矢吹,在恋爱的阶梯上,毋宁说是由聪子领着一步步走上来的。
已经接过吻,答应最后的要求也是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矢吹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所谓错误,虽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给予他的影响却是致命的。
一天午休,他们二人登上楼顶去了。都市中心的上空被烟雾污染了,但首先它还是辽阔的,至少比白墙围着的计算室要好。他们坐在角落里的长椅上愉快地交谈着,终于忘情地逗留在那里,直到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他们也没有注意到。
在忽然没了人影的楼顶,到察觉的时候,已经过了1时10分了,他们慌忙跑回办公室。
偏巧,电梯又久久不来。
“快下楼梯啊!”矢吹向聪子说着就转到那边去了。正好没有人影,二人手拉手地跑下来,因为慌慌张张,终于放松了警惕。
不幸突然发生了,当他们走近办公室楼梯的时候,曲折型楼梯的平台后面,一个男人抱着业务文件迈着碎步疾走上来。
是纳见室长!在二人吃惊地松开手之前,纳见的目光可怕地死死盯着他们。
二人感情亲密的样子,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纳见的眼前。
在变色呆立的二人面前,纳见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地看看手表,就拾级上楼了。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矢吹被唤到室长的桌前。
“为什么唤你来,大概知道吧?”纳见也没说声坐下,就白着眼珠看他。
“知道,对不起!”矢吹准备一个劲儿地认错道歉,尽管是十分多钟的迟到,但对于时间要求严格的纳见,也是没有辩解的余地的。
何况,已经到了工作时间,还和女人拉着手,在洋洋得意的时候被看见了呢。以新来者的身份,这是无以复加的不谨慎了。
“接受认错,对你不算过重。”纳见的薄唇现出轻视的微笑。额头宽,下巴窄,典型的倒三角脸,这大概是缺乏感情的标志。鼻梁高,眼睛细长而白眼珠多,在那里浮现的轻笑,更把那原来就是冷酷无情的人的相貌突出了。
纳见也许意识到自己相貌所引出的那种效果,笑了起来。
“只说一句话留给你!”
“请指教!”矢吹不由得对将有什么含意的谈话,感到害怕。
“那,是一个简单的减法,十二减去一是多少?”
“那是……”回答不禁又有些惶恐,肯定是有什么居心,才让计算这样简单的算题。
“对,回答是十一。从十二这个绝对数里去掉一个,当然是十一,可是为什么这必需的十二个员额,代替缺掉的那一个,又新补上了额数以外的那个十三号,你懂得其中的意义吗?”
纳见那白色的视线,向矢吹针刺一样地射过来,尽管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明白他那视线里是含有恶意的。
“不大明白吗?给你说明一下吧。十二这个数字,原是指柏木那个自杀的男人。为了补上这个缺额,提前补上的是指谁?你必须加以说明!”纳见又轻笑了。仅仅唇角露出笑意,眼睛却冷冷地泛着白光。
矢吹感到脑袋像挨了一顿痛打一样。的确是经过了那样的事啊!柏木因为计算机的错误,尽管取得第一的成绩.可是落榜了;作为缺额的补充,补上来的合格者,原来就是自己呀!
如果计算机不出错误,自己从最初就不会考上,支持矢吹的那优越意识,轰的一声崩溃了。
纳见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姿态,又补加了最后的一击:“那么,你是借助计算机的错误才进了菱井银行的,本来是录取额以外的人哪!你如果平日不论什么时候都把这件事铭记在心,就不会再在工作时间和女人调情了。”
纳见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最后边,和部下的办公桌之间什么屏蔽也没有。他们的交谈,可以清清楚楚地一句不漏地传进在场人的耳中。
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和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聪子之间,不由产生了一条沟,二人都想办法努力把沟填平,可是越努力,沟却越深越大了。
同时,矢吹是借计算机的错误才进银行的传说,也在行内扩散开来。
“事到如今才告诉这件事,纳见简直是个魔鬼!”有这种同情的舆论;但大部分是用轻蔑和低级兴趣的眼光来看待矢吹的,好像连不知道这个传说的人也在用这种眼光看人。
矢吹这种被迫害妄想症,更加速和深化了与聪子之间的隔阂。
矢吹心中积累起对纳见的憎恶,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四
电子计算机的程序编制人员和技术操作人员,是两个各不相同的工种,但在日本目前还没有明确地区分开来。
本来,程序编制人员是计算机的指挥者。计算机的威力,是因存储进软件程式才开始发挥出来的。程序编制人员应该称做是指挥机器的程式设计者。
如果以计算机比喻作猛兽,那么,程序编制人员就是这头猛兽的驯教者。
在这个意义上,程序编制人员就等于是计算机的制造人了。他们为了向用户提供共用性高的程式序列,而加以研制,并作为“柔性商品”储进电子计算机中。
最近,制造商开始向用户提供软件标准部件。所以,用户只要掌握了机械的操作方法和程式的规定事项,谁都能够自如地操作。
虽称为程序编制人员,但实际上,多是指那些不过是计算机工匠似的技术操作人员。只有在制造人研制的程式序列不完备的时候,用户才制造独自的程式序列。
这叫做用户程式,担当此项制造的是计算中心。但是在这种场合,因为本来只是制造程序装置的补助序列,所以与其称为作序编制人员,不如称为设计人员或编码人员更正确些。
矢吹工龄浅,连设计人员或编码人员也不能胜任。在使用计算机的时候,说他是计算机的随员,倒是最正确地反映了他的职务形象。
机器性能是优越的,很少出现故障,直接联结全国各地支行的联机系统也没有中断过。看机器,仅是坐等坐看的生活。
坐等其实就是坐等下班时间的到来。但不允许在那里睡觉,只要机器转动着,不监视是绝对不行的。
监视机器的劳动,要求高度持续的紧张,不大要求人的思考判断。也就是说,劳动可以伴随着充实感,但和愉快的疲劳毫不相关。越劳动越会感到像机器的磨损一样,只剩下无意义地失去时间的消耗感了。
最初期间,矢吹的优越感和新人对工作的好奇心,吸收掉了这种消耗感。
但是,自从纳见告知那个事情以来,这种心情连个破片也不存在了。
有的仅仅是单调的劳动,以及连那劳动都给抹上的情面屈辱感。
和能代聪子的恋情,也和她被调回去的同时结束了。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感受到无时不在的生命的狂喜和盎然的春意了。
把一生结实最多的时期,置放在菱井银行这个巨大的门槛里,直到叫做退休的“刑期”结束时,都得一直被关闭在这里。
这是没有任何欢喜、简直像被放在货场里一样的无聊生活,但矢吹还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企图向因计算机的错误而录取自己的当事者纳见复仇,向嘲弄自己并破坏同能代聪子爱情的男人复仇。仅仅这一点,是矢吹过着像终身犯罪那样生活的唯一支柱。
五
午休的片刻,矢吹独自在楼顶上呆然凝望着上空。以前,能代聪子就紧傍在他的身边。
“辞去银行工作吗?”
“嗯!”
“出嫁?”
“想得很好,但不是太遗憾了吗!”
“那为的是什么?”
遥望长空追忆能代聪子姿影的矢吹,听见坐在旁边长椅上的女人谈话声。
虽不特别亲密,但二人同属于计算室,一人比矢吹早一年进银行,是女职员的中坚;另一人是最近刚刚进来的新人。工龄虽然不同,但二人的感情似乎不错,看见她们坐在一块,这也并非初次。
并不打算偷听,可属于同一单位的女人的谈话声,总在耳边回响。
“另外,只是不由得就厌烦起来了。”
“倒是想个什么办法呀,也许是说妥亲事了吧?”
“不一样啊。你年轻还可以,但不久厌烦就会来的,女职员是不能长期干下去的啊。”这样亲切说话的,是年纪大的那个。
“为什么?”年轻的问道。
“公司的工作严酷呀,和女人的娴雅是相反的,若是长期干下去就会觉得枯燥无味了。”
“是那样的吗?”年轻的女人听着,好像没有迫切的实感。
“公司这种地方是和战场相同的。男人们归根结底是士兵。从经理到普通职员都被束缚在等级制度中,合理化啦,效率化啦,每天进行着严格的训练,和军队完全一样。我们也许是护士,那也是从军的护士啊,在战场上是没有女人幸福的呀。”
“不过,关在家里更感到无聊了。结婚前,帮助母亲搞家务;结婚了,又要加上抚育儿女,那够多么厌烦啊。”年轻的望着上空,好像对未来还充满着期待;年长的投过去羡慕的视线。
“趁现在这时候,尽量享受青春的快乐吧。像我现在这样就不值得珍惜了。我已经疲倦了。对于按每个存款户头把存款余额乘上利率,再算出支付的利息,实在腻烦透了。如果照这样继续把同一工作干下去,我好像觉得自己就会慢慢地发疯了。”她好像和矢吹具有相同的心境。他无意中听到这话,忽然很感兴趣。
“那是你过虑了啊!”
“你还不懂哩。是啊,再过两年你一定会明白的。这个战场是无声的,没有炸弹的轰鸣,也听不见兵士的杀声,所以是可怕的啊。在什么声音也没有的鸦雀无声的战场上,每天都进行着激烈的战争,你体会到这种恐惧了吗?我在这里已经三年了,还不能忍受哩!”
“神经病!”
“也许是。不过,只要不离开银行,这个神经官能症是绝对好不了的。已经腻了,够够的了。自己就是出卖青春算出多少利息,结果也只得搞那种舍去零数的计算。为了这种舍去零数的计算,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已经不能再干下去了。”老资格的女人正说的时候,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两个女人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班上去了。其他聚在楼顶的行员,也像退了潮似的被大楼吸了回去。
旁观者的矢吹,目送这一切,还不想从长椅上站起来。他在忽然冷静了的午后楼顶上,对方才女人说的那句“舍去零数”的计算的那句话,像经文一样地反复叨念起来。
六
计算中心官长纳见,近几周来心情似乎不很舒畅。纳见在工作上一丝不苟是早有定评的。
在会议上,纳见如有办不通的事就一直纠缠着不肯罢休,所以知道纳见来开会了,有人就迟迟疑疑地不肯来。
他的心情变得这样忧郁,与其说是身体欠佳,不如说是因为工作不顺利的可能多一些。
现在,他心情不痛快,并不是因为工作没有干好。不,莫如说万事正在非常顺利地进行着哩。
但他总是不高兴。虽不太知道个中底细,但总而言之是不高兴,没有像精密仪器所有齿轮都顺利运转时那样的快意和充实感。
哪个齿轮的运转,都不能有意作假;然而齿轮的哪一个是否真的在进行假性运转呢?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郁闷不乐的原因。
“这是胡乱猜疑吗?”纳见相信这是多年积累的职业性的预感。
“不,在哪个环节上一定有欺骗,现在工作的进行绝对不是那么健康的。”纳见一面显出有心事的样子,一面孜孜不倦地研究自己郁闷心情的由来了。
和纳见的郁闷不乐相反,矢吹却复苏了。神色生气勃勃,举止敏捷有力,声音洪大响亮。在纳见面前竦然站立过的矢吹,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充满了精力。
当然,这已映在纳见的眼中。自从发生那个事件以来,他对矢吹不那么信任了,并在矢吹周围布设了秘密的监视,但矢吹的工作连一点点破绽也没有。
“他办理的事情,完全没有缺点。所有的帐簿没有丝毫漏洞,数字计算也完全正确。”受命秘密侦查的监察官向纳见做了这样的报告。
“完全没有缺点吗?”纳见失望地嘟囔着。但是,原来他那不痛快的心情,一切都是从这顺利的地方产生的。
普通存款窗口的担任者和存款人的一段短短的谈话,给他带来了启发。
“是一件小事情,支付的利息总是以元为单位在存折上合算在一起的,可按着利率算,不是还应该有钱吗?”
窗口的回答,恰巧被有事从这里走过的纳见偶然听到了,假装不形于色、充耳不闻的他,回来就采取了强硬的态度。
纳见终于发现“欺骗性的周转”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向部下命令道:“把总存款额的利息额和按每个存款户头算出的支付利息计数表给我拿来!”
不久,把送来的两张书表做了比较研究的纳见,肯定自己的发现是正确的,他就当场叫来监察官。
“你把这两张计数表比较比较看看!”他把书表递给监察官。
“计数是一致的呀!”监察官投过来诧异的眼光。
“计算得正确这种事,你不认为奇怪吗?”
“……”
“好啊!一张表是按每个存款户头算出应付利息的合计,可各存款户的那不满一元的利息尾数都舍去了。还有一张表,是把总存款额乘上利率算出来的利息总计额,各存户的尾数却没有舍掉。这两张表计算得一致不是奇怪吗?”
“啊?!”监察官惊叫起来。在这情况下,两张计数表不一致是当然的,一致是奇怪的。因为计数表本身计算相符,监察官没有感到怀疑。
毋宁说,在这种场合,有专门搞不正行为的人,但有监察官在,他是从事揭发的专业者。
“是谁把舍掉的差额揣进了腰包,给我向各存户进行彻底的核对!”纳见命令监察宫,要求很快拿出调查结果来。但是,不知什么缘故,监察官去报告时却踟蹰不前。
“到底是谁侵吞了差额?那个害群之马是谁?”被纳见逼问的监察官,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什,什么!”纳见过于愕然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名字竟是纳见自己!
“我想自己的调查也许有什么错误,还是详细调查一下再看好啊。”监察官以安慰的神情说,但呆然的纳见,已经听不到这番话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事件的详细情况越发明朗化了。那是利用计算机犯罪的新手段。就是说,计算每个存款户头利息支付的时候,注意舍掉那未满一元的尾数,再把那时出现的尾数全部合计起来,编成程式,加入个人的存款户头。每个户头仅仅是极其微小的尾数,但把菱井银行的全部户头总计起来,就成为巨额的了。
这个人是计算室长自己,这给了银行干部以很大的震动。
纳见以完全问心无愧的气势来进行辩解,但以他的名义秘密订购卡片穿孔器的事实又暴露出来,就把他那辩解粉碎了。
重信用的银行方面没有公开声张,只给了纳见以惩戒处分,就把事件束之高阁。
他被银行开除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暗中窃笑。那就是矢吹邦彦,他是这个事件的主角。为了实现这个阴谋,他把舍掉的尾数全部加以统计,秘密编成加进纳见户头的程式,趁操作人员交班时,装入计算机里记载起来。
为了不容纳见托辞抵赖,又设置了用他的名义订购卡片穿孔器的诡计。
工作中的魔鬼纳见,用自己的嗅觉发现了坏事的苗头,为了刺探出那个干坏事的人,却弄巧成拙地变成了自己,这真是辛辣的讽刺啊!
“真是自作自受!你这个家伙,利用计算机的失错,使我受了那么多的屈辱。现在你为了计算机的正确运算,却失掉了营营苟苟捞来的地位。”
暗中流露出阴笑的矢吹,丧失了对纳见的全部感情,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恬静的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