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的市民(1 / 2)

福原当地的电视和其他新闻媒体全都被禁止报道上述场面。但是,从东京跟来的媒体记者们却锣鼓喧天般地对此事进行了大肆渲染。

“镝木大臣在返回故乡的欢迎会上被当地记者质问得哑口无言,僵立在讲台上!”

“报道自由!镝木大臣在故乡的粗暴行为——信口开河竟将新闻媒体称做不足挂齿的芝麻小报!”

各种标题竞相出现在全国性大报的头版版面上。同时,电视台也将当时的场面进行了反复播放。

在福原当地,只有福原新报大书特书地报道了这一事件。这期特刊号增加到八版,在武富英明果断的决策下,印发了一万份,旋即被抢购一空。对报刊来讲,相同的内容是无法再版或增印的,如果出现脱销的现象,就只能扼腕兴叹了。

福原新报的销售份数超过了一万份!这一数字要比市内所有御用报刊发行数量的总合还要高出许多,已经完全接近了地区性报刊的发行份数。

淳子也在英特网的主页上发表了相关报道。结果居然有二十余万的网友造访了淳子的主页。二十万是个什么数字啊!它可以与福原市的人口总数相匹敌。此次上网的不仅仅是福原市,大概还有县内乃至全国的网友。

“你的发言棒极了!当你说到‘我为我们的报社感到自豪’时,我都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们这个小报社看起来是不怎么起眼,但我还是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这辈子干记者算是干对了。”武富满脸泪花喜出望外。

“听了你的发言后我心头的郁愤也得到了宣泄。我想市民们也都会有同感的。整整一万份啊!这在福原新报来讲可是破天荒了。大概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敢于当着镝木的面毫不隐讳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了。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

熊谷也对藤中大加赞赏。只有淳子心神不定一言未发。藤中知道淳子为何心绪不佳,她在担心自己会遭到报复。根本就没有把福原新报放在眼里的镝木一真,此次却在全国的观众和读者面前受到了愚弄,他岂肯善罢甘休?与福原市相关的公共事业均被互助会所垄断,其他公司还要向互助会这个镝木核心支援组织“一真会”属下的投机倒把机构上缴所接订单千分之三的费用。这一切都已成了公然的秘密。

知情者心如明镜,只不过屈服于镝木的淫威,不敢声张罢了。就这种丑事藤中在全国和地方的新闻媒体前公然向镝木提出了质问,这一突然袭击令镝木目瞪口呆无以作答。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那是因为镝木当时是身在自己的故乡,自以为身边的人都是值得信赖对自己无限忠诚的部下,一时粗心大意的结果。

当时的狼狈状已经被媒体在全国范围内大肆炒作。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很可能会影响到镝木夺取下一届政权的美梦。

一时间,全国性的报刊和大的电视台都对此事做出了评析,他们对具有营私舞弊行为的镝木的品行资质提出了质疑。

镝木目前还没有能力左右这些大报社和大电视台。许多媒体都对镝木将地方小报称做“不足挂齿的芝麻小报”抱有反感。

一位被人称做铁嘴时事评论员、在较大的民间电视台供职的人士做出了如下评述:

“福原新报记者提出的质疑都是合情合理的。对此大发雷霆似乎有失政治家的风度。如果记者的质疑有误解,或是情况了解不够,就应该做出解释并加以纠正。对质疑拒不回答,放言新闻媒体是‘不足挂齿的芝麻小报’,这是对新闻报道部门的极大侮辱。显示了一名忘记了自己的权力是来自于国民和市民的政治家的傲慢与无礼。镝木氏作为一名政治家,其资质受到质疑岂不尽在情理之中?”

受到“不足挂齿的芝麻小报”这一妄言的沉重打击后的镝木,这次可真的领教了宣传规模虽小、报道威力却大的可怕性。

镝木似乎知道新闻报道具有扩大再生产的效应,但他却忘了这一点。

直接的报道者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却具有一种波及扩大到其他媒体的机能。

总之,藤中来到福原虽然仅仅两个月,却已经成了市里人人皆知的名人。因此,也就备受镝木一伙的注目。

“我为我们的报社感到自豪”这句话已经在福原市流传开来。每当藤中走上大街时,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也会主动和他打起招呼来。

但是,每当他步入市政府时,科长级的干部看见他后,都会将头部扭向一边。一般的小职员则会低下头去。市政府的人开始畏惧他了。

这一天,藤中正在市政府的洗手间里解手,两个没有注意到他的职员的对话不经意地传进了他的耳郭。

“听说收购那块土地,一平方米仅用了一包香烟的钱。”

“这不是无本万利吗?和盗贼简直没什么两样啊?”

“可恨的是,这个盗贼却戴着一副政府官员的假面具啊。”

“什么政府官员啊,简直就是死神嘛!”

“得,说来说去,你我可都成了死神的帮凶了。”

“别净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了。传到秃驴的耳朵里可没你好果子吃。”

丢下这句话后,俩人走出了洗手间。

对方的话语虽然令人费解,但是,藤中还是从中嗅到了某种贼腥味。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向人们暗示着什么。

一包香烟的价钱、一平方米的土地、政府官员、死神的帮凶、秃驴……

在福原市,人们都将镝木一伙的密探比喻做平清盛的密探平家秃,亦称秃驴。这些人是专门搜集批评镝木或犬田市政的言论,专打小报告的镝木之流的走狗。

死神意为镝木和犬田。大概这伙人正在利用非法的手段廉价收购某些土地呢。

藤中将自己在市政府洗手间里听到的这些话向武富和熊谷做了汇报。武富那凹陷的双眼立时亮了起来。

“可疑啊。又是镝木这家伙。他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呢?他现在是建设大臣,凭他的地位,可以搞到国家级公共事业的计划。即便是一片不毛之地,如果公共事业能够派上用场的话,地皮也会变得寸土寸金的。自称是死神的爪牙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业者选定委员会’的人。你不妨到城市计划科或用地科去调查一下。或许能够得到一些信息。”武富提议道。

“您说的‘业者选定委员会’是怎么回事?”藤中觉得耳生,便反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由市政府内科长级以上的干部组成的选定有资格参加工程投标企业的组织。为了逃避人们对福利开发互助会独揽工程的指责,才搞了这么一个障眼法而已。由于这个选定委员会的参与,福利开发互助会的业者每次都会被替换掉两三家。可是万变不离其宗,被替换上来的两三家公司也还是镝木家族的企业。”熊谷这样解释道。

武富又追问了一句:“你在洗手间见到的那两个人长得什么样?”

“只是在背阴处扫了那么一眼。一个是尖鼻子,细高挑;另一个是黑黑的矮胖子,额头上有颗黑痣。”

“这两个人都是日常跟在犬田身边的人。那个尖鼻子是计划用地科的筱山;额头上有颗黑痣的人是城市计划科的增川。”

接着,武富又继续说道:“既然是常跟在犬田身边的人在便所说的悄悄话儿,应该是十分的可信了。”

熊谷说:“他们毫无疑问是在搞什么名堂。”

只不过是耳朵尖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而已,却极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你可要当心啊!这帮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要是反扑过来的话,就不会是仅仅伤害你的一点皮毛,会要你的命的!”武富发出了如是忠告。其言外之意则是:即便是在福原市拿握着权势的犬田,也不过是镝木的一条走狗而已。

翌日,藤中若无其事地来到了计划用地科。自从发生了上次那个事件,对方对藤中产生了畏惧心理,开始敬畏地接待他了。以前根本就没有谁会把藤中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可现在却畏之如鬼敬之如神。

当藤中来到计划用地科的时候,正赶上市议会议长大口也在那里。大口是福利开发互助会极具实力的大口房地产公司的前任总经理。自从当上了市议会议员后,便在名义上把总经理一职让给了自己的老婆。

筱山和大口一见到藤中,脸上立时露出慌乱的神色,惶惶然搪塞道:“好吧,就谈到这里吧。”说罢,两个人就匆忙分了手。筱山张慌失措地躲开了藤中射来的视线。

“科长大人啊,干嘛像看瘟神那样看着我哬?”藤中揶揄地问道。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死神”二字刚刚涌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瞧您说的。市政府是市民的政府嘛。欢迎您常来光顾啊。”筱山满脸堆笑地应酬着。

在发生那次事件以前,他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过去,即便藤中进入了他的视野,在他的眼里也只不过是路旁的一块石头、一根小草、一棵小树而已。如今,他也承认了藤中的存在,并开始惧怕藤中了。

听了筱山的话后,藤中又将了对方一军。

“不会吧?虽说大门是敞开的,但是计划用地科和城市计划科对一般老百姓来讲,那可是高门槛啊!似乎到处都是秘密嘛……”

“一个向市民开放的政府,哪里会有什么秘密呢?”

“这就对了!我们也并不是刻意在到处寻找什么秘密。做出真实的报道是我们的天职。提到真实,按理说应该只有一个。但是,由于记忆和角度的不同,再加上时间的推移,有时就会变形。不好搞啊!所以就需要我们具有辨别真伪的眼力。”

“您能不能说得简单明了一些啊?我也为我们的市政府感到自豪呢!”

“了不起!好好干吧,可别叫市民们把你们称做不足挂齿的市政府啊!我也会竭尽绵薄之力来支援你们的。”

说来这一类话语出现在市政府机关干部和市新闻记者之间,应该说是史无前例的。

总而言之,市政府的干部们被强制统一订阅那些好话连篇的报刊。倘不订阅,就会受到攻击。这里所说的攻击,并非来自镝木或者犬田市政,而是来自市里的干部或一般职员。

在镝木的保护伞下捞了一把的人都有些心虚。一旦成了个人攻击的靶子,就有下台的危险。所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揣摩着记者的脸色。

政府部门是一个因循守旧明哲保身的巢穴,一切都要循规蹈矩。论资排辈的处事之道是制度的根基。

与一般企业不同,这里不讲效率和生产率。干与不干都一样。最重要的是,首先要讲究明哲保身按部就班。惟此最为安全。

偶尔也曾有人试图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墙壁上凿开一扇窗户,意欲引进一股新鲜的空气。于是,不管是否危及到了自身的安全,所有的人都会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小干部的贪污欲望乃是保身哲学使然。

而参与国家大事的高级官僚们就绝不会干出这种得不偿失的勾当。他们会利用自己在岗期间的地位,向企业界人士施以恩惠,待下野以后再要求对方一次性回报当初的恩惠。简言之,就是在有关企业里谋得一个美差做做。

过早发迹的特权官僚必须考虑自己下马以后的余生。为了确保下马后漫长的余生能有一个舒适的好去处,其在位期间就必须多多施恩于有关企业。莫如说有相当一部分人,其下马后的生涯要比在位时过得更加潇洒滋润。

辞官后下海经商是特权官僚阶层利用个人地位所进行的最大渎职行为。但是却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被揭发出来的大多是贪图小恩小惠的不起眼的小官僚。而被追得走投无路最终只好跳楼自尽的人则大都是副科长一级的干部。

地方的小官吏,手脚就更加微不足道了。他们所交往的工商业者多为零星小企业。中央部委级的贪污腐化,多带有有组织的集团犯罪色彩。而地方官吏的贪污腐化行为,则与地痞阿飞相像,大都是分散行动独往独来。

他们分别与各个工商业者相勾结,赚取零花钱。对于这些没有多大出息的人来讲,最重要的保证就是金钱。因此,尽管他们地位不高,在岗期间也会利用其手中的职权大肆捞它一把。

福原市政府本身就犹如是镝木的一个下属机构,是一个易于滋生贪污腐化行为的温床。

令科长一级干部深感头痛的就是各自的经济来源问题被市政新闻曝光。市政新闻也抓住了他们的这一心理,在不影响犬田市政或镝木体制的前提下揭发下级官吏的贪污事实,借以显示报纸的威力。小官吏们害怕曝光,于是就只好驯顺地订购市政报刊看。只要他们集体订购报刊看,报道内容就会好话连篇不至于触犯到他们的阴暗面。

藤中不无恶意地问道:“大口议长到计划用地科来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而已。”筱山慌乱地叼起了一支香烟,但却怎么也打不着打火机的火。藤中将点着了火的打火机递了过去,并说道:“大口议长不是大口房地产的总经理吗?”

“现在已经不是了。让给他太太了。”

“但是,实权还是在他的手里嘛。真是绝门了!工作要自己老婆干,自己则可以在市政府里兜来转去的。”

“可是,他并不是在玩儿啊。”

“是啊,市政府的大厅也许还没能成为营销活动的场所。但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可是一方宝地啊,在这里用一包香烟的价钱就能收购到一平方米的土地不是?”

藤中的话音未落,筱山已经变了颜色。看上去似乎吃惊匪浅。

就在这时,筱山的一个部下送来了一份材料。犹如躲避藤中的视线一般,筱山迅速地将自己的目光移动到文件上。

藤中确认了筱山的反应。

筱山曾说过用一包香烟的价钱就可以收购到一平方米土地之类的话。而计划用地科则相当于市里公共事业所需用地的征收部门。

程序是这样的——先是由建设总务科制定出公共事业计划,再由建设工程科对收购了用地的工程进行招标。这些科由市建设部统一管辖,都是一些与工商业者关系密切的部门。

“业者选定委员会”由建设部的部、科长们组成。市建设部用一包香烟的价格收购市区或临近土地的迹象是明显的。

再怎么偏僻,再怎么没有利用价值,一平方米的土地用一包香烟的价钱就可以收购,这价格也未免过于便宜了。然而市政府收购这样的土地总不会无缘无故。在某种企图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东西,又何必躲躲闪闪呢?

“如果是政府公开收购的话,工商业者就无利可图。先由经过政府委托的工商业者进行收购,再狼狈为奸地倒卖给其他相关企业,最后再以高价销售给政府。这才是倒买倒卖土地的惯用伎俩。不过,一包香烟的价钱倒总是令我觉得费解。”

“未免太便宜了。”

“一包香烟的价钱?这就是说那是一块任谁都不愿搭理的废地。如果是这样的废地,就算是一包香烟的价钱,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花钱去买它。于是就可以做出这样的解释了——这个价格在最便宜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它将会是最贵的。”说罢,熊谷仰脸向上方望去。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预见到地价将会上涨了?”

“就是这个理儿!镝木现在是建设大臣,他掌握着与国家公共事业相关的情报。他已经把这个情报透露给了他的家族企业。于是其家族企业的人便以一包香烟的价格在大肆收购着这些一文不值的废地。”

“在福原有这样的废地吗?”

“还不要多少有多少!福原背面靠山,前面朝海。海滨落潮时,沙滩便露出海面了。此外,山谷间无人光顾的盆地随处可见。只要修道防波堤,挖上它一条隧道,死地就变成了活地,就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土地。他们的打算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是让镝木家族的土地掮客们把土地收购下来,然后先在内部关联企业之间倒它一把,待地价暴涨以后再先售给政府。然后呢,再由镝木家族的下属企业把工程承包过来。他们就是这样层层盘剥地赚取钞票呀。”

“可是,如果我们抓不到镝木向他的家族企业透露了情报的证据,我们也只能是干瞪眼儿啊!”

“等到工程破土动工时再着手,可就为时已晚了。连筱山和增川都知道了内情,可见计划已经开始实施。镝木就要参加总理、总裁的竞选了,钱再多也是不够用的。没有钱就养活不了自己的派别,当不上派别的头头就甭想坐上总理、总裁的宝座。镝木自鸣得意的炼金术伎俩在这里显示得淋漓尽致——用一包香烟的价钱来购买权力。”

“先把土地价格不久就会上涨的消息散布出去,让土地所有者们打消出售土地的念头。你们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首先是要找出用一包香烟就可以买到的土地都是哪些土地。如果过早地把消息散布出去,他们便会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胁迫土地所有者出售那些土地。”

“对于那些穷困的土地所有者来说,即便是一包香烟的价格,可能也乐于出手。他们就是抓住了这些土地所有者‘与其未来一碗肉不如眼前一杯羹’的心理啊。”

“这可不是一般的香烟啊。里面或许掺进了麻药也未可知!”

“麻药?”

“让这些土地所有者玩啊、抽啊、赌啊、把他们逼到非卖不可的地步上去。”

“真够歹毒的!”

“无毒不丈夫!否则便收购不到土地。对农民来讲,土地再怎么贫瘠,也是祖上留下的财产啊。”

“在土地所有者被麻痹之前先下手为强,劝告他们不要出售土地!”

“你可要多加小心啊。这帮家伙如果是死神的走狗的话,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全都是瘟神的喽喽兵了。”熊谷风趣地重复了一遍藤中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