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藤中一方面难以忘记一包香烟的价钱就可以收购到一平方米土地的事实,一方面又对武富儿子宪一的死难以释怀。关于宪一死亡时的情景,藤中越听越觉得疑团重重。
武富不大愿意谈及宪一的死。他害怕自己一提到此事以后便难以自抑。
“爸爸正在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他虽然嘴硬,说自己不想去计算死去的儿子的年龄,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是如此,只要他一看到与哥哥年龄相仿的人就会回忆起哥哥的样子来。藤中先生来到这里以后,使爸爸感觉到仿佛是哥哥又复活了。”
淳子如是说。不过,连她自己似乎也都把藤中和自己死去的哥哥看做是同一个人了。于是,藤中问道:
“和你哥哥一起去洗海水浴的那个高中同学现在在哪里?他是干什么的?如果你知道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呢?”
“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了解一下你哥哥出事时的情景。”
“告诉您也是没有用的。”
“先别那么武断嘛。虽然你哥哥不会死而复生,不过我总觉得有些纳闷儿。我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那可就危险了!”
“你自己都说危险,可见你也对你哥哥的死持有怀疑态度嘛。”
“您已经在冒和哥哥一样的危险了。这似乎是新闻记者的本能,真没办法!不过,只是局限在新闻记者的危险范畴内倒也罢了。可不要闯进刑事犯罪的危险领域中去啊。”
“新闻记者的危险范畴和刑事犯罪危险之间并没有界限。我的话可能夸张了一点,在这个城市里要想讨回正义的话,就必须把你哥哥的死因弄个水落石出!”
“可是哥哥是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你哥哥不会死而复生,但是你哥哥追求的正义或许是可以讨回来的。现在,你父亲和熊谷先生不是正在为此而四处奔波吗?”
“不过,自打哥哥死了以后,我才开始意识到正义的重要性。哥哥就是为了正义而丧失了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还使得爸爸失去了儿子,我失去了哥哥。在这个城市里,只要你不得罪镝木和犬田,和平幸福的生活就可以得到保障。正因为哥哥想要区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所以才出了事儿嘛。只要分出胜败也就算了。走到哪里都有胜负之分的。这在动物的世界里最明显不过了。弱肉强食,败者就成了胜者的食物。在这个城市里,投靠镝木的是胜者,背离镝木的只能是败者。”
“淳子啊,你觉得应该这样吗?”
“我不去考虑什么应该不应该。人又不是为着正义而活着。我不愿意为了正义而生,也不愿意为了正义而死。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正义的标准是什么。”
“不错,随着时代的推移,社会环境的变化,正义的标准也因人而异。多数人的看法也未必就一定正确。但是,为了极少数人的利益而压制大多数人,人们虽然心怀不满,却无处发泄。我觉得这样的社会是不正常的。只要进行反抗或者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就要被驱逐,就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惟命是从的人就可以得到保护。他们似乎属于胜者之类,可是实际上他们决不是胜者。简言之,他们只不过是被饲养着而已。”
“被饲养着……”
“就像是家畜一样,被人饲养着。从主子那里讨得一点饲料。这种生活能算是人的生活吗?”
“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只是不想靠近危险。不仅仅是我自己,我希望我的家属、我的亲人都不要靠近危险。只要每天清晨能够迎着朝阳喝上一口香甜可口的咖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现在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在喝咖啡吗?”
“嗯,怎么说好呢?”淳子不无孤寂地笑了。
“如果正义不能讨回,也就没有了意义。你哥哥毫无疑问是为了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了伸张正义而死去的。如果没有人继承你哥哥的遗志,他会死不瞑目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哥哥,却感觉到自己似乎理解了他的心思。你哥哥不愿意被人饲养,不愿意驯顺地摇着尾巴张着大嘴等着人家喂饲料。他拒绝了这样的生活。”
“藤中先生,您真像我的哥哥。说话的语气和态度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淳子凝视着藤中的脸。大概她是在从藤中的身上搜寻着自己哥哥的影子。
“听说哥哥溺水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名原的高中时代的同学也和他一起在海边游泳。突然间涌起了伏天的大浪,哥哥被卷进波涛中不见了踪影。名原便向救生人员呼救。他们到处寻找。没隔多久,就在浅滩上发现了哥哥的尸体。”
“尸体是在浅滩上被发现的?”
“据说是被波涛卷进海里后又被波浪冲上了浅滩。”
“我听说是在游泳时引起了心脏麻痹。”
“据说是喝了啤酒后在海水中游泳时突然受到波浪的袭击,这才引起了心脏麻痹的。名原现在是大口房地产公司的科长。”
“大口房地产……”
“那是镝木的家族企业。现在的市议会议长就是大口房地产公司的前任总经理。这家公司是福原市福利开发互助会里最有实力的成员之一。福原市的公共工程这家企业肯定是回回有份儿的。”
于是,藤中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口在市政府与计划用地科科长筱山窃窃私语的情景。
“说不定你哥哥所怀疑并追究的‘违法交易内幕’一事大口也牵连在内呢。”
“没错。收购市民文化中心的用地,几乎都是大口一手操办的。而且凡是有油水的建筑工程都被与大口关系密切的公司给承包了。”
“值得怀疑呀!”
“名原高中毕业后去了大阪,似乎一直都在风俗产业内混来混去的。我也说不太清楚。据说哥哥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开学友会,名原领回来一个妖艳的女人,还向大家炫耀说那个女人是他的情人。当时,他向大家介绍说她是个女演员。你猜这个女人现在怎么了?”淳子窥望着藤中的神色问道。
“该不会是死了吧?”
“死?活得神气极了。是百老汇的大红人啊!”
“百老汇?”
“就是镝木家族的夜总会呀。老板娘是镝木的情人。”
“如此说来名原和他的情人也都成了镝木一伙的人了?”
“就是这样。按您的理论来讲,他们已经成了镝木忠实的家犬。”
“二人后来结婚了吗?”
“我倒是没有确认过。不过听说曾经同居过一段时间,现在又分手了。”
“你说你哥哥去世后,他去了大口房地产公司。那么,你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是干什么的呢?”
“说不清楚。名原原本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为了在学友会上炫耀一番,他把那个女人带了来,听说还把那个女的说成是电影演员了。据说作为一名配角,以前曾经在电影中出现过几个镜头。”
“也就是说,名原是一个靠没有名气的女演员养着的小白脸儿了?”
“哥哥对他们俩的事儿很感兴趣。还写了一篇关于女演员和名原衣锦还乡的报道呢。于是,名原吃软饭的事就暴露出来了。”
“于是他现在就成了大口房地产的科长。而女演员则成了百老汇红得发紫的女招待。是这样吧?”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我知道的这些事儿,在福原早就是家喻户晓了。”
“家喻户晓,就没有谁觉得可疑吗?”
“镝木这个秃驴不好惹啊!不只是哥哥,那些指责批评过镝木或犬田市政的人,已经有好多人不是遭遇了交通事故就是跳楼自杀了。”
“警察就没有进行过调查吗?”
“表面上看是做过调查。但那些人并没有愚蠢到警察一插手真相就会大白的地步。”
虽说基本人权是受宪法保护的。但是,在福原市却没有自由可言。受到宪法保护的权力啦自由啦,这指的是国家和国民的关系。在现在这个时代,国家虽然没有对人民实施镇压,可是在镝木一手遮天的福原市,镝木即是宪法。
不!在来到福原之前,藤中的连载文章就在社长的命令下停止了连载。藤中已经由此领教了日本所谓的言论自由的真实内涵。如果权力对受到宪法保护的人权自由横加干涉的话,这不是滥用职权又是什么?
就个人而言,虽然心怀不满,但在权力面前则显得过于软弱无力。匹夫虽有风骨,但在强大的权力面前却显得无能为力。
权力不会是永恒的。恃权傲世者必将自毙其命。因此,即便是一介草民亦有胜机可待。
前不久,藤中与熊谷共同进行了调查,其结果是地皮的收购区域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对方收购的是一个叫做御徒狐海滩的浅滩。那里以前曾经是一片陆地,后来被海水给淹没了。据传曾经是名曰“奥托卡”的妖兽的藏身之地。如今,只有退潮时那片沙洲才会露出水面。因为以前曾经是块陆地,所以,以前一直居住在那儿的居民便拥有了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海岸线上乱石林立。既不适合做海水浴场,也不适于赶海。由于海水里缺乏养分,故而难以成为海带之类的养殖场。总之,是一片毫无利用价值的海滩。
大口房地产一直在收购的就是这片土地。说是用一包香烟的价钱就可以买到一平方米的土地,话虽然未免有些夸张,不过,这块土地确实就是一块一涨潮就会被海水淹没的毫无利用价值的土地。因此,土地的所有者也就任凭买主的一口价,纷纷将土地卖了出去。
“我们并不需要买下整个御徒狐海滩,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金。只要满足了我们的需求,其余的可就不要了!所以啊,想要出售的可要捷足先登啊!”
大口房地产的土地掮客们手里拿着大把大把的钞票不断地吆喝着。于是,土地所有者们也就随风而动,争先恐后地把土地卖了出去。清一色的买方市场。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一些人不愿脱手。于是,土地掮客们就对他们说:“御徒狐海滩其实是块国有土地,政府迟早是要收回去的。不,那根本就不是土地,不过是一片水面而已。等到政府往回一收啊,那可就一文钱都不值喽!”
被他们这么一渲染,惜售者也就上了钩。迄今为止,御徒狐海滩三分之二的土地已经被大口房地产吞进腹中。
听了藤中和熊谷的汇报后,武富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真是毫无利用价值的土地,即便只是一包香烟的价钱,也没有理由去收购它。如果原本就是国有土地的话,即便大口房地产把它买了去,国家也还是要收回去的。这里面一定有道道。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摸清这葫芦里面究竞是卖的什么药。收购整个御徒狐海滩,个中猫腻肯定小不了!即便只是一包香烟的价钱,把那片土地都买下来也还是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啊。”武富目光的深处闪烁起强烈的光芒。整个御徒狐海滩的面积大约有一百万平方米。这可不是大口房地产一家公司就玩得转的。应该是包括了福原市和整个镝木家族势力在内的大手笔。
但是,单靠采访力量薄弱的地方小报,要想搞清对方与中央权力机构互相勾结的内幕又谈何容易。于是,藤中想到了原单位的同事。
藤中的原单位还有几个老朋友。各个方面也都有他自己的情报通道。藤中在心中暗自思忖,如果能够通过以前报社的老关系,大家齐心协力地走访调查,或许真的就会搞出一份独家新闻来。岂不妙哉!
于是,藤中就去拜托过去在社会部期间交往甚密的老友山城帮忙。山城是藤中大学时代下一年级的同学。当初山城对藤中连载报道横遭扼杀一事极为愤慨,甚至扬言要到局长那里去评评道理。
“如果理论上几句就能够解决问题的话,报道也就不至于被枪毙了。今后这里就全靠你了!”藤中临走时曾这样安慰过山城。
接受了藤中委托的山城精神抖擞地说:“学兄啊,你就放心好了。交给我!不过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建设部门我还是有点门路的。从他们那里或许能够打听出一点消息来。”
“你可要多加小心啊。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对手可是公认的与社长穿着一条连裆裤的镝木啊。千万要小心谨慎!”
“这我明白。如果我被炒了鱿鱼。我就投奔到学兄你那儿去。”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山城爽朗的笑声。并非所有的土地所有者都答应出售土地。御徒狐海滩的土地所有者大约有三百多人。其中有五十一人采取了极为强硬的态度。他们声称土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任你给多少钱也绝不出售。
“这是一块沁满了先祖血汗的土地。与其卖给不动产掮客,还不如被国家征了去。就是所有的人都出手,我也绝不出售。”一位名叫平田专造的老资格土地所有者摆出了一副抗战到底的架式。平田与小田、西本、野上、入江、三宅、岛越等七人组成了御徒狐海滩拒售同盟。
眼下,土地拒售者共计为五十一名。其中态度最坚决的就是这“七人帮”。剩下的土地所有者,有的则抱着观望态度,期待着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后,能够争得一个更为理想的好价钱。
土地掮客们认为这“七人帮”的真正意图也是希冀通过软磨硬泡进而期待着地价的上扬。
当藤中和熊谷开始进行调查的时候,已经有二百二十人出售了土地。交易正在水面下进行。但是,却始终搞不清收购土地的意图。如果没有目的的话,就算是便宜到了一包香烟的价钱,也不会有人出手收购的。
以“七人帮”为首加入了拒售同盟的许多土地所有者似乎全都受到过土地收购掮客的威胁和挖苦。但是,当你询问他们究竟受到了何种威胁和挖苦时,他们却全都守口如瓶。
一天,在探访土地拒售者们的归途上,藤中被四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团团围在了当中。当时熊谷正在另外一个地区进行采访。男人们的眸子里放射出阴险的目光。
“喂,臭笔杆子!最近一个时期你小子好像常在这一带瞎转悠啊?真他妈的碍眼!你难道不知道吗?在这里你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我看你还是在没受到惩罚之前赶紧给我打铺盖卷儿走人的好啊!”一个面相极为凶险似乎是个小头目的人说。
“我根本就没想让你们来欢迎我。”藤中如是回应了一句。这伙人的身上似乎没带什么凶器。
在东京的报社工作时,藤中没少遇到过这种场面。他们的意图不外乎是胁迫你停止采访活动而已。就是围攻并痛殴你一顿,也没有要你命的打算。
这些人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正说明藤中的行动已经构成他们实现自己目的的一大障碍。
“你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厉害啊。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不是遇上交通事故就是去向不明。而且不单单是你本人,连你的心上人都要跟着倒霉的!”
刹那间,淳子的面影从藤中的脑海里一掠而过。
“是吗?我没有什么家属,也没有什么值得爱护牵挂的人。我觉得自己并没干什么不受你们欢迎的事儿啊。”
“算了。今天就算我们初次见面,跟你打个招呼而已。这里不是外地人该来的地方。这是为你好。算是对你的忠告。为你自己考虑还是回东京的好啊!”
杀气腾腾。
藤中说:“谢谢你的忠告。我心领了。”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镝木的爪牙,但苦无实证。在这里就是搞断了胳膊腿,也查不出个真凶来。这里是日本国的法律鞭长莫及的地方。
照眼前的架势看,四比一,怎么也斗不过人家。在这种情况下,藤中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刺激对方。还是平安无事地躲开他们为上策。对方也认为只要能够使藤中感到畏惧,也就算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他们是镝木饲养的私人卫队。镝木已经和暴力团搅在一起这在过去藤中就有所耳闻。
藤中回到报社后将情况向武富做了汇报。
“是大健组那帮子人吧?”武富问。
“什么大健组?”
“已被认定的暴力团三光会系统在县内最大的暴力团组织大健组的组长栗木贵纪就住在这个市里。他与犬田市长关系十分密切。栗木家盖新房时,以市长为首,市议会议长、市议会议员、市政府的部长级干部,还有县议会议长和当地出身的议员等,全都出席了栗木家的新房上梁仪式。这在当时几乎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这个大健组就是镝木和犬田市政的雇佣卫队。大健组开始出手,就说明你们的行动已经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在做了如是分析后,武富又接着说了这样一句:“往后,你最好和弁庆一起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