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坠落之上 伊恩·兰金 7499 字 2024-02-18
🎁美女直播

“也许我们应该征用监狱,”她收起桌子上的马克杯,可她找不到放杯子的地方,“可能比这更糟糕。”

“不要麻烦了,”雷布思说,“我又不待在这里。”

“也对,你不待在这里。”她把马克杯放在地板上,紧接着又踢翻了一个。尽管打翻的杯子洒落一地,可她一点都不在意,直接坐了下来。雷布思一直站着,仿佛在执行任务,今天办公室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你去瀑布调查了,有什么进展吗?”

“我得出了个结论。”

她瞥了他一眼,问:“什么结论?”

“就是那些能让小报炒作的结论。”

吉尔点点头,“昨晚,我看到晚报上的内容了。”

“关于那个发现玩偶的女人,还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她做的。”

“报道说一切都是她做的?”

他耸了耸肩。

“你觉得她有可能是幕后的操纵者吗?”

雷布思把手放进口袋,说:“谁知道呢。”

“有人认为他们有嫌疑。我有个叫吉恩·伯奇尔的朋友,你应该跟她谈谈。”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苏格兰博物馆馆长。”

“她对这方面了解吗?”

“应该知道一些。”吉尔顿了一下,“据吉恩说,发现这个玩偶的地方和发现第一个玩偶的地方相离较远。”

雷布思跟他的向导坦诚说,他从来没有来过博物馆。

“当我女儿还很小时,我曾带她去过那家老博物馆。”

吉恩·伯奇尔咋舌道:“探长,可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呀,这是关于我们以及我们的历史和文化的。”

“没有填充的玩具动物和图腾柱吗?”

她笑了,说:“我还真的没有想到。”他们穿过门厅和洁白的巨大长廊,走过底层展示区,停在一个小小的电梯前面,伯奇尔突然向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他,说道:“吉尔跟我说过你了。”此时,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雷布思也跟着走进去。

“我希望她说的都是我的优点。”他试图掩饰已经说出的这句话。伯奇尔又看了他一眼,笑了。先抛开她的年龄不谈,她使他想起了学校里的女学生:博学、拘谨又懵懂。

“四楼到了。”她说。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阴森森的走廊。“这个展区是关于信仰的。”她的声音很小,“包括巫术、盗墓者以及葬礼。”一个黑色的四轮马车正等着把下一批货物运到某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墓地,在它的旁边放着一口巨大的铁棺材。雷布思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

“这是保险棺材。”看到雷布思一脸的不解,她解释道,“死者的家属在死者去世后的前六个月,会把尸体保存在保险棺材里,这样可以防止盗墓者。”

“是指盗尸人吗?”他想起了某段历史,“就像伯克和赫尔?把尸体挖出来,然后卖给学校?”

她盯着他,像一个老师看着一个顽固的学生一样,解释道:“伯克和赫尔并不是只是掘尸,事情的真相是:他们杀人,然后把尸体卖给解剖学家。”

“你说得对。”雷布思说。

他们穿过丧服区和亡婴照片区,来到了最远处的玻璃橱窗前。

“我们到了,”伯奇尔说,“亚瑟王座[2]棺材。”

雷布思看了看,一共有8口棺材。这些棺材有5?6英寸长,制作精细,棺盖上还钉着许多钉子。棺材里放着很小的木质玩偶,其中一些穿着衣服。他盯着一个白绿色的图案,说:“希伯尼安队的球迷。”

“以前它们都穿有衣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衣服逐渐腐烂了。”她指着橱窗里的一张照片说,“1836年,一些孩子在亚瑟王座山上玩耍的时候,发现了那个隐蔽的入口。里面有17口小棺材,可只有8口是完好的。”

“那些孩子一定吓坏了。”雷布思盯着一张照片,试图在那个斜坡上找到入口。

“分析表明,它们制造于19世纪30年代。”

他点点头。

相关信息被印在陈列物品的说明卡片上。《纽约时报》当时报道说,这些玩偶是巫师用来向人施加死亡符咒的。另外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关于船员的:船员在出海前放置木偶,可以保佑他们航行顺利。

“水手们在亚瑟王座上。”雷布思沉思着说,“现在在你眼前的可不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

“你有害怕同性恋的倾向吗,探长?”

他摇摇头,说:“我是觉得离码头也太远了。”

她看着他,但他面无表情。

雷布思继续研究那些棺材,如果他是个赌徒,就会发现这些玩偶与他在瀑布发现的东西占据着大致相等的赌注。无论是谁制造了这些棺材,也不管是谁把这些棺材放在了瀑布旁,那个人一定知道博物馆的展览,出于某种原因,他复制了这些东西。雷布思环顾四周,看了看这些有关死亡的展览品。

“是你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的吗?”

她点点头。

“在派对上这绝对是个很受欢迎的话题。”

“你可能会很惊讶,”她平静地说,“刚接触这些东西时,我非常害怕。可是,我们不都是对我们害怕的事情感兴趣吗?”

在楼下的老博物馆里,他们坐在一个雕刻得形如巨鲸胸廓的长凳上。附近的水景池中养着鱼,孩子们将手伸进去,都快碰到鱼群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将手缩了回来,咯咯地笑着,紧张地捏着小手:又是充满好奇与担心的一次体验。

在展厅尽头,立着一个巨大的钟。它的机械构造复杂,由骨骼模型和魔界使者的框架结合而成。一个裸体女雕像,似乎被裹在有刺铁的丝网里。雷布思有一种感觉,也许这里隐藏着超出他想象的磨难。

“这是我们的千年古钟,”吉恩·伯奇尔向他解释道,她看了看手表,“再有10分钟,它就响了。”

“有趣的设计。”雷布思说,“钟也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看着他,说:“并不是所有人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雷布思只是耸耸肩,说:“从楼上的展品来看,木偶跟伯克和赫尔之间是有联系的。”

她点点头。“为受害人举办的是假葬礼,我们认为他们可能已经卖出了多达17具尸体,这是很可怕的犯罪。即使找出了真凶,被解剖的尸体也不可能复原了。”

“因为失去了内脏。”雷布思表示赞同。

她没继续他的话题,说道:“伯克和赫尔被捕后,被判了刑。赫尔背叛了他的朋友,并指证了他。最后,只有威廉·伯克走上了绞刑架。你知道后来他的尸体怎么处理的吗?”

这个问题毫无悬念。雷布思猜测说:“解剖了?”

她点点头:“是的,他的尸体被运到旧学院,然后被解剖。如果不是他掘取的大部分尸体被用于解剖学课上,病理医学系还没有尸体做实验呢,那时是1829年7月。”

“这些棺材可以追溯到19世纪30年代。”雷布思若有所思,是不是有人以拥有伯克皮肤制作的纪念品而自吹自擂呢?他问道:“他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吉恩·伯奇尔看着他说:“外科展厅里有一本小册子。”

“是用他的皮肤做成的?”

她又点了点头。“事实上,我替伯克感到难过。他本来是个好人,因经济困难而成为移民,是贫困和机遇将他引向了这条不归之路的。一个欠钱的访客死在了他的家中,伯克了解到在爱丁堡,医学系缺少尸体做实验。”

“被解剖的尸体年龄都很大吗?”

“远不是这样。正如我之前告诉你的,尸体被解剖后,他的灵魂是不能进入天堂的。通常那些用来给学生做解剖的尸体,都是罪犯的。1832年,解剖法规定禁止掘墓……”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似乎血淋淋的过去使她陷入深思,雷布思静静地陪着她。在四楼,他看到了一系列女巫的装备:骨头制成的配饰,钉子从中穿出的皱巴巴的动物心脏。

“了不起的地方,对吗?”

他指的是爱丁堡,但她想的却是爱丁堡周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说,“我就有这种感觉,只有这里能让我的内心平静。探长,你可能觉得我的工作很恐怖,但你的工作更让人可怕,相比来说,更少人愿意接受你的工作。”

“很公平的说法。”他承认。

“我之所以对棺材感兴趣,是因为它们充满神秘。在博物馆里,我们按规定对其进行鉴别和分类。棺材的日期和来源可能不清楚,但我们知道我们处理的对象:骨灰盒、开锁工具、罗马墓地遗址。”

“可这些棺材能说明什么呢?”

她笑了,说:“的确,这也是令人沮丧的地方。”

“我理解那种感受,”他说,“就像处理案件一样,如果处理不了,它始终萦绕在脑际。”

“如果你反复思考,就会想出新的线索。”

“或者新的疑惑,就是这样。”

他们对视着。

“也许我们的共同之处超出了我的想象。”吉恩·伯奇尔说。

“也许吧。”他赞许地回答。

尽管那根分针还没走到数字12那里,但钟已经敲响了。参观者都被吸引了过来,孩子们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复杂的结构给那些过分装饰的数字赋予了生命力,当钟声响起,也开始奏起了不祥的风琴乐。钟摆来回震荡着,像一个擦得光亮的镜片。望着它,雷布思从中看到了自己以及身后的整个博物馆,包括每一个参观者。

“你可以走近看看。”吉恩·伯奇尔告诉他。他们站起来,向前走去,加入拥挤的人群。雷布思认出了木刻的希特勒和斯大林,他们好像拿着带齿的锯子。

“这里还有一些不同的东西,”吉恩·伯奇尔说,“还有一些木偶在其他地方。”

“什么?”他慢慢移开他的眼睛。

“如果我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送给你,那将是最好的礼物……”

周五的半天时间,雷布思一直在等着下班。大卫·科斯特洛的车库的照片被展示在墙上,他的MG是一部宽大的敞篷车。法院的研究员们还没有得到允许从车辆和轮胎上移除水印,这并不妨碍他们好好看上一看。车已经很久没洗了,如果说车是洗过的,就要问问大卫·科斯特洛这车为什么还如此脏了。他们将菲利帕的朋友以及熟人的相片整理到一起,展示给德弗林教授看,当看到她男朋友的照片时,德弗林开口抱怨:“手段真卑鄙。”

自周日晚上以来,她已经失踪整整五天了。雷布思盯着墙上的展示图,越看越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千年古钟的情形,对于那口古钟,越仔细看越能从钟摆的晃动中看出微小的人物。回想起来,古钟就像一座被丢弃的遗忘事物的纪念碑。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墙上所展示的——照片、传真、值班表和图纸,这一切也似乎构成了一座纪念碑,只是到了最后,无论它是如何精美,依然要被拆除,收回到箱子里,放进储藏室或其他地方,它的寿命仅仅取决于案件破获时间的长短。

在其他时间的一些案件中,他曾在这个办公室待过,但那些案件的结果并不都让人满意。你尽量试着不要太固执,尽量试着客观地思考,就像培训研讨会上要求的那样,但真要做到确实很难。“农民”警司对于自己第一周参军的经历仍记忆犹新,同样,雷布思对此也有着清晰的记忆。这正是雷布思在每一天工作结束回家后,会立即冲个澡,换身新衣服坐在椅子上让美酒和滚石音乐陪伴一小时的原因。他今晚听的是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的《乞丐的盛宴》(Beggars Banquet),又多喝了几杯拉弗多格。从起居室到卧室的地毯,两边都皱了。破旧的床垫、衣柜、橱子……整个屋子像废旧市场一样。只有两个地方是干净的,从门口到他坐的椅子和从椅子到摆音响的地方。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音乐放完了,杯子里还剩半杯酒,他又换上一张唱片。这是鲍勃·迪伦的专辑《Desire》,正在播放的是《飓风》(Hurricane),讲的是一个不公平、不合法的控告。此类事随时都会发生——有时是人为的,有时是意外——由他经手的案子就出现过,明明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人,结果却由另一个人承担罪行。很久以前,有让罪犯游街的习惯,以此满足公众将他定罪的要求。在那个时代,你即使确切知道谁有罪,但也不能让地方检察官相信你,警察更不会理你。

他向他们举杯,窗户上透着自己的影子。因此,他又敬自己一杯,然后拿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目的地:酒吧。

在牛津酒吧,他与一位常客聊天,谈到了他去瀑布的旅行。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是吗?”他的同伴说,“我知道这个地方,卫·比利不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吗?”

卫·比利是另一位常客。雷布思环顾一周,发现他还没来。但他工作的餐厅离酒吧很近,20分钟后,就看到他穿着大厨的制服就来了。他急急忙忙走进来,脸上还挂着汗水,他用手抹掉汗水。

“你下班了?”有人问。

“中间休息,”他回答,看一下表。“玛格丽特,请给我一扎啤酒。”

服务员正在倒酒,雷布思要她加满,说这两杯酒都算在他的账上。

“干杯,约翰。”卫·比利别扭地说,对于这种慷慨的馈赠,他并不习惯。

“昨天我刚从瀑布回来,你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吗?”

“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现在想想,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去了。”

“你那时还不知道巴尔弗家族吧?”

卫·比利摇摇头:“他们搬来的时候,我已经去外地上大学了。谢谢你,玛格丽特。”他举杯一饮而尽,“小心身体,约翰。”

雷布思把钱递过去,端起酒杯,看着卫·比利几口就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上帝,这样好多了。”

“工作很辛苦?”雷布思猜测道。

“比以往更辛苦了。你负责巴尔弗的案子?”

“跟其他警察一起。”

“你在瀑布发现什么了吗?”

“也没什么大发现。”

卫·比利从口袋里拿出卷烟纸和烟草,说道:“希望离开后,那里有点变化。”

“你来自梅多赛德吗?”

“你猜对了。我是矿业主。我爷爷一直从事这个行业,我父亲也是做这个的,但他并不擅长。”

“我也是在一个小矿村长大的。”雷布思说。

“那你应该知道没有矿井是什么样子的。梅多赛德一直都很好,直到矿井关闭的那一天。”卫·比利盯着灯光,回忆起他的少年时期。

“那个地方还在。”雷布思告诉他。

“噢,是的。但是不一样了……应该不一样了。妈妈们在外面打扫阶梯,这使阶梯越来越干净了。爸爸们割草。他们经常去别家串门,有时聊些八卦,有时借点东西。”他停顿了一下,又让服务员把酒杯倒满,“上次我听说,现在瀑布住的都是雅皮士。外面的物品都很贵,当地人根本买不起。小孩子长大后,都离开了,就像我一样。有人跟你提起采石场的事情吗?”

雷布思摇摇头,示意卫·比利他想继续听下去。

“这也许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吧,当时,人们都在讨论着在村外建一个采石场,这样会带来很多工作机会。但是,那请愿书却不是他们当初签的那份,或者要他们签的那份。还有,采石场也迟迟没开。”

“是雅皮士吗?”

“你爱怎么称呼他们就怎么称呼。都能看出,这对村民的打击挺大。也许,巴尔弗先生也参与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瀑布……”他摇摇头,“约翰,瀑布现在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他吸了一口烟卷,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然后又陷入深思。“你喜欢听歌?”

“那要看什么类型的曲子了。”

“卢·里德[3]。这里有一场演唱会,我有两张多余的票,你想去看吗?”

“我会考虑的,比利,有时间再来一杯吗?”他朝比利的杯子示意。

比利又看了看时间,说:“我必须得走了,下次再喝吧。”

“那就下次吧。”雷布思同意。

“如果想要票,就跟我说。”

雷布思点点头,看着比利挤出门去,直到消失在夜色里。卢·里德,是一个古老的名字。他的《狂野之行》(Walk on the Wild Side)一直是雷布思最喜欢的歌,而这首歌的贝斯手还为电视剧《爸爸的部队》(Dad's Army)写过《爷爷》(Grandad)这首歌。[4]有时,一个信息可以带来很多信息。

“约翰,还要来一杯吗?”服务员问。

他摇摇头,说:“我听到外面的召唤了。”说完,他就起身向门口走去。

[1]出自《爱丽丝梦游仙境》。

[2]苏格兰爱丁堡荷里路德公园的一座狮子状的死火山的山顶被称为亚瑟王座。

[3]卢·里德(1941—2013),美国摇滚乐歌手与吉他手,纽约摇滚老将、前“地下丝绒”乐队主唱,被后人尊为地下音乐教父。

[4]卢·里德的专辑《变形金刚》(Transformer)的贝斯手Herbie Flowers为BBC制作的情景喜剧《爸爸的部队》(Dad's Army)写了歌曲《爷爷》(Grand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