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ALLS
星期一清晨,雷布思将吉恩的剪报带到办公室。在他办公桌上,放着三封来自史蒂夫·霍利的电文和一条吉尔·坦普勒写的便笺,提醒他11点有一位医生约见。他到她的办公室去推脱,但她在办公室门上的一张纸上写着她一整天都会待在格菲尔德广场。雷布思返回他的办公室,拿起香烟和打火机,便朝停车场方向走去。他刚刚点燃一支烟,西沃恩·克拉克就到了。
“运气怎么样?”他问。西沃恩将手里的电脑举了起来。
“昨晚。”她告诉他。
“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了看他的香烟,说道:“快点结束你那不正当的勾当,上楼来,我再告诉你。”
她身后的门旋转着关上了。雷布思开始吸烟,吐出最后一口烟后将烟头弹到了地上。
当他来到刑事调查局办公室的时候,西沃恩已经将手提电脑打开了。一名警官喊着一个叫史蒂夫·霍利的人打电话找他。雷布思摇了摇头,他深知霍利想要得到什么:贝弗·多兹已经告诉过他关于瀑布之行的事了。他举起一根手指,示意西沃恩等一下,然后打通了博物馆的电话。
“请接吉恩·伯奇尔的办公室。”他等了一会儿。
“你好。”是她的声音。
“吉恩,我是雷布思。”
“约翰,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别和我说你正在被烦扰着?”
“还好,没有麻烦……”
“一个叫史蒂夫·霍利的记者打来电话,想要聊一些关于玩偶的事。”
“他也向你提过这件事了?”
“我能给你提的最好建议:不要说出任何事。拒绝接听他的电话,如果他打通了,告诉他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无论他如何逼迫……”
“明白了。贝弗·多兹泄密了吗?”
“是我的错,我本该料到她会泄密的。”
“我可以管好自己,别担心,约翰。”
他们相互道别后,他放下话筒,走到了西沃恩的桌前,阅读手提电脑屏幕上的信息。
上面写道:
此“游戏”并非游戏。而是一种探索。你需要的是勇气和忍耐力,而不是智力。但你将获得不菲的奖赏。你仍然想玩吗?
“我回邮件说我很感兴趣,但我想知道玩这个游戏要花多长时间。”西沃恩将手指移向小键盘,“他告诉我说会花几天或者几周的时间,因此我询问我能否从Hellbank开始。他立刻告诉我说Hellbank是第四等级,我必须从头开始玩整个游戏。我说可以。在午夜的时候,我收到了这封邮件。”
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一条信息。“他用了一个不同的地址,”西沃恩说,“鬼知道他有多少个。”
“这使他很难追踪?”雷布思问。然后他读道:
我怎么能确定你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他的意思是通过电子邮件地址,”西沃恩解释,“我曾用菲利帕以前的地址,现在我正在用格兰特的。”
“你告诉他什么了?”
“我告诉他必须相信我,除非我们可以经常见面。”
“他敏感吗?”
她笑道:“不是过分的敏感,但这个确实是他发给我的。”她敲击另一个键。
屏幕上显示出:Seven fins high is king.This queen dines well before the bust.
“就这个?”
西沃恩点了点头,说:“我问他是否能给我一条线索,而他所做的就是将这条信息再发过来一次。”
“大概这就是线索。”
她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说:“我半夜起来思考这个问题,觉得这条信息没有任何作用。”
他摇了摇头,道:“你需要一个喜欢智力游戏的人,年轻的格兰特不是玩神秘填字游戏的高手吗?”
“是吗?”西沃恩向正在打电话的格兰特·胡德望去。
“为什么不去问一问?”
当胡德放下电话的时候,西沃恩正在等他,他问:“手提电脑怎么样?”
“还不错。”她递给他一张纸,“我听说你喜欢填字游戏。”他拿过纸,但没细看,“星期六?”
她点头道:“星期六晚上可以啊。”
曾经也有过这样一幕:他们喝了几杯酒以后,在新城的一个体面的小餐厅共进晚餐。大多时候三句话不离本行,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共鸣,但是讲个笑话、重温一些故事还是很让人愉快的。他一直很绅士,结束之后送她回家。但她并没有邀他上楼喝杯咖啡,因为他说自己在布劳顿大街叫了出租车了。
而现在,格兰特点头回应,笑了笑。这样的结果已经让他很满足了。“Seven fins high is king”,他大声读了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我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他又研究了一下那条信息:“像是回文构词法,但又不太可能:元音不够多,都是i’s或e’s。‘Before the bust’,也许是指药品?”西沃恩只是耸了耸肩,“也许,如果能你告诉我一些关于这句话的其他信息会有所帮助。”胡德说。
西沃恩点了点头,说:“边喝咖啡边聊吧,如果你想听。”
雷布思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见他们已经离开了房间,他又拿起了剪报。附近有人在谈论着要召开另一场新闻发布会的事。大家一致认为,如果总警司坦普勒想要你去应付一件事,那就意味着她已经下定决心你非做不可了。雷布思眯着眼睛,有一句话在他第一次看剪报的时候肯定被漏了。1995年的记录是:狩猎塔酒店位于珀斯,一只狗在那里发现了棺材和碎布片。上面记载了故事的大部分情节,还引用了酒店的一位匿名员工的话“幸好我们谨慎,否则狩猎塔将会一举成名”,雷布思很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许伯奇尔知道,他拿起电话,但他又不想打电话给她,不想让她认为他……怎么说呢?昨天他很开心,她肯定也开心。他和她喝了茶,却婉言拒绝了和她一起喝杯咖啡的邀请。
“今天我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他略带歉意地说,她也没否定这一点。
“那下次吧。”她只是这么回答。
开车回到马奇蒙特,他感觉他们之间似乎少了点什么。那天晚上他原本要打电话给她的,但后来打开电视,被一个关于大自然的节目吸引进去了,以至于最后把其他事情都给忘了。直到他突然想起了还有场景再现,便过去看了看。
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迟疑了很久,又拿起了话筒,这次是打电话到狩猎塔酒店找那里的经理。
“很抱歉,”前台说,“他现在在开会,我可以捎个口信吗?”
雷布思解释过自己的身份后,说:“我想寻找个1995年在酒店工作的人。”
“叫什么名字呢?”
他意识到对方理解有误,便笑着继续解释:“我是指任何人都可以。”
“这样啊,我从1993年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
“那么你还记得当时发现的那个小棺材吗?”
“是的,有点印象。”
“我只有当时新闻上的剪报,上面说酒店可能会因此而一举成名。”
“是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不确定,也许因为是位美国游客吧。”
“是谁?”
“失踪的那个人。”
片刻之间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当他再次讲话的时候,他只是请她重复刚才说的那句话。
雷布思来到位于高士威附近的国家图书馆,从圣伦纳德出发步行最多5分钟时间。当他给工作人员看了他的身份证,并表明来意之后,被带到了一张放着微型胶片阅读器的桌子前面,那是一张大型双卷盘胶片照明屏。胶卷先放在一个大卷盘中,然后随着放映的进行逐渐转移到另一个空卷盘里。雷布思用过这台机器,那时候新闻报纸贮藏在乔治四世桥的主建筑里。他即使告诉工作人员今天是个“紧急任务”,还是不得不等了差不多20分钟,管理员才取来胶卷盒。《信使报》是邓迪的日报,雷布思家也曾订阅过。在他的记忆中,这家报纸现在仍在延用早期的大版式风格,头版覆盖了大量广告。既没新闻,也没图片。他还记得当泰坦尼克号船沉没后,《信使报》的头条新闻是“迷失大海的邓迪人”。当然,并不能说这份报纸的眼界非常狭隘。
雷布思随身携带狩猎塔酒店的剪报,并反复播放从图书馆拿到的胶片,四周后,这些资料已破旧得不堪入目。内页的头条是“警方称游客神秘失踪”。那个女人叫贝蒂-安妮·杰斯帕森,38岁,已婚,是一名来自美国旅游团的游客,这次旅游名叫“探索苏格兰高地之谜”。她的照片是从护照上获取的,身材粗胖,一头黑色的卷发,戴着一副厚框眼镜。她的丈夫盖瑞说她有早起散步的习惯,并且喜欢在早餐前散步。酒店里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离开,警方带着照片搜查了整个珀斯镇中心。随着雷布思一周以来对胶片的反复播放,他将故事剪切成了六个小片段。又过了一周,就只剩下了一个小片段了。最后这个故事就如贝蒂-安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酒店前台接待员所述,这事发生以后的第一年,盖瑞·杰斯帕森又来此地旅行了好几次,第二年又待了一个月。最后她听说盖瑞遇见了另一个女人,然后从新泽西迁移到了巴尔的摩。
雷布思将这些细节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然后坐下来,轻叩着他刚写过字的那页纸,直到后来另一个读者清了清噪子提醒他小声点。
回到总服务台,他请求查看更多报纸:《邓弗姆林报》《格拉斯哥先驱报》和《因弗内斯信使报》,但只有《格拉斯哥先驱报》才有缩影胶卷,所以他只能从这份报纸中查看相关报道。1982年,在墓地发现了玩偶……1982年初,范·莫里森发布专辑《美景》(Beautiful Vision)。想到这儿,雷布思情不自禁哼起了其中一首歌《坐在门槛上的居民》,然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场合便停止了哼唱。1982年,他还是名警长,和一个名叫杰克·莫顿的警长一起办案。他们的基地在大伦敦路,直到后来警察局因着火才搬迁。工作人员把《格拉斯哥先驱报》的胶卷送了过来,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便开始播放,屏幕上模糊可见天数和周数,还有大伦敦路警察局所有位居他之上的警官们,他们现在或已去世或已退休。他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保持联系,现在“农民”警司也退休了。他心里明白,不久之后,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将轮到他离开。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安静地离开,他的同事们一定会尖叫着欢呼着送他离开的。
墓地里的那个玩偶是在五月份被发现的,而他是从四月份开始介入此案的。但问题是,格拉斯哥是个大城市,这个城市中发生的案件要比珀斯这样的小地方多得多。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发现有用的线索。即便是真有人失踪,这类案件都会见报吗?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失踪,有些人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譬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和那些没有亲戚朋友的人。他曾碰见过这样一个发生在乡村中的案件,一具躺在火炉旁椅子上的尸体,直到邻居闻到了臭味才被发现。
当年他在四月份开始介入案件调查的时候,除了有“六人死亡,其中两位是女性”的新闻以外,没有任何关于失踪者的报道。其中,一位女性是在聚会后遇刺的,据称曾有一个男子协助警方调查。雷布思猜想他可能就是死者的男朋友,他确信如果继续调查下去,将发现这个案件最后会出现在法庭上。第二条人命为溺亡,死在了一条雷布思从来没听说过的河——白车河中,最后在罗斯霍公园的南部发现了这具尸体。受害人叫黑兹尔·吉布斯,21岁。她的丈夫离家出走,留下她和两个孩子。朋友说她很沮丧,出事的前一天她出去喝酒了,将孩子们留在家中。
雷布思向外走去,拿出手机,拨通了利斯刑事调查局鲍比·霍根的电话。
“鲍比,我是约翰。你了解格拉斯哥吗?”
“知道一点。”
“那你曾听说过‘白车河’吗?”
“没有。”
“那么罗斯霍公园呢?”
“很抱歉,我不知道。”
“那你在西部有联系人吗?”
“我可以打个电话。”
“那就打电话问问,好吗?”雷布思重复了几遍那些名字,然后挂断了电话。他吸着烟,盯着对面角落里的一个新酒吧。心想偶尔喝一次酒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而后便又想起了他该去看医生了。真是见鬼,他不得不继续等,又得重新预约医生了。当他吸完一支烟的时候,霍根还没有回电话,雷布思又回到桌前,开始浏览1982年5月的那些报刊。当他的手机响起来时,那些工作人员和读者一同投来了惊吓的目光。雷布思诅咒着接通了电话,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是我。”霍根说。
“继续。”雷布思放低声音说,向出口走去。
“罗斯霍公园位于波洛克,在市中心的西南方向,白车河的上游流经此地。”
雷布思停下来,大声说道:“你确定?”
“这是别人告诉我的。”
雷布思又回到之前的那张桌子前面,他拿出放在《信使报》下面的《先驱报》,查看鲍比所说的是否属实。
“谢谢你,鲍比。”向鲍比道谢后,他挂断了电话。他周围的人正恼怒地小声抱怨着他的吵闹,但他并没有太在意。一篇报道——“教堂谴责可恶的恶作剧”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教堂墓地发现了棺材。那座教堂坐落于波特希尔路。
在波洛克。
“我想你不会为自己开脱。”吉尔·坦普勒在电话里对他说。
雷布思让她等了5分钟后,就开车回到了格菲尔德广场,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那间破旧不堪的办公室。
“我确实想向你解释一下。”雷布思对她说。他用手抚了抚前额,觉得整个脸像着火了一样。
“你应该去预约医生。”
“突然有事,上帝啊!你肯定不会相信的。”
她用手指戳着在办公桌上摊开的小报,问道:“你知道史蒂夫·霍利是怎么获得这些消息的吗?”
雷布思将报纸翻过来对着自己。霍利根本就没有时间得到那么多信息,他只是拼凑了一个故事,里面设法提到亚瑟王座棺材、一个“来自苏格兰博物馆的本地专家”、瀑布镇发现的棺材和“存在更多棺材的接连不断的传言”。
“他提到‘更多的棺材’,是什么意思?”吉尔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然后他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在那些发了霉的、皮面精装的《邓弗姆林报》和《因弗内斯信使报》中,他的确发现了他所知道的和即将找到的让人感到可怕的东西。1977年7月,在奈恩沙滩发现棺材的前一周,波拉·吉尔林的尸体沿着海岸被冲到四英里远的岸上。她的死因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只简单地归因于“不幸”。1972年10月,在邓弗姆林山谷发现棺材的前三周,一位年轻女孩被报道失踪。卡罗琳是就读于邓弗姆林中学的一名学生,她被交往了很长时间的男朋友抛弃了,这可能是导致她离家出走的最大原因。她的家人说只有打听到女儿的消息他们才会安心。雷布思怀疑他们已经……
吉尔·坦普勒未加任何评论地听他讲述了整个事情的原委。待他讲完后,她看了看那些剪报和他从图书馆里带回来的笔记。最后,她抬起头看着他。
“约翰,这件事听起来太空洞了,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雷布思激动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需要走走,但办公室的空间太小了。“吉尔,它……这里面有神秘的东西。”
“凶手会把棺材留在犯罪现场?”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提到两具尸体,没有谋杀的迹象,只是两桩失踪案,这些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包括菲利普·巴尔弗,已经出现三起失踪案了。”
“还有一件事值得商榷:瀑布镇的棺材在她失踪不到一周的时间浮出水面,同样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难道你认为我判断错了?”
“也许。”
“那我可以继续沿着这个思路调查吗?”
“约翰……”
“只有一个需求,可能的话我需要两名警官的协助,给我们几天时间去调查此案,以便让你信服。”
“实际上我们已经全力以赴了。”
“全力以赴做什么?难道是虚张声势,直到她回来、向家里打电话或者死讯浮出水面吗?派两个人给我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只能委派一个人给你,并且最多给你三四天时间,明白了吗?”
雷布思点点头。
“还有,约翰,你必须去看医生,否则我会将你扣押回来的,明白吗?”
“明白了。谁将和我一起工作呢?”
吉尔认真想了想,问道:“你想要谁呢?”
“埃伦·怀利吧。”
她迷惑不解地盯着他,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耸了耸肩,说道:“虽然她担任新闻发言人有负重任,却是一个好警察。”
吉尔仍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最后说道:“好的,随你的便吧!”
“有办法让史蒂夫·霍利离我们远点吗?”
“我会试试的。”她用手指轻叩那份报纸,“我一直在猜想这个‘当地专家’是吉恩,对吧?”她停下来,直到他点头回答,她才继续说,“我要是早点想到这一点就好了,还让你们俩一起……”她开始用手摸前额,“农民”警司以前也总喜欢这样,而且每当这个时候,他都称自己的头为“雷布思的头”……
“我们究竟在寻找什么呢?”埃伦·怀利问。她被吉尔叫到圣伦纳德,但并没有因为和雷布思一起工作而表现得特别兴奋。
“第一件事,”他告诉她,“那就是解决我们的后顾之忧,也就意味着我们要确认那些失踪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和她们的家人谈话吗?”她猜测道,并在便笺本上将此要点记录了下来。
“是的。对于这两个人,我们还需要查看站内的结果,去看看病理医师是否有遗失的信息。”
“你是指1977年和1982年吗?你认为她们的记录没有被扔掉?”
“希望如此,就算记录没有了,还有些医生有长久不忘的好记性呢。”
她写下这一任务,又说道:“我想再问一遍:我们要寻找什么呢?你是想证明这些女人和棺材有关系?”
“我不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相信一件事容易,而要证明它却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法庭上。
“可能会让我放心吧。”他最后说。
“那么所有的都是开始于亚瑟王座的那些棺材吗?”他点点头,而他的热情并没有对她的怀疑产生丝毫影响。
“听着,”他说,“如果我看花了眼,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告诉我。不过,首先我们必须做一些搜寻工作。”
她耸了耸肩,又匆匆记下这一任务,问道:“是你要求派我来的,还是老板安排的?”
“我要求的。”
“总警司坦普勒答应了?”
雷布思又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可能没有吧。”
“好的,”他说,“那么我们开始吧。”
他几乎花了两个小时才将所需要的资料整理成稿,这将是他们用来调查的最权威性的资料。他给每个新闻故事都添加了时间和页码目录,并有序地整理出了一些副本。与此同时,埃伦·怀利正忙于打电话,寻求格拉斯哥、珀斯、邓弗姆林和奈恩四个警察局的协助。她需要弄到那些病历记录,当然,如果还找得到的话,还有那些病理医师的名字。每次她大笑时,雷布思都能猜得到电话那边在说什么:你说过你不会问这么多的,对吧?他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听她打电话。她懂得什么时候要表现出害羞、强硬以及卖弄风情。当重复的话语让她感到不耐烦时,她的声音从来不会出卖她的表情。
“谢谢你。”她再次重复说,将听筒搁在支架上,潦草记下所有信息,然后查看时间并将其记录下来。她做事十分仔细,也很令人满意。“许诺只是一回事。”她不止一次这么说。
“总比没有好。”
“只要他们还活着。”然后她又拿起电话,深深吸一口气便接着拨打下一个电话。
这几个年代的间隔激起了雷布思的兴趣:1972年、1977年、1982年、1995年,5年、5年、13年。而现在,也许又是一个5年的缺口。数字5似乎说明有一定的规律,但很快又被1982年和1995年之间的年份打乱了。对此的解释有很多:不管那人是谁,他可能躲在了什么地方,也可能在牢中。谁又能确定棺材只会散布在苏格兰周围呢?也许针对此案应进行一次更全面的调查,看看其他警局是否也遇到了类似的案件。如果他已经刑满释放,还可以查询他的记录。13年很长,他很可能会再次成为一个杀人犯。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哪儿也没去。他在这里随心所欲地狂欢着,丝毫没有受棺材事件的困扰,也许是因为那些棺材还没有被全部找到,一个非常轻小的木盒子……狗可以轻易将它咬碎,小孩子也可以将它带回家玩耍。也可能有人把它私藏起来,然后用来愚弄某人最好不过了。雷布思知道引起公众的关注有助于查明真相,然而在他看来,目前吉尔并不主张这么做,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她足够信服。
“什么也没有?”他看见怀利没有讲话就挂了电话,便问她。
“没有人接电话,也许爱丁堡接电话的那个疯狂的警察将我们打电话的消息四处传开了。”
雷布思有些抓狂地一把攥皱了一张纸,并将它丢进垃圾桶。“我们也快要疯了,”他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怀利打算到面包店买个带果酱的甜甜圈,雷布思则决定去散散步。圣伦纳德周围的街道并没有太多的去处,不是公寓楼、住房建筑规划区就是荷里路德路上超速行驶的车辆、索尔兹伯里峭壁的背景。于是雷布思决定穿过圣伦纳德和尼科尔森街之间那个狭窄且拥挤的通道,他到报刊亭买了一罐Irn-Bru,边走边喝。有人说这种饮料可以解酒,而他却要用来抵挡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看着电视上的跑马比赛时那一品脱半啤酒的诱惑。倒是可以去南面的街道走走,但他并没有去,而是直接穿过了马路。因为那里有几个小孩在人行道上玩耍,大部分是亚洲人。一天的学习结束后,现在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孩子们又开始活蹦乱跳了。他想也许今天自己的想象力也是无边无际的……还有最后一种可能:在根本就不存在联系的事物中寻找其中的关联。于是他拿出了手机和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
电话拨通了,他要求吉恩·伯奇尔接听电话。
“吉恩?”他停下脚步。“我是约翰·雷布思,我们可能从你的小棺材那里发现了新的线索。”然后他停下来听吉恩讲,“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他环顾四周,“我现在正要去开会,你今晚有时间吗?”“恐怕没有。要不睡前喝杯酒怎么样?”雷布思的脸上露出喜色:“10点钟怎么样?在波托贝洛还是市中心?”他又停顿下来。“好的,如果你在开会,在市中心会方便一些。然后我送你回家。那就10点钟在博物馆见?好的,再见!”
他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的路标指明他在希尔广场。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了:在外科展厅的后面。他面前的这扇叫不出名字的门通往展厅,陈列着朱尔斯·索恩先生的手术史。他看了看手表,只剩下10分钟就要闭馆了。但他顾不得这些,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发现里面就是一个和普通居民楼一样的楼梯。爬完了一层之后,他来到一个狭窄的楼梯平台,对面是两扇门。看起来像是私人公寓,于是他又攀爬了一层楼。正当他迈进博物馆的门槛时,警报响了起来,提醒工作人员来了一名新的参观者。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她问道。他摇了摇头。“好吧,现代类展馆在楼上,左边是牙科类展览……”道谢后,他就离开了。周围没有一个人,至少雷布思没有看到。他在牙科展厅待了一会儿,在他看来,几个世纪以来牙科技术并没有多大的进步。主体陈列占据了两层楼,井然有序。展品被放在玻璃橱窗中,大部分的光线还不错。他停留在药剂师作坊前,走到约瑟夫·李斯特医生的全身像跟前,查看他的成就,其中最主要的是关于石碳酸和消毒羊肠线的介绍。再往前走一点,看到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用伯克的皮肤做成的钱包。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生日时,一位叔叔送给他的那本皮革精装《圣经》。旁边放着伯克的石膏头像,仍然可见刽子手使用绞索后留下的痕迹,另一名共犯叫约翰·布罗根,他是帮忙运送尸体的。伯尔看起来很安详,头发整整齐齐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不安。而布罗根却受尽折磨,下颌的皮肤已经脱落,头骨呈淡红色。
接下来是解剖学家诺克斯的半身塑像,他就是那些体温犹存的尸体的接收者。
“可怜的诺克斯。”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雷布思环顾四周,看见一位穿着晚装的老人,系着领结和腰带,穿着黑皮鞋。雷布思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认出他就是菲利普的邻居德弗林教授。德弗林蹒跚前行,盯着那些展品。“很多人曾一直讨论他究竟知道多少事。”
“你的意思是,他是否知道伯克和赫尔是杀手?”
德弗林点了点头,说道:“在我看来,毫无疑问他是知道的。那个时候,解剖学家遇到的尸体都已经冰冷了,因为那些尸体都是从英国各地运往爱丁堡的——其中一些通过联盟运河。那些盗尸者——掘墓盗尸人把尸体泡在威士忌里运输,这是一笔获利颇丰的交易。”
“最后威士忌也被卖掉了?”
德弗林轻笑道:“是经济学指导他们这么做的,说来颇为讽刺的是,伯克和赫尔是因为经济原因才移民的,他们的工作是修建联盟运河。”雷布思此时想起了吉恩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德弗林停下脚步,把一个手指塞进宽腰带,说道:“但是可怜的诺克斯……他是一个天才,从来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是杀手的同谋,而教会的反对成了他最大的难题。请记住,人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许多神职人员反对人体研究,把它看作是亵渎神圣。于是他们召集了一群下层社会的信徒反对诺克斯。”
“他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文献记载,他死于中风。赫尔告发了同伙,他不得不逃离苏格兰。即使这样,他并不安全。他被石灰射瞎了双眼,最后在伦敦街头乞讨。我知道在伦敦有个叫“盲人乞丐”的酒馆,但不知道是否与他有关……”
“16件谋杀案,”雷布思说,“发生在狭窄的西港。”
“我们也无法想象这些天发生的事,对吧?”
“但我们现在有法医学和病理学。”
这时德弗林抽出手指,在面前摇了摇。“一点也没错,”他说,“如果我们没有病理学研究,就不会出现盗尸者,诸如伯克、赫尔之类。”
“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来顶礼膜拜吗?”
“也许是吧,”他看了看手表,“7点钟将在楼上举办晚宴。我想应该早点到,多看看这些展品。”
雷布思由此又想起了德弗林壁炉上的邀请函,上面注明:着黑色领带,佩戴一些装饰物……
“很抱歉,德弗林教授,”管理员叫道,“我该闭馆了。”
“没关系,玛吉,”然后他又问雷布思,“你想参观其他地方吗?”
雷布思突然想起埃伦·怀利,她现在很可能已经回到办公室了。“我真的应该……”
“来吧,来吧!”德弗林坚持说,“你不能因访问外科展厅而错过了布莱克博物馆……”
管理员不得不打开已经锁着的门让他们过去,然后他们来到主馆。走廊很安静,两边的墙壁上罗列着医学界名人的肖像画。德弗林说这是图书馆,他们在装饰着大理石地板的圆形大厅停了下来,他指着楼上说:“那里就是我们进餐的地方……所有的教授和博士都穿得雍容华贵,尽情享受橡皮鸡[1]。”
雷布思抬起头,天花板上装饰着一个玻璃圆顶。第一层楼上有圆形围栏,可以远远看得见门口。“是什么样的活动?”
“上帝才知道,每次应邀而来,我只是塞给他们一张支票。”
“盖茨和柯特会来吗?”
“可能吧。你知道桑迪·盖茨没有办法拒绝一顿饱餐。”
雷布思仔细端详着那些巨大的门,他以前在驾车或步行经过尼科尔森大街时只是从另一面远远地看到过。他也从没见这些门打开过,正如他向工作人员说的那样。
“晚些时候会打开这些门,”德弗林告诉他,“客人进来后,直接上楼。走吧,这边请!”
他们又穿过了几条走廊,上了几个台阶。“现在可能没有锁门。”当他们走近另一套富丽堂皇的大门时,德弗林说道。“进餐的客人喜欢餐后散步,大多数人会到这儿来。”他试了试门把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门确实没有锁。然后他们走进一个大展厅。
“这就是布莱克博物馆。”德弗林用双臂比画着说。
“我以前听说过,”雷布思说,“却一直没有机会来参观。”
“它不对大众开放。”德弗林解释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如果把它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向大众开放,学院将会赚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这是普莱费尔展厅,在雷布思看来,这个名字听起来没有它的绰号那么恐怖。里面摆设着陈旧的手术器械,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酷刑室而不是手术室。罐子里模糊可见大量的人骨和人体器官以及一些漂浮物。他们沿着一段狭窄的楼梯走到了陈列着更多玻璃罐的平台。
“整天看管着这些装满甲醛的瓶瓶罐罐的家伙真是可怜啊。”德弗林说,这时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雷布思盯着一个玻璃量筒里的东西,一个扭过脸的婴儿正盯着他,但看起来身体有些扭曲。然后他才发现他的头长在了两个不同的躯体上,是连体婴儿,他们共用着一个头,而两张脸却异常完整。雷布思看着这些恐怖的展览,从内心感到冷酷,残忍。然而,这里还有许多其他展品:更加畸形的胎儿、绘画作品。这些画大部分出自19世纪,描绘了士兵的某些身体部位被炮弹和火枪打烂的画面。
“这才是我最喜欢的。”德弗林说。周围挂满了淫秽图片,他在一位年轻男子的画像处停下,看着画在上面的艺术家,几乎笑了出来。雷布思阅读上面清晰可见的文字:“肯尼特·洛弗尔博士,于1829年2月。”
“洛弗尔是负责对威廉·伯克进行解剖的解剖学家之一。甚至很可能是那个将他处以绞刑之后才宣布死讯的人。此事过后不到一个月,他便让人画了这张肖像。”
“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非常满意。”雷布思说道。
德弗林的眼里露出喜色,说道:“难道不是吗?肯尼特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工匠。他做的木工活就如迪肯·威廉·布罗迪[2]做的一样好,你可能听说过。”
“白天是绅士,晚上是强盗。”雷布思说。
“也许可以作为史蒂文森的《杰克与海德》[3]的模型。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在史蒂文森的房间里就有一个衣柜,是布罗迪的作品之一……”
雷布思仍然在仔细端详着那幅画像。洛弗尔的眼睛深邃而幽黑,下巴小巧,打成绺的头发乌黑浓密。毫无疑问,画家对肖像做了改动,使其比本人看起来更好看,也许对他的脸做了不少修改。所以,洛弗尔看起来确实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
“小女孩巴尔弗特别有趣。”德弗林说。雷布思大吃一惊,他转过身来,看到这个老人的呼吸现在已经正常了,一直盯着这幅画像。
“什么意思?”雷布思问。
“在亚瑟王座发现的小棺材……新闻界又将它们带入了公众的视线。”他转过身看着雷布思,“有一种说法认为它们象征着伯克和赫尔的受害者……”
“是的。”
“现在,另一个小棺材似乎是为了纪念年轻的菲利帕。”
雷布思回头看着画像,问道:“洛弗尔还从事木工工作?”
“我的餐桌就是他做的。”德弗林微笑着说道。
“这也是你购买的原因?”
“这是早期病理医学的纪念品。探长,外科史就是爱丁堡的历史。”德弗林对他的疑问嗤之以鼻,并且深深地叹气惋惜,“你知道的,我错过了。”
“我不认为自己知道。”
他们离开了那幅肖像画。“就其本质而言,外科的工作是一种特权。动物的躯壳中究竟隐藏着什么,让人无休止地沉迷。”为了证明这一点,德弗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雷布思没打算要补充什么,对他来说,身体就是身体。当死去的时候,让人感兴趣的因素也会随之消失。他说这些话的次数和那些老病理学家们一样多,他心想,只是不如他们讲得生动流畅。
回到主厅,德弗林转向雷布思,说道:“看看这里,今晚你真的应该和我一起去参加,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去换衣服。”
“我并不这么想,”雷布思说,“你会一直滔滔不绝,并且三句话不离本行。”除此之外,他本可以补充一点,那就是他根本没有一件吃正餐的晚礼服,更不用说其他的了。
“你会高兴的,”德弗林坚持说,“如果你能记住我们的谈话。”
“为什么?”雷布思问。
“演讲者是罗马天主教堂的神父,他将谈论形神的二元对立。”
“我已经听不懂你的话了。”雷布思说。
德弗林只是莞尔一笑,“我想你是在假装听不懂,这些理论也许对你的职业生涯有用。”
雷布思耸耸肩表示承认,说道:“这个演讲者不是康纳·利里神父吧?”
德弗林惊奇地盯大眼睛,“你认识他?那就更有理由加入我们了。”
雷布思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就喝杯酒吧。”
雷布思回到圣伦纳德时,埃伦·怀利特别不高兴。
“你对于‘小憩’的理解和我很不一样哦!”她抱怨道。
“我碰见了一个熟人。”他解释道。她不再多问了,但他明白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火气。她紧绷着脸,立即抓起了电话听筒,似乎有什么恶意的预谋。她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真心诚意的道歉或者赞美的话语。雷布思迟疑了一会儿,当看到她又一次摔打电话时,他便问道:“是因为新闻发布会吗?”
“什么?”她砰的一声放下听筒。
“埃伦,”他说,“不是……”
“你竟然敢用长辈的口吻来称呼我。”
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好吧,不再直接称呼你的大名。如果让你听起来感到冒犯的话,我很抱歉,怀利警官。”
她对他怒目而视,突然表情一缓,勉强对他一笑,并且用双手揉揉双颊。
“很抱歉。”她说。
“我也是,出去那么久,我应该打个电话给你的。”他耸了耸肩,“但现在你知道了我那可怕的秘密了。”
“什么秘密?”她看着他。
“逼迫约翰·雷布思道歉,必须首先对电话动粗。”
她大笑起来。现在的她并非精力充沛,而是仍然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但看起来心情有所好转。然后他们开始继续工作。
但事不如人愿,最后他们所获得的信息微乎其微。他告诉她不要灰心,这必定是个艰难的开始。她穿上外套,邀请他一起去喝一杯。
“已经有预约了,”他告诉她,“下次,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从语气中听得出她似乎不相信下次会有机会。
他一个人去喝酒:在步行去外科展厅路上的那家酒吧,他喝了些拉弗多格,并向其中滴了微量的水以减轻烈性。他选择了一个埃伦·怀利不知道的地方,也就不用担心在拒绝她之后又会和她撞上了。他要借着几杯酒的酒劲才能告诉她,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她的事业并不会因为那场新闻发布会上的一次语塞而结束。当然不得不承认她把吉尔·坦普勒惹怒了,但吉尔还没有愚蠢到要和她结怨的地步。怀利是名好警察,一个聪明的侦探,她很快就会有机会的。如果坦普勒继续为难她,那就说明她自己开始变得糟糕。
“再来一杯吗?”酒保问。
雷布思查看了看时间,说:“好,再来一杯!”
这个地方使他备感惬意。一个小小的不知名的地方,远离尘嚣。酒吧外面甚至没有招牌,也没有可以证明这里是个酒吧的东西。它在一条后街的角落里,只有知道的人才能找得到。酒馆的角落里坐着两名常客,挺直着背,睡眼蒙眬地对着远处的墙面发呆。他们的谈话声稀稀落落,声音非常低沉。电视被调成了静音,但酒吧招待仍然在看,是一部美国法庭剧,演员们在灰色的墙下徘徊着。时而出现一个忧心忡忡的妇人的特写镜头,她并不满足于面部表现出来的悲痛,还假装痛苦地扭动着双手。雷布思把钱付给招待,将第一杯中剩下的酒倒入另一个杯子里。有个老人咳嗽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的鼻息声。他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雷布思禁不住问酒保。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