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指控(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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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啊,马克!”玛丽带着如常的笑容,在门口说道,“到书房去吧,特德,你们都去。不用急着吃晚餐。”

一番客套之后,史蒂文斯领着两人匆匆来到他的私人房间,就在走廊深处几步远的地方。书房不大,容纳三个人就不大转得开身了。他打开悬在书桌上的吊灯,灯光洒下,房间内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冷意。马克小心关上门,站在门边。

“特德,”他说,“迈尔斯叔叔是被谋杀的。”

史蒂文斯早有所料。他并不担忧,但还是感觉内心颤抖起来。吓他一跳的是马克的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我的天哪!马克……”

“他是被砒霜毒死的。“

“大家都坐下吧。”顿了顿后,史蒂文斯说。他让客人坐在书堆中的两张皮椅上,自己则背靠书桌坐定,展开双臂靠在桌边,看着来者说:“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宅内的某人。”马克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他深吸口气,“既然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就能坦白为何要告诉你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一双长长的胳膊悬在膝间,淡蓝色眼睛注视着吊灯。

“有件事我必须做,我想去做。要做成这件事,除我之外还得要三个人帮手。现在我找好了两个人,你是我唯一信任的第三者。不过,如果你答应帮忙,必须先答应我件事。不管我们在老头儿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你都不能向警方透露半句。”

史蒂文斯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毯,掩饰自己纷乱的思绪:“你难道不希望——不管这凶手是谁,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噢,我当然想。”马克冷静地猛点头,“不过你不明白,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文化扭曲,特德。如果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这愤怒是出自:大家为何不肯管好各自的事,而去管其他人!如果有什么东西我深以为恨,无疑就是所谓的‘公之于众’。我指的是隐私被公之于众。对美国人来说,暴露隐私好像成了一种宗教、一种狂热、一种命运的狂舞。我最恨那种该死的所谓哲学:‘只要能出名,我才不在乎别人的嘴。’因为,这样一来,某个人在好事(抑或坏事)方面的成就全体现在电话簿上对他的介绍。这不是报纸的错,它们无能为力,就像镜子无法阻止别人去照它。而且,如果只是出于虚荣心,尚可理解。但我们家的事情不同。不管是不是谋杀,我可不想我的隐私变成普通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连告诉他们现在是几点钟都不愿意。你瞧,这就是我的真实感觉。也是我们不能透露调査结果的原因。

“今晚,如果你能帮把手的话,我们打算打开地穴,撬开我叔叔的棺木,起出尸体进行解剖。尸体里面到底有没有砒霜,我们必须拿到决定性的证据,但我肯定是有的。现在,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吧。

“关于我叔叔是被谋杀的这事儿,我都知晓一周了,但束手无策。为了搞清楚确定的事实,必须开棺验尸。问题是怎样才能秘密操作。没有医生肯——我是说——”

帕丁顿愉快地插嘴。

“马克的意思是,”他说,“任何有声誉的医生都不会做这种验尸。所以他不得不求助于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老伙计。”帕丁顿敲敲厚帽檐,看着史蒂文斯说,“你得理解我在这件事里的立场。我是马克的老朋友了,十年前曾和他妹妹爱迪丝订过婚。我曾经是名外科医生,十年前在纽约有着不错的职业生涯。然后我替人做了次流产手术,原因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是有充分的理由。这件事引起了一阵骚乱,最后我也被暴露了出来。”

仔细回忆这些伤害自己的细节,对他来说似乎乐在其中,不过他的笑容里倒是没有丝毫苦涩感:“刚好那时候新闻界没什么大事可报道,所以马克在报界的朋友抓着我大做文章。当然,我被吊销了行医执照。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我积蓄颇丰。这件事引起的另一个麻烦在于,爱迪丝一直相信我做流产手术的那位女人是……算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帕丁顿皱着眉头,一边抚摸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边看着门口总结道。虽然没说几句话,他的喉咙已经干涩了。史蒂文斯知道缘故,他站起身来,从壁橱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自那以后,”帕丁顿说,“我就搬去了英格兰,生活怡然自得。不过一周前,马克给我拍来电报——说需要我尽快赶来,否则办不成事——收到电报后我跳上第一趟开往美国的轮船。我所知的相关事宜如上所述。”

史蒂文斯又拿出几个杯子和一瓶苏打水。

“听着,马克,自然我会听你的话,保守秘密。”他热切地说道,内心比对方所了解的更加急切,“不过,假设你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假设你证明他是死于谋杀,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马克用手扶着额头说:“天知道我该怎么办,这问题快把我搞疯了。我能怎么办?若是你,你会怎么办?若是其他人,他们又会怎么办?私下里复仇?完成另一次谋杀?不,谢了,我对迈尔斯叔叔的感情还没深到那份儿上。不过我们首先必须搞清楚事实,这你得知道。我们不能茫然无知,任由一名毒杀犯在大宅中晃悠……而且,我痛恨罪犯使用的这种残忍手段,特德。迈尔斯叔叔可不是一下子去世的,他死得很痛苦。凶手肯定很享受看着受害者慢慢死去。”

他敲了敲椅子扶手,又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凶手持续下毒有好几天,没准都一周了。这点我也不能确定。说不定我们永远也弄不清凶手从何时起开始对他下毒,因为他之前确实得了胃炎,症状和砒霜中毒差不多。从他情况恶化到请来受训护士前,他已经让人将午餐、晚餐装在托盘里送到房间。他甚至不许玛格丽特,”——马克转头对着帕丁顿——“他甚至不许玛格丽特——家里的女佣——把托盘送进房间,而是让她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等他自己方便的时候再开门来取。有时候托盘会在桌子上摆很久。因此,任何大宅里的人(就我猜测,甚至包括大宅外的人)都可能在他的食物里投毒。但是——”

“但是,”马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在他被下足剂量,最终于凌晨三点死去的那个晚上,情况又大不相同。这天晚上的情况有点像推理小说的情节。我必须破解这晚发生的谜题,必须弄清事实真相,哪怕仅仅是为了替自己的太太洗刷嫌疑。”

史蒂文斯刚要取出一支香烟,闻言手停在了半空中。不管这件罪恶是谁犯下的勾当,这倒是不同寻常的发展。马克和露西,他想到了露西——苗条,美丽又能干,黑发总是从旁边分开,鼻端隐隐约约有些雀斑,还有她笑容满满的脸庞。她是那种被人们称曰“派对皇后”的类型,她和马克完全不同,但毫无疑问非常幸福——他想到了露西,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谬。

马克面露讥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听起来很疯狂,不是吗?纯粹是一派胡言,对吧?是的,这我也知道。我知道这很荒谬,就像我知道自己正坐在这张椅子上一样。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迈尔斯被下足剂量毒死的那晚,我知道露西整晚都和我在一起,在圣戴维斯参加一场假面舞会。我要对付的是该死的间接证据。你可不用面对这种局面,特德,你真该感谢自己的幸运星座,你不用面对我这种窘境。你要对付的是该死的间接证据,虽然你知道它屁也不是,因为你痛恨秘密和鬼祟。我必须找出谁杀了迈尔斯叔叔,我必须找出是谁想陷害她。然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善罢甘休。我没指望解释清楚,让你搞明白……”

“真的吗?”史蒂文斯说,“行了,算了别管他。你一直说间接证据,到底是什么间接证据?”

到目前为止,桌上的酒瓶酒杯还没人碰过。马克闻言吸烟似的深吸口气,往酒杯里倒了些威士忌,举杯对着灯看看,一饮而尽。

他说:“亨德森夫人,我们家的厨师和管家夫人,目击了案发过程。她看到了凶手最后一次下毒的过程。而且,根据她的说法,唯一可能是凶手的就是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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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①Elsie Dinsmore,美国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小说主角,由Martha Finley(1828——1909)创作,是个单纯的姑娘。</i>

<i>  ②Charles the Second(1630——1685),苏格兰及英格兰国王。</i>

<i>  ③Rembrandt(1609——1669),著名荷兰画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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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帕丁顿前倾着身体。

“听到这消息后,你还算冷静,这是个好现象。”他说道,“但对我而言,这位明星证人的证言挺苍白的。”

马克喝酒时,帕丁顿一双大眼睛渴望地看着。史蒂文斯看得出帕丁顿也很想来一杯,不过他不会主动去倒酒,而且假装没有看到马克手里的杯子。史蒂文斯替他调了杯威士忌加苏打,他故作随意地接过去,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显示出他私下肯定在悄悄酗酒。

帕丁顿接着说:“你是说亨德森夫人,那位在你们家待了很久的老太太?她会不会是——”

“任何事都有可能。”马克疲惫地说,“在如今这种乱局之下。不过我想她既不是歇斯底里,也没有撒谎。没错,她是个喜欢八卦的长舌妇,不过你觉得她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类型吗?还有,正如你所言,她和她丈夫自打我还是个孩子起就在我家帮忙了,她从小照顾奥戈登……你还记得我弟弟奥戈登吗,帕丁顿?你离开时,他还是个小学生……我知道亨德森夫人很喜欢我们一家。我还知道她也很喜欢露西。而且,你要知道,她丝毫没有怀疑迈尔斯叔叔是被毒死的。她以为他死于胃病,以为自己看到的事情毫不重要。正因为如此,为了让她闭上嘴,我可费了大力气。”

“等一下,”史蒂文斯插嘴道,“她所说的故事是不是有个穿着古装的女人,穿过那道不存在的门离开房间?”

“对,”马克承认道,不安地挪了挪身体,“这也是让我不安的原因。因为这正是整个故事中最不合常理的部分。根本是无稽之谈!那天我特意跟你说起,想探探你的反应,当时还不得不当成笑话——好吧,这么着,还是你们来判断吧。”他纤细的手指闲不下来似的,摆弄着卷烟纸和一小袋烟草;马克喜欢自己卷烟抽,如今已是熟能生巧,“我从头讲起,把事情全部告诉你们。其中有几个地方太诡异了,我自己简直是如堕雾中。首先,我得从家族历史讲起。顺便问一句,帕丁顿,你以前见过迈尔斯叔叔吗?”

帕丁顿想了想说:“没见过。我记得他总是在欧洲某处。”

“迈尔斯叔叔和我父亲年龄只差一岁,迈尔斯叔叔一八七三年四月出生,而我父亲是次年三月。稍后你们就知道我为何要强调这一细节。我父亲成婚很早,二十一岁就结婚了,迈尔斯叔叔则从未成家。我是一八九六年出生的,爱迪丝是一八九八年,而奥戈登则是一九0四年。家族财富主要来自土地——德斯帕德家的祖先在费城搞到了一大片土地,在本地也一样。迈尔斯叔叔继承了绝大部分财产,不过我父亲从未为此忧心,他是那种活跃,闲不下来的类型,律师生涯非常成功。我父母都在六年前去世,死于肺炎。父亲得了肺炎后,母亲坚持亲自照顾他,这才被传染了。”

“我记得他们。”帕丁顿插嘴道,他用手遮着眼睛,看来这个回忆并不让他愉快。

“而且,我告诉你们这个,”马克大声道,“是为了让你们了解事件的大背景。没有家族恩怨,没有骨肉反目,没有噱头悲剧。没错,迈尔斯叔叔是个老浪子,不过他的酗酒行为或对女人大献殷勤都是那种老式做派,如今看来反而显得高雅温文。我能够断言,他在世上没有一个敌人。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海外,在本地都没几个熟人。如果有人对他下毒,动机肯定是享受看着他人死亡的乐趣……当然,要么就是冲着他的钱去的。”

马克看看两人。

“如果是冲着钱去的,那你可以说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我。我们兄妹几个都继承了大笔遗产。我们都知道自己在迈尔斯叔叔死后将会继承这些财产。正如我刚刚说过的,迈尔斯叔叔和我父亲年龄接近,像双胞胎似的长大,彼此是好朋友。迈尔斯叔叔从未打算成家,既然我父亲已经养育了后代,他乐得清闲。在其他事情上他们也没有红过脸。先生们,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有人对他下了砒霜。”

“我有两个问题,”帕丁顿突然插嘴道,不过这次他好歹松弛了一点,“首先,你有何证据证明他被人下了砒霜?其次,你隐约提及你叔叔在临终前不久开始行为怪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诸如此类的。他这种行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马克再次犹豫起来,打开手掌,又握了起来。

“我就怕出现这种情况,”他说,“怕给你们造成错误印象。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他变得有多奇怪,也不是说他疯了,或者说让家里气氛怪异什么的。他一直为自己的守旧做派自豪。我得说,他只是和过去相比稍显不同。我们第一次注意到他略有改变是在六年前,他从巴黎回来,奔我父母的丧。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和气友善的叔叔了,也不是说他抑郁消沉之类的,但有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或者迷惑不解,好像脑子里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念头。当时他也还没把自己封闭起来。那要到……嗯,”马克想了想,“顺便问一句,特德,你在这栋房子住了多久?”

“大致有两年了。”

马克点点头,似乎为这一巧合感到好笑:“怎么说呢,迈尔斯叔叔就是从你们搬到本地几个月后,开始封闭自己的。他也不是完全禁锢自己,只是在房间里吃午晚两餐,从下午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们应该知道他的作息规律。早餐到楼下来吃,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在院子里逛逛,抽根烟。有时候他也在画廊里晃晃。他只不过有点——迷惑,正如你说过的,如堕迷雾。中午他就回房,整天不再出来。”

帕丁顿皱眉道:“不过,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干什么啊?看书?学习?”

“不,我想不是。他不太喜欢读书。有小道消息说他整天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另有流言说他花了很多时间换衣服玩,显然是没别的事可做了。他的衣橱挺壮观的,而且他也一直为自己的外表、为自己的体形自豪。

“六周前,他出现了突发症状——呕吐、腹部绞痛等,但他不肯让医生诊治。他说:‘废话!我又不是没得过这些毛病。来点芥子泥和一杯香槟就行了。’后来,他剧烈发作了一次,我们只好匆匆请来贝克医生。贝克摇摇头说——胃炎,就是胃炎。太糟了。我们请了位护士回来照顾他。不管他之前的症状是不是纯由胃部毛病引起的,反正从那时起他开始慢慢好转。到四月的第一周,他的状况好了很多,大家都不再担心。然后,就到了四月十二日夜。

“当天,大宅里有八个人:露西、爱迪丝、奥戈登、我、老亨德森——还记得他吗?帕丁顿?我们家的园丁、管理员加万能杂工——亨德森夫人、护士科伯特小姐和女佣玛格丽特。露西、爱迪丝和我一起参加了场假面舞会,正如我之前所说。而且,根据当晚各人的安排,几乎每个人都不在家。其他人的安排如下:亨德森夫人放了一周的假。她有个亲戚在克利夫兰,是那家小孩的教母,她最喜欢当教母。当时那家有个大聚会,邀请她去多待几天。那天是周三,科伯特小姐的休息日。至于玛格丽特,临时和她为之神魂颠倒的男友有约,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服露西放了她假。奥戈登要进城——参加什么派对。这样一来,大宅中就只剩下亨德森先生陪迈尔斯叔叔。

“同以往一样,爱迪丝对此表示不安。她总觉得只有女士才能照顾好病人,所以打算亲自留下来。不过迈尔斯表示反对。而且,亨德森夫人当晚颇早就会回来,她搭的火车九点二十五分到达克里斯彭。然后爱迪丝又开始担心别的事情。亨德森准备开福特汽车去火车站接老伴儿,在他离开的这十分钟里,大宅中只剩下迈尔斯叔叔一个人。所以奥戈登说“噢,上帝啊。’他答应留到亨德森夫人回来再出发。这样一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玛格丽特很早就出门了,科伯特小姐也一样。她们都给亨德森夫人留了言,万一需要的话可以找到她们。八点钟的时候,露西、爱迪丝、奥戈登和我稍微吃了点晚饭。迈尔斯叔叔传话下来说他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需要,当晚他情绪不稳。不过劝说之下,他同意喝杯热牛奶。晚餐后,我们大家都上楼去换衣服,露西用托盘端着热牛奶给迈尔斯叔叔送去。

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爱迪丝站在楼梯平台上俯看着她,说:‘你连自己家的东西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你端的是酸牛奶。’不过,她们俩都尝了尝,牛奶还是好的。”

史蒂文斯听着马克深思熟虑的讲述,毫不费力地想到德斯帕德庄园橡木楼梯的平台,那扇大窗的平台。平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地上铺着浴室防滑垫那么厚的印度地毯,窗楔下放着一张电话桌。史蒂文斯暗自心想,我为何反复想到电话桌?他想象得出活泼愉快的露西,黑发斜分到一边,隐约可见的雀斑,她是那种“派对时尚女郎“。他也能想象出爱迪丝的样子,比嫂子高一些,棕发,面貌仍然美丽,但皮肤发干,眼眶开始深陷。她渐渐变得挑剔易恼,而且三句话不离所谓高雅品位。他能够想象出两个女人三心二意地为牛奶争吵(因为那个家庭里不存在所谓摩擦)——而在这整个期间,年轻、好挖苦人的奥戈登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奥戈登不像马克,凡事既不紧张又不认真。他也是那种擅长在派对上交际的类型……

不过,在史蒂文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念头是,我能不能确定当晚我和玛丽在哪儿?虽然宁愿想不起来,但他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们就在这儿,在克里斯彭的小屋里。一周中他们少见地从纽约到这儿小住,但当天他就因连续刊登版权事宜之事拜访了《里藤豪斯杂志》的工作人员。他和玛丽从纽约开车过来后,索性在小屋住下,次日一早才返回纽约。直到两天后,他才得知迈尔斯的死讯。那个周三的夜晚,他们像平常一样独自待在家里,早早上床睡觉。没错,当晚他们平静地早早上了床。

这时他听到马克继续讲述起来。

“所以,请容我重复一遍,牛奶没问题。”马克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帕丁顿,说,“露西把牛奶端上去,敲了敲迈尔斯的门。她打算把牛奶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像我之前说的,他一般不会马上来应门——但这次他倒是立刻开了门,亲自接过托盘。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脸上不再有那种迷茫之情,那种像在找东西,但又不知道自己找什么的表情。(你没见过他,帕丁顿。他是那种英俊的老绅士,脖子瘦骨嶙峋,有着灰白的胡须和髙高的额头。〕当晚他甚至换上了一件老式的蓝色棉晨衣,白领子,脖子上还围着块领巾。

“‘你确定自己没问题吗?你知道吧,科伯特小姐出去了,楼下没人听你召唤。如果你需要什么,得自己去取。你行吗?要不然,’爱迪丝说,‘要不然我给亨德森夫人留个条子,让她回来之后到楼上走廊里坐着,听候召唤?’

“迈尔斯叔叔说:‘让她坐到凌晨两三点吗,亲爱的?简直是无稽之谈!你们去吧,我会待得舒舒服服。要知道,我现在已经康复了。’

“正在这时,约阿希姆——也就是爱迪丝的猫——在走廊上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绕过迈尔斯脚边,进入房间里。迈尔斯很喜欢约阿希姆,还说有猫陪他就够了什么的。他让我们玩得髙兴点,然后就关上了门。这一来,我们都回房换衣服准备。”

史蒂文斯插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记得你告诉我,”他说,“露西假扮成了蒙特斯潘夫人,对吗?”

“没错。她……从表面上看没错。”马克答道,这是他整晚第一次露出讶色。他看了看史蒂文斯,又说,“爱迪丝——我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坚称那是蒙特斯潘夫人。没准她觉得有这样更有范儿。”

他邪邪一笑,又说:“其实,露西的服装(她自己亲手做的)是照抄画廊里某张全身像。那是和蒙特斯潘同时代的某位女士的画像,不过画中人具体是谁还有待商榷。画中人脸的大部分和部分肩膀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掉了,显然很多年前就被破坏了。我记得袓父说过,以前曾想过找人修复它,结果办不到。无论如何,虽然看来不起眼,那好像是内勒①的真迹,所以一直保存了下来。据说那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画像……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特德?”

“我猜是饿了,得吃点东西,”史蒂文斯随口说道,“行了,继续讲吧。你是说那个十七世纪的法国毒杀犯?你们为何会有她的画像?”

帕丁顿咕哝了两句,用一贯的费劲姿势前倾着身体,终于没忍住,替自己又加了些威士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帕丁顿抬起头来,说,“你们家族和她之间有久远的关系,对吗?还是说,在遥远的过去,她和贵家族某位成员之间有什么联系?”

马克不耐烦地说:“没错。我不是说过,本家族的姓氐历经变迁和英语化吗?最早叫德斯普雷斯,是个法国姓。不过,别去管什么侯爵夫人了。我只是想说,露西是从那幅画上照抄的服饰,亲自动手花了三天才做成。

“我们一行三人大约九点三十分离开大宅。露西珠光宝气,爱迪丝则穿着她的南丁格尔式撑裙,我穿着从城里服装店买来的衣饰,店员坚称那是骑士的装扮。穿起来倒是意外的舒服,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话说回来,男人有机会佩剑的时候,谁能拒绝?我们走向汽车,奥戈登当时站在开着灯的门廊上,出口相讥。我们刚开出车道就碰到亨德森,驾福特车刚把亨夫人从火车站接回来。

“舞会没多大意思。虽然是假面舞会,气氛也太不热烈了,参加舞会的人也没情绪喝得醉醺醺。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一边闷得要死,坐着没怎么下场,露西倒是跳了很多支舞。我们大概两点离开舞会。当晚月色不错,几小时以来我头一次感到凉爽和舒心。爱迪丝的蕾丝裤——就是她们在裙撑底下穿的那玩意儿——撕破了,所以她一直闷闷不乐,露西倒是一路哼着歌儿。我们回家时,大宅里灯光全都灭了。我把车停进车库时发现福特车也在,但奥戈登的别克还没回来。我把前门钥匙给了露西,她和爱迪丝先去开门。停好车以后,我站在车道上深深呼吸,这里是我的小天地,我很喜欢。

“突然,我听到从门廊处传来爱迪丝的叫喊。我赶快转过弯,跑上阶梯,冲进走廊里。露西站在那儿,一手放在灯开关上,眼睛半冲着天花板,看样子吓坏了。

“她对我说:‘我听到很可怕的声音。真的听到了!就在刚刚。’

“走廊相当老旧,有时候在晚上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但当时我感到的可不是幻想中的恐惧。我全速跑上楼,还好没有剑碍手碍脚。楼上的走廊一片黑暗,看起来有些不对。我不是说走廊本身,或者走廊上摆设的东西不对,而是说走廊里仿佛出现了怪物。你们有过这种感觉吗——有东西向你慢慢走来,某种不祥的东西?我想你们没有……

“我正想走过去开灯,忽听到一阵磕磕碰碰的钥匙开锁的声音。随后,迈尔斯叔叔房间的门砰然开了一半。房间里射出微弱的灯光,照在迈尔斯叔叔身上,半明半暗。他仍然站着,但身子向前佝偻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门。我能看得到他青筋毕露。他扶着门站在那儿,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身子快要折成两半。然后,他费力地抬起头来,鼻梁上全是汗珠,双眼有平时两倍大,额头全湿透了。他每吸一口气都是撕心裂肺,简直能听到空气嘶哑着进入肺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双目失神。我猜他看到我了,但他开口时并非对我说话。

“他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跟你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然后,他用法语咕哝着什么。

“我赶快跑上前去,趁他跌倒前扶住他。我把他扶起来——不知为何,他挥舞着手臂,虽抽搐却尽力激烈地反抗——我把他扶进屋,安置在床上。他尽量看向我,向后仰头,想看到我,而且……该怎么说呢……想弄清楚我是谁,要从一片迷雾中辨认出我。一开始,他像个受惊的小孩般说道:‘不会连你也……’简言之,这让我大感震撼。不过,显然他恢复了神志,眼神清澈了许多。借着微弱的床头灯光,他好像总算看清了我的脸,不再像孩子似的挣扎。这瞬间的转变相当彻底,我用语言描述不清。总之,他开始浑浑噩噩地用英语讲话了。他说浴室里的药片应该可以止疼,又叫喊着让我去替他拿来。他说他没力气走进浴室。

“浴室里还有佛罗拿止疼片,以前他病重时用过。露西和爱迪丝站在门口,面如死灰。露西听到他的话后,赶紧跑到走廊那头的浴室取药。我们都知道他快死了。记住,当时我还没想到是中毒,只以为是老毛病又犯了,病到这步田地,旁人束手无策,只能把药给他,然后咬紧牙关。我悄悄让爱迪丝快去打电话给贝克医生,她依言而行。我只在意他脸上的表情——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以为看到了什么,总之,那肯定是可怕的东西。为何会露出那种孩子似的恐惧表情,想从我身边逃开?

“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尽量让他忽视疼痛,便说:‘你像这样有多久了?’

“‘三个小时了。’他眼都不睁地说着,恻身躺着,身子蜷在一起,头闷在枕头里,简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那你怎么不早点叫人,或者早点走出房间……’“‘我不想,’他闷在枕头里说,‘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发生了总比一直胆战心惊地等着强。不过,我发现我受不了。’然后,他好像积蓄了一点力量,抬头看着我,就像陷在洞里往外看一样。他仍然有点害怕,呼吸仍然剌耳。他说:‘听着,马克,我快死了。’对我抚慰性的陈词滥调,他听都不听,‘别说话,听着,马克,把我装在木头棺材里下葬。明白吗?木头棺材。我要你发誓照办。’

“他非常坚持,一直盯着我,甚至连露西拿着药端着水进来时,也没转开视线。他抓住我的披肩,不停地说要木头棺材、木头棺材。因为一直呕吐,他很难呑下药丸,但最后我还是让他咽了下去。然后,他嘟哝着说很冷,要盖被子,接着就闭上了眼。床角有叠好的被子,露西默默将之展开,盖到了迈尔斯叔叔身上。

“我站起来,想再找个东西替他盖上。房里有个巨大的衣橱,里面装满华丽的服饰。我猜衣橱顶上肯定有毯子什么的。柜门虚掩着,里面没有毯子,倒是有别的东西。

“在衣橱底部整齐摆放的一排排鞋子旁边,放着当晚早些时候送来的托盘。杯子也在,牛奶已经喝光了,杯壁上还有残余。衣橱里还有一样东西,并非露西当时送上来的,一只很大的银茶杯,直径大概有四英寸——杯壁外刻着奇怪的浮雕,就我所知不值什么钱。我记得这玩意儿一直放在一楼边桌上。你们俩有人注意过吗?总之,杯子里有些黏糊糊的残余物。杯子旁边就是爱迪丝的猫,约阿希姆的尸体。我摸了摸,确定猫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迈尔斯叔叔被人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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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①Sir Godfrey Kneller(1646——1723),17世纪晚期至18世纪早期英国画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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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之后的一两分钟里,马克·德斯帕德一言不发,静静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怀疑在人的脑海深处悄悄累积着,在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然后突然发生了导火索事件,就像某扇门突然打开一样——

“总之,当时我就明白了。我回过头,看露西有没有发现我看到的一切。很显然她没发现。她几乎是背对我站在床脚处,手放在床框上。平时她看起来总是轻快活泼,这时候却茫然无助。房间里就开着一盏灯,床头那盏,灯光昏暗。不过微弱的光线倒是照出了她的服装——红色丝质衣服,点缀着蓝色和钻石,还有宽幅裙。

“我就那么站着,迈尔斯叔叔之前的症状一一涌向脑海中。他吃东西困难,他鼻子和眼睛黏膜发炎——双眼发红地打着喷嚏看着你——沙哑的声音,皮肤出疹子变厚,甚至包括他走路的样子,好像脚软得撑不起身体。一切都显示这是砒霜中毒。我能够听到迈尔斯在被盖下沉重的呼吸,甚至能听到走廊上爱迪丝压低了嗓子冲接线生嚷嚷。

“我什么也没说,关上了衣橱门。门上有钥匙,所以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然后我走出门,来到楼梯平台处爱迪丝打电话的地方。我们必须找个医生来,仅此而已。护士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我拼命想遇到砒霜中毒的情况该怎么办,但就是想不起来。爱迪丝放下电话,虽然双手发抖,人还算平静。她说贝克医生不在家,我们在附近不认识其他医生。不过我知道在一英里外的公寓式酒店里住着位大夫,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我试着打电话去酒店,爱迪丝则匆匆赶去迈尔斯的房间——她总以为自己懂照顾病人,虽然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问到电话号码,露西已来到走廊上。

“‘你最好赶快上来。’她说,‘我觉得他走了。’

“他确实去了。没有骚乱,静静地停止了呼吸,不用再忍受痛苦。我在确认的时候翻了他的身子,手碰到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条绳子,这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是一条普通的包装绳,大致一英尺长,间隔相等地打了九个结。我当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现在同样是一头雾水。”

“接着说!”马克停住嘴以后,帕丁顿尖声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我们没叫醒其他人。没必要,再过几小时就要天亮了。露西和爱迪丝上了床,但是没睡着。我说就我留下来守夜好了,表示尊重之类的。这只是表面的借口,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把银杯拿走。而且,奥戈登还没回来,我说我最好先不睡,以防他在错误的时间,带着谁回来……你们也知道这种事。

“露西回了我们的卧室,锁上门。爱迪丝哭了一会儿。我们几个都傻愣愣地,为疏忽而自责。不过我当时就知道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忽略了迈尔斯叔叔。她们回房后,我回到迈尔斯的房间,在他脸上盖上床单。然后我从壁橱里取出银杯和玻璃杯,用手帕包在一起。别问我指纹之类的!我唯一的目的……我想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就是在决定怎么做之前,先把证据藏起来。”

“你就没想过把怀疑说出来?”帕丁顿问道。

“如果我们及时找到医生来帮迈尔斯——自然我会坦白。我会说:‘别管什么肠胃问题了,他中了毒。’不过我们没找到医生。所以——我没说。”马克看起来很激动,身体僵硬地抓牢了椅子扶手,在此期间史蒂文斯一直观察着他,“你必须理解,帕丁顿。你该记得我差点——”

“别激动,”帕丁顿猛地打断他,说,“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我把银杯和玻璃杯拿下楼,锁在我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了。你们要明白,到目前为止我们连一毛钱的证据都没有。而且,我得想个什么办法把猫的尸体处理掉,所以我用骑士斗篷把它包起来,从边门拿到屋外去,免得走后门吵醒亨德森夫妇。草坪那头有块刚翻过的花田,就在车道那一边,我知道亨德森经常把铁锹放在边门旁的壁橱里,可以取用。我把猫的尸体偷偷运出去,深深地掩埋了。爱迪丝还不知道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怎么了。她们还以为它走丢了。我刚埋完就看到奥戈登驾着车慢慢驶近。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看到我了,不过我还是先进了房。

“截至当晚,可以说的就这么多。第二天——当我听闻亨德森夫人的故事后——把玻璃杯和银杯拿到城里去,交给一个我非常信任的化学分析师检验,要求他对检验结果保密。没过多久结果就出来了,玻璃杯上没有毒物。银杯里的残余物中含有牛奶、葡萄酒、搅拌蛋液和两米制格林①的白色砷化物。”

“两米制格林?”帕丁顿转过头重复道。

“没错。分量不少,对吧?我曾经读到过——”

“对于残余物来说,这么高的含量,”帕丁顿冷冷道,“见鬼,真不少了。曾经有案例显示两米制格林的砷化物就能致死。当然,这只是最低致死量,不过残余物中都含这么多,可以想象一整杯牛奶里能有多少。”

“通常致死剂量是多少?”

帕丁顿摇摇头:“没有‘通常’的致死剂量。就像我刚刚说的,两米制格林也能吃死人。然而也有人曾经摄入过两百米制格林的量,最后还康复了。所以致死剂量差别很大。举个例子来说吧,你听说过马德林·史密斯②案吧?就是那个格拉斯哥③美女,一八六七年被控杀死其法国情人。没错。朗格利尔胃里有八十八米制格林砒霜。她的辩护律师辩护说,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不可能在受害人没发觉的情况下摄入,肯定是自杀。毫无疑问这番说辞起了效果——最后苏格兰陪审闭判决本案‘无法确认犯罪’,他们说这就是‘不予追究,但请别再干了’的意思。还有个案子,在马德林案六年后,一名叫休伊特的女人在切斯特④被控谋杀了自己的母亲。老太太的死本来毫不引人怀疑,医生说死因是胃炎,直到人们开棺验尸才发现死者胃里就有一百四十五米制格林的砒霜。”

帕丁顿语调轻松,甚至一派自得其乐的劲头,然而他留着胡碴的脸上还保持着那种审视的表情。

“然后,”他摆弄着空杯子,继续道,“还有凡尔赛的玛丽·德·奥布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案子。很糟糕的案子。她杀了那么多人,看起来却毫无动机,简直像……像是纯粹为了享受目睹受害人死去的乐趣……其中一个受害人只摄入了十米制格林的毒药,另一个的摄入量却高达一百。她就没有马德林幸运了,被送上了断头台。”

史蒂文斯刚刚就站了起来,如今正坐在书桌边上。他装作随意地、理解地点点头,其实一直在透过白色的大门看向走廊。他一度发现门口有东西。走廊里的灯光比房间内要来得亮,所以很自然地,房间里的人可以透过钥匙孔看到一丝光线。但现在这抹光线消失了,也就是说肯定有人靠在门口偷听。

“然而,”帕丁顿说,“致死剂量不是什么重要问题:这一点我会验尸来査证。重要的是,毒药的投放时机。如果安排得宜,死亡很快会到来,我是说如果投放量大的话。投毒后几分钟到一小时会出现毒发症状——取决于采用液体还是固体形式投毒——死亡到来的时间从六到二十四小时不等,甚至可能更长。有些案例中受害人坚持了几天。所以,你也看出来了,你叔叔去得还算快。你们离开他时才九点半,当时他状况还不错。你们回家,发现他奄奄一息时才凌晨两点半钟,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了。对吧?“

“没错。”

帕丁顿沉吟道:“不过,他这种状况并不让人惊讶。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他因为原来的疾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且如果你猜得没错,他已经慢性中毒很长时间了,所以再施放大剂量毒药的话,去世会很快。如果我们知道最后投是什么时候——”

“我可以告诉你准确时间,”马克打断道,“十一点十五分。”

“对啊,”史蒂文斯插嘴道,“这不就是亨德森夫人那个神秘故事里讲到的吗,对吧?我们就想知道这情况,你偏偏不肯说。这个神秘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不肯坦白说?”

他怕自己太过激动,比正常该有的反应来得夸张,但马克并未注意到。他下定决心地吸了口气

“目前,”他说,“我还不能讲出来。”

“不能讲出来?”

因为,你们会认为我疯了,或者亨德森夫人疯了。”马克沉吟道,他抬起手,“等等!现在,先等一下!为这事儿我已经来回掂量一百多遍了,夜里操心得睡不着。不过,当我第一次将事情告诉给其他人,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摆出全部事实……天哪,我居然发现故事的另一个部分让人不敢置信。我知道,你们也许认为今天打开地穴根本是徒劳。不过,迈尔斯叔叔被杀之谜必须解开,你们能再给我几个钟头吗?我只要求这个,等我们解决了谜题的第一步,我再告诉你们下面的事情,好吗?”

帕丁顿踌躇道:“你变了,马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搞不懂你!听着,到底是什么事如此难以置信?你讲述的部分并不荒谬,更谈不上如何邪恶,这都是很常见的呀,不就是普通的谋杀吗?故事的其他部分又有什么难以置信的?”

“这个其他部分说的是,一个死了很久的女人,”马克平静道,“没准儿还活着。”

“简直是该死的无稽之谈……”

“不,我绝对不是神经错乱地瞎说。”马克冲他镇定地点点头,“你可以摸摸我的脉搏,或者敲敲膝盖看看我的膝跳反射,“当然,我不信——正如我不信露西和此案有瓜葛一样——我不信事情会有两个解释,同样不可能的两个解释。我告诉你们,只因它们扎根在我脑海里,我必须把它拔出来嘲笑一番。不过,如果我现在就说,天知道你们会怎么想……你们能先帮我打开墓穴吗?”

“好吧。”史蒂文斯说道。

“你呢,帕丁顿?”

“我跑了三千公里,可不想现在退出。”医生咕哝道,“不过你要知道,等我们开了墓穴,你可不能再三缄其口。上帝啊!你别想!我在想爱迪丝会——”医生麻木的棕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不过等马克第三次满上他的杯子后又眉开眼笑起来,“我们该怎么行动?”

马克神情为之一凛:“很好!很好!做起来倒不难,不过得花大把时间、精力,颇费一番苦工。我们需要四个男人——第四个是亨德森,他很可信,而且干这种活比较可靠。如今他正独自在家。再者说了,他和亨德森夫人就住在通往地穴的道路右侧,哪怕我们动一块砖,事后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家里其他人我都想办法支开了,如果家里有人,我们翻几块石头也会被大宅背面的人听见,更别说我们要搞出的动静还要大得多。至于说具体的活儿……”

史蒂文斯想象着等会儿那个场面。在一栋又长又低矮的灰色大屋后面,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延伸着,水泥路面上镶嵌着碎石块。另一边是地势低沉的花园,在花园的尽头,道路两侧种上了榆树。道路一直通向离大屋六十码处的私人礼拜堂,这个礼拜堂早在一个半世纪前就关闭了。在礼拜堂前不远处,如果你顺着道路面朝礼拜堂,在路的左侧有座小房子,以前德斯帕德家的私人牧师就住那里。如今牧师的旧宅是亨德森夫妇居住。史蒂文斯听说地穴的入口——并没有明显标志——就在碎石路离礼拜堂大门不远处。马克正告诉他们详情。

“我们必须挖开大致七平方英尺的碎石路面,”他说,“而且,因为必须抓紧时间,所以要大搞破坏。我们得往碎石路面的水泥里敲进一打长长的钢楔子,敲得越深越好,然后朝一边扳。这样一来可以破坏地穴门的大部分接头。然后我们用大锤猛敲,就能敲碎地穴门。在门下面是一整块大石头,把地穴洞口盖得严严实实。石头长六英尺,宽四英尺,我得警告你们,它重达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磅。今晚最费劲的活儿就是把棍子塞到石板下,把它给撬起来。然后我们就能沿着阶梯走进地穴。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活儿不少……”

“得了,活儿是不少。”帕丁顿拍着膝盖咕哝道,“好吧,我们这就开始。对了,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对吗?我们搞了这一闭糟以后,你认为我们还能把一切恢复原状,以防别人察觉吗?”

“不能完全复原。要有经验的人,比如亨德森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我怀疑没有第三个人能看出来。上次为了迈尔斯的葬礼打开地穴的时候,道路边缘已经被破坏了一点。而且,碎石路面看起来都差不多。”马克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掏出手表,把上述话题暂时抛到一边,“好,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是九点半,我们尽快开始工作。到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特德,我和帕丁顿先过去,你先吃点东西,随后赶过来。最好穿上旧——”他突然顿住了,本就不安的神经突然警觉起来,“上帝!我全忘了!玛丽怎么办?你该怎么对她解释?你不会告诉她事实,对吧?”

“不会,“史蒂文斯看着门口,说,“不,我不会告诉她。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他看出另外两人都为他的口吻一惊,不过两个人看起来都各有心事,决定相信他。房间里烟雾沉沉,加上没吃东西,史蒂文斯站起身的时候一阵头重脚轻。这让他想起四月十二号那个周三夜晚的另一件事。当晚他和玛丽在小屋度过,而且他很早就上了床。他记得自己十点半就上了床,困得受不了,在书桌前看稿件的时候差点把头撞到桌面上。玛丽说是因为在纽约这种大都市待久了,突然呼吸到乡间的清新空气所致。

他陪着马克和帕丁顿来到走廊上,玛丽不知去了哪儿。马克身子向前倾着,急匆匆想要离开小屋。帕丁顿在前门犹豫了一下,把帽子举在胸口,礼貌地回头,在沿着砖石路离开前,问候了史蒂文斯夫人两句。史蒂文斯站在打开的门口,呼吸着夜的气息,目送马克的车子离开。他听到汽车马达发动的噪音,激起树丛一阵细碎的低语。接下来呢?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关上前门,注视着棕色瓷伞架。玛丽在厨房里,能听到她四下移动,半哼半唱着:下雨了,下雨了,牧羊人——”那是一首她非常喜欢的中国牧羊女歌谣。史蒂文斯穿过餐厅,推开通向厨房的两面推门。

很明显艾伦已经走了。玛丽穿着围裙站在橱柜前,正切着冷鸡肉三明治,三明治中夹的配菜是莴苣、西红柿和蛋黄酱,然后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看到他时,她用拿着面包刀的手拨开一绺暗金色的头发。她浓密睫毛下的双眼严肃地看着他,但眉目中又带着一丝笑意。他脑海中顿时冒出了撒克里⑤在歌德的滑稽剧中那首打油诗:

夏洛特,像个行为端庄的女郎

一直不停地切着面包和黄油

厨房里铺着白色瓷砖,冰箱电机嗡嗡作响。整个情景显得荒诞。

“玛丽——”他说。

“我知道,”她愉快地声称,“你必须去。亲爱的,把这些吃掉。”她用面包刀拍了拍三明治,“填填肚子。”

“你怎么知道我必须去?“

“当然是偷听来的。你们个个都神秘得可怕,还指望我怎么样?”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微的紧张,“我们这个夜晚要毁了,不过我知道你必须去,否则就会一直惦记着这档子事儿。亲爱的,今晚早些时候我警告过你——别神经兮兮的。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料到?“

“好吧,也许料得不算准。不过克里斯彭屈指可数的人家都在谈论这些事。我今天一早就来了,肯定会有所耳闻。我是说,庄园里有什么不妥,某件事,好像没人知道细节。也没人知道流言从何而起。即便你想追根溯源也没办法。甚至连是谁告诉你的都想不起来。小心点。你小心点好吗?”

就在此时,厨房里的气氛发生了改变,一切都不同了。甚至当他看向走廊里的棕色瓷伞架时,发现似乎连它也有了新的色彩。她把面包刀窸窸窣窣地放到橱柜的瓷釉搁架上,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听着,特德。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他确实知道,骨子里血肉里知道。

“我知道,”他说,“关于我之前的念头——”

“继续听我说,特德。只要我们彼此相知,我的爱永不改变。你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我不知道。等以后有时间,没准儿我会跟你讲讲古堡革的老家,讲讲姨母艾德丽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别那么居高临下地对我笑。我比你年纪大,大得多得多了。如果你下一秒看到我的脸皱起来,面庞发黑——”

“别说了!你这是歇斯底里。”

小刀从她手里滑落,她张大了嘴。然后她捡起小刀。

“我大概是疯了。”她说,“好吧,我跟你说,今晚你们要打开墓穴,我猜……仅仅是猜测而已……你们将会一无所获。”

“没错。我也不认为能发现什么。”

“你不明白。你就是不能明白。不过算我求你,求你了,别牵涉太深。如果我要你为了我别去掺和,你会吗?我希望你考虑考虑。目前我能说的就这些。想想我说的话,不明白不要紧,相信我就可以了。现在,吃几块三明治,喝杯牛奶吧。然后你可以上楼换衣服,就穿那件旧毛衣好了,客房的碗橱里还放着一条旧法兰绒网球裤。去年就放在那儿,我忘了拿去洗。”

夏洛特,像个行为端庄的女郎,一直不停地切着面包和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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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①Metric grain,一种度量单位,一米制格林相当于五十毫克或四分之一克拉。常用来描述钻石或珍珠的大小。</i>

<i>  ②Madelein Smith(1835——1920),格拉斯哥名流,1857年被控杀人,民众普遍认为她犯了谋杀罪,但缺乏足够的证据。</i>

<i>  ③Glasgrow,苏格兰第一大城兼第一大商港,英国第三大城市,位处中苏格兰西部的克莱德河河口。</i>

<i>  ④Chester,英格兰西北部柴郡的郡首。罗马时期修建的军事要塞,以防卫城市南面威尔斯人的袭击,城墙目前依然保留得很完整。</i>

<i>  ⑤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印度出生的英国作家。</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