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板着脸,把兰草捧在掌心里,越看越心疼。
刘昶觑着她的神色,亦是越看越心惊,搓了搓手,赔着小心道:「朕……朕也是见这兰花生得实在好看,才给摘回来了,想着……」
「想着什么?」
秋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陛下总是这样,但凡见着好看的就喜欢往自己怀里兜揽!」
哎,哎,哎,这话什么意思?
刘昶蓦地睁大眼,捋了捋袖子:「你给朕说清楚,朕什么时候见着好看的就往自己怀里兜揽了?」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她这是在含沙射影,一语双关。
天地可鉴,他同她大婚那几年,可曾看过旁人一眼,还不是她为了当一个贤后,硬是要他雨露均沾?
这会儿说他兜揽?
他兜揽什么了?
「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苏闻眼瞅着君王的袖子越捋越高,着实不太像样儿,忙站去中间,拦着劝道:「陛下息怒,秋宫人是无心之语。」
她无心才怪,他看她分明成心的才是!
「长孙秋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是要诛心呢!来来来,咱们坐下说,我怎么把好看的往自己怀里兜揽了?」
刘昶说着说着就起劲了,本来他弄折了她的兰草,是他理亏,但她要说这事,他可有一堆的话等着她呢。
苏闻苦劝不住,又看秋水捧着兰草,气得话都不说一句,不由回过神劝她:「秋宫人,陛下原也是看那兰草好看,才想着要移来送给秋宫人的,并不知那是秋宫人特意种下的,都是无心之过。」
「朕就是有心又能怎样?不过一丛兰草,难不成她还要跟朕计较?」刘昶亦气哼哼。
生气谁不会,就看谁比谁气得厉害!
两边都是僵持不下,苏闻劝着劝着倒依稀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往常在凤藻宫中,俩人也曾这般吵闹过,每每都是他和吴兴从中调和,偶尔的还需得太后出面方可。
不料一别五年,他还能当和事佬派上用场,也不知算不算得一桩好事。
「陛下,要不然您就……」就先低头认个错?
苏闻朝君王使使眼色。
刘昶别过脸,只管盯着秋水不放,别的错都可认,唯独这个错他不能认,若不然谁知道她多早晚拿出来跟他翻旧账?
他叉住腰,倒要看看她还会说什么。
这般闹着时,忽而有个不长眼的小黄门跪在了外面,扬声道:「苏常侍,外头齐美人求见陛下。」
得,好看的来了!
秋水终于肯从兰草上挪开目光,澄净若墨玉的双眸一对过来,刘昶心头的火气便矮了下去。
一室静谧中,苏闻眼见得君王仿佛斗败的公鸡,偃旗息鼓,伸长拦着他的手臂不知不觉也默默放了下去。
耳边独留着秋水离去时的一声嗤笑。
他轻轻躬着身,细声问着君王:「陛下可要见齐美人?」
这会儿还见什么见?刘昶摸摸鼻头,直觉自己当初愤恨之下充盈东西十四宫之举实在是愚蠢至极,要不,怎会在今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秋宫人,秋宫人……」
偏殿暖阁中,秋水小心地将兰草移到盆子里,把那长叶一绺一绺都捋得通顺了,心头之气才堪堪消下去半分。
忽闻外头有人叫唤,便开了门出来,见是御前的小黄门:「陛下说要秋宫人往西安门去,那儿有事要吩咐秋宫人。」
秋水闻说,不觉抬头看一眼天色,都已日暮,宫里快下钥了,这会儿让她去西安门做什么?
小黄门摇头推说不知,只一力督促她快些。
她没法子,只好先将兰草的事搁下,梳了梳头,理理衣裳,从宣室殿出来一路往西安门去。
行到西安门前,才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许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马车上的帷子蓦地被掀开来,露出里头端坐的君王:「快上来。」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秋水一怔,不明白他又要做什么,刘昶却来不及多解释,探出身子,伸手一扯就把她拉上了车:「出去了你就知道了。」
说着,便命苏闻驾车。
守门的执金吾虽不识得里头君王真面目,然而见是御前中常侍驾车,也知车辆拦不得,齐齐躬身目送马车出去。
秋水坐在车中,身子微微随着行进的车马晃动,一张脸上满是好奇:「到底要去哪里?」
刘昶故作神秘:「朕不是弄坏了你的兰花,赔你一株便是了,不过要你自己去看了才好。」
什么?耳听车轮辘辘,秋水耐不住好奇,终于大着胆子掀开车帷,入目便是流水般涌动的人群,和喧嚣热闹的各色贩摊,她星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长安街?」
「正是。」
刘昶随着她一道望向车外,隐隐带了笑意:「朕知道宫里规矩多,总拘束着你,今晚上你大可放心,咱们只做寻常人家出游,你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
不必顾忌宫廷礼数,不必在意隔墙有耳,亦不必隔着天上地下的身份同他相处。
只做一对凡人,看他们的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他伸出手去,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握紧了她的手:「这里人多,莫要同朕……我走散了。」
秋水盯着他峻挺的侧颜,手指头动了动,终是没有抽出来,任由他领着她下了马车,顺着人群走了出去。
第四十一怨犹似当年醉里声
长安南市或许是长安女子最偏爱的地方了,那里有最时兴的绫罗绸缎,有最精美的首饰花钿,有最沁人的香料,还有吆喝不断的小吃。
未曾嫁人时候,秋水曾跟着哥哥带妹妹秋雁来过两次,可因着街上往来人多,哥哥恐生变故,从不敢让她姐妹从马车上下来,只是转了一圈哄她们开心就打道回府去了。
这般说来,今日倒是她头一次逛长安。
看着路两旁小摊鳞次栉比,各色物事琳琅满目,她竟一时不知该从何逛起。
刘昶牵着她的手,见她眼花缭乱,不由笑起来:「不急,咱们可以慢慢地看,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嗯。」秋水欢喜地点点头,瞧着那锦缎铺子离得最近,她便先往那里走了过去。
看哪一匹花色都好看得紧,拿起了这个,又去瞅那个,左挑右选,刘昶直觉好笑,宫里头的缎子便是最次等的也要强过她手里的这些,往常也没见她欢喜成这样。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秋水小声凑近了他低低地笑,「正是宫里头人人都有的我才不稀罕,我就喜欢宫里头没有的,您瞧,这缎子上头还绣着兰花呢。」
又是兰花!
她这一辈子,大抵是个兰花精托生的。
刘昶含笑,招招手示意苏闻上前来:「去问问店家如何售卖,给你主子买了。」
「哎。」苏闻利索地答应着,上去问了价儿,便把秋水看过的几匹缎子都叫人包起来。
秋水一听,忙道不可:「要不了那么多,有一匹就够了。」
「放心,咱们出得起这个价儿。」刘昶按住她的手,一年里头就出来这么一趟,若是不尽兴,那不是白出来了吗?
再说了,他可是皇帝,皇帝想给自家皇后买东西,难不成还抠抠搜搜,小家气混不成体统?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苏闻,去,都买了。」他一声令下。
秋水拦不住,心里再欢喜也不敢乱看了,忙又牵着他去首饰铺里,流落到民间的东西,定是比不得御赐的宝贝,可胜在质朴简单,她看中一支青玉钗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刘昶却已接了过去,直接就替她簪在了发髻上,美玉赠佳人,果然好风景。
秋水不好意思抿着唇,挑罢簪子,忽而瞧见里头有一对儿玉做的兔子,甚是憨态可掬,她拿在了手里再不肯放下,两只眼睛亮灿灿地看着刘昶:「曾经姑母给了一对儿金鸡玉佩,我以为已经足够好的了,如今才知这兔子比金鸡更讨喜。」
刘昶笑不可耐:「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一对儿兔子佩玉,既是喜欢买下便是了。」便去问那店家,这一对儿玉佩要多少价钱。
那店家卖首饰惯了,久在贵人堆里打转,一眼便看出他二人来历不凡,瞧见刘昶身上穿的虽是极素雅的玄青色袍子,秋水也不过是一身简单的青莲襦裙,可那暗地丛生的花纹却是市面上极难见到的,兼之他二人通身气度与众不同,知是来了大客,便狠狠心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铢?」刘昶看他比画着,思量倒是个实在人家,三十铢算不得贵。
谁知店家摇摇头,又比画了一圈道:「郎君说笑了,是三十两。」
三十两?
刘昶眉梢一挑,刚还说他老实,这会儿就狮子大开口了,可知三十两在民间能买得齐多少东西?不过是一对带着瑕疵的兔儿玉佩,也敢要价三十两?
明儿他定要把南市的市丞叫过去,好好问一问他是如何管理的南市。
他心里盘算着,然而瞧见秋水是真的喜欢,倒也不曾多言,招招手便又要让苏闻掏银子。
苏闻也没想到一对破玉兔要价三十两,摸摸兜里,不由一阵赧然,低头向君王耳边道:「陛下,咱们带的银子不够了。」
笑话,天下都是他的,他的银子还能不够用了?刘昶皱眉,回首亦低低地问:「不是叫你预备齐全的吗,这等小事还需得朕提点?」
苏闻忙道:「原先是预备着的,可……」可谁想到君王出手这么大方的,那一车的布匹就花去了不少,再添上一对玉兔,着实是捉襟见肘些。
「要不……等明儿个臣下叫人取了银子再来买回去?」
「来都来了,等明儿个做什么?」刘昶微露不悦,见秋水只顾摆弄着玉兔,没看这边,遂附在苏闻耳边道,「留个东西给店家,叫他们去江都王府拿钱去。」
嗳,这主意甚好!
江都王府离南市不远,寻个人去了倒也方便,遂从兜里掏了个牌子出来,拉过店家小声叮嘱了几句。
店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既看出他们来历不凡,又听说要去江都王府拿银子,心头一跳,直觉许是见着江都王和王妃了,也不敢再乱说话,赶紧寻了一个小厮出来,使他往江都王府去,自个儿留下来越发小心待着秋水和刘昶。
秋水前头只听得三十铢,还以为这一对玉兔便值得三十铢,见店家要包起来,还不住同刘昶道:「这东西别瞧着价低,可手艺却是没的说的。」
价低?刘昶别过脸忍住笑,他要告诉她那是三十两买的,怕是她再不觉得手艺好了。
秋水尚还不知,收了玉兔便把其中一只解下来,似是含羞一般递给刘昶:「常听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若是……若是你不嫌,这一只便当我借花献佛了。」
刘昶接过去,看了看她,倏尔觉得三十两倒是花得值了。
一时逛了半条街,秋水没瞧着别的可心的东西,那些香料等物因她不大爱用,是以也都略了过去。
刘昶看她不知如何是好,遂道:「逛了这么会儿工夫,你饿不饿?若不然咱们去瞧瞧吃点什么?」
「那……去吃栗子糕罢。」
秋水扬起脸来,如水的月光笼在她的周身,仿佛落入人间的仙子。
刘昶又是一阵好笑:「栗子糕有什么可吃的。」宫里头还能短缺了这些不成?既是出来,好歹也吃吃民间的东西。
秋水却不然,只是道:「就吃栗子糕罢,想起来都多年未曾吃过了呢。」
怎么会?她虽然人在长门,可是他却未曾克扣过她的伙食,她要想吃栗子糕倒也不难。
秋水咬着唇,吃栗子糕固然不难,可若是因为一盘栗子糕差点去了半条命,谁还敢再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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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低着头别过脸,只装作看别的去了。
然而她越是不说,刘昶便越是明白,当年她在长门定然是出事了。
栗子糕是她的心头好,宫中知道的人不少,若不是长门那边克扣了她的伙食,那便是有人在栗子糕里动了手脚。
至于动了怎样的手脚以致她这么多年都不敢在宫里再吃栗子糕,他想想便也知道了。
一时间胸口蓦地抽痛起来,他攥紧她的手,看着她纯善清透的眉眼,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明明待宫里每个人都以至诚,他以为不会有人为难她的,却想不到她一片好心换来的竟是那等恶毒的计谋。
「好,那就吃栗子糕。」
她既是不说,他便也不再追问下去,牵着她的手寻了长安最大最富贵的酒肆,进去便叫苏闻寻了店家来,只管将肆中好酒好菜全端上来,还有栗子糕,如今才过十月,正是栗子熟透的时候,要新鲜现做的。
酒家亦是慧眼识珠的人,看他们只两个人却要了这么一桌子菜,衣裳穿戴皆不寻常,显然是大户人家做派,赶紧照着吩咐预备。
秋水毕竟是当过中宫之主,又出身富贵,对旁的吃食尤可,独有栗子糕,多尝了两口。
刘昶放下了筷子看着她吃,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在长门,朕曾对守门的禁卫说过,若是你想要出来求朕,叫他们不必拦你,为何你……一次都没有求过呢?」
他恐禁卫们阳奉阴违,还曾驾车于长门走过,想着她若是有心要求他,必是听得到的。
可他却一次都没见她走出过长门。
即便是她吃了栗子糕,几乎丧命于那里,都不曾出来过。
秋水原是吃得开心,不想他还纠结在栗子糕上,想了一想,方轻声回他:「因为心怀愧疚,是以不敢奢求。」
明知道他想要一个嫡长子,却还是狠心瞒着他舍弃了。
明知道皇姑母和父亲别有心思,却还是期盼着能让他和他们和平共处。
明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却还是在最后离他而去。
他待她一直那样的好,是她自己……选了一条最艰难险阻的路,既如此又有何面目求他饶恕她的罪过。
便是今日,也是如做梦一般。
梦醒了,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她仍不过是宣室殿里侍奉茶水的宫娥罢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过往的恩怨,还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回程的路静寂而漫长,可再漫长也有到头的时候,耳听外头有执金吾的声音响起,秋水眸光不觉闪了闪,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紧缩,从今过后,怕是她与他再不会有这么亲近的时候了。
有苏常侍在,宫车很快被放行了进去,因是微服私行,不能停到宣室殿前,苏闻便寻了僻静角落,将车马交给在此地候着的内侍从,悄声同车上的君王道:「陛下,该下车了。」
「嗯。」刘昶淡淡应了他一声,掀开帘子从里头下来,回身却把手递向秋水,「天色太晚,仔细脚下。」
「诺。」秋水颔首,却没有接过他的好意,独自从另一边下去了。
刘昶伸出去的手微顿,想不到她守规矩守得如此之快,一入宫就要翻脸不认人吗?
他眸间波光暗沉,疾走了两步,便扯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一声不吭地往宣室殿去。
秋水挣脱不开,又恐人看见,正为难时,偏是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昏黄的宫灯之下,赵婕妤一身盛装立在廊前,四下里黄门内侍跪了一地,想是她来了有一会儿工夫。
秋水骇然至极,忙就要把手从刘昶那里拽回来,却不想她越动他便握得越紧,全然不顾规矩礼数。
「陛下……」秋水语意低微,几乎带着哀求,她是宫婢,见了主子娘娘是要行礼的。
纵使不行礼,也不该……不该同君王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拉拉扯扯。
然而她的低求,刘昶这会听也不听,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这个宫里曾经同他一般尊贵的人,本不该……本不该如此委屈。
更不该向旁人行礼,何况这旁人或许就是让她再也不敢吃栗子糕的人。
赵婕妤今日来,原是听不下去秦昭仪和齐美人说的那些话,什么君王又被那废后惑住了心神,还不是她们没本事,留不住君王的人。
一个废后而已,君王当真有心,当初为何将她丢弃在长门,一丢就是五年?
若非废后命大,五年前她就该死在长门里了,而今哪还有她做宫婢的时候。
她越想越觉得是秦昭仪等人危言耸听,闻听近日她家中阿爷赵老将军曾入宫过,便欲借此过来问问君王阿爷可好,顺带着探探情况。
不料一来便看宣室殿静寂无声,陛下和中常侍苏闻不在便罢了,长孙秋水竟然也不在,她不是最守规矩的吗?不在宣室殿侍奉,还能去哪里?
问那小黄门和内侍,一个两个仿佛是哑巴一样,说不出个话来,她知他们是有事瞒着,万万想不到他们瞒着的居然是……
她冷眼看着刘昶同秋水紧握在一起的手,怒急攻心,竟连请安都顾不得了,只望着秋水冷声道:「秋宫人,从前在长门你忘了规矩便也罢了,而今你此番入宫也有数月有余,难道就没听宫教博士说过,宫女子不得魅惑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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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幽愁暗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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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暮沉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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