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彭彭在草丛中缓步行走,丁满僵硬地跟在后面,目光无法离开女孩微微摆动的臀部。
「就这儿吧。」忽然她停了下来,倚在围墙上,示意丁满靠近一点。丁满走过去,不知不觉超越了那个微妙的距离,他的鼻尖距离女孩的发梢只有短短三十公分,视线落在她曲线柔顺的肩膀,校服白衬衣领口微微张开,露出身体部位的黑绷带,那下面应该隐藏着漫画角色般迷人的锁骨吧?体内的核焦急地膨胀,催促他做些什么事情。他必须做些什么事情。
「靠墙近点儿。……往那边看。」女孩忽然拉住他的手,扭转他的身体。丁满没来得及感觉那纤巧手掌的触觉,视野边缘突然出现一团红光,他转动眼球,捕捉到那明亮的火团。
「轰!」
一秒钟后,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推搡他的肩膀,将他摁在墙上。枯枝与石子敲打着丁满的脊背,热乎乎的气流吹得裤腿哗哗作响,他闭上眼睛惊叫起来。
「怕吗?」他听见彭彭在耳边说:「怕了吗?废物。」
冰凉而滑腻的右手抓紧他的左手。丁满紧闭双眼,在彭彭的牵引下跌跌撞撞跑了起来,他感觉到火舌在舔舐裤脚,枯枝在鞋底粉碎,忽然脚尖踢到坚硬的金属,他一个踉跄,险些将女孩一起拽倒。他猛然睁眼,眼前是一条布满垃圾和污水的小巷,两扇铁门在身后洞开,墙壁化为漆黑,杂草冒着火苗。
「果然是你干的!」丁满叫着:「是你炸掉了教室的窗户!我看到校长和消防员在找你谈话……」
「然后?」彭彭站直身体瞧他一眼。
丁满张大嘴巴,胸膛起伏:「……我很高兴!」
他喊道,跃起来抓住女孩的双肩:「我很高兴!你是怎么做到的,从哪里搞到的炸药?」
这时学校里传来成人的呐喊声,保安正循爆炸声赶来。
「走啦!」彭彭拽着丁满的手继续奔跑,两人冲出垃圾遍布的小巷,沿僻静的林荫路向前跑,转过一个弯来到大街上。街上人声鼎沸,再听不到背后的呐喊声,两个人靠在墙上弯腰大口喘气,花了五分钟才能说出话来。彭彭整理一下脸上的绷带,牵着丁满向前走,街上行人向黑绷带女孩投来好奇的目光,女孩毫不在意地挺起胸膛。
丁满感觉这一切很奇妙。他穿着校风最严格的实验中学的校服,拉着一个浑身裹着绷带的女孩儿的手,用炸药炸掉了学校后门,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咚咚。核内的小兽发出狂喜的胎动。咚咚。那些触角与枝蔓缠绕他的头颅,勒住他的眼球,搅着他的脑浆,让身体愈加作痒,他觉得自己悬在更高的地方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切虚化成红和蓝的线条,走在前面的魅影正从黑的里面发出越来越强的光亮,映出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和肮脏体液中悬浮的那个核。
「我们去哪儿?」彭彭忽然开口。
「我、我不知道……你喜欢去哪儿?」
「你说。」
丁满惊觉脱离了平常的轨道不仅仅是自己,黑绷带女孩面对的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她坐上奥迪或者雷克萨斯轿车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起码这条人潮拥挤的街道是她从未行走的,这个充满烧烤香味的黄昏是她不曾亲历的,想到这里,丁满觉得体内的瘙痒更加强烈,他感到对这个女孩、这个时刻及这个世界负有责任。
「跟我来。」他大声说,迈步走在前面。
「去哪儿?」
「……跟我来就是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丁满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带着她走过网吧、奶茶店、台球厅、桌游吧和成人用品店,在宾馆前面稍作停留,继续向前,越过两个路口,横穿一条小路,走进一个十五年房龄的居民小区,打开单元门,爬上五层,拧开门锁,回到了家中。家里有一股马桶清洁剂的味道,茶几上放着昨天吃剩的西瓜,几只苍蝇在勺子上方盘旋,羞愧与兴奋同时冲击着丁满的心脏。
「欢、欢迎。」他说,猛然发现自己说话结结巴巴:「欢、欢迎,这是我家。」
彭彭毫不在意地走入客厅,坐在沙发上,夕阳斜照进来,在她漆黑的脸上画出橙红条纹。丁满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绿茶,坐在女孩旁边,装作很用力地拧着瓶盖,黑绷带女孩转过头来看他,墨镜映出逆光的少年人像。
「你爸妈不在家吗?」她问。
「我爸常年出差,我妈、我妈六点半回来。」丁满拧开瓶盖,绿茶洒了一裤子。
彭彭说:「听我讲。」
丁满说:「好。」
彭彭说:「我是个炸弹女孩。」
「我刚出生妈妈就死了,死于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是成功的,但一场爆炸炸碎了妈妈肚子里的所有器官,爸爸说是脐带变成了炸弹,不仅炸死了妈妈,也炸断了妇产科医生的四根手指。」
「我从懂事起身上就一直裹着黑绷带,爸爸说那叫做抗氧化膜,内侧涂着防氧化反应的药剂,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能解开绷带,只有吃饭的时候能露出嘴唇,另外是大小便的时候……我鼻孔、嘴巴和下身涂着高浓度的抗氧化剂,防止呼出的空气、流出的唾液和尿液产生变化。眼镜上也有同样的装置,防止眼睛暴露在空气之中。」
「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体能变成炸弹。我身上的任何活体组织,只要在氧气下面暴露五分钟以上就会变为炸药,化学反应我不太懂,可炸药的威力非常大,在试验的时候,我的一块皮肤化为炸药,把两百公斤重的油桶炸上了天。」
「爸爸一直在研究我,他是个化学家。可就算他也搞不懂我的身体构造,搞不懂我为什么能正常呼吸、正常进食和排泄,不会把自己炸成碎片。九岁以后,他每天都在封闭实验室里面充满氮气,我们戴上氧气面罩进入,解开绷带,清洁身体,顺便进行化验和研究。」
「我的头发、指甲和牙齿不会变成炸药,除此以外,任何部位都很危险。我本来是不被允许上学的,因为可能把学校都炸毁。后来社工到家里去访问,爸爸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我患有无法见光的罕见病。学校和社工一直来动员,我就这样上学了,每个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没法交到朋友,也不想跟那些恶心的人交朋友。有一次考试的时候我交白卷,老师骂了我,放学时我解开绷带划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讲台上,一会儿,讲台和黑板就被炸烂了。我很高兴。」
「爸爸没有说我,他带我转学。在氮气实验室清洁身体的时候他哭着说对不起我,没法让我过一般女孩那样的生活,我说并不用啊,我这样就可以了。其实我也很难受,因为身体一直被绷带包裹着都快烂掉了,我想要撕开绷带脱掉衣服把身体给所有人看,可是不行,因为我是炸弹女孩啊。」
「我转了四次学,每次都在有意无意间造成学校的骚动,他们以为我偷偷制造了爆炸物,其实那就是我自己的血、肉、口水和眼泪啊。我一直在忍耐,直到忍耐不住的时候才发泄出来,我没炸死过人,但他们都很害怕,爸爸开始把我看得很紧,派人在学校里监视我。足足半年我没有搞出什么意外,他决定让我转到这所高中好好上学,顺利毕业,甚至考上什么大学。」
「爸爸会在下午的时候来到学校,在医务室为我做检查,给我的皮肤补充新的抗氧化剂。」
「后来爸爸结婚了,那个女人我不喜欢,我想要炸烂她的脸,不过她很警觉。这所学校同样很无聊,人人都是废物,只会盯着我、嘲笑我,没人敢掀起我的绷带看看底下的样子。这时候……你出现了。」
「我一直在注意你,从你第一次跟踪我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个真正变态的家伙,看起来一本正经,可心里装满了肮脏的念头。」
「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爸爸曾说过我的1克组织具有100克TNT炸药的威力,而威力随着组织的增加而加倍增大,我的一只手氧化为炸药后就能炸掉整栋大楼,要是整个人变成炸弹的话……或许能够把这座城市一下子炸没的。」
「我不怕。你怕吗?」
「我想要别人看我的身体,想得快要疯了。除了你以外,没有别的人选。他们都是废物,小虫,渣滓,最多只敢摸我的胸部而已,他们对我好奇,又害怕我。」
「你怕吗?」
「你不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丁满重复了三遍,带着狂热的亢奋:「我现在就想……」
从刚才开始他一直试图抓住黑绷带女孩的手,可一旦放开,再牵手就变得很不自然,他的视线在女孩身体上滚动,从头到肩,由腰至踝。窗外传来油烟味道,夕阳低垂,邻居家开始播放动画片,丁满身体的瘙痒再也无法忍耐。
「喀嚓。」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如冰水浇头,少年的动作停滞了。
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走进门来,疑惑地打量儿子和他的客人。
「满满,这是谁啊。」女人的眼神在炸弹女孩身上轻扫,从脸到臂,由膝至脚。
「妈,这是……这是我同班同学彭彭。」丁满小声说。他的血液在冷却。他本应记得母亲回家的时间,但带女孩进入家门时,却又故意把这个前提忘却了。他拘谨地端坐在那里,极力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
「哦,好。彭彭先坐着啊,我先去换个衣服。」女人敷衍地摆摆手,换拖鞋进屋,关上卧室门。丁满望着身旁的黑绷带女孩,女孩没说什么,想必早习惯了别人怪异打量的目光,丁满却觉得羞愧难当。
「喝水,喝水。」他把绿茶递过去。
女孩忽然紧紧抱住他。丁满的心脏炸裂了,每一根瘙痒的神经末梢都被电击烧焦,核的外壳喀喀绽裂,他屈伸手指,感觉衣服和绷带下面有活的生物在蠕动,跳跃着反抗手指的力量。耳畔噪声嗡嗡作响。
这个时刻,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是的,是叫彭彭。」
两个人同时侧耳倾听,在脉搏嘈杂的跳动声中,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相当清晰。卧室门没有关好,中年妇女的外裤脱了一半,露出大红色的秋裤,她一手举着电话,一手解着纽扣「……没错,浑身缠得黑乎乎的姑娘,可奇怪了,我儿子把她带回家来了……你说什么?学校爆炸可能跟小姑娘有关,警察正在找她?那可不得了,你们赶紧来,她就在我家呢。」
她把电话扣在肚子上,扭头叫一声:「小满让你的同学别走,留下来吃饭啊,我做红烧带鱼!」然后对电话听筒小声说:「……我家就在五条院向阳小区3号楼2门501,快点儿啊!」
丁满拉起彭彭的手向外奔跑。他们离开家门,跑下楼梯,冲出小区,沿着路灯刚刚亮起的街道一直跑。
「……你说啥?」中年妇女呆住了「……这孩子有严重的妄想症,以为自己能变成炸弹,所以用绷带把自个儿缠了起来,经过多次心理治疗都没用?她从网上学到了制造爆炸物的知识,能用便利店买来的洁厕灵一类东西造出土炸弹?妈呀这可是恐怖分子啊!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还让她上学?……你说她爸爸是大科学家,名望大,名声大也不能放个小爆炸犯在我儿子的学校里啊……她的病情太严重,心理专家认为多跟同年龄的人接触才能缓解?这可不是普通的病啊,妄想症不就是神经病,一个神经病的爆炸犯,得多危险啊!那浑身黑不溜秋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兴奋地嚷着,屋门被风吹动,砰地关闭,吓了她一跳。
两个人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天黑了,昏黄路灯延伸向前方,周围不再有高楼的踪迹,只能看到荒弃的建筑工地、窝棚、肮脏的平房,沾满泥巴的面包车从路上呼啸而过。
丁满拉着彭彭走下路基,钻进一道窟窿遍布的铁丝网,在工地找到一堆水泥管。他们钻进一根巨大的水泥管,脱下校服上衣铺在地上,坐在那里大口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大笑,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血还热着,感觉不到寒冷,丁满没有放开炸弹女孩的手「警察在找你。」
他说「所有人都在找你。」
「你完蛋了。」彭彭说「你没法再假装好孩子了。警察会到你家去,把你偷拍我的照片都翻出来,还有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不怕!」丁满的双眼亮着「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死了也没什么!」
「可我是炸弹女孩啊。」彭彭说。
「就算把我炸死。把整个城市都炸掉又怎么样?」丁满说「那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现在我看见的,我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你想看吗?」
「想。」
女孩摊开手,手机掉落一旁,一个闹钟启动了:10分钟。
丁满发出颤抖的呻吟。他想要撕裂,想要剪碎,想要割断,想要破坏,想要将眼前所有一切扯成碎片,那不是他的意识,是核中的异兽业已苏醒。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轻轻摘去女孩的眼镜,温柔得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如想象一样,借工地窝棚的灯光,他看到一双浅褐色而潮湿的美丽眼睛。丁满俯下身,亲吻了那双眼睛。黑绷带是强韧的,他体验过绷带缠在身上的感觉,但只要从恰当的角度用力,就能将黑绷带侧向撕断。
他双手撕开彭彭的领口,从脖颈处扯下绷带。大把大把的黑绷带如蛇蜕落地,一线光芒在指尖绽放,丁满从来没看到过那么白的皮肤,纤细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面有青色和红色的血管穿行,细微的汗毛在赤黄灯光下微微亮着。
「快。」炸弹女孩说:「只有十分钟。」
丁满撕扯着绷带,身体内的藤蔓也在「啪啪」断裂,核已经布满裂纹,雀跃的兽清晰可见。他终于看到女孩的脸,白皙的、端正的、缺乏特征的脸,他的心中一时无法组织起完整的印象,只将彭彭圆挺的鼻子、微厚的嘴唇、小巧的耳垂、上挑的眼角一一烙在视网膜上。他抱起女孩,炸弹女孩的肌肉充满弹性,但她没有做一丝一毫反抗。
随着黑绷带剥落,女孩的体温触碰水泥管的冰冷,灼热又寒冷的潜流席卷丁满的身体,他的瘙痒、疼痛、自卑和骄傲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紧接着轰然崩塌,身体的战栗使他僵直了一刹那。
「吻我。」女孩说。
丁满猛然附身亲吻她白皙的脖颈,那皮肤是如此柔软,在嘴唇触碰下泛起一串浅红色的波纹。
「抱我。」女孩说。
丁满双臂交缠用力拥抱她,直到将最后一丝空气挤出彼此的胸腔。
时钟滴答作响,世界即将毁灭,一切都已不存在,只有濒临爆炸的肉体被内心挣扎的异兽紧紧缠绕,月亮升起,星辰黯灭,这个轰然作响的天地化为漩涡,丁满看到自己的灵魂一边飞升,一边坠落。这个瞬间之后,宇宙、生命及世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他只活在此时此地,他是这一秒钟的永恒之王。
「呵……」炸弹女孩露出笑容,眉头纠紧又舒展。
丁满昂起头来,眼神穿过粗糙不平的水泥管内壁,看到了真理与虚无。
「喀嚓。」
核彻底破碎了。火焰燃起,咆哮的异兽在火中振翅高飞,将他体内恶臭的血、流脓的疤、干枯的藤蔓与触须刹那间烧尽。让它烧吧,让它烧吧。丁满眼前浮现从前无数个卑微的自己,从前的自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火焰里,大火不断升高,把灵魂炼成一颗坚固而滚烫的赤金。
「我要爆炸了。」炸弹女孩说:「我要爆炸了,一分钟,一分钟……五十秒……」
丁满看到手机上的倒计时数字,他不害怕爆炸,不怕城市毁灭,只怕与炸弹女孩分开一秒钟,他数着秒,用全部生命感受最后时刻到来之前那漫长而短暂的时光。
在计时归零的时刻,炸弹女孩发出高亢的呼喊,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脊背,丁满感觉怀里的人变得如此滚烫,就像一颗变为超新星的太阳。他随着吼叫起来,陷入丧失理智的高潮,在这个瞬间,意识深处的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而明晰的想法。
那困在核中的异兽,驱使他行动的魂灵,那些冲动的主人,心里的恶魔,是否拥有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叫做「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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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完-<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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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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