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高每天过得挺快乐。但听儿媳这么说,却想着:「谁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儿媳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不合规矩、不合心意的女人。「怎么?你来看看你老公公死了没有?」
「您别这么说,我确实是关心您。前一阵子我太忙了,连个电话也没顾上打给您,确实是我不对。现在忙完了,我们想周末带着明明去您家看看您?行吗?」
老高听了心里又生了闷气。她口口声声说什么「您家」,这不就是摆明了分得清清楚楚吗?可一阵子不见孩子们,老高还是想的。周末时,他一早便买了许多好菜,打算为做些好吃的给自己的小孙子吃。既然要「露一手」,何不请小蒋也来尝尝?这样想着,他便开口邀请。谁知蒋校长欣然同意:「好久没跟明明的爸爸妈妈聊聊了。」
理由虽然奇怪,但人毕竟还是来了。蒋校长时不时就去幼儿园,孩子们见了她都很亲,明明就乐呵呵地扑到她膝下。老高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听着蒋校长跟儿子媳妇谈话,说明明是个好孩子,很要强,也专注,语言表达特别好,心里头乐滋滋的。
饭菜好了,众人一尝,果然跟家里保姆做的不一样——仿佛打死了卖盐的老头,无一不是咸死人。
「你平时也吃这么咸?」蒋校长诧异地问。
「滋味浓,多好吃!」
「咱们岁数不小了,吃这么咸,血压更不好控制了。你不想吃没味道,不如就多放点葱姜蒜,香着呢!」
「好,好!我下次注意。」
饭后,蒋校长告辞走了。老高陪着小孙子玩时,儿子和媳妇在一边窃窃私语。又见老高气色极好,元气满满,跟小孙子玩的时候还义正言辞地护玩具:「这火车不能给你玩,这枪给你。」儿子实在憋不住,问道:「爸,蒋校长今天怎么会来啊?」
「我邀请人家来的啊。」
「您怎么认识她的?真的跟她谈了?」
「不是你们让我找小蒋谈谈心的?」
「是,是我们说的。」儿子挠挠头,十分尴尬。
「那蒋校长经常这样到您家里来?」儿媳妇按捺不住也凑了过来。
老高知道孩子们看出他和小蒋关系不一般,心里得意,脸上却佯装愤怒。
「别拿老爸爸开玩笑!」
这模样竟然偷着娇嗔,儿子媳妇的表情都一言难尽。儿子说话没那么多顾忌,脱口而出:「人家是教育家,高级知识分子,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您可别以为她对您亲切就是有好感,她对谁都这样!您别一把年纪失恋,再让我们因为这事儿操心……」
「没大没小了?不怕我揍你?」老高这才真的变了脸色。
儿媳妇却正色地坐下来说:「爸,今天过来我要跟您说一件事。因为项目需要,单位把我外派到S市一段时间。我和明明爸爸商量好了,孩子跟着他,白天上学,晚上阿姨也能帮上忙。我呢,周末和假期只要有空都会回来。」
老高一听就急了:「你疯了?现在正是明明爸爸正当年的好时候,你还让不让他工作了?本来天天喊着加班加班,现在可倒好,干脆就卷铺盖——跑了!我看你是不想要你这个家了吧?当初你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看你妈是瞎了眼!你去吧,我们就当明明没有你这个妈!」
儿子坐在一边啼笑皆非地说:「明明有没有这个妈这事儿您说了能算吗……」
儿媳说:「我只是跟您说一声,也不是找您商量。我下周就要走了。」
「你……」老高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真要抛下孩子?你就不怕别人戳着明明的脊梁骨笑话他?」
明明在一边插嘴说:「谁笑话我?为什么要笑话我?」
儿媳妇微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温和地对老高说:「刚才这个情况我也跟蒋校长说过了,也问过蒋校长,我作为妈妈不能每天陪伴孩子会不会给明明带来不好的影响。蒋校长说,比起把能干的妈妈绑在孩子身边,不如让孩子看到妈妈幸福地工作的样子,对孩子来说是榜样,也是力量源泉。您看,我说不让您吃太咸您就不听,蒋校长一说您就听了。这件事上,您也考虑一下她专业的看法吧。」
本来是高高兴兴给孩子们做饭吃,这回,老高心里却郁闷极了。他反复地想着,怎么也觉得「不像话」。想着儿媳妇进门以来凡事都做得「大逆不道」,又想着所谓「世风日下」,正是如今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才造就了儿媳妇这样的想法。那领导又是什么思想,怎么能把孩子的妈妈升职调派到外地去呢?越想越气时,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去世的老伴。老伴当年在百货商店做售货员,因为工作麻利、服务好,便有机会升任销售经理。做销售经理难免工作忙碌,还有应酬,老高就不同意。既然如此,老伴干脆连工作也辞掉,回到家里相夫教子。想起她平凡又温柔的笑容,老高心头一阵辛酸。反观那位什么高级知识分子、教育家小蒋,竟然说什么「妈妈幸福工作的模样」,实在也是一个不像话的家伙。
老头气了一宿,第二天再去「成人幼儿园」见到蒋校长,便拉垮着脸。蒋校长不知是不是没看出什么端倪,还热情地邀请他说:「我买了一条好鱼,老高你要不要来尝尝,我教你做美味还不咸的菜!」
老高脸上还在生气,心头却很诚实。下午「放学」后,就绷着脸跟着蒋校长回了家。儿媳的事她固然做得过分,但毕竟还是那个美丽、优雅又贴心的「小蒋」,待她絮絮唠叨着菜该怎么做才健康美味,老高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再用筷子一尝,果然极鲜美,使老高胃口大开,真想喝上两盅。蒋校长听了竟很高兴,拿出酒来,两个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我呀,结过两次婚,两次都离了。」蒋校长喝得微醺,竟然说起了自己的私事。老高当然竖起耳朵来听着。「要说怎么会离婚两回,原因都一样——我忙着事业,顾不上家。这辈子,一个丈夫也没留住,孩子也没生出一个。老高,你说我为了这学校,究竟值得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老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没有妄言,就默默地喝着他的酒。
「昨天明明的妈妈跟我说她要调职到S市去,我真为她高兴。现在社会真好,做了妈的女人也能专心追求自己的事业了。我当年一心扑在学校,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蒋校长掰着手指头数着:「我父母亲首先就不理解,他们说送我去做幼师还不是为了以后嫁得好。两位先生都不理解,说我连回家做饭的日子都屈指可数。学生家长也不理解,说我怎么一把年纪还不要个孩子。我这两任丈夫都是能干的人,养活一个全职太太没什么压力。我的第二任丈夫离开我时对我说:我这么拼命地挣钱,就是为了让太太能回归家庭。可我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做女人就得回归家庭?为什么做男人的就得拼命挣钱?」
老高的小酌成了喝闷酒。他不也一样么?因为不愿意老伴去做什么销售经理,把一家子老小的养育责任都背在身上。如今儿子事业平平,儿媳却收入颇丰,老高就是理解不了。不合规矩,就是不对,可你若追问他「到底哪里不对」,他却说不出来了。
「小蒋,我们从小就是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培养出来的。苦要吃,好东西要让,当然赚钱养家也要干,我说的话,他们也得听。你说,你也好、明明他妈也好,为什么就是不认可呢?」
蒋校长喝得脸颊绯红,她摇摇头说:「因为不平等。没有谁生来就该吃苦谦让,也没有谁生来就该听话。」
老高听了,怔住了。自从认识蒋校长、进入了成人幼儿园,他每天跟一群毛头小孩子混在一起,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跟他们都是平等的,没什么区别。可一样的道理放在儿媳妇身上,他怎么又想不明白、摆不正了呢?
儿子就该赚钱养家,回家就该大字一摊,儿媳就该相夫教子,就该唯唯诺诺。虽然这样的关系在老高的一生中比比皆是,但在「成人幼儿园」里,可从来没有这一套啊。
老高想了一宿,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没有转过来。天蒙蒙亮时,他有了个主意:不妨大伙儿来个家庭座谈会,也别光他一个人在这里别别扭扭。
保姆接明明时又见到老高,不免吓了一跳,毕竟这老头已经好久没干这事了。老高今天倒是和善,他对保姆说:「他妈妈要去外地上班了,以后你就辛苦喽。」
保姆笑得僵硬:「不辛苦,这就是我的工作嘛。」
接了孩子回到家,儿子媳妇回来又见到老高,根据经验判断他肯定又是来训话的,不由得都不怎么高兴。没想到这一天老高一句难听的都没说,饭菜不咸也不废话,吃完饭,便正襟危坐开口说:「明明妈妈快调职了,咱们今天就坐下来好好来个家庭会议。」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明白老高到底要干嘛。连保姆和明明在内一一坐定,老高便开口道:「蒋校长说我对待你们没有用平等的方式。那今天,咱们就一切平等,不分大小。我不是你们的爸爸,也不是你爷爷。畅所欲言!」
儿子听了一脸苦相:「爸,你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我说真的。」老高挥挥手:「我呢,是个老古董。我父亲教育我,大哥就该礼让,男人就该养家,女人就该顾家。当大哥的时候,我自然礼让你姑姑和叔叔们。你小时候,我也是一力赚钱养家。」儿子点了点头。「现如今,你们家里乱了套了,我看不惯,老是生气。」
儿子儿媳都把脸转到一边,大概心想:「果然又来了吧。」
「但蒋校长说了。」老高一脸严肃地说:「既然咱们都是平等的,早年间,我就不该让着弟弟妹妹,有一个馍馍大家掰一掰,人人都有才是对的!」
儿媳听了,却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老高。他继续说:「我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当局者迷,在咱们家里,我琢磨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错了。」
大伙都不说话。
「说呀,说吧,畅所欲言!」
大伙儿还是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呀!」老高急的直跺脚。他们看来根本不相信他这是要真心畅谈啊。
「我先说,我先说!」小明明举起手来说:「我觉得,咱们家就是不公平。」说着,他勇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比如爸爸妈妈不爱吃的菜,阿姨从来都不做,我不爱吃的菜不光做了,我还必须得吃!这就叫不公平!」
保姆听了尴尬地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明明妈妈揪了一把孩子的耳朵,脸上却笑了:「行,你不爱吃,以后也不逼着你吃了!」
「真的?太好啦!再也不吃西蓝花啦!!」
孩子一搅和,大家都轻松了一点。明明的爸爸便开口道:「我觉得咱们家里,除了您之外,还是比较平等的。比如咱家大姐,虽然是请来的保姆,但谁也不把大姐当外人。您从明明上幼儿园就来了,要是没有您,我们两个可应付不来。我们都感谢您,把您当自己家的一份子。」保姆大姐听得笑开了花:「我知道,我知道!」
儿子继续说道:「但说到您,就谈不上平等了。我小时候,您总对我说,我是小孩,必须得听您的话。可您又对我说,我是男子汉,必须得在外面长面子。打架打疼了您不管,打输了还要挨揍,这算什么道理?再说我妈,您总说您不容易、不容易,谦让我们,养家糊口,我妈也不容易呀。她照顾我、照顾您,又伺候了我爷爷奶奶离世,要不是累得一身病,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我记得奶奶走了以后,我妈好不容易没什么事了,她就想自己去旅游一圈儿,您说家里没人照顾不行,我妈自己躲着哭了好几回。被我看见了,还让我别告诉您。我随我妈胆子小,确实也没跟您说。但您为什么连旅游都不让我妈去啊?」
没想到儿子竟然提起去世了的老伴,老高听到她过去竟然这么委屈,又想到现如今听到这番话,也无法再弥补什么了,不由得红了眼眶。他说:「你妈连个要好的老姐妹都没有,想自己去旅游,那怎么行?出了危险怎么办?被人骗了怎么办?我想着,在家呆着最安全,不能让她去。」他的老想法总是这样,我出力,你听话。他相信,如果现在老伴也坐在这里,也能平等地说上几句的话,她恐怕也想出力,她可能也会有很多想做的事,只听自己的,不听老伴的。她老实巴交地放弃了工作,心里一定也不愿意吧。老高眨巴着眼睛,想把老泪憋回去。「是我对不起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儿子皱着眉头说:「我怕您伤心,您要是伤心,我也就后悔说这些了。」
老高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儿媳说:「说到这里,你肯定也有好多话想说吧?」
儿媳想了片刻,坚定地抬头说:「是,爸。其实我早就想跟您聊聊。您每天接了孩子到我们家来,我都不愿意回家。不是不想陪您说话,也不是不服您教育,只是您话里话外,我总是低人一等。换了谁心里也不会舒服,您说是不是?」
老高红了老脸。他只想着男女有别,却想不到人家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儿媳继续说:「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也是我自己拼搏努力才有的成就。」
「而且,她要是丢了工作,我们家还真就撑不下去!」儿子不失时机地插嘴。儿媳白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您除了想要我回归家庭之外,也盼着我能再给您添个孙女儿,但爸,实在是让您失望了。这我也早跟明明爸商量好了,怀孕、产检,再加上产假,对我的工作影响太大了。职场竞争很理解,技术日新月异。我再休一个长假就很难东山再起了。现在家里完全周转得过来,所以我不想再放弃任何机会。」
老高听了,看了一眼明明。小孩子成熟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妈妈说的话。
「你们工作都这么难吗,生了孩子休产假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还能为了这个影响工作?」
「可不,我们单位有个女同事生完孩子被降职,气得直接辞职了。」明明爸爸说。
「我也不知道你是这种境遇,我们原来工作都稳稳当当。」他又问:「你是个女强人?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蒋校长是干教育的,这工作他能理解,女强人他也见识过了。儿媳见他真心想了解,便把自己从几年前入职就开始研发、跟盯、推广、壮大的科研项目讲了,老高可以说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原来她是这样的人物,而自己曾经光盯着她不洗衣服不回家,不免觉得自己确实狭隘了些。
他说:「你说的我都没听懂,但我也明白了,你就是这么个人。你想干工作,那你就去!为科学事业做贡献,不应该分什么男女!家里我也能帮上忙。你们爷俩也不许再躲着我,我也想跟儿孙在一起。咱们以后啊,就保持这样,畅所欲言,你们说好不好?」
高援朝这辈子过得都挺霸道,如今突然搞什么人人平等,原以为一家子从此就会其乐融融,殊不知孩子们敞开了话匣子,什么都说。一会儿说老高没知识,一会儿又说老高反应慢,天天把他气得够呛。白天,他总待在「成人幼儿园里」,被孩子们气着了,就找「同学」和蒋校长诉苦。日子久了,他总算领悟到了儿子说过的话。「幼儿园同学」调侃他说:「你是不是喜欢蒋校长呀?」
老高说:「快别胡闹,我可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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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莉:我不需要为别人的情绪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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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幼儿园:8个暖心疗愈故事,拥抱内心的小孩
毛冷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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