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冠冕
别有幽愁暗恨生
江菁在阿楚走后的第三年,嫁给了赵烨。
也是那一年,赵烨登基,第二年,先皇去世。
为什么嫁给赵烨,她自己也一样漠然。或许这便是京城贵女的习性,两害取其轻,两利取其重。
她悠悠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是贴身婢女露婵焦急的面容。她一时有些迷糊,直到坐起身脖颈处传来痛感她才反应过来。她的心立刻慌了起来,穿鞋时手抖得不成样子。露婵见她这样便帮她穿衣,她即刻准备出府,却被祖父的人拦住。
她这才知晓,阿楚竟已病死狱中。
她是不信的。若阿楚真的死了,也必死于皇权之下。
一向对她颇为宠爱的祖父禁了她的足。皇家秘事,不可僭越。她求过祖父,到最后只哀求送阿楚一程都未被应允。她在府中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心里想着随阿楚而去,却又每每想到那日,阿楚对她说,要好好活着。
她不知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直到有次她看到祖父来瞧她,那会儿她看着祖父,觉得他真的老了,再也不见从前的硬朗硬气,弟弟尚且年幼,需要她照顾……
她当然知道自己有自己的责任。只是再清醒明白,终归心结难解。她白日装作一切正常,夜里想到阿楚,还是忍不住流泪。她有时候想,若是阿楚知道,必然又会耍宝逗她,也会带她出去散心的。
她每日陷在这样的情绪里,哭累了才会睡过去,白日又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匕首深深刺入后又划开一道口子,这口子鲜血淋漓,每日都在叫嚣着疼痛与哀鸣。
她本身就是会装的。大家都以为她娴静温柔,其实她向往阿楚那样的自由自在。前来说亲的媒人给她介绍的都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可她不爱那些没有自由心性的人。
她一直都没有去探望阿楚,她也不想知道阿楚被埋在哪里。仿佛不去见,她便可以骗自己,阿楚只是离开了京城而已。
阿楚去的第一年,国公府前来提亲的人都被打发了回去,祖父说还想再留她一年。
第二年,提亲的人又被祖父打发走了,她也不知为何。后来私下祖父曾和她提到,皇帝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太子妃。
她当时反应激烈,她是万万不会嫁给害死阿楚的人!直到那日祖父与她谈话,祖父意思是皇命难违,皇帝卖他这个面子还来询问,已是莫大的恩典。其次,江菁的父亲是个不中用的,她是嫡女,娘亲在她四岁时生下景安便没了。父亲宠爱小妾,她与弟弟这些年若是没有祖父护着,日子不会好过多少。只是祖父会老,会死,他希望江菁能嫁给太子,皇家可保她一生无虞,她将来母仪天下,府中他人有她的威慑,也不敢欺负景安。
她知道这些,她当然知道。
她忽然生出绝望,她这辈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不管她会嫁给谁。
赵烨下了帖子来拜访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心中就已然做出来决定。后来她每每想起这日,心中还是羞愧难当,她想,她与阿楚终归是不同的。若是阿楚必不会在意这些,她只会过好自己的,不在意这些虚名。可她却做不到,不仅做不到,甚至会权衡利弊。
她与赵烨已两年未见。
她见到赵烨的时候内心是有些震惊的,她刚得知阿楚死了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提刀手刃太子。只是他是太子,她又能如何?她真的杀了他,江家会被诛九族。
这就是权力。
它能让你一飞冲天,也可以让你沦为阶下囚。
他来告诉她,皇帝准备下旨赐婚。他准备说出计策让皇帝改主意,需要她配合。她看着他,几乎决绝般地开口。
「你依我一件事情,我便奉旨嫁给你。」
他听完她的要求后,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他问了一句她是否真的执意如此,她无比坚定地点头,他最后也似破釜沉舟一般:「好,我答应你。」
她送他出府,她注意到他上马与牵缰绳均用右手,左手似乎只是摆设。
阿楚去的第三年,她奉旨嫁给了赵烨。
这场国婚,他与她都没什么笑意与喜气。倒是祖父,她出嫁前一天,只嘱咐了她一句:「皇家,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她明白。
她抽空去看了一次阿楚,今生唯一一次。她马上就要嫁给赵烨,她对不起阿楚,以后她也没脸再见阿楚。
新婚之夜,她自己坐在房中便掀了盖头,婢女想说什么又怕冲了喜气,终归什么也没说。她想谁也想不到,她袖子里藏着把匕首。
若是赵烨答应她的不作数,她便只能自刎。
赵烨带着酒气来了,他叫众人都下去。她看着他,内心忐忑不安。赵烨却忽地从袖袋中掏出婚书,将它用蜡烛点燃,道:「你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的。婚书已毁,我二人并无关系。此后你不过担个虚名,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说完便用手拧开密道,从偏门出去了。
此后,江菁便担了这太子妃的虚名,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先皇驾崩,此时赵烨已登基一年,她也成了皇后。赵烨算是间接帮了她,她内心无法释怀阿楚的事,也唾弃这样利用他人的自己。她对赵烨始终冷冷的,他们也很少见面,除却必要的场合。
倒是赵烨,登基第一年,便有大臣上奏新皇身旁人太少,不利于繁衍皇嗣。赵烨以刚登基处理政事要紧为由挡了回去。先皇驾崩后又以国丧推了选秀。
第三年已出国丧,皇后一直无所出,言官联合大臣天天上奏,赵烨头疼不已,纳了淑妃与一位婕妤。
这过程,江菁全然不知情的。她后来有空便住在阿楚从前那个小屋里,宫中都说皇后娘娘求子心切,经常出宫礼佛,行善积德。她不免嗤笑。
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至于这些头大的事,让赵烨自己去对付吧。
直到她知晓赵烨纳了两位秀女进宫。她是有些意外的。因为她曾见过赵烨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天是阿楚的生辰,也是她走后的第五年。她当然知道赵烨对阿楚的心思,赵烨那日喝了些酒,与往常一样,到她殿里来准备走的时候,背对着她,有些落寞地说:
「江菁,你还记得阿楚的模样吗?」
「我自然记得。」
「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本来想为她画幅画像的,可是我竟然画不出来……江菁,这幅画我已经画了五年了,她的五官我却一处都画不出来……」
江菁没有说话。她心里又气又急,阿楚不是你害死的么?
只是终归她将一切都咽了下去,只福了福身:「江菁恭送皇上。」
他没再说什么走了。江菁想,他们之间要怎么共同开口说到阿楚呢?说她知道他喜欢阿楚?还是她多想念阿楚?还是阿楚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是他究竟骗了阿楚什么让她不惜行刺太子?
赵烨纳了两位秀女后,江菁就更不怎么回宫里了。她想,赵烨终归是要踏上一个帝王真正的路了,他不会再记得阿楚了,也不会再爱阿楚。他想到阿楚或许只是简单地怀念一下,来彰显皇恩浩荡罢了。她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后,有她没她,宫里区别不大。
直到一年后,淑妃与婕妤到她面前哭诉,都是姑娘家,她们将事情说得很隐晦。但她还是听出来了,赵烨从不曾碰过她们。
她是极为讶异的。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只是此事她虽面上装作会劝皇上,但她是开不了口的。她与赵烨的关系也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她便只好沉默。
直到后宫来了容昭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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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浮梦丹,也没有后悔药。
赵烨不止一次地做梦梦到那日阿楚对着他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总会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胸腔堵着悔恨,却一室冷清,无人知晓。
他从前睡觉是会留一盏烛台的。但阿楚喜欢在一片漆黑里睡觉,起先他不喜欢,到后来被她带着,竟也习惯了。
他如今是皇帝,人人都尊他,敬他,怕他。他想,若是阿楚在,必不会理会他的身份,他在阿楚面前,也不必注意自己的身份。
这偌大的皇宫,竟没有他片刻可以喘息的地方。
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当初他不去强求,只当阿楚是妹妹,那阿楚至少还活着。他会看着她长大,嫁人,生子,一辈子平安无虞。
他会将自己的心意放在心底,这辈子再不会有人知晓。
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所以他只能尝着这日复一日的苦楚,这是对他的惩罚。他无法释怀,因为是他亲手害死了阿楚。
罪有应得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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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在听到太医说思宁公主殁了的时候,他揪着太医的领子,眼睛赤红,一字一句地蹦出来:「你、说、什、么!」太医从未见过殿下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直接在马车里就跪倒在地,只是马车实在太过狭小,他只能一条腿跪下去,战战兢兢道:「回殿下,思宁公主她……确是殁了。」
赵烨将阿楚整个抱在怀里,一直唤她,阿楚果然再无反应。他发了狂,晃动阿楚,竟也没有反应。他真的开始害怕起来,他去握阿楚的手,她的手已然冰冷。他又急又慌,那害怕与恐惧更像刀子一样向他袭来,赵烨只觉得气血翻涌,他强自压下却遭到反噬,一口血喷在阿楚的衣服上,他仍旧强行撑住,立刻吩咐马车掉头去皇宫,那里有成群的御医,他不信!他只喂了阿楚一点蒙汗药,她会睡过去而已,没有理由会死!
到了宫中,他不顾太医的劝阻,强行抱起阿楚,向屋内奔去。太医们都赶来,却全都束手无策,跪倒在地。
这个时候,皇帝来了。
「你这样大的阵仗要做什么?太医院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斥责?」
那一瞬间,他是怀疑父皇的。他怀疑是父皇暗中动手的。只是他终归还是恢复了理智,太医们默契地退了出去,只留他与父皇两人。
「是不是你杀了阿楚?」他有些癫狂,什么父子君臣,全然抛诸于脑后。
后来赵烨才知晓,父皇与他一样的心思。结果药物冲突,导致阿楚没了。
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无法接受的。他几乎想杀了自己,他责怪自己为何自作聪明,揣测圣意。
赵烨的左臂伤口早已裂开,全凭一股子精神支撑到现在。他听闻阿楚的确是没了,只觉得恨意悔意一齐翻涌,呕出好几口血瘫倒在地,后因失血过多又昏迷了过去。
太医头上已满是汗珠,原本这左臂的伤口过深,倒还有一些希望进行恢复。如今只怕是……再无可能。他向圣上禀报殿下病情,已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不料此次圣上却并未发难,只让他尽力医治。
母后已经自尽,阿楚也离开人世,赵烨在昏迷中只想永远这样沉睡下去。什么江山社稷与他又有何干?父皇又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本来也就是该死的人。
命运既然如此反复无常,那便从他这里了结。
可命运却偏偏不肯从他这里了结。
他只昏迷了两个时辰便醒了过来。他是被痛醒的,太医正在为他左臂包扎。父皇站在他床边,让他早点将阿楚入土为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完成这件事的。他只知道,他应当将阿楚安葬在她娘亲的身边。阿楚的碑是他一点点篆刻出来的,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他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篆刻,思来想去还是只刻了她的名字。
她叫林楚,她一生自由潇洒,不应当被任何东西所束缚。
他想,刻完他向父皇拜别,是他罪孽深重,杀人偿命。即便他没有亲手杀了阿楚的娘亲,但是他母后动手的,他也是知情的。他应当随她而去,一命还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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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烨小的时候被母后严厉管教,不得片刻自由。他一直在母后面前装得懂事成熟,到底他那时还是孩童,心底深处想法却从不告诉母后,甚至发展到后来,他的谎话随口就来。
那时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作弊高手。因为他会做一半真,一半假,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赵烨是孤独的。宫中其他皇子并不与他来往,因为他是太子。即便来往,表面也非常注重礼仪身份,说话时刻拿捏分寸,他是非常不屑的。其他也有公主常来母后殿中走动,他看得明白,哪些人是为了攀附他的未来,哪些人为了父皇的恩宠。
他仿佛天生就有这样洞悉人心的本事。所以他是高傲的,不屑的,也是孤独的。
直到贺朗来到宫中。贺朗并不拘泥于他的身份,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打了一架,并且赵烨输了。
后来有段时间他与贺朗几乎是一见面就掐,他们默契地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有时候脸上带了伤,也默不吭声。
这样的局面被打破是在半年后,他中毒了。投毒的是六皇子的母妃。
他虚弱地躺在床上,肚子很疼,不过他还是默默忍受着。贺朗来看他,他能瞧出贺朗眼里真切的关心与担忧。他想假如他死了,可能真正为他难过的只有贺朗吧。
单纯地因为他这个人而难过。
母后会难过,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但他也是她网住权力的棋子。父皇会难过,但他觉得可能父皇更多在于他的天下没有了符合他期望的继承人。
爱是有条件的。
他虽不喜其他皇子,也未将他们当做兄弟,不过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害他们。
经历会改变一个人,此次事情也改变了赵烨。他明白过来,如果说他注定要坐这个皇位,那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凭什么要死呢?该死的是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