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罢了,夺位之后还留着前朝皇帝,养着玩吗?不怕春风
「心儿,你很聪明,」殷佩琼摩着我的指尖,「你知道这宫里
暗道机关无数吗?」
「听说过一点,有些只有韩覃一个人知道。」
「那你呢?」
「我?」
「他有没有带你看过?」
「你批折子会带我看吗?」我反问道。
殷佩琼失望,却不死心:「好心儿,你要是能想办法,我重重
谢你,封你做皇后娘娘。」
真有意思啊。
一个捏着一个的性命,指不定哪天咔嚓一刀。
一个掌握机关暗道所在,指不定哪天龙椅底下就飞出个杀手砍
掉逆臣的头颅。
都是冒险家,都是赌徒。
鹬蚌相争的局,我最喜欢看。
乱世之中,琴棋书画诗酒花都不如看戏来得痛快。
「他说了之后你会杀他吗?」
「你希望怎样?」
「我希望我做皇后,他去死,梁家子弟加官晋爵。」
「心儿,你好狠心。」
「这叫识时务。」
殷佩琼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但眼睛却是信任和安心的。
明码标价的关系才是最稳定的关系,我若突然对他谄媚起来,
他只会疑心我要害他。
我提出要去见韩覃。
当然,允许他在暗处看着的。
韩覃住的地方竟是仁和殿一处偏殿,我从踏进殿门的那一刻
起,就开始心惊肉跳。
这个地方离殷佩琼的卧室也太近了。
殷佩琼见我神色古怪,狡黠一笑:「你怕晚上的声响传过去叫
他听见了?」
我恶狠狠地杀了他一记眼刀,不再说话。
他亦止步门口,放我独自进去。屋里陈设用度都还算过得去,想来他们之间的较量也不在这些
细枝末节上。
韩覃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拿笔写着些什么,听见响动也没有起
身,我缓步走到他身后,原来是在作画。
他在画窗外的牡丹,魏紫姚黄,绚烂无比。
我想开口叫他,却不知叫什么好。
从十六岁侍奉他起,我就恭恭谨谨地唤他陛下,他叫我倒是一
直连名带姓的——也仅仅因为后宫人数太多,称封号容易混
淆。
直到城破的那一天,我都没有见过他生气或激动的模样,他连
在床上都是克制冷静的。
但宫中有许多因着他的脾性来的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他睡觉一
定要自然醒来不许人扰,他不喜欢人走路声音太大,他不喜欢
人喝汤发出响动……
我从小野马似的跟着哥哥们乱跑,进宫第一个月差点没让他整
疯。
除了不扰他睡觉这点勉强做到外,其他的我一直没改。
他也没有拿我怎样。
「梁心眉,别来无恙啊。」
我一惊,本能地想要行礼,他却站起来托住了我的胳膊生生打
断:「别了,别惹麻烦。」
我看着他手臂上的绷带,忍不住红了眼睛问道:「还疼么?」
「小伤罢了,」他打量我,「前朝的妃子还能过得这样光鲜,
真令人意外。」
「臣妾……如今依旧是梅妃。」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这一句。
委屈说不得。
屈辱说不得。
绝望说不得。
「没什么不好。」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道。
我们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临走的时候,韩覃把那幅牡丹图
送给我。
图当然一出门就被殷佩琼截获了。
他召集手下文士一天一夜也没研究出个什么名堂,又找了些眼
力极好的能工巧匠细细检查,看有没有夹层。
「心儿,你能看出什么来吗?」他还不死心。
「他爱妾身倾城之貌,思恋成疾,作此画聊以慰藉。」我玩着
他的发梢心不在焉道。
「那不该画梅花?」
「那是气节!单说美貌自然该比牡丹。」
「没看出来你有什么气节。」殷佩琼兴尽,不再跟我废话,起
身要走。
却没留神头发已经被我绕了几绕缠在手指上,一起身扯得吃痛
又被迫返回了帐内。
我抚摸着他坚硬的脊背,感知到他的呼吸和胸膛都逐渐热起
来。
纠缠,颠倒,沉沦,天地翻转。
一个销魂夜。
我不去想此刻的男人是谁,只是需要借助一点点力量让我忘记
这一切,让我精疲力尽之后没有力气再去想。
次日清晨我醒得很早,一夜好眠之后只觉神清气爽,殷佩琼还
在睡,他闭着眼睛像个乖宝宝。
我骗了他。
那牡丹不是比我的容貌的。
魏紫,姚黄,两种牡丹是梁家两只卫队的暗徽。
这卫队由我父亲亲自选拔秘密培训,效忠于皇室的,其中每一
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武功智谋。
那幅画上,宫墙之内牡丹花开遍地,却只有这两种!
韩覃的意思是,梁家卫队就在城里,他要我等。
我低头亲亲他的长睫毛,心想这少年究竟是单纯了些,帝王心
术,该是韩覃那样的。
他进门那一箭不该只射手臂。
更不该相信前朝妖妃说的每一个字。
我暗觉翻天的时候又要到了,对待殷佩琼的态度竟忍不住宽和
温柔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觉将来要害死他,提前良心痛。
毕竟,扪心而问他是没有亏待我的。
有的时候我不敢回想,如果他没有破门进来,韩覃那一刀是不
是真的就刺向我的咽喉。
他早已布好了局,只是在做戏,对吧?
没有答案。
只有跟殷佩琼一起度过的日子,像一场白茫茫的大雪,把一切
真相都盖住了。
宫里早已没人敢跟我争了。
贤妃吃了那次苦头之后,殷佩琼再也不去她宫里,她屡次派人
来请,得到的回复都是先把蛇抓干净再说,
我于心不忍,告诉他其实当时已经抓全了,就是气不过吓唬吓
唬她罢了。
「我不信你,绝不去。」殷佩琼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
不去就不去吧。
别的妃子见状对我一下子客气了许多,连淑妃都有些讨好的意
思。
很有意思,之前我自觉情理上有亏,谨言慎行谨小慎微的时
候,她们个个把我往死里害。
直到损兵折将,前人下场凄凉才肯收敛。
我却不愿意顾着她们一点儿情面了,谁知道这日子哪天就过到
人只能顾自己开心。
大部分时间,殷佩琼不来的话我就跟胖嬷呆在一起,她教我剪
纸、刺绣、扎绢花。
虽然最后我只学会了缝扣子。
胖嬷也许是韩覃的人,也许是我爹的人,反正,她不会害我。
确认这一点后我心里落下一块大石,减少了几分举目无亲孤苦
伶仃的感觉。
近日还收获了一个玩伴,贞贵人。
她的父亲从殷佩琼微末时就在他麾下做文书,现在得了天下,
官从正四品太常寺少卿。
她也是这之后才进宫的,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一众妃子的封号都
无聊得出奇:淑妃贤妃惠妃。
连她这个小小的贵人都得了一个「贞」字。
「要拿这些个封号提点着,就跟生怕人家不贞一样。」贞贵人
愤愤道。
「不过淑妃是真的不淑,贤妃是真的不贤。」我哈哈地笑着,
抓起一把瓜子仁酥一顿嘎嘣乱嚼。
我们就变得更加放肆。
脱了鞋把好吃的好喝的搬到软榻上一边吃一边骂,骂宫里的假
人们,骂殷佩琼,骂天皇老子骂地府阎王,好不痛快。
后来就传出了梅妃和贞贵人光天化日之下宫门紧闭,只留一个
胖嬷嬷在内伺候的传闻。
关键这事还越传越怪,到最后我听见有人说我俩衣衫不整同床
共枕。
我倒不在意,但殷佩琼终于还是来问我的罪了。
他伏在我身上较劲地问我,要他还是要贞贵人。
「贞贵人是女人呀。」我不解。
「男人的话我早就杀了。」他咬牙切齿。
我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偏殿那个人,却又默契地都没有说。
只在意此时此刻。
又是一个销魂夜。
后来,他不知怎地得知我那日是去摘樱桃了,派人从北方盛产
我吃得指尖上的红几天都下不去,终于一颗也吃不下了,
腻了。
再好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腻。
胖嬷说幸好我不是时时爱吃,不然真有点祸国妖妃那影子了。
我笑。
殷佩琼也笑。
我拈起一颗樱桃喂给他,他的舌尖顺着樱桃梗,移向我的指
尖。
他知道我爱吃樱桃,但他不知道,其实我也很怕蛇。
但是我父亲教导过我,身在敌营,越是怕,越要故作毫不在
意。
那次端着蛇匣子去找贤妃问罪后,我生生作了好几夜的噩梦,
恨不得把碰过蛇的手指头剁了。
但是我不能露怯,她们若是知道我怕了,便会从此捏住我的软
肋伺机害我。
我不会告诉他。
樱桃会吃腻,少年郎可不会。
我疯了似地纠缠。
风雨欲来。
末日有末日的过法。
那一夜,梁家卫队雨后春笋般地从京城各个角落钻出来,他们
蛰伏了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我该高兴的。
京城让乱臣举兵侵占这么久,终究是要回到我们手中了。
京城会回来,韩覃也会回来。
所有的一切都会复归原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成王败寇,我们与殷佩琼之间总有输赢,他输了,一定会死。
想到这里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
「你……为什么要反他呢?」
那天他很早就准备起身了,被我拦腰抱住,没头没脑地问了这
一句。
「想知道吗?」他俯身凑过来,呼吸的热气全撒在我的脖颈
里。
「说给我听。」
「为了你啊。」
「我?」
「那年韩覃带你北巡,我见了你觉得惊为天人,就巴巴地攻入
京城来找你了。」
「乱说!这罪名我可担不起。」我推拒着他。
「怎么是乱说呢?是真的。」他笑。
「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笑。
「因为我觉得他不配。」他突然正色道。
「什么?」
「他不配做皇帝,他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功绩,从来不顾小民的
死活!跟北秦那一战根本就是为了开疆拓土,原本两国边界常
有集市,互通有无乃至婚配都是常有的事……」
殷佩琼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意再回忆。
过了好久,才继续道:「我的姐姐就是嫁去那边的,没打仗之
前还会经常回来探亲。」
「后来姐夫当兵战死,姐姐跳井了。」
我记得,是我大哥梁振潜领的兵,那是他立身扬名的一仗。
也是那一仗之后,我奉召进了宫。
韩覃告诉过我,我们梁家是功臣世家,我的父亲哥哥们是王朝
的守护神。
那时候的我非常年轻非常骄傲,觉得自己的身份如此不同,把
满后宫的娇花弱柳都比了下去。
原来如此。
一将功成万古枯。
我原也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
可是,能怎么办呢?
梁家选择了韩覃,我也永远依靠信任我的父兄。
没有别的路。
我紧紧地抱着身边的少年,用滚烫的肌肤贴着他落寞的眼睛,
企图让它们暖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势如破竹的不止京城内的卫队,还有梁家假意
天罗地网,机关算尽,只为哄骗殷佩琼全部兵马浩浩荡荡入驻
京城,再一举歼灭。
「娘娘,城破了!」胖嬷慌慌张张地往屋里赶着向我汇报。
她见我面无表情,许是想起破城的是我的父兄,我没放鞭炮庆
祝就不错了。
我去找殷佩琼。
他铠甲未挂,穿着一身烈火似的红衫立于宫墙之上。
身边只有几个亲兵还在誓死守卫。
我默默地爬上去,走到他身边。
「心儿。」
厮杀声震耳欲聋,我为了听清他说什么只好贴近。
「你还没听过我唱歌。」
「现在听来得及吗?」
殷佩琼毫不犹豫地开口唱了。
当时还不知道,这声音会再我的心头飘荡几十年,到老,到
死,我都忘不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
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是二话不说抹了脖子的。
千百年前的传说又化形来到了人间。
也许我疯了。
破城的才是我的亲人,赢回天下的才是我的丈夫。
但我还是唱了虞姬那段和词:「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君
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殷佩琼见我一脸决绝,突然笑了:「心儿,这是你第二次对男
人说这句话了。」
我气得差点跌下城墙,被他抓住隔壁稳住身形,没有松开,我
也不敢再挣扎。
「我不要你陪我死,我要你活一百岁,等韩覃死了做皇太后,
永享安康太平。」
我怔怔的看着他。
「你不是梁家女儿,也不是梅妃,你是心儿,知道吗?」
一枝流箭射中了他的肩头。
「我也不要你死……韩覃是不是还在偏殿,你带他出来威胁我
爹!」
「你以为他是真的走不了吗?」殷佩琼笑我天真。
「那你劫持我!我爹不会不顾我的!」我拦在他身前。
他却大力把我揽到一旁:「我破城的那天,韩覃捅你那一刀可
不是作戏的。」
话音未落,他同时被好几枝箭射中胸膛,鲜血汩汩流出,晕染
了他的红衣。
他不能说话了。
也不能唱歌了。
他挣脱我的手从城墙上掉下去了。
重重地摔出了声响。
「殷佩琼!」我哭得哽住嗓子,再想说话时大哥二哥已经飞上
城墙来扶我,我只好盯着他的眼睛恨恨道:「你这个乱臣贼
子……」
他像一朵红色的牡丹,越开越艳。
艳得晃我眼睛。
也许是晃伤了,因为我后来总看不得红色。
后来,梁家当真是显赫无比,哥哥们年纪轻轻就体会到了什么
叫位极人臣。
我也不再是梅妃,我做了皇后。
我爹却上书要告老还乡了,我笑他终于肯服老了,他却一脸嘲
弄:「心眉,记住,皇后可以当,千万别想着添子嗣的事。」
我似懂非懂,却也没有没有再放心上。
因为我和韩覃之间再也没有生育子嗣的机会了,这一场乱祸,
让我弄丢了那个我全心全意信仰着崇拜着的君王和丈夫。
我看见他只觉得胆寒。
他也不想再碰我吧?毕竟我在殷佩琼的宫里也做过妃子,没有
男子会不介意的。
但他还是经常来我宫里坐坐,陪我吃饭,送我玩器,把我当成
一个好哄的小姑娘。
胖嬷依旧在我身边,收复京城之后,我发现她似乎并不是我爹
或者韩覃的人,因为他们都问我,这个老嬷嬷从何而来。
我问她,你是谁?
她深深地看着我。
是我愚钝。
她年老体胖,寻常人看到并不会联想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殷佩琼好歹也做过皇帝,若是有母亲自然该奉为太后
供养的。
这是永远的秘密,我不必开口问就选择守护到死的秘密。
他是明智而有远见的。
原来,他给旁人都想好了退路,唯独没给自己想过。
胖嬷依旧留在我身边。
我已是皇后之尊,自然不用她亲自照顾。
又是一年五月,宫里的樱桃树开始挂上红宝石似的果子,甚是
养眼。
韩覃派人从北方丰饶之地运了许多过来,欲给我惊喜。
「多谢陛下费心,以后不用了。」
「你从前最爱吃樱桃的。」
「是,但是后来吃伤了,就不爱吃了。」
「什么时候的事?」
「忘了,」我灿然一笑,「也许是梦里。」
「你一向爱漂亮。」覃的利箭。翻天覆地,乱世枭雄挟天子,世事变了。都被服侍我的那个胖嬷嬷拉住了,到最后她连睡觉都睡在我床边的脚塌上,我连翻身都不敢了。我沉默不语。
我沉默不语。
「练吧,」他从胖嬷手中拿过树枝还给我,「不过你要知道,你杀不了我。」么动作。
么动作。
我抱着匣子,独自往贤妃住的晨曦宫去了。他站在案前专注地看我擦手,我这手却越擦越粘,几乎把帕子也粘上了。
吹又生?」我思绪飘飞之际,韩覃的牡丹图已经画好了。一无所获。我仔细地端详着他年轻的面容,忍不住伸出指尖摸了摸他的鬓角。应该不会吧?
应该不会吧?
了头呢?胖嬷见我俩说得没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把宫门房门都拴上了。之地运了许多回来。只是摊开帕子接过他吐的樱桃核,凑上去尝一口余香。「后来呢?」我拍着他的脊背轻声问道。遁逃隐匿于山林的主力。我几乎看到了殷佩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