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模仿犯 宫部美雪 1966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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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高井由美子在十字路口摔倒在地、一位妇女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前烟滋子也到了约好的汽车站休息室。但大楼锁着门,她看了看周围,也没有发现像高井由美子的年轻女性。滋子后悔得真跺脚。

“我到附近找找吧。”塚田真一为难地看着四周。

“滋子,你留在这里,我到周围转一圈。”

“真一,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知道,在报纸上见过。” 看着真一远去的背影,滋子生气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这么不凑巧……

真是计算失误。首先,在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滋子找不着那件约好要穿的有玩具熊图案的漂亮的毛衣。她记得放在壁柜里专门放羊毛衫的箱子里,但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也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她只能换一件别的衣服,但当她打开衣柜的时候,她发现昭二送她的那件毛衣连着包装袋都在里面。

换完衣服,为了节省时间,滋子连鞋带都没系就跑到了停车场。可是,这次是昭二开的那辆车的发动机出了问题。插了好几次的钥匙,都没有点着火。这辆车是昭二和滋子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一位朋友把自己开了五年的车免费送给他们作礼物的。当时,滋子就不太高兴,她想要送就应该送辆新的车。这车好像也能明白司机的心事,昭二开车的时候就没有问题,但要是滋子开车,经常会像今天这样发动不起来。

“快发动起来吧,混蛋,快发动起来吧。”滋子大声地骂着车,“我有重要的约会,请你发动起来吧。”

但是车仍是不动,滋子跳下车向昭二工作的工厂跑去。

“哎,借我辆车!”

滋子喘着粗气跑进事务所,正在打电话的昭二吃惊地回过头来:“什么?嗯?啊,对不起,我这里有点事。”

穿着制服的婆婆越过桌子斜眼看着滋子,不满地说:“什么事情?这么大叫大嚷!”

“对不起,有没有闲着的车?借我一下,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一趟。”

“我们的车呢?” “有点问题,发动不起来。”

“但是工厂的车都要用,不能随便动……”

婆婆小声说。滋子斜着眼看了看她,走近墙上的计划表。前烟钢铁厂有两辆工作用车,一辆其实是昭二父母专用的面包车,另一辆是小货车,车身上写着“前烟钢铁工厂”几个字。不巧的是,今天闲着的是面包车。这辆车,公公连去银行都会开着它,何况冬天。

但实在没有办法了,滋子抓起面包车的钥匙,冲着还在打电话的昭二的背影说了句“我走了”,就飞也似地离开了事务所。

“滋子,你要去哪里?不要太任性了。”

婆婆也在生气,但滋子已经听不到她的训斥声,她听到的只有高井由美子快要不行的求救声。

因为太仓促了,在家的时候滋子没有看地图。昭二非常喜欢开车,所以滋子的驾驶技术不是太好。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大概地看一下三乡市的地图,然后选一条合理的路线。

真是上天助我也,当车开到饭塚桥的十字路口时,滋子发现塚田真一正走在前面不远的人行道上。可能是干完活回家的吧。他走路一点精神也没有,脸色很灰暗。虽然说这个孩子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但这次是因为什么呢?滋子边想边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并按响了喇叭。

“真一、真一!”

她挥着手大声地喊。好不容易真一才发现了滋子,滋子挪到副驾驶座位上把门打开。

“快上来!”

真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啊?”

“先上来!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真一上了车,赶快把门关上把车开走了。后面的出租车在不停地按着喇叭。

“滋子,你是在上班吗?”可能是看到滋子开的是面包车的缘故吧,真一认真地问。

“当然不是。来,看下地图,从这里去三乡市怎么走?是往水元公园方向吗?还是走高速公路的六号线?”

“地图在哪里?” “你就坐在地图上。”

真一从屁股底下拿出一本破旧的地图册,翻了起来。

“三乡市太大了,你去哪里?”

滋子讲了汽车站的事情,真一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是在六号线附近。”

“你知道吗?” “以前我去过一次,但是如果从这里走六号线的话就会绕远路,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一定会早一些到。”

“明白了,我请你当向导吧。哎,是不是手机响了,又响了,我回个电话。”

“谁打来的电话?”

于是滋子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真一。

在真一回来之前,滋子已经抽了两支烟。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而且还担心,所以她来回地走总也安静不下来。但她还不能离开这里,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来回地转圈。

真一来到站台的入口处,到处寻找。滋子也向他打着手势,在他能听得见的时候,滋子就说:“谢谢,对不起”。

“是不是我们来晚了,所以只能在这里等啊?”

“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来。”

真一也担心起来。滋子抱着胳膊又叹了口气,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了在刚才急急忙忙的过程中没有来得及考虑的问题,她吃了一惊。

“嗳,真一。”

“嗯。”真一还在往四周看。

“刚才在马路上看到真一,我觉得是上天派你来帮我的,但是……”

“没关系,正好今天我也没有什么安排。”他苦笑着,“我也总是没有安排。”

“但是真一,那个——我不知道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想跟我说什么,但是,她,她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这是真的吗?” “真一,你不讨厌吗?” “讨厌?”

“可是……她是罪犯的家人,我是因为工作——今天我是因为工作来听她讲心里话的,我很高兴,也没有什么负担,但是,真一却不是这样的。我为了要见她,随便让真一来帮我。”

滋子有点讨厌自己了。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也不考虑轻重就采取行动?

“说起来,是不可思议。”真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以前,我也没有发现。”

“真一,你读过我的报告文学吗?”“读过。”

“你不生气吗?我没有主要写罪犯,我把这起案件写成了悲剧,被害人及其家人会不会认为是不合情理?”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事情?如果要问,早就应该问。不问的话,就永远不要问。也许滋子就没有问的权利。也许只有塚田真一才有资格回答滋子的问题。他只能接受滋子的问题。

真一没有说话。寒风吹起来,他前面的头发落到的额头上,非常可爱。滋子忽然意识到这种想法太不合时宜了。总之,真一还是披着头发好一点。

如果自己十五六岁结婚生子的话,那现在有像真一这么大的孩子也不奇怪。可是,现实中滋子选择了如今的道路,以这种形式和这个叫真一的少年有了联系,简直就像一个保护人似地照顾他,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心情。

“水野。”真一急忙说,并看了看滋子。

“你认识她吗?” “认识,是不是真一的女朋友?”

“我们吵架了。”他低着头。

“是吗?”

“她有点生气了。看了滋子的报告文学,理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

“……”

“她问我为什么不生气?”

“……是吗?”

“其实我早就在想,过去你一直在照顾我,但我不应该再住在那座公寓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滋子反问了一句。

不是“不应该住”,而是“不能住”。真一说:

“从开始我就想过不能一直借住在你家,但真正下决心还是在滋子完成报告文学并准备连载的时候。”

“是吗?”

“我还是觉得不好。”真一摇着头,“不是那样的,不好,或者不是那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和滋子的报告文学发生关系,很讨厌。”

当然是这样。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不打算在这种混乱的时候说的。”

“没关系,是我在混乱的时候把真一拉上车的,对不起。”

滋子表示了歉意。

“以后的事情我一个人来做吧,真一,你还是先回去吧。实在对不起。我已经认识路了,谢谢。真一当然不会想见高井和明的妹妹,我真是个没数的人。” “这个……”

“但是,我有个请求,我们不在的时候,请你不要悄悄地离开公寓。如果你走了,我们将无脸去见石井夫妇。”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而且我也不会先回去。我想见一见这位自称是高井由美子的人,然后和你一起回去。” 真一用灰暗但坚强的目光看着滋子:“我虽然怀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但无论她是真是假,我都想知道她接近滋子的目的。虽然不知道她来了以后会说些什么,也许我听了以后会生气,但如果不听还是会生气,我太关心这件事了。” 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我对滋子也有一个请求。” 真一调整一下呼吸,喘了口气,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吵架的时候,我也和水野说过……”

真一非常干脆地说,好像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刺激了她。在家人所遭遇的事情中,他有疏忽的地方。

滋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睁大眼睛在听。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要责备自己,通口惠追着我说什么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是这样的!”滋子情不自禁地抓住真一的胳膊,使劲地晃着,“不是这样的,真一,你不要认为这是没有办法的!”

但真一却摇着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我不仅不想和滋子,也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不想说我是有责任的。”

滋子把手抽了回来,像是要训他。

“但是……”

“但是什么?”滋子小声地反问了一句。

“我想被那两个罪犯杀害的女性的家人现在和我一样,都在责怪自己。但责怪自己的原因不一定和我一样,但一定会责怪自己。没有根据的理由,所有的事情混在一起,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也许这样的人比我还要难受。” 寒风又刮了起来,滋子一下子觉得从头凉到脚。

“我想让滋子在报告文学中写一点有关遗属的心情,有愤怒,有悲伤,也有被罪恶感所困扰的苦恼,我只想让你写一点这个方面的内容。”

“嗯。”滋子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这位名叫高井由美子的人是真的话,我也想对她说同样的话。无论她向你提什么要求,通过滋子想说点什么,但在此之前,我想把被害人家属的心情告诉她。所以,我要见见那个人,听听她是什么目的。”

“我明白了。”

滋子的话很干脆,她又把手放到了真一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睛,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

“这个车站不会错吧?”

“不会错的,是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滋子看到一辆大货车闪着方向灯停在一边,准备开进站台,是奥佩尔。昭二特别喜欢德国车,他说如果换车的话一定要买奥佩尔,他还经常看一些汽车说明书。所以,就连对车不太内行的滋子一眼也能认出来。

一个年轻男人开着车,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孩,看上去脸色很苍白。

奥佩尔开进了站台,并靠近了滋子的车。坐在旁边的女孩盯着滋子的车,然后看到了滋子身上的毛衣——一件有着玩具熊图案的毛衣。

奥佩尔一个紧急刹车,车门开了,那个女孩好像连安全带都来不及解开似地从车下跳下来。她好像受伤了,拖着一条腿。

“你是前烟滋子吗?”

这个声音就是打电话的声音,那个向她求救的声音。

刚从医院回来在店里看门的木田,接完古川的电话后就大声向有马义男汇报。

“钱已经存上了,他要我们表示感谢,我很生气地训了他几句,他说过一会儿要给大叔打电话说说这件事。”

有马义男不由得摆了摆手,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而且今天他根本不想谈古川茂的事情。但是,木田还是一副极为不满的表情,所以,他觉得这样也不行。

“对不起。”他两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把工作间的一张凳子搬到正烧得通红的石油炉子旁边坐了下来,“让你做这样讨厌的事情,实在对不起。”

听到这话,还在不高兴的木田赶快离开陈列柜来到义男的跟前。

“这不是大叔需要道歉的事情,对不起,是我发了许多牢骚。”

“茂确实是一个让人不快的家伙。”

义男很少说出指责古川茂的话,特别是对木田,这是他第一次埋怨自己这位薄情寡义的女婿。木田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好长时间,他蹲在义男的身边,皱着眉头。

“大叔,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茂是不是做了许多让人不高兴的事?你应该更严厉地训斥他,为他夫人拿回应有的东西。”

义男还是不想谈古川茂的事情,所以他呆呆地看着店门口和陈列柜。如果有客人来的话,还可以招呼一下。

但是,店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也听不到自行车的声音,更听不到要买豆腐的声音。没办法,义男只好嗯了一声。

从把鞠子的遗体运回家,到守灵和葬礼,最后那两个罪犯死于车祸。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有马豆腐店成了全日本最有名的豆腐店,但客人却越来越少了。每天虽然营业,但只有来慰问的过去的老客户,这样是无法做生意的。

只有小生意,最要命的是没有大宗的订货。料理店、便当店,还有四年前在当地新开的一家大型超市,里面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店铺。现在,他们都不再订货了。大家都向他表示歉意,当然也有人说这样做都是为了义男着想。

——有马,这个时候你还是把店关了吧,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在倒闭之前,还是把店关了吧。真智子不是一直在住院吗?不是只有你有马一个人照顾吗?每天又要去医院又要开店,真够你受的。你的积蓄不是足以让你悠闲度日了吗?要不,就把店卖了,你去隐居吧。

大型超市负责采购的人当初希望当地豆腐及其他熟食业都能进入超市,并且特意到有马豆腐店拜访,但他现在已经调到别的分店工作了。新来的采购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好像有马豆腐店发生了中毒事件。他通知有马说,不能再订购因这件不幸的事情而闻名全国的豆腐店的产品了。木田气得满脸通红,但有马义男一句话也没说。

在这之前,以前的采购员特地带着他的妻子来给鞠子吊唁。在他来店里商谈业务的时候,正在上学的鞠子还给他倒过茶,他夸奖这个孩子很漂亮。临走前,他对义男表示了歉意。他说,有马,公司可能要取消和你之间的业务,实在是对不起。所以,当通知真的来了的时候,义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木田一直在店里帮忙,所以他也很闲。在洗澡的时候,或者是起床后边等烧水边抽烟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想到把店让给木田。如果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把店让给木田是最合适不过了。这是只要说一声就可以决定的事情。木田开始的时候可能会客气一下,但最后一定会愉快地接受。呀,还是不行,这个想法太过分了,木田会不会不想在这里做生意呢?这里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大叔!”

木田在叫他,在这一刹那,义男的脑子有点乱了。木田是不是又要谈怎么对待古川茂的事。这也是人的老化现象,可能也是太累了吧。看来,正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我是该过隐居生活了。

“茂的事情只能放一放了,只要他把钱出了就行了。”

义男边说边把烟又点上了。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往外冒水了:“你喝茶吗?”义男回过头问木田。

“我来吧。”木田站了起来,好像这个话题已经谈完了。他一边准备着茶具一边气愤地说。

“一个男人像那样就完了,他还和那个女的住在一起吗?”

“是的,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义男说。他不是在装,自己确实不知道。现在需要考虑的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时间去多想和古川茂保持不正当关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听说他们还打算结婚。”

古川茂当然会有这种打算,而且他一直在和真智子在“商量”这个计划。只是因为鞠子出了事,真智子精神不太正常,无法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盖章,古川茂才没有办法的,不离婚就没法再结婚。那个女人也在催他,但目前这种状况,他也没有办法。

鞠子的手提包在大川公园被发现的那一天,真智子被一辆卡车撞伤,大腿骨骨折。她的伤已经治愈,但身体并没有恢复健康。义男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估计负责治疗的医生也不一定知道。

真智子不说话,也不动,什么也不看,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自住院以来,她已经瘦了二十公斤,看上去也老了二十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认为真智子不是义男的女儿而是他的妹妹,不,也许是姐姐,或者是年老的妻子。

幸运的是,医院里负责治疗的医生是一个和蔼可亲而且责任心很强的人,当真智子的外科治疗结束后,他亲自和义男商量应该把真智子送到哪家医疗机构。真智子现在住的保田诊所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医疗机构,这也是他去找并搭上关系的。现在照顾真智子的只有义男一个人。目前距离既不能太远,治疗费又要在义男所能承受的范围内的医院也不是太多,只有两三家。

尽管如此,保田诊所的住院费对有马义男来说还是一笔相当大的负担。特别是对如今快要倒闭的有马豆腐店而言,两周一次的医院账单就是很头疼的事情。而且,这种账单会源源不断地寄来。他不知道真智子什么时候能治好,不,也许她永远都好不了了。

如果是有马义男一个人的话,他不会想到让古川茂出钱。他已经完全是个外人了,不会再对他有所指望。义男死也不会去求他拿钱出来,他是抛弃真智子的男人。

但是,义男亲戚中的几个女人都笑话他的决定,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决定。于是她们抓住了回来参加鞠子葬礼的古川茂,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逼着他同意支付真智子五百万日元的治疗费。古川茂是可以承担的,他的脸变白了,葬礼一结束,他早早地回到那个女人那里了。

古川茂是个理智的男人,他认为鞠子所遇到的事情和真智子因此精神失常和在出事之前他要离婚三件事之间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应该把三件事分开处理。其实,他的看法并没有错。即使茂留在家里,即使他和真智子关系和睦计划旅游,也无助于解决鞠子被两名罪犯绑架和所处的悲惨境地。

义男想,他是这样想的了吗?他是父亲吗?他曾和茂谈过这件事,但得到的理由只是——岳父、岳父太伤心了,想找一个人,把责任全算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你在找一个坏人,万恶之源的两名罪犯死了以后,你要找一个人来代替他们。

听到这样的回答,义男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和这样的男人谈话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和茂联系过。他答应支付的五百万日元也指望不上了。

“真是闲啊。”义男喝着木田冲的粗茶,小声地说,“今天可真清静。”

“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回来的。”木田装得很坚强,笑着说,“我们的豆腐和别人家的豆腐是不一样的,吃了大叔的豆腐能成为超级帕克——好了,我们不说了。”

木田的话断断续续,义男抬头一看,他已经热泪盈眶。还没有等他问怎么回事,木田自己又说了。

“对不起,”他揉了揉鼻子,“刚才我一个人在店里看门的时候,有一个高中女孩从店门前走过,我听见了她的笑声,那笑声特别像鞠子的声音,真的,太像了。后来接到古川打来的电话,听了他说的那些话,我突然觉得鞠子太可怜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就没事了——对不起。”

义男知道自己刚才想得太简单了,把这个店让给木田决不是个好主意。木田是看着鞠子长大的,他把鞠子当做自己的妹妹。平时,无论是好还是坏,他都不是轻易会流泪的男人。

义男考虑,等把这个店处理之后,给木田一笔退职金,他要是想单干的话,还可以把机器都送给他。也许这样一来,他就能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这栋房子值不了多少钱,但土地还能卖些钱,可以用来支付真智子的治疗费。自己也要工作,在豆腐店也行,或者清洁公司,还可以做超市的保安。是的,就这么定了。

电话响了。因为木田还在不停地说着,义男只好站起来拿起话筒。是古川茂的电话。

“啊,岳父,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非常轻松,“我有话想对你说,现在可以吗?”

义男问他有什么事:“要是钱的事我就听听,你是不是已经存进去了?”

古川压低了声音说:“是这件事,钱的事。”

是不是还没交啊,要是这样就算了。

“其实我今天存进去的只有一百万日元,现在就这么多了。”

义男没有说话。

“岳父,我想和你谈谈剩下的四百万。”

义男仍然没有说话,无奈,古川只好接着说。

“剩下的钱可不可以换离婚协议书?” 这次,义男不是不想说,而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真智子精神已经失常了,她不可能再说什么了,但你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我想让你代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一起去办事的地方。我拿到离婚协议书后,会立即支付剩余的四百万,不,我可以支付六百万日元。”

义男刚想把电话挂断,古川又接着说:“拜托了,岳父,你知道吗,我这里也出了点事……”

“出事?”义男不由得大声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川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由利江早就怀孕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想早一点上户口,这个要求也不过分。”

义男啪地把电话挂断了,他想起来,由利江就是刚才他没有想起来的和古川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对不起,请问这是有马义男家吗?”

有马义男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立即回答她。只听见木田在说:“你们是谁?如果是搜集材料的,请赶快走开。”

那个女的好像一点也不示弱:“我不是记者,我是律师。”

律师?义男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了刚刚挂断的电话上。难道是古川茂为离婚所请的律师?否则,不会有律师光临有马豆腐店的。

他从办公室往店门口走去,只看见在陈列柜前面,站着一位身穿绀色的有点土气的套装、右手拿着一件茶色大衣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人很小,不光是个子很矮,身上的其他部分也都很小。

“你是有马义男吗?我是律师浅井佑子。”

她从正面看着有马义男,说话的声音很清脆,看上去很能干也很贤惠。义男想起了很久以前鞠子小时候特别喜欢看的一本绘图书中的一只有智慧的兔子。

“我就是有马义男,”义男的一只手扶在陈列柜上,“你有什么事情吗?”

浅井佑子转过头,看了看她的后面,也就是店前的马路上。这时,义男才发现有一位中年妇女躲在有马豆腐店的门口,弯着个腰。

“日高,请过来吧。”浅井佑子大声地说,“你就是有马义男,幸会。”

和浅井佑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叫日高的中年妇女总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很不好意思地走进店来。她也很瘦,个子不高。这样的女性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只有智慧的兔子。看上去年龄也不太大,但已是满头白发,弓着的背看上去很痛苦。

“日高?”坐在义男旁边的木田不停地重复着,“日高,会不会是……”

中年妇女终于抬起了头,她看了看木田,又看了看义男。眼睛红红的,而且全都是眼泪。

终于,义男也想起来了:“你是日高千秋的……”

“母亲。”这位中年妇女哭着说。

“她叫日高道子。”浅井佑子扶着她的肩膀说,“她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有马先生。”浅井佑子和日高道子首先提出要给鞠子上炷香,但义男婉言谢绝了。义男解释说,家里没有鞠子的骨灰,我是她的祖父,没有资格领取她的骨灰。

“只是挂了一张照片,供上鲜花和线香,但这只限于家里人,不想让外人看的,请原谅。”

“我明白了。但是,这样的话,鞠子现在在哪里呢?”浅井皱着眉头,担心地说,“不好意思,在鞠子事件发生前,我就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分居,现在她的母亲一直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们才来拜访有马先生……”

在收骨灰前,鞠子的遗体一直保存在义男的表姐家,这也是妥协的产物。古川茂不想把鞠子的骨灰盒拿回和那个女人一起居住的公寓里,他央求有马义男代为保管。大家商量之后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苦肉计。这位表姐也是强迫古川茂答应拿出五百万的急先锋之一,她非常同情义男,认为鞠子的骨灰应该由义男保管,不需要得到古川的许可就可以拿回去,但义男拒绝了。如果义男保管骨灰盒的话,为保全自己做父亲的脸面的古川茂一定会像争夺宝箱一样和他一直争下去。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鞠子活着的时候就和这位表姐及她的孩子们关系很好。义男请求他的表姐说,与其让她和我这个老头两个人在有马豆腐店里孤零零的,还不如让她在一个快乐热闹的家庭里生活。表姐哭着把骨灰盒抱回了家。

“我们突然造访,实在对不起。”到里面的房间里坐下后,浅井佑子再一次郑重地道歉。

“本来是应该提前联系的,但我担心打电话不一定能联系上,所以今天过来看看有马豆腐店是不是还营业?”

“豆腐店一直在营业。”义男摆好了客人用的茶碗,“电话也没有换,有一段时间非常乱,没有办法。”

“都是搜集材料的?”

“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还有好多起哄的电话。”

用手绢擦了擦鼻子的日高道子小声说。

“你家也是这样吗?”义男问。

“特别严重,”因为有手绢,道子的回答不是太清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电话号码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打电话来,用一些不好听的话说千秋的事情。”

义男默默地把倒好茶的茶碗递了过去。他知道浅井佑子正在用她那聪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和日高道子,所以他掩饰了自己不高兴的表情。

虽然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都是被相同的罪犯所害,但她们两人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义男也是这么想的。鞠子完全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对鞠子而言,只能用牺牲品这个词。但是,日高千秋又是怎么回事呢?

确实,她也是被残忍地杀害了,也是惨不忍睹。但是,其中有一半是因为她自己引起的。

义男不能不想起罪犯打来的电话和他被牵着到处走的那天晚上的事情。身心都很疲惫的他刚一回到家,就看到邮局送来的鞠子的手表。在这场闹剧中,日高千秋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声音鉴定结果表明,给义男打电话的是两人犯罪团伙中的栗桥浩美。但是目前还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带着义男在新宿到处转的这件事中到底参与了多少。总之,他家是开荞麦店的,那天他在家和母亲及妹妹一起干活。他到厨房后,除了家人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了。所以,警察认为他家里人的证言并不完全可信。

所有关于高井和明的情况都是这样,无论哪天还是哪夜,他不在现场的证据都不是太清楚。惟一的例外是那位名叫木村庄司的不幸的职员在冰川高原失踪的11月3日,有一位常客可以证明高井和明确实是在厨房里。

如果撇开不在现场的证言等专业问题,义男认为这起案件的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栗桥浩美手中,而且他相信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栗桥浩美,在那天夜里的闹剧中利用日高千秋的也是栗桥浩美。当义男第一次从照片中认识栗桥浩美时,从他的目光中,义男就知道把自己当成对手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决不会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笨蛋。但是这家伙错了,他是一条蛇,一条只会直着走的蛇。所以,被他列为目标的人就逃不掉。如果被列为目标的人能有勇气把在后面追赶的他的头踩个粉碎,就不会被他杀死了。

看了栗桥浩美的照片,听了刑警关于他的为人的介绍,以及新闻、报纸等介绍的情况,义男相信,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一定是在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地方把日高千秋带走,并随心所欲地控制她,甚至是像呼吸这样简单事情。从外表看,栗桥浩美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年轻人,日高千秋也许非常愿意跟着他。栗桥浩美在利用她给旅馆送口信的时候,会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告诉她呢?他会给等这个口信的人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她觉得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一定是很有意思,一定是笑了,所以就接受了。

义男至今还记得旅馆前台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斜着眼看他读那纸条,还小声地说“真是个好色的老头”。日高千秋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义男总是在想,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和日高千秋一定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在前台前来回走动的义男,并捂着嘴在笑。

日高千秋被杀害之后,为了能让她的母亲发现尸体,罪犯把她的尸体放在她小时候经常去玩的滑梯上,这真是个悲剧。被杀的时候,她一定也非常恐惧。

但是,她不是无辜的,她喜欢去危险的地方玩,这也许是报应。正是因为有这些事情,在她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部分媒体在谈到她的时候,都不是太严厉,而对鞠子则是不同的态度,义男对此感谢不尽。当然不能把自己可爱的外孙女和那个经常逃学和男孩子鬼混并不把卖淫当回事的女孩子相提并论。

“有马先生,你一定生千秋的气了吧?”

日高道子还是用手绢捂着半边脸,眼睛看着茶碗,小声地说。从她的态度看,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义男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求救似地看着浅井佑子。

浅井佑子也是默默地看着有马义男。义男的表情像是让她说出实话,她感觉到了义男的善意,看不到什么恶意。

“当然是,那个孩子……”日高道子猛地拿起手绢,“她是一个浅薄的孩子,被栗桥浩美骗去帮他给有马添麻烦。”

“你是专门为这件事来道歉的吗?”

日高千秋用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孩,我想尽了办法,也去和学校谈过,但都不起作用。”

“你……”

“关于千秋的情况,杂志和电视都介绍了很多,说她有一份她经常卖淫的嫖客的名单……这件事警察也问过我,在电视上,我也看过曾和千秋有过关系的男人在接受采访。”

“我也看到过这样的事情。”

“我想知道。”道子边擦眼泪边说。因为嘴在发抖,所以话都说不清楚,边说还边流泪。

“千秋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曾试着去了解她,但一点用都没有,直到孩子死了以后才知道。”

“她的丈夫?”义男问浅井佑子,“千秋的父亲在哪里?”

道子抢着回答:“我们已经离婚了,在千秋的葬礼上见过面。”

“那真是可怜。”

日高道子还是用手捂着脸,小声地说:“我的前夫说千秋的死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让他的宝贝独生女儿被人杀死了。他很生气,也很伤心。以这种形式失去千秋,完全破坏了自己的人生,而且大家都说是我的错。但没有人知道,我是千秋的母亲,失去女儿,我也伤心难过。他们跟我要千秋。”

道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正在店里看门的木田不放心地到里面看了看,义男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情愿地离开了。他根本不想和日高千秋或者她的母亲说一句话。

以前,义男的想法和木田一样,只是不好意思赶走她们才坐在这里的,日高千秋的母亲找我能有什么用?

但这种不快的心情在慢慢消失。

“事实上……”浅井佑子扶着正在哭泣的道子的肩膀,冷静地说,“日高准备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损害赔偿?”

“是的,进行审理是让人伤心的事情,但形式上就得这样。当然,我们的目的决不是钱。”

她说得很干脆,义男倒是迷糊了。

“不是钱,那是什么目的?”

浅井佑子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考虑了一下。

“时间。”她回答。

“时间?”

“是的,我们要为这件放在一边早晚会被人忘记的案件争取时间。”

义男更不明白了。

“现在,电视和杂志都在大肆报道这起案件,但是三个月以后会怎么样了,半年以后又会怎么样了。如果再发生另外一起悲惨的案件,他们又会把注意力转移到那里去,还可能会完全忘记千秋和鞠子的名字,在社会普通民众的心里,也不会再记得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名字。”

“但是,现在这么轰动,当然不会忘记。除了鞠子,不是还有另外七名女孩子吗?所以警察一定会尽力调查的。”

“现在。”浅井佑子意味深长地说。

“无论如何,我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义男说。这个女人太年轻了,自己的余生和她的人生相比差距太大了,被害人的家人和只是有关系的人在态度上的差别也是很大的。

浅井佑子用有点生气的口气接着说:“当然,事实是可以忘记的,栗桥和高井所做的残忍的事情也会被忘记的,而且非常容易被忘记。我们只是想延长一下时间,有马先生。要进行民事诉讼的话,我们必须搞清楚处理刑事案件所要求的每个细微之处,要尽量详细地调查、记录,我们希望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一份像墓志铭一样的东西,上面详细介绍了案件的整个经过。”

“这件事能行吗?”

“我一定要做成。”浅井佑子握起拳头敲打着桌子。

“发生空难时,有许多人失去了生命,人们是不是会在现场树起一块纪念碑,每年举行纪念活动?我们认为应该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这很简单,就是不要让社会忘了这件事。但现实却很有讽刺意味,那两名罪犯全都死了,如果把这件事搁在一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被人们所遗忘的。这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遗忘不仅不正确,而且很危险。有马先生。” 义男又把烟掏了出来,但没有点火,他把烟拿在手里,看着浅井佑子非常认真的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谢。” “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请有马先生和日高一起行动。” 义男吃惊地看着日高道子,她也抬起头,抱歉地看着他。

“我说话颠三倒四,让人难以理解,真是不好意思。”浅井佑子继续说,“日高是在上个月的中旬、也就是千秋葬礼后不久来我们事务所的。对了,你是和你哥哥一起来的吧?” 听浅井佑子这么一问,日高道子点了点头:“我的哥哥是崎玉的市议会议员,是我哥哥推荐我去浅井律师的事务所的。”

“那提起损害赔偿诉讼也是你哥哥的主意?”

“是的。” “我们对这个建议没有任何异议,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接受它。但这起案件的受害人不只是日高千秋一个人,还有古川鞠子,还有在栗桥浩美的公寓发现尸体但身份不明的那些女孩子。正如有马刚才所说,从照片和录像带判断还有七名被害的女孩子。”

“这……”

“我们认为这次损害赔偿请求诉讼是集团性质的诉讼,被害人的家属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参加审理。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日高,她也很赞成,她坚信自己不是无助的,如果能让别的死者的家人理解这种心情并给予协助,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件事首先要把受害人的家属集中起来,组成受害人家属联络会。这是第一步。所以,今天首先来拜访有马先生。”

终于知道她们的真正来意了,浅井佑子和她的律师事务所准备呼吁并组织一个受害人家属的联络会。

“遗憾的是,在我们国家,几乎没人关心犯罪的受害人及其家属,特别是公共机关的公力救济,实在让人寒心。”

“这种事情我深有体会,所以现在我也不感到奇怪。”义男说。

“义男是战前出生的。”浅井佑子马上接过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次义男把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浅井佑子还在等着他说。

“如果政府什么也不做的话,我们就要自己行动起来,首先被害人必须联合起来。”

透过淡淡的烟雾,义男看着日高道子红肿的眼睛,瘦瘦的下巴和瘦瘦的肩膀。

义男想,这位不幸的母亲也许也会从女儿的梦中惊醒。义男经常梦见外孙女,她在叫,在哭,他彻夜难眠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这种生离死别的悲伤终于过去了,站在缓慢的送葬队伍中还有这种悲伤,但总算过去了,他慢慢也习惯了没有鞠子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有一些无法习惯和无法克服的东西。

这就是恐怖,发自内心的恐怖。义男不能不想,也无法从脑子里消除。他们到底对鞠子做了什么?让鞠子做了什么?在她去世前,在被他们控制的时候,他们强迫她做了什么事情?

从认领鞠子的遗体前,从罪犯死之前,义男就开始想这些可怕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真正落地生根是从发现记录七名女孩情况的照片和录像带时开始的。这些东西刺激了义男从未使用过的想象力。听到的所有消息都集中到义男那恐怖的心中,有时是梦,有时是幻觉,时常困扰着他。

在这些恐怖的幻觉中,鞠子经常是活着的,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不让她死,她哭着叫着,哀求他们让她死。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的事情,这是他受了伤的心所产生的一种妄想。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谁都不会缓解义男的恐怖,这是因为他们死了,栗桥和高井都死了。

如果这两个家伙都活着会是什么样,义男有时也会想这种事情。如果这些家伙能讲出实情的话,也许他可以从这种永劫想象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这些家伙能说出来的话。即使他们说的都是假话,可能也能挽救一点吧。

在没有救助的日子里,我经常从可怕的梦中惊醒,鞠子已经死了,她已经安静地躺在另一个世界了,没有人来敲诈你,没有人伤害你,想到这些,义男就安心一点了——你,千秋的母亲,有没有过这种时候?义男想问一下这位精疲力竭的日高道子。

如果问的话,她会有什么样的回答?她会把内心的苦恼讲出来吗?

组织受害人家属联络会最终的结果是不是也只能如此?真的可以互相安慰吗?

为了社会,为了不再发生类似残忍的案件,就不能忘记它吗?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我们虽然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烟变成了长长的烟灰,手指头很烫。义男把像虫子的僵尸一样的烟灰抖到了烟灰缸里,用了点时间把火灭了。

“我明白。”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后来又说道: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这种活动……是为了不要让人们彻底地忘了这件事,非常有意义。但是,我还不能马上回答你我是不是参加。”

“当然,我们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复。”浅井佑子马上接过话。

“今天是来向你说明我们的目的,并问候一下。日高……”她看了看道子,“她说,目前最能理解自己心情的一定是有马先生了,所以无论如何要来见一面。”

日高道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义男头都没抬就闭上了眼睛。

浅井佑子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我把今天讲的事情都写在了书里,因为最近想组织联络会的第一次聚会,所以还要去联络许多人。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多多指教。”

她把书放在桌上推给了义男,义男又一次表示感谢,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书。

“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联络吗?” “这个……”

“谢谢。”这次是浅井佑子低下了头,“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是这起案件的中心人物,到目前为止,查明身份、找到遗体并让家属认领的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以后能找到另外几个人的尸体,情况可能会有所变化。但是最坏的情况是只有千秋和鞠子的家属作为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

“其他的人只有照片或录像带不行吗?”

“不行。我也不想说泄气的话,但还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义男又说:“我觉得这两个人这么就死了,太便宜他们了。”

“我也这样认为。”浅井佑子的眼里又充满了愤怒,“有评论说栗桥和高井死于车祸是天罚,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受到应有的惩罚。就这样免除了他们的罪责,他们的罪行将随着时间而消失。如果真的是天罚,就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天罚不应该是不公正的。”

浅井佑子和日高道子走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义男一直呆呆地坐着。

他知道,天罚这种话是靠不住的,只能说是善有善报,但坏人是永远消灭不完的。

木田过来看了看他。现在是晚上的购物时间,但仍然没有一位顾客。

“孝!”他叫木田。

“什么事情?大叔。”

“把店关了吧。”

我累了——义男想说,但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捂住了脸。

由综合出版社、光学馆发行的面向青少年的周刊杂志《流行时报》上,有一块自创刊以来历经十年的连载版面,该杂志准备从11月的第四周到12月的第二周为期三周的时间里,刊登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连续绑架杀人案的特集。

在三周的时间里,编辑部共收到明信片四百多张。《流行时报》的读者中八成是女孩子,但在寄来的明信片中,有四成是中学的男孩子。

该出版社的杂志《星期周刊》也刊登了以“经过与反响”为题的关于连环绑架杀人案对社会影响的特别报道。长年负责这一版面的播音员川野铃子请年轻演员高桥健二就青少年寄给编辑部的明信片的情况做了一个访谈节目。

铃子:说实在的,编辑部最初做计划时没有想到反响这么大,在这起案件很轰动的时候,那个叫H的高中女学生……

高桥:帮助罪犯,然后又被杀死、扔在公园里的那个女孩子?

铃子:是的,关于她的情况,明信片中也谈了很多,多数人认为“进行援助交际后被杀,这是那个女孩子的失策。”

高桥:这还不能算是援助交际的错误,做了那种蠢事后被杀死是不是失策呢?

铃子:是的。但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知道跟在陌生人后面是很可怕的事情”,H遇到的事情经常在我们身边发生。但是,我没有想到对整个案件会有这么多的看法。实在让我吃惊,也让我感动。

高桥:我们不能认为那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流行时报》的读者却认为他们两名罪犯是有本事的人。

铃子:是的,但认为“我能理解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心情”的男孩子毕竟不是很多。这是我的看法,今天把高桥君请来……

高桥:因为我去年在一部电影中扮演过连环强奸杀人案的罪犯。

铃子:是的。正因如此,我们才被同时请进一间办公室。

高桥:我们也经常谈论这件事,我和栗桥浩美、高井和明年龄一样大。

铃子:同一年级吗?

高桥:差不多是一个年级,只是他们出生在东京,我出生在千叶的海边,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铃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能感觉到地区的差别?我已经快四十岁了,我们那个年代的地区差别很明显。高桥也是这样吗?

高桥:但是如果同在千叶,则不会有这种感觉。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渔民。

铃子:你以前说过,他们都是渔霸。

高桥:但他们不是有钱人。滑稽的是,我在那部电影中出演主角的时候,我爷爷非常高兴,但是等他看完了电影,却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演那种人”。(笑)

铃子:在那部电影中,被逮捕的连环强奸杀人案的罪犯和法官的辩论是拍得最好的吗?

高桥:是的,我演的那个人是一个外表非常老实、不会做坏事的温和的男人,但他的内心却截然不同。最后查明他是父母性虐待的牺牲品,影片以他的全部供述结束。我爷爷不喜欢这个故事情节,我没办法,做了很多解释。

铃子:那个主人公象征着人间的邪恶。

高桥:但我八十岁的爷爷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笑)

铃子:在这部电影的创作中,你会认为“啊,这里我明白,要是我,也许也会去做的”吗?

高桥:你是说,如果有一定的条件,我也会干他们那样的事情?

铃子:是的。

高桥:有这种可能。

铃子:有吗?

高桥:但这只是从理论上讲的,从感情上讲,我是不会做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影片中的罪犯自身有被性虐待的背景。他之所以要杀死女人,是为了报复虐待自己的成年女人。这是一定假定的情况。但是现实的案件中,却不一定有这个动机。

铃子:确实如此。

高桥:电影当然都是虚构的,必须要有一个能让观众理解的明显的动机。但在现实的案件中,即使是犯人自己,如果被问到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也许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们的导演天泽也这么说。

高桥:不过这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