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走进市场之际,市场里的人们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在蕊眼里看起来,这些人就像海里的珊瑚树一样。他迷迷糊糊地绕过这些珊瑚,来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绵羊,绵羊们很不安,涌动着,涌动着,蕊感到一阵头晕,差点跌倒。
“小家伙,你闯到这里来了啊。”
穿红裙子的女人从羊群里冒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不要动!这里很危险的。你再看看,这些是羊吗?”她的声音很严厉。
蕊定睛一看,果然它们不是羊,是一些雪豹。它们正急急地从那张门进入市场。
“你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事。”
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的了,只剩下一头豹子。蕊看见红裙女郎手执一把匕首同那豹子对峙。雪豹朝她扑过去时,她灵巧地躲开了,在那野兽的侧腹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受伤的豹咆哮着从那张门冲出去了,地上洒了很多血,蕊站在那里看呆了。
“那些人都一动不动,”她用手指指市场说道,“他们习惯了这种事。你要是不闯到这里来,就看不见今天的事了。”
她用一块布仔细擦去刀子上的血迹,将刀子放进挂在腰上的皮套里。
蕊终于可以同女郎对视了,他迟疑地问: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会不知道,你一进来我就闻出来了。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更多的人认识我。”
“倔头倔脑的小家伙。你就不怕吗?”
“不怕。”
“那你伸出手来!”
他伸出左手,女郎阿依掏出匕首,在他掌心划了一杠,血涌了出来,他却不感到疼。阿依蹲下来,捧着他的手掌吸吮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抬起脸来,蕊看见她满嘴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
“你怕了。”阿依说。
“我没有怕。”
他走出那张门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他看见市场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动起来了,他在他们当中穿行时,被他们扯着挂着,好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他们扶起来了。“我是蕊!我是蕊!”他边喊边磕磕绊绊地前行。
在市场的大门口外面站着老石,老石喊道:“蕊!蕊!我认识你!”
蕊挤到了门边,在他眼里,老石是一个衣裳破烂,两眼血红的乞丐。他将自己的左手伸给老石,老石仔细地盯着掌心的伤口看了几秒钟,又去看蕊的脸。老石这样做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头在回忆什么。
“你从前是不是在桥墩下面睡觉的啊,蕊?”
“没有,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桥。我从家里跑出来之后,到处乱睡。”
老石连声说“怪”,还说:“我看你很像睡在桥墩下的那个男孩嘛。”
“你弄错了。”
老石沮丧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他很羞愧。这时蕊已经恢复了精神,他迈开长腿,走进街上的人流之中。他举着那只受伤的手,不断地凑近各式各样的人,希望更多的人认出自己,同自己谈话。奇怪的是,手上被割了那道口子以后,似乎很多人都认出他了。大家都向他点头,招手。可是还是没人愿与他交谈,他一开口,对方就闪开了。
蕊发现,有一个老头,站在路边看他。当蕊注意到他时,他就做手势要蕊到他跟前去。老人的胡须很多很长,雪白的,有一只灰蓝色的小鸟从胡须里伸出头来,朝着蕊叫了两声。蕊看着那只小鸟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对老人说:
“爷爷,小鸟儿要到哪里去啊?我认得这只鸟儿呀。”
老人将鸟儿拿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掌上。鸟儿飞到半空,又稳稳地落在他的掌上了。这时老人从衣裳里头掏出一个小巧的鸟笼,小鸟就飞了进去。
老人做了个手势,将鸟儿交给了蕊。
当蕊揣着鸟笼往公园走去时,他脑子里涌动着一些新的念头。今天他一下子就认识了三个人,真是不平常的一天啊。到了公园,他将鸟笼挂在一株小树上面,鸟儿就叫起来了,一连叫了十几声,有点凄凉的味道。蕊呆呆地站在那里,又开始掉眼泪。
“这是一只鸟王。”传达老头在他耳边说,“我在很多场所见过它。”
“我忘记了的事情,它都记得。”蕊用衣袖擦着眼泪,这样说。
鸟笼的门始终是开着的,鸟儿蹲在里头一声不响了。蕊依稀记得六瑾家客厅的模样,他想,那么多的人挤在里头,会不会一不留神踩死了小鸟儿?
“它就是鸟王。它进入了我们人类的生活,它啊……”
传达老头边说边走远了,蕊目送着他进了传达室的那间小屋,从那小屋的窗口,有一面红色三角小旗伸出来,被风吹得飘扬着。蕊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老头的名字:“菩爷啊,菩爷……”他抬起头来再看鸟儿,鸟儿好像睡着了,它一点儿都不在乎风吹在身上,它把风当作一种享受。
每天夜里,公园里面都有一些流动的人影。蕊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像他自己一样来自外地,他从他们的形态看出了他们焦灼的内心。他没有上前去同他们搭讪,他不愿打破公园的这种寂静。菩爷同他一块呆在黑暗中时也不太说话。那种时候,蕊举起指甲发荧光的那只手在空中划来划去。起先他以为菩爷也同他一样有那种超人的眼力,可是菩爷告诉他,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夜里是凭听觉分辨事物的。想着这些温暖的事,蕊的内心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正同那只张飞鸟的思绪混在一块,朝那黑而又黑的深处延伸,与此同时,夕阳在另一个世界里头发光。
“阿依,你的羊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豹子吗?”
“有时会的,六瑾。”
六瑾看见阿依迷惘的眼里有好几种颜色在交替变幻。
“你的男孩,他来找过我了。”
“你是说蕊。他是我的男孩?”
“他很像你的小弟,看起来不像,但是有什么东西很像,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自从那天我看见他从你院里走出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六瑾穿过市场的人流时,还在回忆女郎的话。想到人家这样看待她和蕊的关系,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老板站在布匹柜那里同人争论,他一看见六瑾就撇下那人过来了。他告诉六瑾说市场里有盗贼,布匹一匹接一匹地失踪。这几夜他都在柜上守夜,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可是到了早上一清点,还是丢失了布匹。“到底是什么在入侵我们?六瑾你说说看?”
六瑾很尴尬,她心里有所触动,但又不敢轻易讲出自己的推测,因为那就像无稽之谈。并且老板也不是真的想听她的意见,她看出来,他只是被一个顽固的念头死死地纠缠罢了。她没有回答老板,放下自己的皮包就开始清理柜台。她听见老板还在背后唠叨,似乎他并不为失窃的事焦虑,仅仅只是迷惑。倒是六瑾有点焦虑,她怕丢失这份工作——她干了十多年了啊。她可不想成为一个失业的人,小石城很少有失业者。老板总不会怀疑她在干偷窃的勾当吧,他不是亲自守夜了么?六瑾的真实想法是,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世俗的物质完全消失。比如老石放在她院子里的青蛙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六瑾好奇地转过身打量老板的背影。老板在喝茶,那背影显得无比的孤独,六瑾仿佛看到了他守夜的样子。
六瑾将布匹码好之后,意外地看见阿依站在市场的边门那里,她好像踮着脚在同什么人打招呼。过了一会儿,六瑾又看到了在人群中穿行的蕊。蕊的个子几乎比所有的人都高,所以六瑾的目光能够一直追随他。却原来阿依是在同蕊打招呼啊。终于,男孩走到柜台前来了。老板立刻凑过来了。
“是你偷了我的布吗?”老板直统统地问蕊。
六瑾气得一脸通红,蕊却很平静。他说:
“我没有。”
“你是个好男孩。不要老上市场来,这里有凶险。”
蕊低下头去嗅那些布匹,他的样子比老石显得更为陶醉,红着脸,眯缝着眼,好像喝了几大碗米酒一样。老板则在一旁叨念着:“傻小子,真傻啊,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从家里出走了,”蕊说,“我是出来看世界的。我有的时候也会偷东西,不过我不偷布。”
六瑾的视线穿过人群,看见阿依在边门那里挥舞着闪闪发光的匕首。她在同什么人搏斗?看上去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浪将她冲得向后倒。
“我要兰花图案的那一匹。”一个眼熟的顾客说。
六瑾量完布,看见蕊已经走远了。老板过来告诉六瑾说,蕊不会离开市场,因为这个时候市场里正在发生一些事。“他就如苍蝇嗅到了血。”老板用了这样一个下流的比喻,六瑾的脸又涨红了。老板端着茶杯到后面的账房里去休息时,忽然惊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六瑾连忙赶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倒在地上的老板嘴唇泛出紫色。六瑾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吃力地说:“买兰花图案布的顾客……要小心。”
那一天,六瑾一直在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市场里并没有乱糟糟,也没有野兽穿行,只是有些奇怪的兆头。阿依啦,老板啦,蕊啦,都像在做某种演习,她看不见那是什么样的演习。到了下班的时候老石来了,老石的样子又憔悴又老。他伸出手来摸布,六瑾看见连那只手都变得颇有些干瘪了。他抱歉似地对六瑾说:“我的感觉好像失灵了。”六瑾感到他的内心很紧张,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老石手里提着一个空提篮,出市场时六瑾问他怎么什么都没买,他回答说,他感到今天市场里的东西都不能带回家,不然就会有麻烦。说到这里他又回转身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这才继续往前走。六瑾就是这个时候听到脚步声的。它们杂乱,响亮,是很多人在市场里面行走。六瑾记起老板说的关于蕊的话,就停下了脚步。
“是等那只豹出来吗?”老石问。
“嗯。”
虽然两人并肩站在那里,老石还是一下子感到孤单向他袭来。
“我先走了,六瑾,我太不争气了。再说太阳也落山了,到处都很冷。你好自为之吧,六瑾。”
老石说完这一通话就沿着右边的小道走远了。六瑾站在那里,心里有点诧异——老石这是怎么啦?难道他看见什么了吗?她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啊。再回头看看,市场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既没有蕊,也没有豹。然而有脚步声,杂乱的,响亮的。人们在那里头格斗吗?
“阿依!阿依!”六瑾朝那空空的大厅叫道。
没有人答应,只有回音在荡漾开去。
六瑾一直走过了广场,蕊才从身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六瑾姐姐,我杀死了豹子!”
“你用什么杀的?”
“用那人给的匕首。我将匕首扔在大厅里了,那种东西,我不敢带出来。你瞧,我身上溅了血……啊!”
他发出一声怪叫。可是六瑾并没有见到他身上有血。她想,他正处在一种强烈的幻觉之中。多少年了,这个人来人往的市场总是引发人的幻觉,也许这就是她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不愿失去她的工作的原因?在他俩的前方,阿依的身影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进了街边的一家理发店。蕊告诉六瑾说,他好几次看见阿依将匕首刺向她自己,居然没有事。他俩走走停停的,引得路人侧目。蕊说路上空空荡荡的,他害怕,他习惯了在人流中穿行。他这样说时,六瑾就安慰他,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然而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落在六瑾的脸上,很快又移开了——那种目光完全是散乱的。六瑾想把他带到家里去,可是他不肯,他信步乱走,六瑾跟着他来到了蔬菜市场。有一个脸色苍白的汉子正在关菜市场的大门,蕊凑近那人,低下头问那人是否认出了他。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你不就是阿祥的同事吗?阿祥已经出走了。”
六瑾回想起她送阿祥离开时的情景。当时候车大厅里头挤得水泄不通,阿祥对她说,他出去买点水果,然后就消失在人群中。六瑾等啊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连列车都开走了他仍未出现。六瑾相信他乘火车离开了。
汉子敌意地打量着蕊和六瑾,又说:
“自从阿祥走后,很多人来打听他的下落,有什么可打听的呢?在一起的日子又不珍惜,等到人走了才来后悔,这种生活态度真幼稚。”
他恶狠狠地将那把铜锁锁上,还用力拉了拉门,弄出“轰隆”一声响。
他撇下他俩走了。实际上,六瑾是认识这名汉子的,她常在他那里买蔬菜。不过从前她并不知道他同阿祥也熟,因为阿祥常说自己在城里没有任何可信任的朋友。这个时候蕊好像苏醒过来了,他主动提出到六瑾家去吃晚饭。他说他累了,不光眼睛累,胃里头也空了。于是两人一块从菜市场侧边的小路插过去,回到那条大路。天色己晚,路灯亮起来了,这时两人都发现对方在做深呼吸,两人就都窃笑起来。蕊说路边的树丛里有奇怪的声音,问六瑾听见没有。六瑾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看到那边有些烟雾。他凑近六瑾说:“我有鸟王了,在公园里,就是你的那一只。”他说话之际,六瑾的眼前就出现了胡杨树的尸身,那么黑,那么刺眼,顽固地指向天空。六瑾打了个冷噤。
在六瑾家里,两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饼。坐在厨房的桌边,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请求六瑾将厨房的灯关掉,六瑾照办了。黑暗中,他将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发出荧光。六瑾将他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那手冰凉冰凉的。
“小家伙,你把我的鸟儿弄到哪里去了?”
“笼子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现在在公园里呢。”
他突然站起来,将身体贴着墙往前移动。
“六瑾姐姐,我被这些东西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啊。”
六瑾看见蕊的全身都在发光了,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亮一下。
“蕊,蕊!你难受吗?”
“我难受。不,不是!你不要过来,我真舒服!”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些粘粘乎乎的东西。蕊说那是从他体内涌出的垃圾,就是这些垃圾在发光。他还说每次发光之后,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会太臭了。现在他要回公园去了,因为他的换洗衣服都放在传达老头的家里。
他消失在院门那里时,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现在她的院子里是无比的寂静了,她感到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而且越来越远。桌上有一封信,是母亲写来的。
“……我们见到了长寿鸟,就是从前我和你爸爸在小石城的公园见过的那只。它的羽毛是绿色的,尾巴很长。平时我们很少爬到这栋楼的顶楼上去,可是昨天天气特别好,没有风,烟也小些,我们就坐电梯上去了。我们站在平台上眺望远方,你爸爸说他可以看见你那里的雪山!然后它就飞来了,它是从北边来的,落在我们脚下。我们翻看它的羽毛,很快找到了那个记号。我和你爸爸都在用力地思索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呢?鸟儿一点都不显得老,我们人的眼睛看不出它的年龄,其实它比你还要大。它飞走时,你爸爸对我说,我们的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开始了。什么是新时代?他指的是六瑾的时代吗?那时你这个小不点彻夜不停地哭,雪山也为之动容……”
母亲在信纸的下面画了那只鸟的形状,但她画的不是信中描述的长寿鸟,而是一只灰蓝色的小巧的张飞鸟!六瑾凑近去将那只鸟看了又看,有股恐惧从心底升起来。她的父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大概不会是为了看风景。他俩并不算老,同小石城那些老人比起来,他们还算年轻的呢。可是那只鸟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意味着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吗?六瑾的记忆里有一些古怪的故事,是父亲说给她的。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父亲是在什么场合对她说了这些故事。比如说,她记得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到过一只袖珍狗,那只狗很特殊,无论谁见了它都会产生厌世的念头。父亲还说过一名男子的故事,他说那人老是站在小河里捞鱼,可他捞上来的不是鱼,是他儿时玩过的玩具,他还将那些玩具送给六瑾呢。那都是些特殊的玩具,旧伞骨啦,诱蝇笼啦,旧拖鞋啦等,还有一只活物,是一只老龟。六瑾想起这些往事,又一次沉浸在爹爹的世界里。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那是一个日夜不安的世界,那里头的芭蕉树她只在图画书上见到过。可是爹爹世界里的那些芭蕉树下的阴凉处并不意味着休息,反而是产生鬼魅的处所。她还没有见过像她爹爹那样几乎大部分夜里都彻夜思索的人,他是生来如此还是六瑾自己生下来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当六瑾穿着小拖鞋睡意朦胧地走到院子里头去时,爹爹总是拍拍她的头,说:“嘘!”他站在杨树的树影里头,六瑾知道他在思索——这是无数夜晚的经验告诉她的。似乎是从一开始她就为爹爹担忧,因为她觉得那个世界里面有很多危险的事。
现在看见这只画在信纸上的鸟,六瑾感到自己久违了的担忧又复活了,就像父母仍然住在这栋屋子里一样。六瑾自己做不到彻夜思索,她想某件事,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缺乏父亲那种铁的逻辑。
六瑾将画着鸟儿的信纸沾上胶水,贴在书桌前的墙上了。她想,说不定哪一天,长寿鸟还会飞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