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里和小贵比年思和胡闪早一年来到设计院。他们在南方的山城里也看了那种小广告,可是他们并不是因为广告的吸引才来到小石城的。在那之前好久,这对夫妻就有了从他们的生活里再次出走的愿望。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小贵的一条腿有点瘸,可是她天生的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一旦决定了要做某件事,就决不回头。而且她性格中的悲观是牢不可破的,似乎是,她一生都在用灵敏的嗅觉追逐那些没有希望的事物。也许就是由于这种性情,她才选择了身患心脏病的小里做自己的丈夫吧。是她先从报纸上看到小石城设计院的招聘广告的。她将这事告诉小里,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北上了。
他们只带了随身换洗的几件衣服,就像是去旅游一样,锁上家里的房门就去火车站了。那一天,站在火车车厢的过道上,小里觉得自己身体里头长出了很多新东西,那些东西压迫着内脏,使他更虚弱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死在半路上。然而随着火车的前行,另外一种类似气体的东西开始在他胸膛里游走,因为这股“气”的作用,压迫一点一点地松驰下来。他甚至生出久违了好奇心,还有点多愁善感了——生的意志在逐渐加强。第三天,小里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到了雪山,小贵则看到了山半腰的墓群(小里不知道她是如何能看清的)。两人都感到了目的地逼近带来的那种震动。小里开始眩晕,他连忙闭眼躺下了。
“小里啊,”小贵在他耳边说,“前面的车厢已经着火了啊。车子停不下来。幸亏我们是坐在车尾。你听到爆炸声了吗?”
他没有听到,眩晕使他不敢睁眼,他恶心,冷得发抖。
“什么人把窗子打开了?这是雪山刮来的寒风啊。”小贵还在嘟哝。
他听到人们走动的脚步声,搬行李的声音,还有低沉的咒骂声。他们要干什么呢?也许,人们会逃脱,而他和小贵会在这里同归于尽?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说不出来。原先体内长出的那些东西都变成了冰块,挤压着他的内脏,他开始张开口喘气了。
“小里小里,你可要硬挺啊。”
小贵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里感到她的手比自己的还要冷,就像一把冰钳子一样夹着自己的手。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想,这是不是垂死挣扎呢?突然,他感到那把冰钳子夹住了自己的脖子。列车猛地一震动,差点将他从卧铺上抛到了地下。他一下子清醒了。
列车停下来了,车厢里浓烟滚滚,人都走空了。小贵牵着他,摸索着往门那里走去。找到门后,她就拖着他往下一跳,两人一块摔倒在铁轨旁,好久都不能动挪。小里看见列车前段的火已经小下来了,那里既没有旅客也没有救火队员,车子就像被遗弃了一样。而他和小贵躺在高高的野草丛中,根本就没人来理睬他们。这个地方既不是车站也没有人烟,司机也没有踪影了。他试着动了动身体,不由得痛得哼出了声,会不会骨折了呢?小贵也在旁边哼,还老唠叨:“雪山的风真冷啊。”
“列车停下的那一刻,你们俩在什么地方?”有个穿铁路巡警制服的人在他俩上方粗声粗气地说话,还用一根棍子来拨弄小里。
“我们在车厢里。然后跳车了,受伤了。”小里听见小贵在说。
“你们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车上发生了失窃事件。”
小贵已经站起来了,小里感觉自己动不了,就向巡警求援。巡警弯下腰,猛地一把将他拉起来,小里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哼,我们已经搜查过你们在南方的家了。有这样旅行的吗?什么行李都不带,把门一锁,就这样出来了?”
他推着小里往车头方向走,小贵在旁边反复说“真冷啊,真冷啊”的。
小里和小贵昏头昏脑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来又被那人送进了一间黑房间。那人叫他们坐在一张破沙发上面等,就锁上房门走了。
小贵对小里说:“这里倒好,雪山的风吹不进来了。”她拍打着放在自己肚子上的那个包袱,似乎有点高兴。包袱里头装着他俩的换洗衣服。小里感到很诧异: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还没有扔掉那个包袱!他的腿痛得厉害,就在沙发上躺下,将头枕在小贵腿上。
小贵用手指梳着小里出汗的头发,喃喃低语:“真好啊,真好啊……”
“什么真好?”小里问道。
“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雪山,风,前面就是小石城!”
“可是我们被锁在这里了。”
“你这个傻瓜,人是不可能被锁在一个地方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脑袋放在包袱上,起身来到门旁,用力一推,门就开了。光线刺得小里睁不开眼,外面出大太阳了。这时小贵也不知一下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手挽包袱,一手扶着小里,瘸着腿很快地往外走去。小里记得他们穿过了候车室的大厅,穿过了小卖部(那些营业员都瞪着眼看着他俩),最后来到一个茶室。小贵说口渴了,要在那里喝茶。
茶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男女,那些人都穿着黑衣服,低着头坐在桌旁,用北方的方言在小声交谈。他们一见小里和小贵进来,就都住了口。老板娘用一把很大的长嘴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他们的杯子里。他俩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那里有一张小方桌,桌子前面有一个屏风,屏风的玻璃上画着一只长尾怪鸟,写着“长寿鸟”三个字。他们一坐下来就发现玻璃屏风将他们遮得严严实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他们了。但是小贵还是很紧张。她起身打量了一下外面,回到座位,又叫小里也去看。小里探身一望,吓坏了,因为巡警正好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一把手枪呢。但是小贵似乎很不在乎,她喝茶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小里听了心惊肉跳的。小里悄声说话,让小贵轻一点。老板娘过来续茶水了。
“那又怎么啦?”小贵提高了嗓门说,“难道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小石城?”
胖胖的老板娘抬了抬眉毛,朝着小贵赞赏地点点头,拖长声音应道:
“是——啊!小石城欢迎你们!”
那一刻,小里觉得老板娘的北方话特别悦耳。小里又起身去看巡警。这时巡警已经坐在那几个人当中了,他的手枪就放在茶桌上。小贵凑近小里的耳朵低语道:“你现在已经解放了。”她这样一说,小里就感到身上的疼痛消失了。难道是茶水的作用吗?还有,胸膛里的气体也活跃起来,他的器官开始变得舒展,他居然伸了一个懒腰呢。
“小里小里,我们要在新地方安家了,出了这张门,我们就要用自己的脚走进我们的新家了。”
小贵的声音里头竟然出现了哽咽,小里有点意外。
“小里,你说,我们……还是我们吗?”
“我不明白。”
“最好永远不要明白。小里,你真有福气。你再去看看那些人吧。”
小里又起身去看屏风外面,他看见那些人都被捆起来了,他们靠墙站成一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巡警提着那把手枪来回走动,不时用枪对着某一个人的脑袋发出威胁。一个女孩。可能是店里的工人,她走近小里,捅了捅他,说:
“您不要太吃惊,这里天天都发生这种事。这些都是从外国跑过来的非法移民。”
忽然,巡警将枪筒塞进了一个老头的口里,小里分明看到他扳动了枪栓,却没听到响声,也没见那老头倒下。他们就那样僵持在那里。
女孩推着小里,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的力气出奇的大,小里差点被她推得跌倒了。他听到她在他背后小声说:“外地佬,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管。”小里笑出了声。这时女孩正色道:
“您可不要笑啊,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小里莫明其妙地脸红了,然后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座位上。他吃惊地看到小贵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小里想,小贵这些天的确是累坏了,自己对她的拖累真是太大太大。此刻他特别担心小贵的身体,他觉得万一她垮掉了,或出了意外,自己的末日也就不远了。多少年了,他是因为她才活下来的。她虽然瘸了一条腿,可是她的能量大得不可估量,随时都可以造出奇迹来。先前有一次他俩在街上走,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撞倒,是她死死地按住他,他们才在轮子之间的空隙里得救的。事后小里问她为什么这么冷静,她说她不知道,她这样做只不过是将自己的本能调动起来了而已。小里喝着茶胡思乱想时,小贵已经醒了,她在偷偷地笑呢。
“小贵你笑什么啊?”
“笑你慌张胆怯的样子啊。我们都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你还慌什么?”
小贵站起来,拿着包袱,挽着小里往外走。他们经过巡警和那些被绑的人面前时,小贵高傲地昂着头,一瘸一瘸地走得起劲。穿过一个很大的煤栈后,他们就来到了那条街上。
“多么高啊!多么眩目啊!”
“小贵,你是说雪山吗?”
“嗯,我是说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像从前在车轮下一样。”
小里虽然很累,还是兴致勃勃地东瞧瞧西看看,因为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们要找设计院的招待所,听说就在城里。有一个人给他们指点了一下,他俩便顺着胡杨间的小路往前走。走了两里多远,还没看到招待所。他们来到一个建筑工地旁,那里搭了一个油布篷,有人坐在长条凳上喝茶。小里和小贵也走进去坐下,一来休息一下,二来打听。这时一个头发包在棕色头巾里头的妇女告诉他们,此地正在修建的就是设计院招待所。
“我们早就听说了二位要来,院长还叫我们为二位准备了铺盖呢,瞧,这有多么舒适!真嫉妒你们啊。”
妇女拍拍油布篷角落里的一张木床,这样说道。小里注意到床上的被褥是黑白两色的新平纹布,图案是环形的,让他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小贵立刻就将包袱放在床上,在床边坐下了。她显得很兴奋,口里不住地念叨着:“瞧,瞧,这就是新家!哈……”妇女问小贵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小贵说没有,因为她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太好了。妇女说,既然这样,那她就先走了,以后有问题可以找她。这时小贵就冲着她的背影说:“不会有事的!”
小里埋怨小贵说,这里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身上都臭了。小贵吃惊地反问他说,难道没看到小河?有胡杨的地方就有河嘛。
后来他们就打开包袱,拿了衣服去河里洗澡。河里的水有点冷,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把身上洗干净。两人正洗着,有人在岸上叫他们的名字了,那人很焦急的样子,是谁呢?他俩胡乱洗完了,赶快躲到隐蔽处去擦干身子,换上衣服。这时那人己到了跟前。
“我是老启,院长叫我来接你们去招待所的,你们跟我走吧。”
周小里感到这个人浑身散发出朝气。他脸上红通通的,年纪虽己不小,目光还像儿童一般活泼。他很纳闷,院长怎么认识他们的呢?招待所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也许等会儿就会水落石出的吧。
他们拿了那个包袱,随着那汉子走到工地上,然后穿过工地,来到一片悠静的树林。小里看见小贵眼里充满渴望的样子。招待所在树林的尽头,一会儿他们就进了大门。里面静悄悄的,汉子带着他们绕过那些花坛和灌木,来到一座楼里面,上到二楼,进了一个房间。房里没有其它家具,只在房中央有一张床,床上的被褥同他们在油布篷里那张床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也是黑白两色的平纹布,也是环形图案。小里看了那种图案就有点头晕,但是小贵还是很喜欢,抚摸着被褥反复说:“好!好……”有人在外面走廊里叫老启,老启出去了。
“我就像回到了老家一样。”小贵说,“其实呢,我只是从妈妈口里听说过老家,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她又说她很喜欢被子上面的那种图案。她还将被子打开,将自己的脸贴着那种图案。这时老启又回到了房里,他看着小贵,很感动的样子。他说:
“刚才是院长叫我,院长让我照顾好你们。这里很美,对吗?”
“美极了!”小贵响亮地说。
小里却在想,院长为什么不露面呢?
“我们的院长是个女人,她关心每一个来投奔她的人。不过有时候也有照顾不周的事情发生,那时她就会叫我去帮忙。比如刚才,工地上就有人来捣乱。当然,这种事一发生,就有人报告了院长,院长就派我来了。工地上的那些人是些乌合之众,他们想将你们引上邪路。那个地方俗不可耐,成天吵吵闹闹的,你们如果陷进去就出不来了。这里是不一样的,院长希望你们呆在这里。刚才院长没有进来,因为她头痛又犯了,头顶放了一个冰袋,样子不雅观。她老是在头上放一个冰袋,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小里略微想象了一下头上放一个冰袋的老妇人的形象,立刻就全身抖得像筛糠了。小贵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冷。老启还在说话。
“我的名字叫启明,可能我是启明星变的,哈哈!”
院长又在走廊里“启明、启明”地叫,启明就起身道别了。他出去以后,小贵就奔到门口去张望,她看到了全身罩在一件黑袍子里头的院长。院长一边走一边对启明说着什么,很亲密的样子。
小贵回到床边,坐在褥子上。
“没想到啊。”她说,眼睛一下发了直。
“什么没想到?”小里心有余悸地问,他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们一直在那老女人手心里。”小贵的语气无比沮丧。
但仅仅只过了一会儿她就振作起来了。她铺好床,让小里躺下,说她要出去一会儿,要他先休息。可能是因为太累,小里一躺下就睡着了。
小贵来到了新修的花坛中间,坐在石凳上吹风。这是个高地,她向前望去,她的视线居然顺利地到达了雪山。她看到山半腰的墓群在蠢蠢欲动,像一些苏醒过来的兽。她回想起这些天的劳累,不由得百感交集。是啊,这里就是她和小里的归宿了,她还要什么呢?她的腿在隐隐作痛,可是心里涌动着希望。她想,也许院长一直就掌握着所有人的动向吧。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说明她和小里是有人照顾着的。先前从火车上跳下来,躺在那片乱草中的时候,她就感到了这个地方的空气对小里的心脏极为有利。后来巡警出现了,她不但不害怕,心里还有点高兴。她一下就将那张门推开了,后来又昂着头从巡警的面前走过去,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做不到!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将四周观察了一下。招待所处的地势确实很高,往下看去,看到那条马路时,她产生了悬浮的感觉。也许这里原先是个小山包,将山包铲平后修了这几栋房子吧。
“周小贵老师,您对小石城习惯吗?”启明走过来问道。
“对不起,老启,我想问您一下,您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的?”
“哈,这个问题问得好!您仔细回忆一下,买车票时,不是要交验证件吗?一个人的行动,总有某种途径泄露风声的啊!”
小贵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愠怒使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个男子简直就是一副流氓嘴脸!然而她马上又想到,也许他说的是实话呢?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就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她和小里无意中触网了。不,并不是无意中,一切都可说是深思熟虑的啊。她息怒了,微笑着说:
“这里的空气真好啊。我喜欢小石城。”
“那么,您不计较我们迎接客人的形式了?”
“不计较。只要事情本身是好的,形式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眼睛更明亮了,她一下子就看到远处石墓上的那只鸟。
“启师傅,我想再问问您,您是本地人吗?如果不是的话,是因为什么到此地来的呢?对不起,您要是不愿回答就不要回答。”
“我很愿意回答,小贵老师。我是因为追求爱情才来到小石城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就在这里定居了。”
小贵感到很意外,她看着这个红脸膛的粗俗的汉子,心里想,小石城的事物多么矛盾啊。于是她说:
“那么,您的爱人一定很不寻常。”
“嗯。她是一位绝世美女,就住在那座山下。”
“啊!”
“小贵老师,如果你们在这里有什么困难,就向我提出来吧。现在我要去工作了。”
小贵从后面看着启明那略嫌笨拙的背影时,有点神思恍惚。她感到这个花坛,这个招待所的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当她往石凳上坐下去时,石凳似乎正在微微下沉。
他们俩从崭新的被子下面醒过来时,都被刺目的光线弄得睁不开眼。小贵夜里忘了拉上窗帘了。她走到窗前向外一瞧,看到天空是那么的明净,那么亮!太阳刚露半边脸,天边的那一线朝霞金光闪闪。那座山虽然隔得还比较远,但是看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真是奇怪。
“我夜里梦见了人熊。看背影像熊,却又说人话。”小里说。
“也许不是做梦,也许是启明进来过了。”小贵回转身来对他说。
听妻子这样说,小里就打了一个寒噤。这个老启会是一只棕熊吗?整整一夜,他都在绕着小里转悠。似乎是,小里自己站在亭子里,启明一会儿出现在远处的胡杨林里,一会儿又来到假山后面。小里要走出亭子时,他又在客房部那边向他招手了。小里走到花坛边,躺在草地上看天,启明就站在那里低头对他讲话。小里听不清他的话,隐约听见他老是说起“长寿鸟”三个字。困难在于,小里明明看见他是一只熊,可心里又认定了他就是招待所的老启。而现在小贵也说是启明来过了。这样的事情,要如何来理解呢?小里心存疑惑,他走到窗前,做了几个深呼吸,外面的景色令他久已尘封的心激动起来了。
“这里的事物,看起来是一个东西,其实又是另一个东西。”
他说了这话后,看见小贵扬了扬左边的眉毛,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觉得这像不像我们身体里的疾病呢?”她反问道。
“你是说我们里面的这个,和我们外面的这个,是同一个?”小里很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