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2 / 2)

边疆 残雪 899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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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里小里,我们终于远走高飞了!”

小贵黑黑的脸上显出薄薄的一层红晕,像喝醉了一样。这时他俩听到走廊里有个女人在叫启明,难道又是院长?小贵连忙拉上窗帘,回转身将床上的被子铺好。他俩死死地盯着房门。院长在走廊里和启明大声说话,却没有打算进来的样子。小里想,这位院长,她是不是有洁癖呢?她打算对他和小贵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呢?昨天晚上她请他们夫妇吃饭,饭菜很丰盛,还点了蜡烛。启明和另外两个勤杂工都来了。启明说院长一会儿就来。于是他们默默地就餐,有点沉闷,而院长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启明悄悄地对小里说,院长“有心灵的创伤”,她又去疗伤去了。小里问他院长是如何疗伤的,启明回答说,疗伤就是在空房间里站着睡觉。还说小里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同他一块去那里看看,和院长说说话。这时小贵就极力怂恿小里去。

那间房是在盥洗室的隔壁,启明走在前面,小里紧随。黑暗中,启明熟门熟路地摸着黑进了房。小里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贴在墙上,启明说“这就是院长”。启明让小里伸出手摸摸院长的衣服,说这样心里会踏实。小里在那件白衣服上面摸了几下,心里却并不感到踏实。

“她睡着了,您有什么问题就向她提出来吧。”

小里想,他的问题是关于院长本人的。于是他凑近院长说:

“院长,您为什么老不肯见我和小贵啊?”

院长发出奇怪的笑声,小里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这时启明就抱怨小里,说他不该用这种问题来为难院长,因为院长病还没好,头上还戴着一个不小的冰袋,不宜于见生人。虽然刚才院长没有醒,可是她在梦里也分得出骚扰人的问题和不骚扰人的问题,她认为小里的问题骚扰了她,所以才笑。启明说了这一通之后,又叫小里去摸院长的白衣服,说这样做是为了让院长睡得更踏实。还说院长睡得越踏实,越对她的心灵创伤有利。小里于是又在那衣服上摸了几下,心里感到这种做法很怪异。

“您也有心灵创伤吗,小里老师?”启明冷不防问小里。

“我?我不知道。也许吧,我有严重心脏病。”小里有点慌。

启明说时间到了,他们必须离开。他们又摸黑走出了那栋房。有一只恶鸟在灌木丛里冲着他们叫,叫得小里身上起鸡皮疙瘩。由于刚才看到了院长睡觉的奇特姿势,小里心中对院长的敬畏一下子减小了好多,他对这个处在苦难中的老女人生出了同情。

小贵在黑古隆咚的拐弯处等小里,她一把抓住小里的手臂,急煎煎地问小里,院长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小里回答说,根据他看到的来判断,院长是不会有危险的。小贵听了就“哦”了一声,好像很失望的样子。隔了一会儿,小贵又对小里说,她认为院长睡觉的那种状态应该叫做“僵虫”状态。她说话时,小里感到阴风吹在脸上。接着小贵就弯下腰去抓什么东西,抓了几下才抓着。她将手中的东西举到亮处去瞧,小里看到那是一只黑色的小鸟。小贵一松手,鸟儿就飞走了。

“这是张飞鸟,张飞鸟是命运鸟,人不注意时,它就来了,人一注意它,它就躲起来了。”

小里问她,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以前他们并未见过这种小鸟啊。小贵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们走到月光满地的草坪上时,小里看到有十几只这种鸟在那里跑动。他们一走拢,那些鸟儿就飞到灌木丛里头去了。

“我同这种鸟儿打过很久的交道,那是我认识你之前。”

小里听小贵这样一说,就紧紧握住她那只冰凉的手,好像他一松手,小贵就会溜进某个黑洞里不出来了一样。他思维混沌,口中咕噜道:“我们一齐来对付……”

“你要是以为它们在灌木里头,那就错了。”

小贵冲到灌木边,用脚踢那些小树,踢了好一会,并没有小鸟飞出来。她转回来,同小里一块在草地上坐下了。她抱怨道:

“这里的东西总这样,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呢。我总觉得这里的鸟啊,花啊,全是道具。”

小里心里想,小贵怎么情绪低落起来了呢?但是小贵并没有情绪低落,她只不过在沉思,她又一次想到院长的“僵虫”状态,觉得那种状态真是意味无穷。她打算下次见到启明时,一定要问问他有关院长这方面的情况。

“你能确定你摸到的只是院长的衣服吗?”她问。

“千真万确。是白府绸布呢。”

“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并不是她。不,那应该是她。”

小里想,小贵到底想说什么呢?这时灌木里头又喧闹起来了,小鸟们一声接一声地叫,小贵起身走近灌木,站在那里倾听了好久。小里注视着月光下她那瘦削的侧影,便想起她在山城那些婉蜒曲折的路上寻寻觅觅的往事。大自然里头蕴藏着一种召唤,他自己听不到,只有小贵可以听得到。小贵很喜欢风,因为风会给她带来信息。

在离这对夫妇不远的地方坐着启明,启明在执行院长交给他的任务,即关注这两个新来的人。院长说的只是“关注”,因为她既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对他们也没有任何要求,就好像真的把他们当客人一样。因为是院长的客人,所以还是要“关注”。启明看见小贵观察鸟儿的神态,心里有些感动。

“啊,我听出来了,那是她。”小贵说。

“谁?”小里吃了一惊。

“院长啊。你刚才见到的人,正是她。我听着这些鸟儿说话,就明白了。院长是这样的,她在我们当中,其实呢,她又在老家的地里割麦子。哈!”

“小贵小贵,你真会说话啊。我们回房间去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客房部的那栋楼,楼道里有一盏小灯昏昏地照着,上楼时两人都感到头重脚轻。不知谁在二楼的楼梯口放了一只梯子,小里被重重地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小里站稳之后抬头一看,梯子上头悬着一大块白色的东西。啊,是一个人!

“院长站在梯子上。”小贵凑近小里耳语道,“你看她有多么美。轻点,轻点,我们不要惊动了她。”

他们绕过梯子,小心翼翼地往房里走。黑暗中,小里怕撞上东西,始终伸着手臂摸索着。

“谁?”小里惊跳起来。

“是我啊,老启。二位晚安。”

小里一进屋就跌坐在床上,他受了惊,差点要发病了。

他躺在那里,想叫小贵给他倒杯水,可是小贵已经不见了。门开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照着门口那一小块地方,其它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一些黑色的小动物涌进来了,很像那种小鸟。啊,一只又一只,怎么那么多。它们一进屋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小里颤动着嘴唇费力地说:

“小——贵,小——贵。”

他发不出声音,又因为这发不出声音而害怕起来。他想:“难道我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心脏还在胸膛里跳,但节奏乱了,跳几下,停一会儿。他从上衣袋里掏出药,吃了几粒。过了一会儿,症状就渐渐减轻了,身体的知觉和体力也在恢复。他开始思考刚才所受到的惊吓,他对老启和院长的古怪举动感到惊讶不已。这个老启,他到底在干什么,院长又交给了他什么样的任务啊?也许小贵明白,也许她并不完全明白,正处于辨别当中……

小贵出现在床头,她正弯下腰来看小里。小里伸出一只手,她就握住那只手。她将一些沙粒状的东西放在小里的掌心了。她告诉小里说这是鸟食,她在市场上买来的。

“你也可以试试喂它们,这样它们就离不开你了。”

“可是我并不想要它们老在我身边,我会紧张的。”

“习惯了就不会再紧张了。小里,相信我。把这些鸟食撒出去吧。”

小里将掌心的鸟食往床边一撒,就听到鸟儿们啄食的声音。这时小贵冲到窗前,将上半身尽量往外伸,好像要飞出去一样。小里因为担忧而撑起了上半身。小贵回转身来,她的声音像从岩洞里发出来的一样,震响着小小的房间。

“我看到空中有一棵大榕树,南国之树啊。”

小里暗自思忖,为什么这些奇怪的小鸟会同榕树有关系呢?他又感到了那股气体在胸腔里回荡,他张开口,响亮地说:“啊——”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甚至下了床。小贵连忙过来搀住他,他俩一块走到窗前,面对那棵发着荧光的大榕树。他们听到榕树的气根在空中碰出“格格”的响声,满树都是张飞鸟在叫。

“小里,这就是刚才你喂食的那些鸟儿啊。”

“可我并没有看到它们飞出去呢。”

“它们无处不在,有时隐身,有时现身。”

小贵说这些话的时候,榕树就变得模糊了,然后就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有月亮的夜空似乎在逼问他俩什么事情,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小里将这个问题说出声来了,小贵就说,她正在深入地思考啊,也可能这是一件不可能想到底的事情。世上就有这样的事。比如卡车轮子下面逃生那一回,也有很多不能解释的疑点嘛。小里想开灯来寻找房里那些小鸟,小贵阻止了他,强调说:“一开灯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于是两人摸黑上了床。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睡着。在小里,是因为他要倾听那些鸟儿,他认为它们其实还在房里;在小贵,则是因为要回忆起她在钟城的商店里发生的一个奇遇,她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奇遇。“餐具为什么会在空中飞翔呢?”她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句子。这时走廊里的梯子轰然倒塌,小里和小贵都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们冲向走廊。

在楼梯口那里,梯子已经散了架,院长扑倒在水泥地上,朦胧中那一团白色的光线分外刺眼。待两人弯下腰伸手去拨弄,才看出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白布。多么大的讽刺啊。“不是发生过梦想成真的事吗?”小贵嘀咕道。小里则认为这是启明的诡计。他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呢?他们听到有人下楼去了,脚步很响,有挑衅的意味。小贵朝楼梯下面喊道:

“老启啊老启,留条路给我们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阴森森的。墙的高处响起翅膀的扑打声,是那些鸟儿!两人都感到了凶险,抱着头跑回房里。

待闩上门重新睡下时,夜变得越发冗长了。小里感到小贵体内的黑暗正朝自己蔓延过来,好像要包裹自己,又好像将自己隔在外面。那是新的、他所不熟悉的黑暗。他对自己说:“小贵这样的女人啊。”有一刻,于昏沉里,他感到自己同小贵变成了一个人;到了下一刻,冰山又将他们隔开了。小贵独自守着自己的黑影呆在山的另一边,他呢,总在雪里面跋涉,裤腿全弄湿了。从前在山城的时候,小贵总是搀着他上坡,几乎时刻在他身边。难道来到这里,她就要独自行动了吗?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前景暗淡的兆头呢?像这种黑色的张飞鸟,他以前是没有见到过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它们,有点太过分了。小贵似乎想深入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可他感到它们令他呼吸困难。

那个人的脚步还在楼梯间响,也许那不是启明,是招待所值班的工人?似乎他总在往下走,没个完。小里觉得,他不是下到一楼,却是下到一个无底洞下面去。按说走远了传来的声音就小了,但传来的总是均匀的响声,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他问小贵,小贵就说那是他自己的心跳的响声,连她都听到了呢。小里就又爬起来,将耳朵贴到门上,说,那里的确有个人嘛,哪里会是他自己的心跳呢?听了一会儿,老是那同一种声音,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

在招待所经历了那个冗长的夜晚之后,小里对于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放不下心来了。当他走在油石小路上时,他往往走几步,又停下来跺一跺脚,看看脚下的那块地是否可靠。他俩很快就搬进了宿舍。那栋宿舍楼里只住着他们夫妇,其它房间全空着。他们去市场买菜买食品,有时也到公共食堂吃饭。在宿舍安顿下来之后,小里的身体明显好转了,边疆纯净的空气不仅让他呼吸自由,心脏功能得到改善,也使他行动的范围扩大了。现在,他时常独自一人外出,有时还滞留在外很久。他对小贵的依赖性没有那么严重了。如果小贵不在,而他又发了病,他就不慌不忙地服药,躺下去,等待恢复。他这样做了好几次,都很成功。

卧房位于三楼,是顶层,顶是斜的。起先他们整天打开天窗,后来小里发生了眩晕,他们就将天窗关起来,钉死了。是小贵先看见那个花园的。那是清晨,她赤脚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拉开厚厚的窗帘,一下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微型花园,在远方的半空,热带植物迎风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小贵连着“啊”了好几声,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小贵,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小里坐起来问。

“那里是我没去过的云城的风景,最最南边,我的天!”

他俩并排站在那里,相互搂着,两人都是又兴奋又紧张。这近在眼前的热带景色,使他们那本来不够踏实的生活变得更虚幻了。然而两人都感到了生的欲望的跃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小里的眼角溢出了泪,他反复喃喃地说:“小贵小贵,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小贵目不转睛地盯着棕榈,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一样。她于恍惚中听见小里在唤她,她一遍遍答应,并将手指抠进他肉里头去。他却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后来他挣脱小贵的手臂,转过身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里去了。小贵有点愁闷地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躺下。她听到小里在同人说话,好像那个人是启明。其间还夹杂了女人的声音,难道是院长?

一会儿小里就回来了。小里说他见到院长了,院长嘱咐他俩“好好观察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呢,真是个深奥的女人啊。小里也回到床上躺下了,刚才那一幕使他俩太疲倦了。小贵开玩笑说,现在他俩就像躺在大棺材里头的两具尸体了,这副棺材真大,裹尸布尤其别致呢。她握着小里的手,小里惊奇地感到,她一向冷冰冰的手居然发热了,连指尖都热了。两人都睡不着,又探起身子来看被子上黑白两色的花纹。小贵说,院长发给他们这种图案的被褥,肯定是隐藏了某种期望的,只是那期望是什么,她一时猜不出。小里接口说,他就更猜不出了,他已经觉出了院长的好,也觉出了院长对他俩有个培养计划,但那种计划的实质他是绝对把握不了的。他想,只要按院长说的去做就不会错,如果连院长说的是什么也摸不清,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两人就这样讨论着,虽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精神却慢慢好起来了。他们起了床,决定以后再不随便拉开窗帘看那种风景。如果哪一天想看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现在明白窗帘为什么会那么厚,而且是双层的、上面还安了滚轮了,那是为了挡住幻影的入侵啊。他们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么高级的窗帘装置呢。小贵想,这栋楼里还有无数秘密需要他俩慢慢探索。也许他们只要保持好节奏,过好每一天,无形中就会实现院长对他俩的期望吧。看来她要寻找的是某种定力。是不是她已经找到了这个定力,她已经获得了它,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呢?

“小里你听,外面有很多东西撞在窗户上,像是飞鸟。”

小里早就听到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他将窗帘撩开一条缝,看见了刺目的阳光。他连忙又放下了窗帘。他向小贵提议将整栋楼侦察一下,完成院长布置给他们的任务。

他俩到了走廊里,捅开隔壁房间的门,一股灰雾呛得他们连打了好多个喷嚏。待尘埃落地之后他们才看清,这间房里也是摆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床,床上的被褥也是那种黑白两色的古怪图案,被子上落了一层灰。小里走到窗前,想去拉开窗帘,但那滑轮是坏的,窗帘拉不开。这样,外面出太阳,屋里却像半夜。因为拉窗帘,灰雾又腾起来了,小里实在忍无可忍,就逃了出来。他站在门边,听到窗外传来悠扬的笛声,看到小贵站在灰雾里一动不动。

“小贵?”他喊道。

小贵还是不动。屋里那么黑,那些尘埃却呈现一种粉红色,这使得小里更感到窒息。他想,小贵是如何呼吸的呢?

“小贵?”他又喊。

笛声停止了,小贵慢慢走出来,一脸疲惫的样子。

“不,我们不要看其它那些空房间了。我们已经搞清了。”她说。

“小贵弄清了什么呢?”

“我还说不出来,你慢慢会知道的。你再看看右边这套房子的房门,那上面有那么大一个蛛网,可是老蜘蛛已经走了。你会明白的。”

他们一块下到二楼去。小里观察着小贵,发现她一尘不染,于是诧异——她刚才不是在灰雾里头站了那么久吗?这时小贵又捅开了西头那间房的房门,他们走了进去。这套房有三个间房间,全是空的,地上的灰也很厚,从气味来判断应该是从未住过人。因为是并排相通的三间房,又没有光源,所以更黑,需要摸索着行动。他俩都觉得踩着了一些软软的东西,但又看不清是什么,所以两人都心惊肉跳的,担心灾祸临头。

小贵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地,然后一手抓起了一个毛乎乎的小东西,显然是死鸟。看来这里满屋子都是死鸟。她看见小里贴着墙站在那一头,害怕踩着它们。啊,他贴着墙移动了,想要退出去呢。小贵在心里说:“懦夫,懦夫。”但小里终于退出去了。小贵躺下了。从上面不断有死鸟掉下来,她虽看不清,却可以闻到新鲜的血腥味。她在这股味道里头开始了回忆,她记起了儿时被她称为外婆的老女人,也许那并不是她的亲外婆?外婆抽着纸烟,衣服口袋里总放着一只小龟。小贵要看小龟,外婆就将它掏出来放到她手里,嘱咐她说:“它可是会咬人的啊。”终于有一天,她的手掌被咬了,血淋淋的,肉都翻出来了。她哭着,外婆为她裹好伤,口里不住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小贵掌上至今有一个疤。外婆躺在棺材里时,他们将那只活龟也放进了棺材,就放在她的衣袋里。后来好久小贵还在想那个问题:小龟靠吃外婆的肉能在地底下撑多久呢?小贵想到这里就摸了摸肚子,肚子上有三只死鸟,粘乎乎的。她将它们拂下去,又有两只落在她胸口上,还有一只打着了她的额头。她听到小里在门口叫她,可是她不想动,鸟的血腥气让她回到了童年的谜语里头,她并不想解謎,只想惬意地躺在黑暗中回忆。一会儿启明也来了,也在叫她,她躺不成了。她向门口走去时,腿瘸得特别厉害,差点扑倒在地了。

“小贵老师,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启明问。

启明手里拿着一幅很大的照片,那上面是院长的一个背影,穿着白衣服,白发飘飘。小贵没有回答启明的问题,瞟着那幅照片,显得很不自在。启明就说,他要将照片装进镜框,挂在走廊里头。小里好奇地将照片高高举起,凑到有光线的地方去看。他口里吃惊地“啊”了一声。

“这里面隐藏着一些鸟儿。”小里说。

“您的眼睛真厉害。”启明笑了起来,“我将她挂在这里,你们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院长保护每一个人。”

启明蹲在地上将照片装进镜框,爬到梯子上去悬挂。小里和小贵则搀扶着下了楼。小里问小贵说:“你喜欢让院长保护吗?”小贵回答道:“喜欢啊,你怎么啦?”小贵有点嗔怪的味道。

小里的脚踩在油石路上时,便觉得土地在浮动;他弯腰捡起树叶时,又怀疑那不是真正的树叶;他在胡杨的树干上靠一靠,则感到那树干在自己的背后迸散。他忍不住问小贵,院长对他俩的保护有些什么样的内容呢?他这样一问,小贵就陷入了沉思。他俩偎依着坐在胡杨下的一张长椅上,一时都沉默了。来小石城之后发生的奇事一幕一幕地出现在脑海里,令他俩感慨万千。可是呢,两人一时都找不到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的联系。

地上到处盛开着野花,除了欢跳的小鸟儿以外,还有一种鼠不像鼠,兔不像兔的动物不时出现在路上。启明说过,这种动物就叫“三不像”。“三不像”是黄色皮毛的小动物,有时会在油石路上停下来注视小里,它们那黑色的眼珠里头射出一种古怪的光。每回小里同这种动物对视,心里就分外踏实,仿佛自己同深深的地下矿藏连为了一体似的。小贵也说,“三不像”的身体里头藏着金矿。胡杨林边上那条小河里,鱼儿在跳水,它们一条一条地腾出水面,这种壮观在内地很少见到。小里想,就连这里的鱼儿都这么率性有冲力。小贵还在思索。她忽然说:

“将一件事想透,所有的事就都跟着透了,对吧?小里,昨天夜里我梦见金矿了,可是我一醒来又忘了,直到——直到刚才看到‘三不像’的眼睛,才又想起来。你看,小里,那种花儿叫‘一串红’,旁边那种是波斯菊。哈,我们其实就住在花园里头,从家里的窗口还可以看到雪山。这些都是因为院长的保护,对吧?”

小里想回答“是的”,可又觉得不是。他拿不准。但是坐在胡杨树下,将小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感受边疆的风情,的确是一种不错的享受。然而他听到隐隐约约传来了狗叫,是一大群狗,叫得很凶恶。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启明狂奔而来,那些野狗在后面追击。他忽然扑倒在地,两只大狗各叼了他脚上的一只鞋跑掉了,其他的狗一哄而散,很快就不见踪影了。启明赤着一双脚,狼狈不堪地朝他们走来,眼神却显得若有所思。小里不明白那些狗干吗要弄走他的鞋子,他想问他,他却先开口了:

“哈,它们以为那是我的两只脚!你们说怪不怪?”

“啊,这些狗真恶,真可怕!”

小里说完这句话后就被雪山刮来的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他听见小贵在一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启师傅,你看见的是狗,我看见的呢,是一些落叶!我,还有小里,我们必需在这里站稳,对吧,启师傅?”

启明没有回答,他的魂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转身往招待所走去。小里盯着他的赤脚。每当那双脚踩在落叶上,落叶就悄无声息地化为粉末,一脚一脚地那么和谐。小里想象地底的矿藏正和着他的脚步跳舞。“三不像”跳到了他俩的脚前,他俩脸红心跳,都不敢看那小动物。小动物抓了抓他俩的脚又跑开了。钢蓝色的天空在叶缝间向他俩透露着某种信息,他们从心的深处领悟了,但是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感叹:“小石城啊,啊,边疆啊……”

胡杨的叶子变为金黄时,小里和小贵进入了地下的矿藏。那是在下半夜,穿黑衣的女子出现在卧房里,他们就跟她走了。小里一边在隧道里摸索前行,一边充满疑惑地想:“这是小贵吗?她正同我做同一个梦吗?这是可能的吗?”走着走着,黑衣女子的脚步就消失了,他俩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在响。脚底下坑坑洼洼的,每一步都得高抬腿,小里想不出小贵是如何能走稳的。他想说话,试了试,说不出来,看来真是在做梦啊。后来他拉了拉小贵,小贵就和他一同坐下来了。小里感到了小贵在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他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些残缺的句子,那些句子都同某种石英矿有关。小里伸手摸了摸洞壁,确定自己摸到的是石英石,他心里异常激动,也有点害怕。同小贵一块做梦多么好啊,为什么从前没有过呢?不过他又担心着隧道会发生坍塌,将他俩闷在里头闷死。在寂静中,小里只要听到一点响声就会惊跳起来。这种时候,小贵就会用力拉他重新坐下。小贵是那么镇静,小里觉得她在冥想,在同周围的石英石发生交流。小里虽心中激动,但一点都不能同周围事物交流,他摸着硬硬的矿石,任凭奇异的激情在胸中沸腾,他的激情好像是没来由的。他感到妻子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可以沉睡。”

那么他现在是醒着的吗?小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响了一下,在上面,是石英矿的爆裂声。可以明显地感到地在慢慢下沉。过了一会儿,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小里起先想用手抠住身旁的洞壁,但根本就抠不住,他的手打滑,他的神智也迷糊了。这时他忽然又记起刚才小贵说的“你可以沉睡”这句话,他连忙闭上了眼。他在某个黑色的坑道里看见了几个光斑。

小贵拉不住小里,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去了。后来她想,这是不是小里的福气呢?她坐下来,吐出一口气。她用发烧的脸紧贴那些坚硬的石头,眼睛警惕地瞪着隧道深处。在那里,有几个细长的人影,发着微光,游移不定。她无声地咳了几下,又跺了跺脚。她这样做时,竟然感到从地底传来回应。小贵陶醉了,思绪如千军万马朝一个方向奔腾,她在滚滚的黄尘中睁大眼,仔细辨认那几个飘忽的影子。她这样做时,竟然连着好几次看见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形象。她又无声地呼唤小里,她走到那个深坑的边缘,将那条病脚伸下去试探。她这样做时,竟然记起了小里在卡车轮子之间凑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我们不死。”那句话当时她就忘了,这些年也从来没有记起过,现在却出现在脑海里。

“是我啊,小贵老师!”启明的声音在洞中响起,“我们的上面,是那座雪山,您没想到吧?到了早晨,我们就吹着从雪山刮来的风。”

小贵想,老启的声音里头有那么多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