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浮华背后 张欣 13663 字 10个月前

莫眉看着策划公司的人,策划公司的人底气十足地说,东泽国际。

来人身后的年轻人说,这是我们东泽国际的老总。策划公司的人啊了一声,像是见到了外星人,哈着腰连叫了几声高老板。

高锦林看了莫眉一眼,意思是那我说话还不算数吗?当然他什么也没说,而只是看了她一眼。他对歌星说道,你以为你是天皇巨星?不就鼻屎那么大吗?!我告诉你请你是给你脸,你不要脸那就请便。高锦林叫手下的人给某大牌歌星打电话。他说,你叫他飞过来给我补场子,我送他一辆奔驰。

会客室里安静极了,只有手机按号的声音。

策划公司的人斗胆说了一句,从北京飞过来要两个半小时呢。

高锦林镇定自若道,他现在在海南演出,飞过来就四十分钟。

同为圈子里的人,歌星当然知道大牌歌星的行踪,他相信了高锦林这个长得像农民一样的人来头不小。他急忙说,高老板,别麻烦了,是我自己不懂事,我不仅要唱,而且一定会唱好。

你确定吗?高锦林问道。这时,大牌歌星的电话已经通了,高锦林说,我在这边搞个活动,你要有空就过来玩玩。又寒暄了几句收了线。

歌星的脸色像青红萝卜,一直在说确定。高锦林道,乖一点对你没什么坏处,要不过几天的新闻就不是你罢演这么简单。不过,现在的歌手明星被杀被砍,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听了他的话,歌星的脸色又成了白萝卜。

罢演风波暂时停息了,人群散尽,莫眉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怎么不对劲儿一时又想不具体。虽说舞台永远是社会的缩影,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但仅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她自己。这段时间,她和亿亿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变化是她梦寐以求的,但为什么让她感到那么不真实,她总觉得繁华背景的后面另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却又隐蔽得让她担心。

高锦林是大款,现在大款才是人们真正想往和追逐的偶像。他刚才看了她一眼,她只觉得这一眼冷进肝胆,冻彻骨髓,他的能量决不仅仅是一个有钱人之所为,他是一个谜。这个人甚至让她感到可怕。

她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有人大声地喊她,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既然是卓童参与策划的晚会,杜党生决定还是来看一看。卓童给她送来了请柬,她当时就皱着眉头说,怎么是白色的?当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幽香。卓童说,妈,请你拿出一点资产阶级情调来好不好?这是品位,这是艺术。

拿出来?有才行啊,我身上哪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小布尔乔亚的东西?杜党生这样想到,而且她很自豪。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西装,枣红色的领带把她的脸衬得生气勃勃。

卓童给了她两张请柬。下午开完会,杜党生问小霍晚上有什么安排,正巧小霍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她便带小霍一块到晚会上来。有时闲聊可以了解许多基层的情况,群众的呼声,从下而上的反映出不少问题,这是非常必要的。而且小霍反映的情况也比较诚实,不像冉洞庭报喜不报忧,而且她知道冉洞庭有许多事瞒着她,她的直觉可以说是千真万确。

看来小霍对她还不可能彻底消除疑虑,说话谨慎,而且有选择性,有时干脆吞吞吐吐。这也难怪,冉洞庭是一个很会造势的人,再说她以前的确也太信任他了,毕竟是自己一手把他培养起来的,就是知恩图报,他又能坏到哪去呢?!人心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谁想到农村出来的那个苦孩子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是他从小就有心机,而她恰恰给了他发挥潜能的机遇?!谁都害怕卷进是非的漩涡,这一点不能怪小霍,小霍需要过程,而她有的是耐心。她要让他感觉到她是信任他的,同时她也在观察他,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所以,她有事没事带着小霍并不是无意识的,她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在大门口碰上了凌晓丹,晓丹今天穿了一条深米色的细格短裙,皱褶内是正点的朱红,所以人一走动才有隐红相伴,令她的秀腿更加迷人;她的上身是一件质地相当精良的白衬衣,领子立起,典雅中透着一股调皮。杜党生非常喜欢凌晓丹,一看就是有教养的女孩儿,内心早就赞同她与卓童的天设地造,所以每回见到晓丹都是眉开眼笑的。

他们看见卓童也穿了一身很正经的衣服站在会场的门口,虽说很雅皮,但中规中矩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晓丹道,他还是穿得随便一点显得潇洒。

很败胃口,他身边站着一个风韵犹存的黑衣女人,卓童介绍说是莫眉女士,莫亿亿的妈妈。她当然极不愿意听到亿亿这个名字,卓童怎么还没跟她断掉?这很不符合他速热速冷的性格。

她无奈地把手伸过去,手板直直的,一下也没握。让她感觉出她的冷淡吧。抛开卓童的事不说,她也不喜欢艺人,装腔作势,矫情造作得很,谁知道他们的任何举动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永远也搞不清楚他们的真面目。这种人看上去很清高,骨子里要多俗有多俗,好不容易养了一个摇钱树的女儿,不把卓童榨干才怪呢!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决不会跟这种人攀上亲家,她们根本来自不同的星球。

本来极有神采的晓丹,眼中有了些许黯然,这是逃不过杜党生眼睛的。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搂住晓丹,很亲切地在莫眉的视野中离去。

这个活动看上去策划得很成功,来了不少有身份的人,据说新闻媒体就有80多家,现在的新闻媒体也太多了,简直成了公害。

杜党生被请到了嘉宾席上,这时,她意外地看到了冉洞庭,他和卓晴在一起,两个人正谈笑风生,似有亲密关系。

其实冉洞庭早就看见杜党生了,尤其她身边的霍朗民更是让他激愤不已。当然他完全不知杜党生今天会来,这是一个太民间的活动了。就算是她为了给卓童捧场,她身边也应该是自己才对,百鸡宴带着霍朗民就算了,这么私人的活动也带着他,这算什么事嘛,也可见他们的关系在飞速发展,杜党生是越来越信任霍朗民了。有一次开党委会,霍朗民又是列席,杜党生只搓了搓手臂表示寒意,霍朗民马上跑到她的办公室给她拿来了外衣,他的举动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可是杜党生很受用啊,冉洞庭心里也承认,他有些大意了,冷不防他和杜党生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他要显得跟卓晴很亲密,他要让霍朗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或许将来就是杜党生的家庭成员,情况照例还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是的,他有老婆有孩子,但是这年头离婚还是个问题吗?只要肯给钱,什么样的婚离不掉?!

杜党生看见女儿脸上洋溢着只有恋爱中的女孩才会有的甜蜜和满足感,她时而俯在冉洞庭耳边说点什么,时而又无比娇羞地和冉洞庭打情骂俏,简直忘了这是大众场合,她这种做法显得十分轻薄。而且冉洞庭也很不像话,明明自己是有妻室的人,还这么不检点,让外人看了算怎么回事?!

晚会在顺利的进行,第一板块节目的主题是爱的奉献,全是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演唱。第二板块是别开生面的内衣秀,展示国际顶尖级的内衣品牌“深渊”,当天幕慢慢地演变成果绿色的时候,一片白色的雾障腾空而起,身穿现代舞服装的舞蹈演员以极其前卫的舞姿,拉开了内衣秀的序幕,紧接着,妙龄的少男少女们以其健美和姣好的身材着贴身的内衣出场,让人感到迎面扑来的青春气息,势不可挡。

在成熟性感的内衣系列里,莫眉觉得有一个男孩样子很眼熟,这些所谓成熟男子在她的眼中只能是孩子。这个男孩全身只穿一条黑色内裤,脖子上有一条耀眼的桔红色的围巾,头发被摩丝立起,黑黑湿湿的有型有款。他面无表情地在舞台上行走,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迎合,所以才酷。

陡然,莫眉才猛醒过来,这个人是剧虎。

剧虎签约了模特儿公司,这次演出当然也是公司安排的。莫眉在后台找到了他,他穿着白色的浴衣等待出场,身边是性感内衣配男式白衬衣或牛仔装的超级美女,黑色的文胸和三角裤,足蹬黑色的战斗靴,称得上刚柔并济,也是充满时代气息的组合。只要是男人都会动心的,但剧虎显然心如止水。看见莫眉,他很平静,他说,做模特儿并不能赚到很多钱,但是机会会比兽医多一些。

他还说:“你以后也不用害怕去宠物医院,反正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没有害怕去宠物医院啊。”

“亿亿残酷,但她不虚伪。”

这犹如一巴掌扇在莫眉脸上,令她无话可说。

“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同样也选择了比我有钱的人,这没什么,本来这就是一个美满爱情让穷人走开的年代。”

剧虎越是平静,莫眉的心里就越是哀伤。可是她现在就是有十张嘴,也讲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找你并不是要挽回什么,”剧虎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我心里的郁闷,因为只有你最清楚我对亿亿的感情有多深。其实你不愿意面对的,根本就是你自己。”

你不愿意面对的其实是你自己。这句话对莫眉来说犹如平地炸雷,十分惊心。

等她恢复了意识,剧虎已经离去,从侧幕条的地方,她看见舞台上飘起漫天的雪花,而剧虎已经闲适地走上了舞台,他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按照激情振荡、旋律分明的音乐节拍,他从容不迫地且走且停,傲然地环视着这个温文尔雅、充满爱心的秀场,抑或是这个用伪善装饰的歌舞升平的名利世界。总之,他明显地成熟和懂事了。

晚会的小高潮是高锦林邀请他来玩的著名歌星突然出现在会场,全场一片骚动。歌手的确是坐飞机而来,脸上还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但是他热情洋溢地为观众演唱了他的成名歌曲,而且他说他将分文不取,而把全部的出场费捐给有关的慈善机构。

热爱狗吧!我也有狗!他激动的大声疾呼,人们对他的倾情仗义之举报以热烈的掌声。

莫眉也在激动,也在鼓掌,但是她的脑海里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掠过高锦林漠然、冰冷的眼神。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何以他一个电话果然就请来了这么著名的歌星,简直不可思议。他和彭卓童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也会对动物如此热爱?种种疑问,在她的心里忽上忽下,挥之不去。

不等这个高潮平息,真正爆棚的时刻终于到来,晚会特邀的电视台著名的名嘴主持人激情地宣布,《家族风云》剧组的主要演员刚下片场,还没来得及卸妆,就来到了晚会现场,参加慈善拍卖,所得款项也是全部捐给保护动物基金会。

以朱曼俏为首的众明星从后场过道向舞台上走去,此时简直欢声雷动,镁光灯闪成一片。朱曼俏平时很少在民间出现,对自己的行踪也是讳莫如深,因而她才成为明星中的明星,那些靠绯闻才能见报的演员听到她的名字也会自惭形秽。朱曼俏只穿了一件阴士丹布的蓝旗袍,素到了极致,但一颦一笑却是风情万种,令人无不感叹她的无穷魅力。她身边是刚开始走红的莫亿亿,也是英气逼人,她只穿一件白背心,牛仔裤是洗白、破洞,不系扣也不拉拉链自由敞开那种,这种穿法必须买比自己的尺寸小两码的裤子,只有这样它才可能在小腹呈现出V字型,露出里面的短裤也是白色,虽说这是剧中人的装束,但更是她性格的无言写照。

真他妈的棒!卓童的眼光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亿亿,他爱她,欣赏她,这就够了。这个小妖子,他平时就是这么称呼她,我的小妖子。

然而,对于亿亿的形象,杜党生差点没晕过去。这简直是妓女的打扮,也不是什么走红的名妓,靠着年轻就来野路子那种。裤子不系扣,那你还穿裤子干吗?这个晚会的基调也有问题,内衣也拿出来秀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拿出来秀的?!女孩子戴个奶罩就出来了,还故意把一对宝贝弄得活蹦乱跳的。场上的那些男人照说也是有头有脸的,看这种东西却看得眼睛嘴巴一动不动地张着,简直有失体统!

突然,她想起了晓丹,这个莫亿亿一日不消失,晓丹一日不会快活。她还是要安慰她几句才好,想到这里,杜党生忙侧过头去,但晓丹的位置上已空无一人。

场上又是一片惊呼,原来,朱曼俏在《西宫》中的戏服和三十年代上海故事中的美轮美奂的旗袍,被模特穿着一件一件地展示出来,准备拍卖。

没什么意思,买卖这些东西真不知道是谁骗谁?!杜党生冷眼看着场上莫名其妙的热潮,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奈而又心酸的事。如果拍卖的是她的“五一”劳动奖章,人们一定嗤之以鼻,这她知道,可眼前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价值呢?奇怪的却是它们倍受人们推祟,这真是时代的悲哀!理想、信仰、精神可以说一文不值。从这个角度说,你很难说冉洞庭的某些时髦观念没有一点道理和群众基础。

莫亿亿出现在舞台上,她说她出道得很晚,首先是非常非常感谢对她有提携之恩的巨星朱曼俏,然后才说她只有一件名牌时装,就是身后的这件阿玛尼长裙,这是一条给她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裙子,她希望能助慈善基金一臂之力。

这条裙子开价就是二十万,杜党生心想,这哪是什么裙子,根本就是一块布往模特身上一围,而且那是什么颜色?还说是最名贵的鼠色,尽管她对名牌时装一窍不通,但灰不溜叽的颜色让她实在不敢恭维。二十万,还是那句话,莫名其妙!

她站起身来,在明星时装热卖的情况下,离开了会场。

今晚没有带司机,是小霍开车和她一块来的。当然,她离开的时候,小霍也紧跟其后,及时地把车开出了停车场。

一路上,杜党生默默无言,小霍也很知趣地不说话,专心开车。

大概过了十分钟,这在车上就够漫长了。终于,还是霍朗民打破了沉默,他说:

“杜关,你是不是为女儿的事生气?”

“你也认识卓晴?”

“你想,她有报关公司,我会不认识吗?”

杜党生没说话,暗自叹了口气。

“其实在我看来,”霍朗民两眼望着前方,既小心翼翼开车,也小心翼翼说话,“她和冉关长……”

“叫他冉洞庭。”

“其实她和冉洞庭的关系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

杜党生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你说。”还横了小霍一眼。

“彭卓晴发财心切这不奇怪,但作为你的老下级,冉洞庭应该提醒她不要太过分,但我觉得,他对卓晴太纵容了,这不仅害了她,也会影响到你。”

“把你们调查处掌握的情况收集一下,明天送到我办公室去。”说完这句话,杜党生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车里重新安静下来,但这不是宁静,而是危机四伏时让人感到无比压抑的静。伴随沙沙作响的汽车轮子,杜党生的思绪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时光隧道。

那是她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清贫的日子,她的同伴洪炉,是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洪炉是个英俊的男孩子,比她大两岁,他们相处得很好。在一起上学的孩子里,她最喜欢洪炉,洪炉也很照顾她,如果她受人欺侮,洪炉一定会站出来保护她,甚至不惜跟人打架受到老师的批评。那些家长会说,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她经常会为这样的话流眼泪。歧视,是刻在她童年心头最深也最痛的烙印,因此她也最感激洪炉带给她的十分有限的帮助。

生长在任何年代的孩子都是有心愿的,不管这个心愿是冰淇淋还是图画笔,而她和洪炉的心愿就是有一本学生装的《新华字典》,浅绿色的封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老师经常会说,字典就是你们随身携带的老师,是一辈子都离不开的东西。可是对于几乎没有零花钱的福利院的孩子来说,字典的价格实在是太昂贵了。

终于有一天,洪炉的同学换了新字典,就把破烂不堪的旧字典给了洪炉,洪炉如获至宝的拿给她看。那是他们最难忘的时光之一,他们躲在堆杂物的仓库外,一块查生字,课堂上不记得的生字在字典里都能查到,这令他们激动不已。

字典太小了,他们头挨着头,几乎搂在一块。当然他们天真无邪,而唯有天真无邪的记忆才能打动越来越苍老的心。

杜党生那时很庆幸,庆幸自己黯淡的童年有洪炉跟自己一块成长。然而好景不长,相貌整齐的洪炉被一位来领养孩子的将军看中了,将军和他的新太太对洪炉十分满意,将军甚至觉得洪炉长得还有点像自己过早牺牲的唯一的儿子。

洪炉走的那天换得里外三新,他第一回穿皮鞋,黑色的小皮鞋帅气极了,一般的双亲健在的家庭也未必买得起。福利院的孩子都很羡慕洪炉,他们摸他的新衣服,盯着他脚上的皮鞋,好像看得久了就能据为己有。只有杜党生远远地站着,她略显哀伤地看着洪炉,她并不羡慕他,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抽空了一样,她想,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洪炉了,他会过上好日子,过上那种她作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

洪炉也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并不是特别的快乐。

那也是杜党生第一次看到小轿车,那时的小轿车很少,是真正身份的象征。洪炉就上了这辆小轿车,汽车开动了,孩子们都跟着汽车跑,哇啦哇啦地叫着,党生也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这时她的眼泪才流出来,随着她的奔跑在两个眼角飞。她看见洪炉趴在车后窗的玻璃里,用手卷成喇叭不知在喊什么,总之她什么也听不见,但她相信他是在跟她说话,跟她一个人说话。

后来,她听说洪炉被改名寇杰,转去了八一小学。再后来,洪炉的消息就越来越少了,直至完全没有。只有那本破字典让她想起并且相信,洪炉的的确确真实地存在过,并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一天,她无意中在报纸的中缝里发现了一则启事,题目是“回家看看”,启事上说,某福利院建院若干周年庆典,但因许多同学四散各处,无法一一查找住址,敬请看到启事后回院里参加庆祝活动。启事只有半块豆腐干大,是非常容易漏掉的,真是神使鬼差,从来不看中缝的她居然那天就浏览了中缝。

她没怎么犹豫,决定回去看看,毕竟她在那里长大。而且她干得不错,不能说是春风得意,至少不愧对培养她的阿姨和久未谋面的同学,可以说她是载誉而归,她只会是保育员和同学们的骄傲。

庆典的那一天,院里非常热闹,到处都是惊呼的声音和热烈的拥抱。

突然,她听见有人大叫一声:洪炉!她循声望去,内心惊跳不止,果然是洪炉!他还是像离开福利院的那天一样,被同学们围住,虽不是里外三新,但也可以看出他的衣着是有品位的,看上去舒服又不扎眼。不像有些同学,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开口便知道其境遇再好都有限。她也还是当年的黄毛丫头,远远地望着洪炉,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中年人了,可是他的眉宇里,仍旧藏着少年时代的寂寞和忧伤,这也只有杜党生能看得出来。

重逢带给他们的不是激动,而是一缕飘忽不定的如树叶一般的思念终于落在了地上。他们也握手,也四目相望,但却不是简单的久别重逢,同样的举动,里面的内容以及复杂的情感不仅太不相同,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其间的百味。

“好久好久没有人叫我洪炉了。”他说。

“对了,你叫寇杰,你过得好吗?”

“过得实在太好了,但我总觉得更像将军手下的一个士兵。我要做的一切就是服从,包括上大学、安排工作、找对象、结婚。”他说得很轻松,还笑了笑。

是啊,他还想怎么样?如果是自己安排,会有太多的自由,但未必一切都好,就像现在灰头土脸的同学们。

“你呢?你过得好吗?”他关心地问道。

“万事自己作主,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他们相视一笑,儿时的默契与会心卷土重来。洪炉话锋一转道:“还记得那本字典吗?让我们欣喜若狂的那本字典。”

“当然记得,我还保存着。”

“真的?!那时我刚到一个新家,一切都很陌生,新妈妈对我很好,但总是嫌我没教养,无数的规矩恨不得我一天全记住。我心里很烦,没有人让我记挂,我就想你,特别特别的想,有一回还自己坐车去原来的学校找你,结果走丢了,来接我的警卫员到处找我,我们很晚才回家,被新妈妈骂了一顿。”

洪炉平淡地叙述往事,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毕竟他们有了年龄,不再年轻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标志就是稳重,决不轻易七情上面。

可是她的内心却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起来,他也真是对得起她一腔的思念和眼泪,这让她激动,也让她欣慰。当然,她也修炼得很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什么也没说,就被同学们叫去参加联欢会了。

院庆之后的某一天,她执意要请洪炉的全家人吃饭,那时她已经跟彭树离婚了,她想带卓童去,卓童说在哪儿啊,跟什么人?她说在陶陶居,和小学的同学。

那时卓童还小,但已显现个性,他说不去,除非跟爸爸和妹妹一块吃饭,卓童不爱跟生人一块吃饭,尤其让他叫人,跟杀他似的,这孩子就这么讨厌。

她只好一个人前往,看到了洪炉幸福的一家人,寇太太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长得并不漂亮,但举手投足都透着大气,让人看着很舒服。她在电信局工作,这在当年也是富得流油的好单位。洪炉在省委机关当处长,拿钱不多,工作稳定。他们的儿子寇奋翔真不知长得像谁,俗话说是集中了两个人的缺点,但也还是很聪明的。

见她一个人,洪炉觉得很奇怪。党生淡淡地说,我离婚了。

那时她的工作很忙,但是再忙也有独处的时候,人一静下来,她也觉得生活中欠缺点什么。特别是她正当年,一点性生活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是需要而是渴望。这种想法又让她恨自己,从小到大,她没受过这方面的任何教育,一味地认为哪怕是想也是耻辱。但幻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真是怪了,每回她幻想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洪炉。

她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要求,也许真的是和彭树貌合神离,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总不是那么和谐。就是结婚的那个晚上,彭树也没跟她怎么着,只说是太累就睡觉了。后来他们做得也不多,彼此都缺乏激情。所以她万万没想到离婚之后,又有了一把岁数,反而还会有这方面的欲望,她觉得自己变质了。她拼命地工作,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力图做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湘姨给她的关心是有限的,不可能代替友谊和爱情。但是湘姨鼓励她要找男朋友,没有合适的人结婚,有人陪陪你也好。她当时瞪大了眼睛,真想不到湘姨这么新潮。男人力气攒不下,女人青春不回头,等你老了,就知道后悔了。湘姨这么说。

洪炉经常有电话来,大概觉得她离婚了,要多多地关心她,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声。

她很少找他,人家好好一个家,第三者的行为,在她自己这里就通不过。

有个人可以想一想就不错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卓童去看他父亲了。洪炉打电话说要来看看她。她说好啊,你来坐坐吧。洪炉过来以后,湘姨就非要留他吃饭,提着篮子去了农贸市场。洪炉说,参观参观你的房子吧。党生说,随便看。

在卧室里,她觉得洪炉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顺着她的后颈撒满她的全身。她知道他在逼视着她,她浑身不自在,第一个想法就是逃离。可就在这时,洪炉突然把她抱住了,他吻她的脖子,小声而温柔地低语:“我爱你,我想要你,从院庆见到你的那天起就想……”不等到她完全反应过来,他已把她拥到了床上。天哪,她真不敢相信,在这茫茫的人海中,他竟跟她共着一副肚肠。

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异性爱抚过她,在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还是闻到了洪炉头上身上淡淡的洗涤用品的清香。她想他是有备而来的,而在那一瞬间,她也决定接受,过程就是这么短暂。

她闭上眼睛,不想再说服自己了,如果这就是堕落,那她也没有办法。她满身盔甲地活了这么多年,禁锢自己,规范人生,可也还是泯灭不了内心的欲望,特别是她与洪炉的重逢,让她认识到这种欲望是无法抵挡的。

她感觉到他的力量,身体才渐渐地柔软起来,她的手划过他蓬松的头发,宽厚而结实的肩膀,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就仿佛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她,他们是那样彼此熟悉和相互融洽。这是她有生以来享受到的最为酣畅淋漓的性爱,可以说以往的岁月都白活了,所有的莫名的焦虑,内心的阴郁以及不可言说的痛苦都随风而去,犹如卸去了千斤重担。

他们的默契是惊人的,没有人提及结果和将来。洪炉从来不说他老婆不好,杜党生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中去,他们原来的生活轨迹恰恰是他们特殊关系的掩体,没有必要去打破它,毕竟他们已不是热血青年。

这种纯粹的爱反而特别稳定,杜党生从心里感谢洪炉,他强有力的表达爱的方式对她来说是一剂良药,否则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对他表示什么,只能把爱深深地藏在心底。但同时,他又十分有节制,他知道她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没有节制的爱会毁了她的前程,所以他们一个月只见一两面,基本上没有败露的可能。

然而,杜党生还是很传统的,她不可能没有负罪感,内心里总觉得对不起洪炉的老婆和他们的孩子,一有机会,她就会有所表示,因为过度的热情也会引起女人的疑心。有一次,海关罚没了一批珠宝,拿出一小部分内部处理。杜党生对这类东西从来也没有兴趣,她设想自己戴根金项链肯定让人大跌眼镜,传为笑谈。但她还是让海关时髦的女士为她挑了一条,送给了寇太太。寇太太非常喜欢,每天戴在脖子上。

逢年过节,杜党生都会派人送去礼品或年货,如果有空的话,也会请他们全家人吃饭。寇太太总是对杜党生说,我们奋翔说了,他最喜欢杜阿姨。

时间像水一样地流淌。

在这之中的某一天,杜党生突然觉得她过去对彭树实在是太过分了,不管彭树有没有跟那个女人好,但毕竟他们是多少年前的恋人,就算是内心里重新激荡起爱情的浪花,也是太可以理解的事。人只有在自己遭遇了某种经历时,才能体会到别人的不容易。

这种忏悔之情变成了一件事,过了几天,杜党生去了彭树的家,这是她自离婚之后第一次到他那儿去,她想看看他的生活。

她什么也没说,走了。从头至尾,彭树也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短短的几年间,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天,寇太太突然出现在杜党生的办公室里,她的神情十分严肃,眼中似乎还有泪痕。杜党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几天前,她还跟洪炉幽会了一次,两个人翻云覆雨,爱得死去活来,洪炉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占据了不容忽视的地位。尽管她有一种预感,他们的结局一定是生离死别,但她已经离不开他,她不能想象他离她而去的日日夜夜。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牢牢地抓住这份感情,格外珍惜。

但如果寇太太知道了这件事,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就算抄起手边的任何一样东西向她砸过来,她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这也将是单位里最大的一件丑闻,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她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一向游刃有余的她,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然而寇太太关上门,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说,我早就想来找你,寇杰就是不让,我今天是背着他来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单位刚刚搞完优化组合,我处于待岗状态,这个情况我早就跟他说了,可这回他们单位竞争上岗,他不肯参加竞争,那就等于自己放弃,这叫什么事啊?!我们两家的老爷子都过世了,现在谁还顾及面子给你留条路?!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杜党生问道,他为什么不肯竞争上岗呢?

寇太太道,他说是新科举,不管老的少的有经验没经验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全要考试、录像、演讲,他去跟那些新出炉的大学生抢处长的位置,简直莫名其妙,也没有公平可言。我说这是潮流,现在就兴这个,就像兴长发短发喇叭裤,没有什么对错,但任何时候在政治上逆潮流而动都是自取灭亡。

杜党生觉得寇太太很有头脑,情不自禁地一个劲点头。

可是这些话他听不进去,他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杜党生又开始不自在了,在外面有情人的男人在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只有他老婆最清楚,也最敏感。她很怕她说出点什么,总之是他的另一面,好或不好对她都会造成心理影响,如果他是一个极端虚伪,令她失望的人,她会离开他吗?好像在短时间内她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他过去谦和、顺从,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总是说,我要做我想做的任何事。谁劝也不行,其实他父亲生前待他很好,如同己出。但有时太多的爱一样造成逆反,他觉得他没为自己活过。

那他准备上哪儿去呢?

他说到朋友开的一家公司去帮忙。你看他这个岁数下海,他是政治院校毕业,又没有一技之长,不是净等着淹死吗?!

可他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跟他提过很多次,我说你找杜关长商量商量,你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对我们又那么好,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说,就因为是小时候一块喝粥的朋友,就因为她对我们好,才不能去麻烦她。我当过处长我知道,当官不容易,她那个官更不好当,不说熟人、朋友、人托人的关系,就是领导的条子,官员和官员之间的平衡,就够让她烦心了。她当然可以帮我,还不是搭人情,你以为人情不是债?都是要还的。到头来她要不就是为难,要不就是违规违纪,我们不能帮人家,总不见得要害人家吧。我说,既然那么多人求她,也不多我们一个,说得不好听一点,不求白不求,她也清静不了。他突然就发起火来了,他说怎么活不是活?不当处长会饿死吗?我就不相信!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麻烦她,如果我是张嘴就能麻烦她的人,我会放弃竞争上岗吗?!你怎么到现在还搞不清我是一个什么人呢?!

寇太太走了好长时间,杜党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她无可控制地陷入了沉思。原来决定跟洪炉在一起,只是一种情感寄托,她并没有抱太高的期望值。围在她身边的人太多了,亲生的儿女,一个不听话,一个不停地抱怨,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冉洞庭变成了她背负的最沉重的十字架。外人就更不必说了,你想指望什么?!又能指望什么?!他们看重的是她手中的权力,葡萄美酒夜光杯,最灿烂的微笑后面全都是交易,交易!谁都觉得她风光,有谁真正体恤过她的不容易?!

她从心里感激洪炉,他真的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露过半点他处境的窘迫,他完全清楚她有能力帮助他,可他就是不开口。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有多少男人还等着女人来养来包呢,逮住一个有能力的,等不及地先解决所有的困难。可他却从心里替她着想,就算他一开始的冲动有叛逆的成分,他的生活被安排得太妥贴了,妥贴得让他心烦,保不准要重返青春前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同时也是真心爱她的。

越是这样的人也就越能打动杜党生,再强她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难逃为情所困、被情所惑的宿命。

杜党生能走到今天,能有如此显赫的位置,自有她不同凡响的过人之处,苦干实干不贪财并不是她的全部。她还有聪明和善于思考的另一面,她想,她决不能让洪炉感到他的后半生是要靠她来主宰的,这样做只可能好心办坏事,令洪炉反感,搞得不好还会断送两个人的情分。她觉得最大限度地理解洪炉,就是让他去做他愿意做的事,不要给他任何形式的束缚。但日子总要过下去,还不能过得贫困潦倒,所以杜党生决定帮助洪炉的太太和儿子,这实际上就是帮了他,至少他可以过得很小康,老婆也不用哭哭啼啼的了。

在这个问题上,她是很容易跟寇太太达成默契的。

有她关照,寇太太上岗并不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更让寇太太心存感激的是,单位领导还送她去会计培训班脱产学习,可以说是重用她的前奏。这种事在今天听上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以她的年纪和能力,配吗?新招来的大学生还在当收发,单位里的人议论纷纷,说咱们电信局又不是夫子庙,怎么长头发的不被重用,专培养些瘌痢?!

另外,杜党生考虑到卓晴一直想办通关公司的事,被她压了很长时间,如果叫奋翔和卓晴一块做,不仅给了奋翔一个发财的机会,同时也能受到一些磨炼,这对他的人生有好处。加上这个孩子比较稳重,对卓晴也是一个约束。

但现在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要糟,冉洞庭不怀好意,已经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卓童又太张狂了,奋翔怎么是这两个人的对手?!

小霍的提醒是对的,而且她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不是他们搞得太不像话,影响太大,小霍又何必说这么冒犯她的话呢?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小霍也逐渐显现出他难能可贵的优点,特别是今晚,他提醒她不要过多地顾及儿女情长,而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要害问题。说明这个同志不仅冷静,而且尖锐,这才是她应该信任的人。杜党生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万千思绪真的让她有点累了,她说:“小霍,要大胆的工作,你还年轻,要准备进班子。”

“我想……”

“这不是你想的事,是组织上考虑的问题。”

“可是有些人总是要把这种事情庸俗化,说我想当官想疯了什么的,还编出了很多故事,我觉得很没意思。”

“你不用理那么多,我心里有数。”

小霍不再说话了,杜党生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决定无论多忙都要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拿出一部分精力来了解万顺公司的事,等她有了发言权,她要找时间跟卓晴好好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