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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父汉武帝 时槐序 43072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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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当年苏秦游说六国,推动六国联合抗秦之策。

刘据用在这里,局势不同,可道理是一样的。

刘彻心神微颤,但他也敏锐察觉了刘据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单从当不当来说?那若是不从这点来说呢?”

“若从现实来说,如今并不是再使西域的好时候。”刘据轻叹,“河西地区尤在匈奴人手中,那里是西域的必经之地。如要再使西域,需先把它打下来。”

这话一针见血。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便是在河西被匈奴所俘,囚困十年。

想到过往,张骞心脏猛缩。

刘彻神色也严肃起来,眸光喜悦。这本是他的想法。厉兵秣马,找准时机,先夺河西,再使西域。没想到据儿年纪虽小,却与他不谋而合。

“这是其一。”

刘彻挑眉:“其一?”

刘据点头,看向张骞:“博望侯想再使匈奴,可曾思量过怎么去?”

“可如上回一样,派护卫与臣随行。臣会安排好向导。上回有堂邑父的帮助,这回臣对西域更为了解,也学会了些西域语言,能找到更多向导。

“再有大殿下所做马具,可以使我们路途中减少疲累;指南针可供我们辨明方向;孔明灯亦可在需要时作为求援之法。”

刘据叹气:“先不谈其一的问题,即便河西已在我们之手,博望侯以为这就足够了吗?”

张骞愣住。

刘据继续:“博望侯漏了最关键的一项,你至少得带个擅于绘制舆图的人。”

绘制舆图。

刘彻心神再颤。

刘据接着道:“上次出使西域,你虽对西域有不少了解,可若让你将西域地形一一说出,你能吗?不能。况且言语表达终归不够精确,旁人也未必能全部理解。

“我们若想他日对西域有足够的掌控力,知晓地形是第一要务。而擅于绘制舆图之人,不易得吧?”

最后一句自然是问刘彻的。刘彻点头,何止不易得,是太难得了。

刘据耸肩。所以他才说一个,若人才多,两三个都是必要的。

刘彻看向张骞:“博望侯可听明白了?”

张骞低下头:“是臣思虑不周,臣莽撞了。”

刘彻挥手让他退下,笑看刘据:“你懂的倒是不少?”

刘据轻哼:“那当然。舅舅跟表哥谈论过河西的问题,也说过行军打仗时,舆图的重要性。我都记着呢。”

刘彻双眼弯起来。

刘据眼珠一转,想到什么,表情雀跃:“父皇不如广发诏令,让各地搜罗此等人才,顺便还可以搜罗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顺便?”刘彻眯眼,“这恐怕是你的主要目的,绘制舆图的人才是顺便吧。”

刘据移开视线,理直气壮地摆手:“哎呀,什么主要不主要的。都是目的,都重要不就成了。父皇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刘彻:……呵呵。

“怎还要搜罗匠人,柏山不够你用?”

刘据蹙眉:“现阶段还算够用,但往后怕是不够的。”

往后?刘彻顿住。

刘据坦然回答:“我如今记忆不清晰,好些东西都不完整。可以后我肯定会记起更多,需要的人才也会更多。得早早准备。”

记忆?是去往仙境,在仙境看到的东西吗?必然是的。

刘彻神色闪烁一瞬:“公输家还有几位小郎君,你不想用?”

“没有不想。我只是觉得公输家的人可以用,但不能事事都用。柏山虽不姓公输,却也是公输弟子。”

刘彻心念闪过:“为何?”

“不可一家独大。”

六个字,道明关键。

刘据蹙眉:“一家独大,技艺全掌握在一家之手,便会造成垄断。如此公输家的权势会过大,恐会膨胀,生出别的心思。

“试问谁不想自家独占鳌头呢,到得那个时候,他们还会愿意看到下面有人爬起来吗?

“如此民间匠人或是投入公输门下;或是遭遇技艺打压,出头无望。再无别的选择。

“日积月累,就会出现技艺断层,所有技术都会掌控于公输之手。而本来不是公输门人的也会变成公输门人。

“再有,皇家一旦习惯了什么都用公输子弟,长此以往便会形成依赖。两项交加,公输家岂非有了与皇家谈条件的资本与底气?”

刘据眸光锐利了两分:“用不用人,怎么用人,用什么人,永远只能皇家说了算。所以,我们可以用公输家,却不可尽用公输家。得给他们找点对手。

“任何场所都需要竞争。恶性竞争会破坏规则,但良性竞争却可使人进步。这也是敦促他们时刻谨记努力向上,不可懈怠,才能保全地位,更好地为我皇家效力。”

他自顾自说着,全然没看到刘彻眸中的笑意如涟漪般一圈圈扩大。

刘据仰着小脸,信誓旦旦:“等人才到手,我一定能给父皇制造更多惊喜。”

“哦,是吗?”刘彻眼睛微眯,转而细细思量起来,“你说得都在理,擅制舆图者,朕会让人着手搜罗。至于匠人,倒是不急,可再等等。”

刘据:……不带你这么双标的。合着你的事就紧要,我的就要先放一边是吧。你是皇帝你了不起!我忍!

刘彻不知刘据的小心思,眼珠转动,心念渐生:“据儿已经给父皇很多惊喜了,不如父皇也给你一个。待收到这份惊喜,你所想要做的事会更便捷些,那时再动作,可好?”

“惊喜?”刘据蹙眉,犹疑道,“不会又是上回亲卫那种吧?”

刘彻:……你这什么表情,怎么还嫌弃上了。

不怪刘据,实在是刘彻给的惊喜,他只有惊,没有喜。

刘彻一叹:“不是,朕保证这份惊喜,你一定喜欢。”

刘据仍旧犹疑:“真的?”

“真的。”

刘据眼珠转动着,想了想,最终决定再信自家父皇一回:“行,那你给我吧。”

“现在不能给。”刘彻摸摸他的小脑袋,嘴角上扬,“且等等,这样的惊喜总得挑个好日子。”

挑个好日子?

刘据眨眨眼,什么样的惊喜居然还得择良辰吉日?

他竟有些期待了,怎么办?

第36章

刘据兴致勃勃等着,却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两三个月。

当然这段时间刘据也没闲着。经刘彻首肯,马具已经全面配备给骑兵,京中皇亲权贵们几乎人人一套。

刘据的彩头顿时失去了吸引力,但他组织的赛事仍旧一呼百应。

打马球,蹴鞠,狩猎,跑马……

各项活动层出不穷,刘据玩得不亦乐乎,即便有些自己无法上场,光是观看也十分高兴。

在这般欢快的氛围中,时间宛如白驹过隙,翩然而逝。转眼时节入春,天气逐渐回暖。

二月初,刘据生辰。①

小孩子总是喜欢过生日的。因为这一日可以收获许多祝福,得到许多礼物;即便提出一些稍显过分点的要求,长辈们也会笑嘻嘻应允,包容这种孩子气的小任性。

所以刘据十分期待,前一晚因着兴奋磨蹭了许久才进入梦乡。正睡得沉着呢,就被丰禾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拉起来。

刘据蹙眉哼哧,两只眼睛强撑着睁开一条缝:“什么时辰?”

身边似是有人回话,但刘据身子坐起来了,脑子压根没醒,没听进去,只是不悦地哼哧了两声,眼皮实在没撑住,又闭上了。

丰禾无奈,提议道:“时辰将至,不可有误。不如婢子伺候殿下梳洗,殿下若实在困顿,闭目将就着眯一会儿,可好?”

刘据脑子一片混沌,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下意识轻嗯着,小脑袋已经一点一点,左右摇晃。

丰禾只得托着他的头,招呼余穗盛谷上前帮忙。三人伺候着给刘据换衣梳洗,挽上发髻。

刘据全程打盹,任由她们摆弄,等稍稍有点意识,眼睛也勉强能够睁开时,人已经在帝王御撵之上,一抬头就对上刘彻的视线。

刘彻双目含笑:“醒了?你倒醒得及时,马上就到太庙了。”

太庙?

刘据这才发现,御撵行径的乃宫门东侧方向,前面可不就是太庙吗。非但如此,此刻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天色昏暗,但太庙这一路火光通明,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等候在侧。太庙前甚至还设有高台。

场面盛大而庄重。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同样不是平日常服,黑红相间,层叠繁复。

刘据满脸迷茫,恍惚间想起,之前丰禾是不是说过不能误了时辰来着?

太庙,时辰。

这情形他熟啊,每年祭祀不就是如此?

刘据瞬间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点他还是明白的。因此别的都可以轻忽,祭祀不可不重视,吊儿郎当更是不行。

但转瞬又疑惑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

他的生辰,还有呢?没有了吧。还有个甚?绝对没有。

刘据想了三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没有。毕竟生辰年年过,往年也没这样啊。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似这样的场合,除每年特定的祭祀之日外,便唯有逢遇大事了。

大事?

天灾,人祸,还是其他?

刘据正思索着,御撵已经至了太庙,车马停下,立刻有小黄门端了矮凳来。刘彻就凳下车,刘据紧随其后。

二人入太庙,太常博士上前引领。

太祝高声唱和,刘据在他的提示下,跪拜行礼,再跪拜再行礼,一连串流程结束,刚站起身,又被刘彻牵着手拾级而上高台,又跪拜行礼,继续一连串流程。

刘据心中疑窦丛生。

这跟他从前参加的祭祀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想问,可眼下场合显然不是提问的时机。所以再是困惑,也只能压下去,把所有小性子收起来,依言照做。

终于流程进入尾声。

太祝自侍从手中接过一份绢帛展开,铿锵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初高祖之栉风沐雨,劳身焦思,用黄钺白旗者六年,而天下始一。历文景而戮力,今庶绩之大备,上方采庬俗之谣,稽正统之类,盖王者盛事。②

“……

“自汉兴以来,若此时哲,皆朝有数四,名垂卓绝……②”

长篇累牍,歌功颂德后,太常博士轻抿双唇,进入正题。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③有皇长子据,聪明睿智,品行优良,秉宽容之度,体仁爱之心。兹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特此以告天地、以示宗庙。”

话音落。百官俱拜,齐喝:“恭贺陛下,恭贺太子。陛下万岁,太子千秋!”

刘据:!!!

懵,很懵,非常懵。

他想过无数种需要祭祀太庙的“大事”,却完全没想到是这种;他也早就从弹幕得知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太子,却没想到会是今日今时。

“太子?太子殿下,请接旨谢恩吧。”

身边的太常博士轻声提醒,将刘据震惊到混到的思绪勉强拉回来的一丝,可脸上表情仍旧呆呆的,不知如何反应。

刘彻失笑,伸手将绢帛接过来,塞到刘据怀里,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摸着他的头慈爱道:“怎么,这个惊喜太大,高兴傻了?”

刘据:……惊喜?你让我等了两个多月的惊喜就这?你让我起了个大早,睡都没睡好,结果就这!

刘据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不太高兴得起来。其一他对太子之位兴趣不大,其二嘛……

刘据抬眼看向弹幕。

——哈哈哈,我笑死。还高兴傻了。刘彻心里是真没半点ACD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瞅瞅你儿子像高兴的样子吗!这明明是吓傻了。毕竟这可是戾太子。

——古代太子真的是个高危职业。历史上过早被立为太子的,有几个得以善终?再加上刘彻还是个长寿皇帝,比康熙都活得久。想想日后,就问你窒不窒息。

——这会儿诸侯王即便要受中央管辖,但自身权力还是很大的。我要是穿越者,早期靠宠爱要块不错的封地,去当土皇帝逍遥快活不好吗?作甚在猛虎之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楼上想简单了。刘据已经做出了指南针孔明灯马具。他如果能忍住就此收手,做个江郎才尽的“仲永”,或许可能。如果忍不住再弄几个基建发明出来,功绩过高,民心太望,就算不是太子,敢问皇帝能不忌惮,能放他去封地?

——若是这样不如当太子。利用太子的身份尽早积累资本,培养班底。只需功绩卓著,声望斐然,臣民信服,再保卫霍不死,不论是历史重演还是出现其他局面,他都有反扑的资本,可以乘势而起,嘎嘎乱杀,取刘彻而代之。

取父皇而代之……

刘据心脏猛地一跳,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仔细想着弹幕说的话。脑子里的资料确实很多,他也确实做不到明明拥有那么多利国利民,能让大汉蒸蒸日上、所向披靡的东西却因为各种原因瞻前顾后,死死捂着不去用。

所以……

刘据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圣旨。

这个太子他不能不当,有些事他也不能不做。但所谓取而代之,日子还长,谁说他不能走出另一条路?

刘据抬起头,郑重道:“多谢父皇,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定勤勤恳恳,抚爱百姓,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好!”

刘彻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脸上满是笑意。

诏书立下,祭告完毕。父子俩仍旧乘御撵回宫,刘彻还有些朝政要办,唤太常令与大农丞、少府令丞去了宣室殿,刘据直奔椒房。

卫子夫与三位公主都在,刘据伸手就问礼物。

四人皆笑,一一让人捧了礼物出来,一套制作精良、工艺复杂的鲁班锁;一方六合一可拆分玩耍的环形玉佩;一个巨大的绢鸟风筝,还有一副精致的六博棋。

都算不得稀奇,却皆是刘据所好。

刘据喜气洋洋,又转头问跟过来的卫青与霍去病。

卫青笑着拿出一张弓:“听闻陛下已开始为殿下安排射箭课业,臣特为殿下亲制了一把弓。”

刘据刚接过来便发现触感不一般。

因要学习射箭,他最近稍稍了解了下弓箭的制作。一张弓,讲究的是干、角、筋、胶、丝、漆。

手中这把弓身取的乃拓木,不但质地坚韧,强度高,还抗腐耐久;所用牛角乃秋天宰杀的壮牛,质地厚重;筋端结大而润泽;胶为上好鱼胶,可使弓身紧密结合,不会分力。

但就这几样东西,要选取到手,还需反复捶打,所谓亲手所制,可见卫青之用心。

刘据仰头脆生生道:“多谢舅舅,我很喜欢。”

再霍去病:“你呢?”

霍去病失笑:“哪有你这般的,大喇喇一个个逼问礼物,也不觉得害臊。”

刘据不以为然:“你生辰我送了,我生辰你不送,两手空空,你害不害臊?”

霍去病:……

他撇撇嘴,知道这小子最近嘴越来越毒,自己怕是说不过他,识时务地止住话题,将准备的礼盒拿出来。

盒子里是一把匕首。表面平平无奇,半点藻饰都无。抽出仍旧平平无奇,还略显乌黑。

刘据有些失望:“舅舅亲手给我做弓,到你这,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就把我打发了?总不能也是你亲手做的吧,你还会打铁?”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没说话,直接拔一根发丝抛至空中。发丝落下,触及匕首匕刃,发丝瞬间割裂成两半。

刘据睁大眼睛,霍去病哼哧:“既然这般嫌弃就还给我。”

刘据立时将匕首塞入木匣,抱在怀里:“哪有送别人的东西还收回去的道理。不给不给,就不给。送了我就是我的。”

众人忍俊不禁。

其后又有各宫后妃美人前来拜见,送上贺仪。既是贺刘据生辰,又是贺他成为储君,因此礼物比往年要厚重许多。

待众人离去,刘据看着一排排摆放的东西,真可谓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心里越发欣喜。

其实他自出生就锦衣玉食,再稀奇的物件也是不缺的,可架不住意义不同,生辰之礼如何能不喜?

从太庙回来那点气闷消散干净,刘据捂着胸口感慨:“这么看,当太子也是有好处的嘛,嗷,感觉我受伤的心灵瞬间被治愈了。”

从宣室殿过来,刚巧走到门口的刘彻:……

也是有好处?受伤?

这说的是太子之位?是他听错了吗?

正疑惑间,便听霍去病同样疑惑:“太子乃一国储君,你莫非还嫌弃不好?”

刘彻身形一顿,下意识退后两步,举止了宫婢内侍入内禀报的动作。

屋内。

“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嗯……”

刘据迷茫摇头,支支吾吾,神色犹豫。

说实话,他现在思绪有些乱,心情也有些复杂,并不能完全辨清自己对太子之位是个什么态度,又到底该如何看待,其中缘由甚至无法述之于口,想了想,只能道:

“我就是有点点失落。父皇说了给我惊喜的。我天天盼着,盼了两个多月,结果……嗯……我觉得我以为的惊喜跟父皇以为的不太一样。”

霍去病挑眉:“那你以为的惊喜什么样?”

刘据歪头想了想,想不出自己期盼中的惊喜是什么模样,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反正不是这样。”

刘彻:……???

他抬步走进去:“据儿不喜欢这个惊喜?”

众人一愣,纷纷行礼,卫子夫连忙解释:“陛下,据儿年岁尚小,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妾身会好好同他说,他……”

刚开了头,便被刘彻抬手打断,刘彻看着刘据,等着他的回答。

刘据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话:“也没有不喜欢。就是我本来期望很高,结果稍稍有点落差。我……我知道父皇为给我准备这个惊喜,花了许多心思。

“寻常立太子,不过一份诏书公告天下。可父皇特意为我行祭天告庙之礼,还令司马相如来撰写文书,足见对我的重视。我……我不该这么想的。”

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忍不住失落。

思及此,刘据抿唇,顿时生出几分自责,更有几分迷惘。

刘彻招手将他召到身边:“在据儿眼里,太子代表什么?”

刘据想了想:“太子需担当宗庙社稷之重,时刻自省吾身,以大汉江山为己任,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它。”

此话一出,刘彻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在哪里,轻笑起来:“据儿说的不错,但不只如此。据儿可知太子旗下设有官署,能招贤纳士,培养自己的属官。譬如柏山、燕绥、藏海、晁南,你若愿意,都可纳入旗下,给予相应官职。”

刘据愣住。

刘彻继续:“太子还可下达太子谕令,既能传于京师,亦可布之天下。譬如你先前所说广发旨意,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刘据更愣了。

诶,所以当初他提议之时,父皇说等等,不急一时,是想待他成为太子后,以太子的名义来发此令?

由皇上颁布诏令,虽是他提议,有他一份功,但也仅仅是一份功。可若是他颁布的谕令,网罗来的便全是他之门下从属。

这其中的区别,刘据还是明白的。正因如此,他双目瞪圆,很是惊讶。

刘彻笑着将另一份圣旨递给他:“立太子诏书是上回答应给你的惊喜。这个,是朕另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刘据接过一瞧,上面赫然写着:兹以长乐宫为太子宫,另命少府为太子修建博望苑,以作太子宫外纳士之所,使通宾客,从其所好。

在场众人俱是震惊。

太子宫便算了。但招贤纳士,使通宾客……

刘据不过六七岁,这是不是太早了点?

卫子夫深吸一口气,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圣旨已下,且刘彻的决定非是她能置喙,可这份“生辰礼”过分盛大,兼有先前立太子的祭天告庙在前,她心头虽然高兴,却也有几分担忧。

刘彻摆摆手,毫不在意。

刘据也不矫情,美滋滋收下,抬眸询问:“父皇刚刚叫了太常令,大农丞,少府令丞等人去宣室殿,便是商议此事吗?”

刘彻点头。

“父皇,你对我太好了。”

刘据伸手抱住他,心中更添几分愧疚,是因方才的失落,更是因自己居然被弹幕影响的自责。

父皇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又怎会走向弹幕所说的结局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刘据双手握拳,瞬间自信满满。

刘彻轻拍他的头:“现在高兴了?”

刘据不好意思地低首,见他态度和善,满目宠溺,开始得寸进尺:“父皇打算将我的博望苑建在何处,占地多大?”

刘彻:???

“父皇可以比照上林苑,在博望苑给我建个林园跑马场吗?不必太大,够用就行。能跑马,能射箭,能狩猎,能打马球,嗯,还能蹴鞠。

“虽说是给我做正事之用,但既然建了,是不是也可以兼备些玩乐所需?跑马狩猎不必说,打马球蹴鞠也能强身健体。都不算是瞎玩。”

刘彻:……

卫子夫轻轻拉了拉他,不赞同摇头提醒:“据儿!”

刘据只得闷闷闭了嘴,可小眼睛瞄啊瞄,轻轻绞着手指,眼巴巴地,跟可怜小狗似的。

刘彻忍俊不禁:“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同少府令丞提,不太出格的,朕都可依你。”

刘据眼睛顿时亮起来:“多谢父皇,父皇万岁!我最喜欢父皇了!”

纵身一跃,又是一个熊抱,刘彻差点被他的冲劲扑倒,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据已然溜下去,兴奋举手:“我也给父皇母后准备了礼物。”

刘彻卫子夫皆是一愣:“给我们的礼物?”

刘据点头:“儿女诞生日亦是母亲的受难日。母后怀胎十月,千辛万苦将我生下来。父皇也紧张了十月,小心呵护,在产房外焦灼等待,守到天明。这才迎来我的降生。”

这话说得不错。刘彻上位十数年无子,卫子夫怀上第四胎,太医署数位侍医都诊出极有可能是男嗣后,刘彻又欣喜又忐忑,重重布置,恨不能将卫子夫一根头发丝都护起来,以防发生意外。

这个孩子是在他无尽期待中诞生的,饱含他当时殷切的祈愿与渴求。

索性老天有眼,这确实是个男嗣,还是个聪明伶俐,睿智无双,且十分贴心、懂得体谅父母的好孩子。

刘彻看着刘据,目光越发慈爱。

面对他灼灼的眼神,刘据有一瞬间的心虚,要知道他本来只想着孩子生辰是母亲受难日,至于父亲?那是因为考虑到父皇为帝王,不能落于人后,才勉强加上去的。

咳咳……

刘据清清嗓子,笑嘻嘻继续说:“所以父皇母后给我准备生辰礼,我也该给你们准备谢礼。感谢你们将我带到这个世上。”

抱抱刘彻,又抱抱卫子夫。

软乎乎的身体,奶声声的语气,卫子夫一颗心都要化了,刘彻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两分。

刘据拍拍手,侍女将两个托盘端上来,托盘上分别放着四样东西,形状奇异,见所未见。

众人纷纷露出疑惑神情:“这是什么?”

刘彻拿起其中之一,一个短柄,上头是圆形木制边框,框内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镜片。

“琉璃?”

刘据摇头:“非是琉璃,乃树脂。”

刘彻更觉疑惑。

刘据言道:“父皇可记得当初我做罗盘指南时,曾用琥珀切片,打磨抛光以做磁针的遮面?”

刘彻自然记得。

刘据继续:“许多树木会分泌胶脂,如松、桃等。此类树脂滴落,埋于地下,经历漫长岁月沉淀石化,成为琥珀。

“现存树木分泌胶脂,未经岁月石化,比琥珀硬度要软,遇冷凝固,遇热可熔。譬如桃胶,松香便在此列。

“只需选取合适的树脂,就能溶解做成一切想要的形状,如之前所用琥珀一样,可切片,可打磨,可抛光。”

刘彻立时明白。霍去病惊奇拿起另一个看了看:“透明澄澈,无一杂质,形似琉璃,却比琉璃更通透。”

刘据仰头:“那是因为我们现如今的琉璃工艺太差,质地不纯,还容易夹杂气泡。尤其无色琉璃,纯度与硬度比有色更低。

“倘若能做出澄净如水的无色琉璃,那么用来做镜片也是可以的。树脂镜片与琉璃镜片,各有优点。”

“镜片?”霍去病敲了敲镜面,“形状奇异,不似寻常摆设之物,可有其他说法?”

刘据让人取了卷竹简来:“父皇,你与舅舅表哥将镜面对准上面的文字试试。”

三人相视,齐齐照做,又齐齐愣住:“这……文字怎会大了许多?”

三人将放大镜移开,放上去,移开,再放上去。

两三回后,终于确定,竹简上的文字还是那个文字,一切皆因镜片之故。

见他们玩得起劲,石邑叫嚣着也想试,于是放大镜在众人手中轮了一圈,无一不惊奇。

石邑更是抓着刘据狂叫:“好厉害啊。怎么做到的?”

刘据指了指放大镜:“你摸摸镜片,是不是中间厚周边薄,好似中间凸起一般,这种叫做凸透镜,有会聚作用,可以放大物体。”

石邑感受着手中触感,十分惊奇:“真的诶。”

又拿起一边带耳架的双镜片:“这个也是。中间厚周边薄。”

再对准竹简文字:“也能放大。跟那个一样。”

石邑蹙眉:“单镜片放得更大,用起来更方便,这种两个镜片反而没那么好用。”

刘据翻了个白眼,将之拿过去架在鼻梁上:“那是手持放大镜,这是眼镜。原理相同,但区别不小。眼镜是这么用的。一左一右,契合眼距,装上耳架,挂于鼻梁和耳朵,像这样。不必手拿,视物更方便。”

石邑试了试,瞬间取下来:“好晕。”

刘据嗤笑:“那是当然。这是给年岁渐大,老眼昏花之人瞧的。你又没老眼昏花,带着当然会晕。”

老眼昏花?

接收礼物的刘彻与卫子夫:……

刘据反应过来,轻咳道:“父皇母后正值壮年,自然不会老眼昏花。我送你们,是给你们赏人用的。

“虽说每个人视力情况不同,需要的镜片厚度也不相同,但对于常规度数,总有能用得上的人。还有这个。”

拿起另一副眼睛:“与刚才那副刚好相反,中间薄周边厚,为凹透镜,有发散作用。凸透镜可视远,适用于老眼昏花者。凹透镜却可视近,适用于长期读书习字或是织锦刺绣,用眼过度,伤了眼的年轻人。”

有石邑的前车之鉴,刘彻没有戴在眼睛前,而是闭一只眼睁一只眼,隔着一段距离试验,发现果真如此。

刘彻迷茫:……所以他是用眼过度的那一类?

刘据眨眨眼,得意挑眉:“还不只这些呢。我给你们变个戏法。”

起身走至室外,时值正午,暖阳高照。

刘据让丰禾将早前准备好的干草木屑取来,堆在地上,用放大镜对着日光,让光线透过镜片聚集成点,没一会儿,干草木屑生烟自燃。

众人目瞪口呆。

刘据骄傲地晃了晃手中放大镜:“这就是所谓的会聚作用,聚视,亦聚光。日光全都聚集在一个小点,温度便也聚集在一起,就能生烟燃火。

“是不是很好用?小巧便利,能随身携带。不论是野外游玩还是行军作战,只需有日光,便能借此取火。”

刘彻卫青霍去病同时吸气。

刘据却已将放大镜置于一旁,拿起最后一样“长管”:“还剩最后一样,这个乃重中之重。名唤望远镜。”

“望远?”

刘彻呢喃着。若说放大镜可放大,那望远镜岂非是……

心念刚起,刘据便道:“凸透镜会聚,凹透镜发散。两者结合,则能望远,”

他举起望远镜,一边手动示范,一边言语解说。

刘彻拿起另一个照做,目之所及,心头大颤:“那是……那是沧池渐台!”

看到沧池渐台不算什么。沧池在椒房殿南前方,渐台高耸,本就可远眺。但往常双目所见,只能见模糊虚影,望远镜却可清晰看到台柱,甚至可依稀看到柱上的雕花。

见他这般模样,卫青立时会意,将刘据手中的拿过来查看,又递给霍去病。君臣三人齐齐变色,神情凝重。

刘据仍在继续,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此物为小型望远镜,且乃初制,目前暂且只可观测人之目力的十几倍距离,我会让柏山继续研究精化,争取提升到二十倍、三十倍。”

二十倍、三十倍!刘彻三人瞳孔震颤。

刘据眯眼:“有它,往后看马球赛蹴鞠赛就更清晰了。以往只可观全局,现在还能看到每个人的表现细节。”

刘彻&卫青&霍去病心头一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做这玩意,就为了看球赛更清晰?你认真的吗!

刘据咳咳两声,摸摸鼻子:“当然了,军中斥候窥探敌情也更高效更便利。”

三人:……呵呵,你还知道呢!

刘彻双手都在抖,差点没将望远镜摔下去。一半是喜的,一半是气的。

他蹙眉问道:“这些东西何时做出来的?”

“有好些天了吧,就等着今日送给父皇母后呢。”

好些天……

刘彻咬牙:“你可真沉得住气!”

刘据撇嘴,不以为然。

你一个惊喜还捂了两个多月呢,一点风声也没露给我。我这才几天,咱俩到底谁沉得住气?你好意思说我?

刘彻鼻尖轻嗤,将两只望远镜全部扣下交与吴常侍,冷冷看了刘据一眼,叫上卫青霍去病,匆匆离去。

刘据无语望天。刚刚还是慈父模样,笑嘻嘻的,怎么我送你个礼物,你还生气了呢。

你们当皇帝的都这么喜怒无常吗?

哎,真真是帝王心,海底针呦。弹幕诚不欺我!

弹幕:……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之前逼逼叨叨一直骂我们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皇帝喜怒无常,你这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丘之貉,善变如斯!

第37章

宣政殿内,刘彻与臣子们如何商议,望远镜又给众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刘据并不知晓。他只知道,从宣室殿出来后,望远镜被列为国家最高机密,交予了少府旗下的若卢与考工联合研制生产。

此事秘而不宣,除朝中几位高层与相关负责人员,余者皆不知晓。其保密等级甚至比孔明灯还胜一筹。当日在椒房殿见过望远镜的所有人,也都被刘彻言辞警告了一遍。

可对于眼镜,就不需要这般谨慎了。刘彻将自己手中的老花镜赐予了丞相公孙弘,卫子夫的则给予了平阳长公主。

自此,消息不胫而走,皇亲朝臣们闻风而动,眼见有此前“追逐”马具的趋势,刘彻灵机一动,言道:“此物出自太子之手,朕并不清楚,你们若有疑问,去问太子吧。”

一句话将“祸水”引去东宫。

刘据刚从飞翔殿搬入长乐宫,张罗着让人将上位的第一份太子谕令传达下去,命各郡国各州县长官于民间搜罗匠艺高超之人,引荐上京。正想再理一理脑子里的东西,便冷不丁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先是隆虑公主,以庆贺迁宫的名义而来,带上厚礼,坐下闲谈,言辞中“偶然”提及眼镜。到底是长辈。刘据闻弦音知雅意,自觉赠送一副。

再是司马相如与东方朔,二人几乎同时到达宫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脚步,前后脚入殿,皆在第一时间送上贺礼,虽比不得隆虑公主厚重,却也很有心意。

二人半分没提眼镜,东方朔先开口,大赞刘据所做指南针马具等物之功,又言及陛下多次赞誉太子学业优秀,更是听闻跟着刘据一块“升官”的太子太傅石庆说太子聪慧,学得极快,一点就透,触类旁通云云。

一顶顶高帽子甩上来,然后询问:“太子如今可是在学《公羊》?”

轻而易举将话题转移到《公羊》一书上来。

司马相如反应也很快,立时明白东方朔的意图,帮腔附和。两位都是有学识之人,一个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一个言语诙谐,义理精辟;说得十分有趣。

刘据被勾起兴致,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提问求解,一边翻出近日的功课,一项项请教。司马相如与东方朔也很用心指点。

指点着指点着,两人捧着竹简凑近拿远,再凑近再拿远,不停揉眼睛。司马相如一声轻叹,感慨道:“果真是老了,眼睛不好使了。”

刘据看看他,再看看同样动作的东方朔:……

司马相如五十多岁,老花可以理解。你东方朔才三十出头啊,你也老花?

东方朔面色不改,半点不心虚:“约莫是平日用眼太多,近日总觉双眼疲累,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不打紧,休息一会儿便好。太子殿下是还有哪里不懂,我们继续。”

刘据:……就你这眯着眼看不清字的模样,继续?怎么继续!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刘据翻了个白眼,嘴角抽搐,无语得要死:呦,你们文化人要个东西都这么戏精的吗?

********

宣政殿。

刘彻听着汇报,嘴角勾起,发出一声嗤笑:“这个东方朔,动作倒是快,惯会装乖卖巧。往日不知用这招跟朕讨了多少东西,如今又故技重施到据儿身上了,今儿竟还夹带上司马相如。据儿就这么信了?东西给了?”

隆虑阿姊便罢,若谁来都给,得到太容易,朝中那些人跟猫儿似的,闻到味儿能不动作?到时候东宫的门怕是都得被踏破了去。但便是不给,也免不了会被那群老狐狸纠缠。

这么想着,刘彻心里又升起丝丝隐秘的庆幸,好在他早有准备,及时甩手,被烦得总算不是他了。

小样儿,谁惹出来的事谁负责。也得让据儿那小子尝尝这滋味。

吴常侍摇头:“殿下暂时没给。”

刘彻扬眉:“算他机灵。”

吴常侍又道:“太子留了司马郎官与东方大夫用膳,随即让人传话,所有眼神不好的,对眼镜好奇感兴趣的皇亲朝臣,都可来东宫。”

刘彻动作一顿,仰头蹙眉。

一个司马相如跟东方朔就够缠人了,据儿是嫌自己日子过太舒服了吗,还把大家都叫过来。

他猜测,就如当初的马具一样,据儿手中必定还留了几幅眼镜,具体多少不可知,但必不会太多,至少是远远不够赏赐这些皇亲重臣的。那为何这么做,给自己找麻烦吗?

吴常侍再次开口:“太子做了张视力表,邀大家前来测验视力,试戴眼镜。”

刘彻:……???

视力表?什么东西。

他放下奏折,站起身来:“走,去瞧瞧臭小子又搞什么鬼!”

来到东宫时,殿前广场上已排了两列长队。

每队前方各立一块白色木牌,木牌上用黑墨绘着一行行奇形怪状的符号。距离木牌约莫一丈半处,地面划着横线,队列最前者脚尖倚线而立,左手持汤勺捂住左眼,右手随右眼而动,观木牌符号指指点点。

考工室的好几位郎中技工都被召集过来,在旁边指导记录。测试完毕,视力没什么大问题的,侍女会将其请至一边休息;有缺陷的,带去后方,排其身后的上前一位继续测试。

后方安置了一张长桌,柏山于此帮人调试镜片以供佩戴体验。

整个流程安排妥帖,有条不紊。

刘彻颇为讶异。队伍中有人瞧见了他,纷纷躬身行礼,直呼晚安,态度恭敬,礼数周到,可双脚却不肯挪动半步,生怕自己一动,位子就被人占了去。

“父皇!”刘据笑着跑过去,不等刘彻说话,便拉着他的手介绍起当前的场面来,“那个叫视力表,检测视力用的。

“符号每行渐小,每个符号的开口方向也不一样。检测人员依次进行,点到哪个,被检测者要指出自己看到的开口方向,以此确认在有效距离内,他所能看到的极限,得出双眼视力值。”

刘彻已瞧了两人的检测过程,再对应刘据所言,基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刘据又指向柏山:“那边是我早前让柏山做的调试镜片。每个人的视力情况不同,程度不同,需要佩戴的眼镜度数也不一样。

“先用视力表检测,然后根据检测的结果选取大概的度数区间,然后进行针对性调试,得出符合自己的最佳的眼镜度数。”

关于度数的问题,刘据曾私下说过一些,因而在场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刘彻却轻轻颔首,表示懂了。

弹幕也懂,可显然意见颇多。

——主角想法是好的。但没有仪器辅助,这样的检测流程太简陋,调试出来的度数是不精确的。

——还有散光的问题呢,怎么解决?而且眼镜不单单是要能解决视物问题,还要能保护视力。一副不够好的眼镜,佩戴久了是会造成视力越来越差的。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

——楼上够了。生活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情况下,你大谈生活质量?照你们这么说,就该让他们半瞎着是吧。合着不戴眼镜,视力就不会越来越差了?没法解决散光,目前能解决的问题也都不能解决了?人言否!

刘据顿住,总算还有看得清的,不全是何不食糜肉的“仙人”,勉勉强强将心中的谩骂压了下去,挽上刘彻,带他将整个流程走了一遍。

刘彻扫视人群,指着调试佩戴体验区,眉宇间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做完这一套之后呢,你打算给每人配一副?”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目光汇聚过来,眼神炯炯。

刘据毫不避忌,直接摊手:“我倒是想,可我手里已经没原料了。唯有早前做的几幅。如今只能综合大家调试的结果,看现有的度数最适合谁,就给谁。”

话音落,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有人忍不住开口:“殿下,这怎么行!还请殿下想想办法。眼神不好并非小事,臣等是当真急需。你看你将我们叫来,我们来了;让我们走流程,我们也配合了。总不能就这么着又让我们回去吧。”

余者齐齐附和:“是啊,太子殿下,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臣这眼睛近来越发不好使,若无眼镜,只怕过阵子连奏折写起来都费劲了。”

“臣也总觉视物模糊,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如此。不料今日戴上调试眼镜,眼前瞬间清晰了。天下竟还有此等神器。殿下,你一定要想办法多做一些。这可是造福朝廷,造福百姓之神物啊。”

……

刘彻无语至极,呵呵,在没眼镜之前,朕怎么不知道你们眼神这么不好使?合着眼镜一出现,你们就全都不好了?

众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全朝刘据涌来。

刘据蹙眉大喊:“燕绥!”

太子亲卫立时出现,站于朝臣与刘据之间,形成一堵人墙,一个个横眉冷眼,气势汹汹。

众人:……不是,殿下,我们不过想跟你求求情,你叫东宫侍卫作甚。

不说朝臣,刘彻也有点懵。但别说,这招立竿见影,效果显著。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刘据幽幽从“人墙”拨开一条缝,哀叹道:“大家的需求孤明白,大家的心情孤也能理解。真不是孤不愿成全你们。实在是孤无能为力。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俗话?

众人:……有这俗话?

刘据轻咳摆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们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眼镜所用材料短缺,孤手中没东西,如何制作?”

停顿一瞬,目光投向刘彻,同样的“意味不明”:“所以你们与其求孤,不如求父皇。孤拢共就得那么点原料,做了几副,剩余全给父皇了。

“只需父皇肯拨材料给我,我不但能满足你们的要求,还可以为你们量身定制!”

端坐看戏的刘彻:……好家伙,刚扔出去的烫手山芋,还没落地呢,又飞了回来。

众臣心念转动,觉得此话深有道理。

太子终归是孩子,想法多、巧思多没错,可为君为父者是皇帝啊。这样重要的东西,皇帝怎会让太子拿着胡来,自然是要握在手中的。

更别提此物本就是为献给帝后而制,都给了皇帝不是很正常?

所以太子手里没材料,求太子有何用?

退一万步,便是太子手中有材料,求皇帝也没错。毕竟皇帝应了,太子自然会照办。而反过来,太子应了,皇帝没应,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么一想,众人灼灼的目光齐刷刷转移,再次一拥而上,动作快到刘彻都没反应过来,身边就已经围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将他圈了个水泄不通,一句句“陛下”“陛下”传入耳膜,宛如五百只鸭子共唱高歌。

而刘据呢?

悄咪咪在亲卫的护持下退入殿中,让人摆上饮品点心,很不厚道地开始吃吃喝喝,将外面的喧闹声当成背景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才从人群中脱身,步入室内,看着悠哉悠哉的刘据,心情无比复杂:“胆儿肥了,竟敢戏弄朕!”

刘据拍拍手中的点心碎屑,站起来反驳:“才没有呢。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何来戏弄。更何况,我怎么知道父皇会突然过来。”

呵呵,你要是眼珠子不乱转,朕就信你!

刘彻鼻尖冷嗤。

刘据略有些不服气:“若说戏弄,也是父皇做在先。论语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偏父皇自己受了因马具被皇亲臣子烦扰的苦,就得我也尝尝。”

噘着嘴,眼神幽怨。

刘彻眉宇微挑:“呦,这还委屈上了?也不想想,马具之事是谁惹出来的。朕本来都有计划章程,也稳住众人了。是谁到处拿马具当彩头,把这股风又吹起来的?”

刘据愣住,顿觉心虚,眼珠子骨碌碌转得更厉害,看天看地看脚尖。

刘彻一声轻呵,撩袍落座,言道:“你那些亲卫不是很能吗?往那一站,谁还能近你身。既已达到目的,作甚再提制作用材。

“你心中比谁都清楚,树脂虽不比琉璃珍稀,可要选取合适制作镜片的,也不容易。朕收拢你手中原料,是想以望远镜为重。

“眼镜放大镜再好用,也与望远镜不能比。望远镜才是重中之重。而以我们目前的树脂库存,必须做出取舍,让其为望远镜让道。

“偏偏望远之事乃为机密,不能宣之于口。你今日这一出,将众人的注意聚集过来,朕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圆过去。”

刘据低着头,更心虚了点。

刘彻倒也没真的怪他,小孩子考虑不周全实属正常,更何况这事也不大。再说一码归一码,马具之事已经过去,眼镜确实是自己带着小心思将人引来东宫的。今日局面也算自作自受。

尤其他心里还有点隐秘的开心。若是一年前,据儿断没有这个胆子敢摆自己一道。他面对自己,亲近中是带有两分畏惧的,行事会不自觉夹杂些许考量,远比不得同卫子夫相处时腻歪。

如今,据儿在他身边多了几分随意,越发活泼自在,那点畏惧便也相对少了些。对此,刘彻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他是皇帝,前朝后宫敬他畏他之人已经够多了,并不想儿子对他,也是敬重有余,亲近不足。离了朝堂,走下龙座,脱去帝王外衣,他也想做一个寻常的父亲。

刘彻伸手轻点刘据额头,无奈摇头笑了笑,便将此事揭过。

刘据挽着他的手:“父皇抓紧勒令少府工匠研制玻璃吧。树脂用于放大镜以及近视镜老花镜都很合适,重量轻,不易碎。

“可对于望远镜的需求来说,树脂的清晰度远不如玻璃,并且硬度低,易变形,热膨胀系数大,会影响光轴。

“所以与放大镜眼镜而言,树脂合适。可与望远镜而言,玻璃更好。尤其是对于大型望远镜。”

“玻璃?”刘彻疑惑。

“就是我说过的无色琉璃。但要硬度够,质量高,澄澈透明度好,无杂质无气泡。”

刘彻嘴角微抽,甚是无语:“世上哪有你说的这种琉璃。”

“就是因为现今没有,才要研制啊。只需研制成功,望远镜就可以用玻璃,而树脂就能专供眼镜放大镜使用了。

“父皇,你也瞧见了今儿的检测,就目前的结果而言,皇室朝臣里,有视力问题的人不少。都是我大汉的臣子,父皇得用的人才,总不能放着不管。

“若有玻璃,便可两全其美。多好。”

刘彻瞄他一眼:“果真是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你说的简单,可知琉璃研制有多难?少府旗下有琉璃窑,往前先不说,单就这三年而言,出产的琉璃器皿,能达到进贡标准也就十来件。

“开十炉,未必能成一炉。就这,也只是你现今看到的琉璃,与你口中无颜色无杂质无气泡,澄澈纯净的玻璃差之千里。”

刘据愣住。弹幕也震惊了。

——卧槽,这个产能跟成功率,也太低了点吧。

——很正常。中国古代发明不少,早于国外的很多。但玻璃却是国外比我们早的。并且我国玻璃的发展,虽然可追溯到春秋战国,但很长一段时间品种单一、颜色也局限于绿色,一直作为奢侈品存在,就连皇室贵族也不见得有几件。

——西汉时期,由于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加强与西域的联系。西域玻璃流传入国内。虽然那会儿西域玻璃也不怎么样,但比国内好,颜色更丰富,贵族多崇尚舶来品。国内玻璃的制作逐渐减少,工艺停滞不前。到隋唐才又得到进一步发展。

——所以现在,玻璃的工艺技术,懂的都懂。反正别抱太大希望就对了。

刘据正在原地,眉宇蹙起。

刘彻拍拍他的头:“先这样吧。朕会令人搜罗可用树脂,若往后树脂存量多起来,放大镜眼镜或许便能制了。”

刘据不死心:“没有其他办法吗?加大对琉璃研究的投入,多召人才,多制作,总有进展的啊。”

“你可知少府琉璃窑,每年花费多少?你又可知先前制作出的第一批马具,花费多少?而如今进入赶制的望远镜,又将花费多少?更别说天下之大,治理国土,所需何止是这些。”

刘彻一叹,继续道:“据儿,匈奴虎视眈眈,朕必须有所取舍。”

——懂了。国家财政耗不起这也搞那也搞。科研太烧钱。

——科研烧钱,战事也烧钱。汉武时期,战事太多,汉武帝一个人耗光了文景两代的积累。要不然也不会到后期,以金赎罪的金额越来越高。刘小猪他没钱了啊。

——所以想要研制玻璃,除非主角在这方面资料齐全,能力突出,能一举成功,正中靶心。否则无解。

——也不是完全无解。能以金赎罪,说明国家虽然没钱,但权臣贵族很多是有钱的。可以放开到民间,给予优惠政策,调动民众积极性,鼓励民研。不要小看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只要条件足够,说不定他们自己能生出源源不断的灵感。

——嗷,解放天性,让他们自由发展,过几年再来个工业大摸底,一摸啥都有了。是不是?哈哈哈。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刘据心念转动,眨眨眼站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卷竹简。

刘彻疑惑不解:“这是什么?”

“我记下的关于玻璃制作的一些事项。”

刘彻一顿:“可用?”

“用处不大。都是些零碎东西,只言片语。我本来想等一等,等多记起一些再拿出来的。不过……”

刘据头一歪,俏皮道:“虽然信息零碎,我能看懂的不多,但说不定擅此道的能懂呢?即便不能助他制造出玻璃,可若能给予他灵感,让他得到启发,为他确定某些方向,如此也能少走点弯路了。”

这么听着,刘彻略有些失望,如此说,确实用处不大,只怕所需的研究试验不少,也就代表耗费的钱财不低。

刘据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眼珠一转:“父皇等着,我有办法。”

一挥手,叫上亲卫,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自信满满地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刘彻:……

殿前,皇亲朝臣们仍未散去。一部分人还在检测体验试戴,一部分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商讨着该如何说服皇帝与太子。见到他,立时又要涌上来。

燕绥一马当先,带着侍卫们伫立左右,浩浩荡荡,威势尽显。

众人齐齐顿住。

太子,不带这么玩的。往日咱们找陛下都没这样,你是不是玩不起!

刘据清清嗓子:“孤知道诸位要说什么,诸位的请求,孤与父皇都明白。只是此事真的不好办。非是孤不愿意,也非父皇不愿意。诸位也瞧见过试戴的镜片,你们觉得此物易得吗?”

众人眼眸闪动,你看我我看你。

说实话,他们都没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似琉璃非琉璃,似琥珀非琥珀。但如此显见,定然是不易得的。

刘据叹气:“所以你们该明白孤与父皇的难处。此物实在太珍稀了。孤做了几副,剩下一点,也只够父皇耍一耍。”

众人凝眉,很是不甘心:“殿下,不知此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可能自己去寻,或是能否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刘据状似想了想,为难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

这话说得轻,但众人都听到了,湮灭的希望再度燃起。

“太子殿下只管说,若有需要臣等之处,臣等义不容辞。”

刘据眨眼:“当真?”

众人握拳,回答宛如立誓:“当真!”

刘据眯起眼睛:“孤听闻你们有些人名下有琉璃熔炉,一直有在尝试制作琉璃。虽成效不佳,却也偶有所得。”

能被刘据唤过来的,官位都不算低,自然不是傻子,几乎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

“殿下的意思是,眼镜乃琉璃所制?可……不太像啊。”

刘据摇头:“目前不是,但这点你们不用管。只需有无色透明且澄澈纯净的琉璃,眼镜的用材问题,就可解决一大半。”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有所思。

修成君之女广云眼珠转动:“太子殿下特别提到无色透明、澄澈纯净,可见并非所有琉璃都合适。而现今琉璃本已不易得,更别提太子这般高的要求。殿下聪慧,巧思极多,不知在这方面是否也有想法?”

刘据点头,让丰禾捧着竹简上前。

“这里头写了些关于琉璃制作的设想,列了个方子,大多与现有成分相同,有少许区别。比例上也有部分配比。你们可以试试,若不合适再逐步调整,看哪种配比最合适。

“另外,对于现今所用之熔炉,是否可以改动,使其更利于琉璃烧制;冷却过程能否优化,火力控制的温度是否适宜等各方面,孤也有些建议,都写在上面。

“都是浅见,并不成熟,或许不一定全对,但必有用得上之处。多做尝试,总有进展。再招些擅长此道的老匠人,或许能让他们从中悟出些东西来。

“琉璃制作非一日之功,需集思广益,用心钻研。诸位如有愿意的,可来誊抄一份。若能研制成功,也算为父皇与孤分忧了,堪称大功一件。届时,不但你族中所需眼镜孤全包了,还许你们重赏!”

末了,再补充一句:“如自家无琉璃相关产业,而亲友有的,也可誊抄。”

众人心思转动,念头丛生。分忧,大功,重赏。不得不说这几个词很是诱人,更别提太子还承诺全族眼镜全包,再有一点,琉璃本就是珍稀之物。若能研究有成,是个赚钱的好买卖!

不论怎么看,誊抄一份都不亏。

于是,当下就有人举手:“臣愿意,能为陛下与太子分忧,乃臣之荣幸,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余者看他一眼,纷纷暗恨,艹,被抢先了,就你机灵是吧。话说得可真漂亮。

咬牙怒瞪,紧随其后,纷纷表态:“臣愿。”

“臣亦愿!”

刘据满意点头,让出道来,令人准备笔墨竹简与书案,还贴心的摆上茶水点心,供人誊抄。

自己则拉着刘彻退到一边,悄咪咪耳语:“父皇看,这不就解决了吗。你放心,玻璃便是做出来,也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在旁人手里,也就是个奢侈器皿与摆件。他们没那么容易参透眼镜的奥秘,更没那么容易参透望远镜的奥秘。”

刘彻失笑:“鬼机灵!”

刘据骄傲昂首,那是当然了。

弹幕惊讶刷屏。

——卧槽,我震惊了。主角穿越前干什么的,怕不是个资本家吧。这黑心资本家思维。现代民研还能有个专利保护呢。主角直接一句为孤与父皇分忧解决。

——要不怎么说皇族是封建社会顶级剥削家呢。画一句“大功”的大饼,就让人趋之若鹜了。啥也不出,就给点设想和建议,就能让别人累死累活,出钱出力给他干事。不成,他没损失。成了,他更是白摘桃子。

——谁刚刚还担心怕主角弄不出来玻璃来着。就这用得着你们担心?合理猜测,主角搞这么一出检测试戴的流程,就是为了方便忽悠。毕竟对于一个近视患者,特别是高度近视患者来说,当你见识到清晰的世界,谁还愿意回归模糊的混沌!世界清晰的滋味谁懂啊!

——当然是早有预谋。你们看他竹简都提前准备好了,设想早就写下。这要不是早有预谋,我把脑袋砍下来给你们当凳子坐。

刘据:……大可不必,孤不缺座椅,真不稀罕你的脑袋。

至于说他黑心什么的。呵呵,孤是太子,孤都许重赏了,孤就是有这能力,怎么地。你嫉妒?你不服?不服憋着。憋死你,嘿嘿嘿!

第38章

刘据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当然他懂得什么叫言而有信。答应的事就要做到。说好将手中剩余的眼镜赐出去就会赐出去。

但有弹幕提醒,他在赐给谁上面夹带了点小心思。

先选取度数差不多匹配的,然后尽可能挑其中家财一般,无力研制玻璃的;或是大嘴巴爱炫耀喜嘚瑟的。

如果大家都没有便罢了。个别有,其他人无。尤其有的人还老是在你跟前跳来跳去地碍眼,你能不抓心挠肝?那怎么办呢!唯有更积极研制玻璃。

完美。

刘据喜滋滋,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等着结果便是,转头乐呵呵去同少府商讨博望苑修建事宜,浑然不知自己随手一个东西一个举措带来了怎样的反响。

玉兰阁。

侍女陪着刘闳在殿前平地玩耍。屋内,王大郎与王夫人闲话。

王大郎瞧了眼窗外,感慨道:“一段时日不见,二殿下又长高了些,竟能独自奔跑了,跑得还挺稳当,方才还唤臣舅舅呢,吐词清晰利落,字正腔圆。听说已认得字了?”

王夫人轻笑:“只是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二殿下将将一岁余,能有这等表现,已足见聪慧。太子被称为神童麒麟子,可当年似这般大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妥,悻悻闭上。

可王夫人却是明白的。刘据这般大时走路不及刘闳,说话不及刘闳,更别说认字了。

“闳儿有着优于常人的聪慧,我是既高兴又担心。”

王大郎迷惑不解。高兴他能理解。毕竟谁不想有个机灵的孩子,而且陛下不喜愚笨之人。唯有聪慧才能得其宠爱。可担心是为何?聪慧莫非还有不好?

王夫人叹道:“兄长觉得,皇后一脉或许不介意宫中有其他皇子出生。但仅限于平庸皇子,若这皇子聪慧过人呢?

“宫中现今就太子与闳儿两位皇嗣。闳儿表现得越好,便越惹眼。若是兄长,会如何抉择?

“是赌一把,什么都不做,自信闳儿长大也比不过自己,成不了威胁;还是趁闳儿年幼,未曾长成,扼杀一切可能,杜绝隐患?”

王大郎神色倏变。

王夫人又道:“皇后以温和贤良著称,但能在废后的重重刁难下全身而退,在波云诡谲的后宫中脱颖而出,十数年保有陛下心中一席之地的女人,便是当真贤良,又能贤良到哪里去。

“我九死一生诞下闳儿,对他寄予厚望。他便是我的命。我不敢赌,也不能赌。所以闳儿这份聪慧劲头,我是想藏一藏的。兄长莫要在外大肆宣扬。”

王大郎点头表示明白。

闲聊完毕,王夫人问起正事:“兄长今日前来,可是为琉璃?”

“是。太子的竹简我那日也誊抄了一份。家中诸人都看过了,却不知该不该做。今儿听闻一则消息,眼镜的神奇已被众人得知,谁都想要一副,甚至为此开出了上万钱的价格。”

上万钱,这可不是个普通的数字。

王夫人挑眉:“兄长想试试?”

王大郎很是心动,却又犹豫:“想同妹妹讨个主意。妹妹常伴陛下左右,可有听说些什么?按照竹简之法,能行吗?”

“我不知道按照竹简之法是否可行,但确实能一试。”王夫人想了想言道,“陛下对太子口中无色澄澈透明的琉璃很重视。我猜,琉璃或许不只能解决眼镜问题,恐还有其他妙用。”

她深吸一口气:“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一旦成功,就能得陛下看重。高官厚禄不在话下,还能让陛下记在心里。如此她们就有了晋升的资本,有了登天的基石。

王大郎却另有顾虑:“琉璃制作素来艰难,这般尝试,耗费恐怕不低。”

王家虽然不穷,这些年因着王夫人也捞了不少钱,可毕竟底子薄,比不得底蕴丰厚的大家族,只怕耗不起。

“我们没有,旁人有啊。”王夫人嘴角微翘,“去找田家王家。我们与王家还连了宗认了亲的呢。琉璃之事,他们定也是要试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

太后生母曾有过两次婚姻,初嫁王家,生王信与太后;二嫁田家,生田蚡田胜。

田家王家指的便是这俩。当初也是太后做主,以都是王姓为由,让他们与王家连宗认了亲。如今明面上,他们也唤盖侯王信一句伯父。可到底不是亲的,田王两家自己就有此财力,怎会愿意他们横插一脚?

王夫人轻笑:“太后在时,田家王家最是风光。田蚡更是做到丞相,一门鼎盛。

“随着田蚡亡故,太后薨逝,如今两家除了王信有个盖侯的名头,你见还有谁能拿得出手?便是陛下待之也大不如前。你可知太后临终前曾留下遗愿?”

这点王大郎是不知的。

王夫人继续说:“太后弥留之际所在意之人,子女中陛下已为帝王,平阳、隆虑、南宫皆是公主,权势地位在手,不必忧心。

“唯独修成君,非皇姓,乃她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与陛下到底隔了一层。太后恳请陛下善待修成君,并善待修成君的子女。

“另外太后也猜到自己去后,田王两家恐会衰落,故为了维持娘家尊荣,向陛下求了一门亲事。让陛下日后选一公主嫁入其娘家,以保富贵。

“至于是田家还是王家,亦或哪位小郎君。太后没提,便是给陛下考量的余地。

“太后言辞恳切,声声泣泪,都非过分要求,陛下如何能不应?只是彼时公主们年岁都不大,便没有宣扬。”

王大郎讶然。

王夫人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开其中一个匣子,慢慢一匣子珠宝:“这是近日王家托人送来的。眼见卫长鄂邑诸邑都已长成,到了说亲的年纪,王家自然想把事情早点落定。”

王大郎眼珠转动:“那这公主……”

“田家王家这辈,老的老,小的小。年岁上能匹配的唯有一个王充耳。王充耳既无将相之才,又无宋玉之貌。王家现今的门第也就那样。他们倒是想要嫡公主,可皇后怎会愿意?”

也便是说,只能是鄂邑。可即便是鄂邑,也是皇女,有封地有食邑的。王家不亏。

王夫人勾唇:“所以你只需大胆去同王家提合作之事,王家必会答应。顺便转告他们,他们所求我应了。只是太后故去数年,此事陛下没主动提,不知是何态度,我需找机会先探探口风,徐徐图之。”

事情太容易办到,可显不出她在这份同盟中的重要性。

王大郎心领神会,笑道:“臣知道该怎么做。”

********

北门甲第一隅,赵宅。

赵婴齐手中也拿着一份从东宫誊抄来的竹简,他不懂此道,看不太明白,可瞧着上头条理清晰、罗列整齐的一条条一项项,甚至重要之处还有注解与补充,便知太子是花费了心血的,并非胡乱写写。

再看身边桌案,上头摆着一柄放大镜,一个指南针,一套马具,旁边还有另一份竹简记录。

记录中排在前的自然是劁猪与黑室养鸡,其次为新式桌椅与点心吃食,其下还跟着马球、舞狮。

心腹侍从忍不住感慨:“大汉太子可真能折腾,偏偏他都能折腾出名堂来。吃喝玩乐之物便罢,似指南针马具等东西,带来的价值不可估量,举足轻重。

“他才几岁,这么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多想法呢?他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多少才名远播、能力卓绝的人都办不到。但他就是可以,就是有这份能耐。

“有这般出众的儿子,也怪不得陛下千般疼宠,万般喜爱。不但各种封赏,上林苑随他去,还专门为之修建博望苑。”

侍从是真心好奇,也是真心佩服。

然赵婴齐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他也是佩服的,可佩服之余,又有些羡慕与嫉妒,还有点遗憾,心中不自觉生出几分酸楚:“大汉陛下当真好命。”

好命到不但坐拥万里江山,权掌天下,富有九州,还生出这么个惊才绝艳的继承人。

刘据不过六七岁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发展必定不可小觑。

他也有儿子,还有好几个,但都普普通通,说不上愚笨,也谈不上聪慧,不论读书识字,还是骑射娱乐,皆平平无奇。

真要说起来,最能拿得出手的竟是不知是不是他血脉的刘繁。

想到此,赵婴齐顿住,转头询问侍从:“南越那边可有新的进展?”

“暂时没有。但上回繁小郎君来信时便说已经收拢了我们的余部,拟定了计划,并在宫里做了布置,只等时机成熟就能行事。如今想来该快了。”

赵婴齐点头。

刘繁也不过十来岁,孤身入越仅半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十分不易。当初来信定下一年之期,一年内必让他归国,他是不太信的。

但观目前发展,刘繁所做种种,竟大有可为,指日可待。

此等心性手段,或许不能与刘据类比,却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比他其他儿子要强上许多。只是……

赵婴齐眼眸深沉,幽幽发问:“你说,他真是我儿子吗?”

侍从愣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觉无语至极。

跟刘陵鱼水之欢、甜言蜜语的人是你,儿子是不是你的,你不清楚,来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侍从踌躇着,几番犹豫,再三思量,才勉强想好措辞:“繁小郎君的眼睛与主子十分相似。”

这是实情,却也只是眼睛。所以是与不是,只能凭赵婴齐自由心证。

赵婴齐一叹,心头寻思着,或许是吧。毕竟刘陵如钓鱼般钓着的男人不少,但真正与之有染的,除自己外,似乎唯有张次公。

刘陵是个傲气的人,不是谁都配让她生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是为她自己所生,对孩子生父的要求也绝不会将就。此人身份不能低,地位不能低,血脉也必须高贵。

张次公是不够格的,并且刘陵勾搭上张次公是在近几年,时间对不上。

这么看,确实是自己亲子的可能性高。

但刘陵那个性子,鬼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野男人?

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不过露水情缘,各取所需,互求刺激。对她暗地里那些龌龊事,他并非全都知晓,相反不知道的更多。譬如造反,东窗事发前,他就全然不知。

不然他是嫌南越死得不够快,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所以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真不能确定。

思来想去,赵婴齐决定,不急,再看看。

但鉴于刘繁出色的表现,赵婴齐心中的天平还是不自觉倾斜了些,他放下竹简,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送往南越吧,一并交于繁儿。”

“诺。”

********

南越,国都。

当日摆在赵婴齐面前的东西,如今已摊在刘繁身边。

桑枝神色沉重:“我们不过离开中原半年多,大汉竟生出这么多变化。这位大殿下可真是个能人。”

“现在不该唤大殿下,而应唤太子了。”刘繁指了指赵婴齐传来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刘据被册立为太子一事。

桑枝点头称是,却并不在意。刘据是太子还是大殿下,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刘据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其作用其功绩影响深远。

刘繁手指敲击着桌面:“不会只有这些。”

桑枝一愣:“小郎君此话何意?”

“其他先不论,姑姑觉得指南针与马具如何?”

问完,不待桑枝开口又自问自答:“此二者都可用于战事。若我是陛下,定会秘而不宣,待他日战场上来个出其不意,让敌人措手不及。”

桑枝想了想,蹙眉道:“也不一定。此物可用于战事,却并非只能用于战事。若秘而不宣,便不能问世,等于放弃了其他用途。

“战事不常有。若一二年,或是二三年不打仗,马具与指南针便都不用了吗?再有,即便等着战事用,也唯有第一场战役可出其不意,余者敌军知晓,心中有底,也变失了惊艳之效。

“更重要是马具需训练配合,一旦全军骑兵装备上,动作太大,难以做到密不透风,总会有风声传出。

“而两军对战,具与指南针虽重,但关键还在我方兵力,将士之才。所以若为一场战役埋没此二物数年,摒弃其他,也不大妥当。”

刘繁点头:“确实如此,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阿母提过,她在长安曾见到有东西升天。

“具体是何物,怎么做到的,阿母不知,后来一问,竟无人知晓,无人察觉,仿佛那日的情景不曾出现过。

“这情况若不在京中便罢,可长安乃天子脚下,阿母还说那东西仿佛是未央宫方向飘出来的,如此是不是太不寻常了点?”

桑枝心头一紧,疑惑道:“小郎君怀疑朝廷还有除这些物件之外、真正秘而未宣的东西?仅凭翁主所言猜测吗?可翁主也就那么一提,后来也说许是看错了。”

看错了……

也有可能,但真的只是看错吗?

刘繁目光扫过桌上的一应东西,最后落在竹简之上:“并非只有阿母所言这一处疑点,还有琉璃。

“太子说眼镜放大镜所用之材不是琉璃,却又说琉璃可解决眼镜放大镜的用材问题。既不是,如何解决?而眼镜放大镜用的又到底是什么?

“以长安传来的消息,目前朝廷的风向,皇帝与太子的态度。琉璃只是娇奢享乐之物,即便能解决眼镜之事,如何能让皇帝与太子这般重视?”

桑枝怔在原地。

确实如此,一个琉璃,何至于这般重要,除非它还有别的用途。又或是琉璃与所用来制作眼镜的材料背后有其他奥秘。

桑枝蹙眉:“可惜翁主故去,淮南一脉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我们早年安插在京中的探子都被清理。要再重新培植不那么容易。”

刘繁沉思一瞬,吩咐道:“我如今在南越已站稳脚跟,不需要这么多人护持,派个人去中原,私下搜查当初是否有人侥幸逃脱,将之收拢重整。

“另外传信南越太子,他就在长安,让他多关注几分,比我们要便利。南越国小,不可与大汉匹敌,向大汉称臣纳贡便罢,但他必然不希望还要一直遭受东边闽越的威胁。”

大汉以南有诸多小国,目前国力最强者便是闽越。

当年若非闽越攻打南越,南越不会被逼向大汉求援。求援后,闽越的威胁虽暂时解除了,却引来大汉天使传召,南越王赵胡不愿上京,才将赵婴齐送入长安。

可以说,南越与闽越不合,赵婴齐深恨之。

若大汉真有利于南越之物,赵婴齐必然也会想拿到,以强自身国力。赵婴齐没有对汉之异心,但不代表他不想力压闽越,一雪前耻,争做南方第一国。

想了想,刘繁又道:“一年之期已过大半,南越这边我们也该找机会出手了。事情越快办成越好。赵婴齐在长安十年有余,总有些人马与布置。他若归来,必不会再回长安。这些人马,我们就可趁机接手。”

桑枝哑然。

来南越后,刘繁收拢赵婴齐旧部,已私下借助赵婴齐之子的身份将一些人据为己用;现在又盯上了他在长安的人?这是可着赵婴齐薅吗?

刘繁嗤笑:“姑姑以为阿母为何要带我去认父?他既是我阿父,给我点东西怎么了?他其余儿子都不怎么样,难得有我这么个睿智机敏有本事的,他不给我想要给谁?父子俩何必分得这么清呢。”

给点东西?这语气可不只是想要一点。

桑枝听出其言外之音,瞳孔震颤,恍然大悟,却又越发惊疑不定:“翁主安排赵婴齐做退路,让小郎君来南越,并在南越留下可用之人,是想让小郎君必要时取其而代之?”

刘繁轻笑:“若不然呢?姑姑以为阿母是让我来屈居人下,苟延残喘的吗?还是说姑姑觉得单凭一个赵婴齐之子的身份,我在南越就能过得好?”

桑枝哑然,确实这非翁主的性格。可若是如此,另一个问题油然而生。

“那么中原这边……”

桑枝欲言又止,话语断绝,但其意自明。

刘繁不答,反问道:“姑姑,阿母在世时,是如何交待你的?”

“翁主令属下照顾好小郎君,辅佐小郎君,一切皆听小郎君安排。”

刘繁点头:“这便是了。阿母没有对你提其他要求,对我也没有。她心里清楚,南越国小,与大汉实力悬殊。她败之后,我们在中原势力尽去,想要再谋大业难上加难。

“可她又知,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并非全以成败来论。所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交代,便是将选择权交到我的手中,由我自己来定。

“若我不愿冒险,可以就此收手,居南越国主之位,也能逍遥自在,余生无忧。若我有更大的想法,南越虽不可与大汉匹敌,却也大有可利用之处。”

桑枝心头狂跳:“那小郎君想选哪条路?”

刘繁顿住,眼中划过一丝迷茫,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然后又缓缓松开:“阿母崇尚人生就该轰轰烈烈,无论输赢,都当为心中梦想竭尽全力拼搏一把,哪怕赌上所有。可我……我……”

刘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终归没有她这般的魄力。”

飞蛾扑火,无惧生死。但他做不到。

“可是姑姑,阿母的尸骨还在长安,不知可有人收敛,可被人糟蹋。”刘繁遥望北方,“我总归要回去一趟的。

“就算大业无望,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阿母死了,凭什么害她的仇人却越来越好!”

他的视线划过京中送来的信息,眸中隐含泪点又暗藏无限恨意。

刘彻,刘据。一个是将阿母逼上绝路之人,一个是害阿母密谋暴露之源。

他痛失慈母,凭什么这对父子却能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父慈子孝!

********

长陵邑。祁家。

祁元娘仔细研究着手中誊抄的竹简,将其重要处圈出来,与此前搜罗总结的信息一一对比,细细思量,重整合并。

这事十分繁琐,祁元娘做得很认真,且极有耐心。

她从清晨忙到夜晚,又从夜晚忙到清晨,金乌西坠又东升,天际再次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个字落笔,她终于自案牍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嘴角挂起一抹欣喜的微笑。

银柳端着早食推门而入,一边摆膳一边劝说:“知道女君在意琉璃之事,可再如何也该以身体为重。哪能忙起来连饮食睡觉都顾不上,怎生吃得消?”

祁元娘莞尔:“我省得了,往后一定注意。”

银柳无奈,每回都是这般,嘴上应着,下次却不一定做得到,只能化为一声重重叹息。

祁元娘握住她的手:“我知你关心我,为我好。可祁家现今风雨飘摇,有子弑父一事,即便我这几个月处处行善,挽回的声誉也有限。

“祁家本就不复祖上荣光,而今更是连这点贵族地位也眼见要保不住了。我身为祁家女,掌祁家事,怎能让祁家就此衰落?我有责任挑起这份重担,将祁家撑起来。”

银柳不解:“不是还有柏山吗?柏山今非昔比,得太子看重,有他在,外人多少会给祁家几分面子。”

祁元娘摇头:“可我不想一直靠柏山。”

银柳愣住。

祁元娘继续:“柏山对我的情意,我心中明白。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陪着我,鼓励我,帮助我,为我付出良多,我欢喜他,感激他。

“但我不可能一直依靠他。银柳,当初中意我、求娶我的人不少,你知道我为什么坚定选了彼时寂寂无名的柏山吗?”

银柳歪头:“因为你们两情相悦?”

“是,但不全是。”祁元娘摇头,“更因为我发现他能够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

“他不会阻挡我前进的步伐,不会成为我成长的障碍,不会妄图折断我的翅膀,让我变成柔弱的娇花,然后以爱之名将我呵护在羽翼下。”

祁元娘站起身,望向蔚蓝的天空,那里有飞鸟翱翔。

“银柳,我希望日后旁人谈起我,言辞中提及的不只是夫家妇,还是祁家女,是祁元娘。我叫祁元娘,永远叫祁元娘,不论是否出嫁。我不想变成某门某氏,不想失去我的姓名。”

银柳怔在当场。

多少女子出嫁后能被人记住她的姓名。她自此从了夫家的姓氏,再没有名。

女君只是想留住自己的名字,多简单的想法。可男人不必做任何事,天生能有;女君却要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还不一定能如愿。

想到这点,银柳心中生出五分悲凉,三分迷茫,还有两分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在心底抓挠,好似被桎梏的困兽,想要冲破樊笼;又像深藏在泥壤的种子,企图破土而出。

“柏山现今愿意无条件帮助我,支持祁家,焉知往后呢?”

银柳讶然,祁元娘轻笑:“我并非不信柏山,而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我可以信他,但不能过分依赖他。我不想只做雄鹰身后跟随的云雀,我也想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柏山越来越得太子看重,往后前途无量,地位也会越来越高。有他在,祁家确实能挺过风雨,保有现今的尊荣。

“可若一直这般,祁家还姓祁吗?如此不只我是依附于柏山存在,就连祁家也是。那还是我熟悉的祁家,是我想要的祁家吗?

“不,那不是。若真如此,我不是挽祁家于狂澜,而是陷祁家于深渊,我将成为祁家的罪人。

“银柳,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这样,祁家也不该这样。所以,我得自己有立得住的本事与手段,即便没有柏山,也能让祁家屹立于世。

“我希望我与我的夫君能相辅相成,守望相助;希望我们合是万重山,分是参天树;希望我们的孩子会以父亲为荣的同时,也以母亲为傲;

“希望随我之姓的子女不会因祁姓而自卑自怜、闷闷不乐。我想告诉他们,祁之一姓,是光辉,是荣耀。这个姓氏带给他们的应是欢喜与自豪,而非羞耻与难过。”

好一番剖心之言,银柳大受震撼。

她好似突然理解了祁元娘的选择,也恍然明白了她为何会放弃更容易的大道,去走一条更艰难的狭路。

银柳情不自禁站起身,伏地跪拜:“银柳无甚才能,却也愿肝脑涂地,助女君一臂之力。”

祁元娘将她扶起来:“你我是姐妹,非主仆,何需行此等大礼。”

银柳面上笑着应了,心中却明白,自祁元娘在路边捡到她,救下她之时,她便已认她为主,决定此生追随,永不背叛,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祁元娘亦明白她所想,轻轻拍拍她的手,无奈摇头。

她觉得银柳只是遭逢大变,亲族皆灭,心有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把在最绝望困苦之际出现的自己当做人生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既如此,不妨留她在身边,让她先跟着自己。日后的事慢慢来,不必急。她总会找到人生新的方向。

祁元娘拉着她重新入座:“先用食吧。吃完我们就去琉璃窑。”

银柳愣了片刻,随即转为欣喜:“女君摸索出制作方向了?”

“太子给的东西很好,综合此前我们数次烧制的经验,以及搜罗到的一应资料,我已有些想法,不过还待尝试。”

这便是心中有点底了,银柳十分开心。

祁元娘的目光落在誊抄自东宫的竹简上,她知道,单凭琉璃是不够让她鼎立门户,达成目标的。但这可以成为一块敲门石,一块帮她敲响太子门第之石。

她得让太子看到她的价值,才能谈其他。

所以,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这块石头她一定要啃下。

第39章

对于各方心思,刘据一无所知。

三月,正是草木茂盛,百花争艳之时。明媚的日光洒满大地,暖风和煦,气候宜人。既无春寒的料峭,也无炎夏的酷热,还处处可闻清新花香,悦耳鸟鸣。

这样的时节最是舒爽。长安少年郎们的活动也瞬间多了起来。跑马狩猎,踏青郊游,马球蹴鞠,不一而足。

待刘据忙完博望苑的选址、设计、督工,终于得闲歇下来才发现,姐姐们已经参加了好几场花宴。今儿不是到这家去玩,明儿就是到那家去耍,好不快活。

刘据瞬间酸了,委屈巴巴:“都不带我!”

石邑无语:“不是你自己忙这忙那,不得消停吗?又搞琉璃又搞博望苑,每天都难得见你一面,还怪我们。你都当太子了,怎能还这般不讲道理。”

刘据瞪她一眼。我讲不讲道理跟当不当太子有什么关系。

诶,不对。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

卫长轻笑:“此前花宴多是云娘子牵头,场面不大,多为女眷,你便是去,玩起来也没甚意思。过两日平阳姑姑办花宴,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女娘儿郎都不少,那才好玩呢。”

刘据一听就来了劲,抖擞起来。

是日,阳光绚丽,惠风和畅。

平阳公主当年嫁于平阳侯曹寿,生子曹襄。夫妻二人本过得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奈何曹寿虽名为寿,奈何寿元不永,早早去世。此后曹襄继任侯位,公主也一直寡居。①

今日的花宴倒不在侯府,而在公主府。公主府位于北门甲第,临近宫城,路途不远,刘据自觉学了一年马术,可以独立骑行,便没有坐马车,架着爱驹慢悠悠走着。

卫长等人也随了他,干脆都不用马车,骑马作陪。

快到的时候,远远就见曹襄疾驰而来,满脸堆笑:“可算等到你们了。早前就有小黄门来报,说你们出发了,算着时间应到了才对,却始终不见人。”

原先还奇怪呢,这么点脚程何至于。一瞧刘据骑着马,瞬间懂了。刚学会的骑行,便是他自己想,谁敢让他骑快了。太子乃储君,身体金贵着呢。

刘据讪讪摸摸鼻子,避而不答,转移话题:“你不在府里帮姑姑招待少年郎们,怎还出来接。就这么点路程,姑姑的府邸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都熟门熟路了,犯得着这样吗?”

曹襄目光不自觉瞧了卫长一眼:“府中自有人照料,用不着我。自然是你们更重要。”

这话刘据爱听,立时眯起眼,十分满意。

他们可是表兄弟,经常一起玩的,其他人是谁,能有他们亲近?这个表哥上道,分得清孰轻孰重。

石邑翻了个白眼,瞧不惯他这傻样:“你得了吧,少自作多情。表哥才不是特意来接你呢,你就是个顺带的。”

刘据愣住:“什么意思?”

“表哥是来接长姐的。”

“长姐同我们一起的,来接长姐不就是来接我们吗?他难道还能只接长姐一人,把我们晾一边?”

曹襄脸颊微红,立马道:“自然不会,确实是来接大家的。”

刘据扬起下巴,回石邑一个白眼:看吧。

众人:……

石邑:……

气氛逐渐怪异,几人同时看向他,神色微妙。

刘据一头雾水:“怎么了?我说的不对?表哥都应了。”

霍去病嘴角抽搐:“平日还夸自己多聪明呢,我瞧你就是个傻的。”

“太傻了,我不要同你走一块,免得沾染上你的傻气。”石邑附和着,勒了把缰绳与刘据拉开距离。

卫长轻笑着瞧了尴尬的曹襄一眼,驱马向前,言道:“走吧。已耽误许久,不能再迟了。”

霍去病石邑立时跟上。

刘据:……

什么玩意,什么意思,说清楚啊。打什么哑谜。谜语人滚粗!

好在诸邑心疼他,落后几步来到身边,笑道:“你看不出来曹襄表哥喜欢长姐吗?”

刘据:……啊?

“长姐马上就要十六了。虽说皇家女不愁嫁,父皇母后宠爱表姐,也不愿她早嫁,却也是时候挑个好人选定下来了。

“前些时日平阳姑姑进宫同母后商议,想为曹襄表哥求娶长姐。母后意动,长姐也点了头。父皇自然乐见其成。”

刘据:!!!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刘据气鼓鼓:“怪不得好几次马球赛,他明明不需要去接球,还使劲往长姐身边凑。每次男女混打,他都要自告奋勇与长姐一队。”

诸邑无语:“你既都看见了,怎还不明白?”

“我哪想得到他是藏着这样的心思。真心机!”

刘据恨恨咬牙,目光扫向前方的曹襄,眼神如刀。曹襄只觉背后冷飕飕的,一回头就对上刘据想要杀人的视线。

曹襄浑身一个激灵,直觉不太妙。

一行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来到公主府。曹襄扶了卫长下马,又来扶刘据。

刘据不想理他,自己翻下马背:“下个马而已,很难吗,用得着人扶?有些人啊,就会装模作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阴阳怪气地。说完挽上卫长的胳膊,立时换了副嘴脸,讨好笑着:“长姐,我们进去吧。”

一个眼神也不留给曹襄,直接将人拉走。

曹襄:……

一直到花宴上,刘据始终如此,处处挤兑。次数一多,不少人都瞧出几分不对劲来,揣测纷纭。

平阳瞅了个机会将曹襄悄悄拉到一边:“你怎么得罪他了?”

曹襄苦笑:“自从知道我同卫长的事后,他便这样了。”

平阳一愣,莞尔说:“若是旁的事,阿母还能帮你说和说和。这事阿母便帮不了你了,得你自己努力。”

曹襄不解:“往日里待我那般亲厚,表哥长表哥短的。怎生知道我要娶卫长就这般不高兴。

“卫长公主总要嫁人的。我身份尊贵,袭爵平阳侯,地位不低,才能不说多高,却也自忖不差。与卫长更是打小一块长大,不比旁人合适?”

平阳摇头:“太子并非觉得你不合适。他如今岁数尚小,于感情一事上懵懂无知,考虑不到这些。

“卫长同他相差九岁,皇后宫务繁忙,许多时候是卫长带着他,照顾他。卫长对他来说不只是长姐,还是半个阿母。

“你别看他钻研出许多东西,于学业功课上也很灵光。可不管多聪慧,到底还是个孩子,想法简单,只盼卫长能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

“如今忽然得知你要娶卫长,不等同于从他身边把人抢走吗?他能高兴?”

曹襄哑然:“那阿母觉得我该怎么做?”

平阳淡笑不语,眸光狡黠:“是你娶妻,又不是我娶妻,自然要你自己想办法。”

曹襄:……

阿母,你正经点。刘据刁难我就罢,你怎么还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你别忘了,这门亲事,还是你给我求来的呢。

平阳无动于衷,甚至添了把柴火:“你只需知道此事陛下与皇后虽有意答应,却还处于私下协商阶段,未曾公之于众,更未下发明旨。”

也就是说,婚事不是板上钉钉。他们与帝后已有了“默契”,寻常人左右不了,可刘据是寻常人吗!不是。他若跳着脚非要搅和,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曹襄睁大眼睛,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股强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平阳笑着推他:“快去吧。”

曹襄只能拿出上战场的架势,回到刚才的凉亭,然而此时凉亭内已经换了一批人,修成君年岁渐长,游玩了一会儿便有疲惫之态。其女云娘子与其子广仲陪她在此歇息。太子等人不知去向。

曹襄愣了片刻,上前与三人见礼,互打了招呼后便开口询问:“不知几位可曾瞧见太子与公主去了何处?”

云娘子抿唇笑着给他指了个方向。凉亭居高,曹襄双目望去,便见花园草地上,男男女女汇聚在一起比试投壶。

目前上场的是卫长,但见她单手执羽,起势一扔,羽箭命中壶口;再一扔再中;又扔又中。周遭欢呼叫好声不叠。还有两三位少年郎站在身边,不知说些什么,言笑晏晏。

曹襄深吸口气,立时抬步赶过去。刚临近,就被人挡住前路。抬头一看,正是太子亲卫燕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环顾周遭,果然藏海晁南皆在。

虽未形成当日东宫阻挡皇亲众臣的人墙之势,不过数人,却很巧妙的伫立不同方位,将他可能的路线全部截断。

过不去,根本过不去。

倒也不是不能出手,毕竟他身份在此,这些人总不敢真伤了他。但这是阿母举办的花宴,这般一闹,花宴就毁了,平白让众人看笑话不说,还会让自己在刘据心里又添一笔罪状。

所以曹襄紧了紧拳头,最终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无奈看着人群中的卫长,宛如望妻石。

偏偏刘据连这一眼都不让他看,状似不经心转了个方向,让卫长跟着变化位置,成功避开他的视线,还朝他投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好像在说:让你得逞算我输!

曹襄:……心好塞。

小舅子什么的真是比丈人还难搞,皇帝舅舅都没对我这样。尤其这小舅子身份高权力大,啥都不缺,不太好用东西讨好。偏还年纪小,任性,你压根没法跟他讲道理!

哎。

曹襄唯剩望洋兴叹。

********

凉亭内,修成君母子三人也观望着人群中的投壶比试。

卫长退场后,紧跟着上场的便是鄂邑与诸邑。鄂邑投壶的结果不输卫长,诸邑稍显逊色一筹,却也只落后一签。

广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眼珠转动着,挪动脚步走到修成君身边,开口询问:“阿母,卫长公主的亲事是不是定了曹襄?”

修成君点头:“平阳公主亲自去求的。这个平阳最会下注,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曹襄对卫长那点心思,也不是今岁才有。

“她早前不求,现在才求,说什么从前两人年岁小,恐他们不懂情爱,过早定下相处起来反而心有顾忌。

“实则无外乎是顾虑着宫中王夫人盛宠,且同样孕有子嗣,想观望一阵,看陛下的态度。

“如今瞧见陛下对皇后与卫家宠爱不减,兼大殿下能力突出,被封为太子,她自然就动了。毕竟再不出手,只怕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皇后也未必不知她的打算,不过是乐得顺水推舟。一来曹襄确实是个不错的佳婿人选,二来也可借机巩固与平阳的同盟。如此平阳便算是与她和太子绑定在一起,无法再轻易更改了。

“平阳此生只得了曹襄一个儿子,可是当宝贝一样护着的。自然要为他精心打算。”

这是修成君的猜测,平阳与皇后是否真这么想,不得而知。广仲也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另一方面:“我记得鄂邑公主似乎只比卫长公主小一岁?”

修成君一时被问懵了,说实话鄂邑不受重视,她从前并未注意。反倒是云娘子,最近同公主们交好,与鄂邑还打过好几次马球,多了解几分:“真要算起来,几个月而已,不到一岁。”

“那诸邑公主呢?今岁多大。”

“比卫长公主小了两岁多,今年十三。”

广仲挑眉:“那也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卫长公主婚事既定,这两位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

云娘子想了想:“诸邑不知,但鄂邑必然会在今年定下的。”

广仲心念百转,眸光闪动。

修成君狐疑:“你问这作甚?”

广仲没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人群中央:“卫长公主一直颇具长姐之风,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不论宫中前朝都交口称赞。

“石邑公主年岁小,活泼开朗,与大殿下年岁接近,时常玩闹,脾性直爽不怕事。这俩性格都十分鲜明,让人记忆深刻。唯独诸邑公主。

“记忆中似乎鲜少出头,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卫长公主身边,或是陪在皇后身侧。我几乎不太注意得到她。

“若非去岁太子殿下发明出马球,并在京中盛行,还举办了许多场赛事,我竟不知她还有这等本事,不论为先锋,还是做辅助,都可圈可点。也就是年纪小,经验少,力道欠缺才略逊了一筹。”

说到此,广仲顿了下,目光移向鄂邑:“不过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便是鄂邑公主了,能与卫长公主拼个不相上下。

“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在几位公主中竟是最出挑的。只可惜身份上差了些,生母李姬不得宠,比不得皇后所出。”

言语中有几分纠结,既爱诸邑的身份,又喜鄂邑的容颜。尤其配上赛场上那一身红衣骑装,真可谓一见倾心,二见难忘。

这话让云娘子愣在当场。

修成君听出他的言外之音,更是唬了一跳,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少在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皇家公主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虽生气却更疼儿子,因而巴掌的力道不大,并不怎么疼。

广仲压根不在意,依旧吊儿郎当的:“不过说说,哪就这般严重。”

修成君目光凌厉:“说说?你是我生的,是否只是单纯说说,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都给我收起来。

“你当现在还是太后在世的时候吗?若太后犹在,一切都好说。但太后不在了,咱们都得谨慎些。你别看卫皇后温柔贤惠好说话,她可不是泥捏的。”

这是让他别打诸邑的主意,末了补充道:“便是鄂邑,你也别费心思。”

广仲脸色垮下来。

怕儿子心里不好受,修成君放缓了语气,苦口婆心:“阿母怎会不想给你找个好妻子,地位高、身份贵,还能与你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可这两位公主真的不行。

“诸邑不说也罢。她是皇后嫡出,太子胞姐,卫家又正鼎盛。即便不如卫长一般占据长女之身,越级封长公主,享独一份的封地,陛下与皇后对她的宠爱也是不差的。

“她的婚事,帝后恐怕自有安排。卫长配了曹襄,需知还有个霍去病呢。

“冠军侯都十八了,至今未成婚,也没见上头有什么动静,明面上传是他自己不愿娶。但谁知道是不是陛下与皇后想给自家女儿留着,等诸邑公主长大?”

修成君怕伤了儿子自尊,没有明说,但意思却透出来了。

你如何能与霍去病相比。

这是事实,可往往事实最是伤人。

广仲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修成君接着道:“李姬不受宠,连带着她生的女儿鄂邑也不怎么被陛下看重,但到底是公主,该有的都有,也算合适。

“若没有太后的遗愿,没有王充耳,阿母或许能帮你入宫求一求。可太后遗愿在,陛下舍不得嫡出的公主,就只能选鄂邑。所以……”

话没说完,但听广仲一声冷嗤:“说来说去,阿母是觉得我不配。王充耳怎么了?你可是我亲生母亲,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我比不上他?”

见儿子如此,修成君忙开口解释:“阿母没说你比不得他,只是……”

“阿母!”

广仲已经不想听了,面上很不耐烦。

说他配不上诸邑就算了。即便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差霍去病多矣。再者卫家强势,太子如日中天,作为太子胞姐,他的身份确实可能不太够得上。

但鄂邑呢?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便是这里。合着他连后宫一个小透明都配不得吗?

凭什么王充耳可以,他广仲不行!王充耳哪点比他强!

“阿母,当年太后遗言未曾指明哪位公主,也未曾指明他王充耳!”

所以他并非没有机会。

广仲撂下这句,甩袖就要走,被姐姐广云拉回来:“做什么去!说你几句便不高兴,你这混账脾气能不能改一改,竟还朝阿母甩脸子,欠揍是不是!”

修成君宠溺他得紧,他是不怕的。可姐姐广云虽也疼他,却不会一味惯着他,说揍那是真揍。

所以广仲即便气愤不平,脸色难看,却没再甩袖走人,一屁股坐到凉亭另一角,赌气般背过身去。

修成君无奈,只得求助广云:“你劝劝他,莫让他犯糊涂。”

广云点头,坐到广仲身侧:“阿母细心同你分析,怎么就扯到配不配上来了。你是阿母亲子,是我胞弟。在我们看来,你自然是顶顶好的,谁都配得上。

“若你看中的是寻常贵族家女郎,我同阿母必帮你想办法让你如愿。可那是公主,这配与不配又岂是我等说了算?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皇室贵女,都需看陛下的意思。陛下若觉得配便是配,陛下若觉得不配便是不配。”

广仲愣住,不明所以,这话什么意思?

“不过……”广云眼珠转动,“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未明确指婚,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又无亲事在身,那么少年慕艾,属实寻常,何错之有?”

广仲更愣了,这是支持他吗?

修成君急了,让你劝,没让你怂恿啊。

广云摇头:“阿母想岔了。阿弟不过是心悦公主,想去追求而已。只需光明正大,手段正当。最多是事情不成,不了了之。陛下还不至于为此降罪惩处。”

修成君恍然领悟。是啊,除非手段下作,唐突了公主,否则即便她不姓刘,陛下对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不至于把广仲怎么样。

广云看向广仲,广仲瞧见她眸中深意,吓了一跳:“阿姐,那可是公主,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广云满意点头,继续说:“那试试倒也无妨。但皇家公主岂是我等能挑挑拣拣。你若真想搏一把,必须有所取舍,只攻其一。诸邑确实难办,我劝你选鄂邑。”

广仲看看她,又看看修成君:“可阿母说太后留有遗愿。”

广云轻笑:“遗愿之事并未公开,阿母都是旁听来的,真假谁知呢?陛下可没下发明旨。再说,太后遗愿未指明哪位公主,也未指明哪位小郎君。这里头能找出的说法可多了。

“更重要一点,太后当年提的是嫁入自己娘家。王家田家是其娘家,可阿母是她女儿,我们也唤田王两家舅爷。这娘家怎么就不能包括阿弟?太后遗愿还说让陛下善待我们呢!”

修成君与广仲都惊呆了:还能这么算?

广云勾唇:“就跟配不配一样,算不算不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甚至太后故去数年,这门婚事陛下认不认也全在他一念之间。既如此,怎么不能试一试?

“大不了到时候与田家商议,将阿弟的户籍迁出来,挂在他名下,也算全了明面上娘家的说法。”

广仲:!!!

修成君:!!!

修成君深吸一口气,意动起来。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办法。

只是……

修成君蹙眉:“恐怕王家不愿意。”

本来符合年纪的就一个王充耳,王充耳几乎板上钉钉,半路被他们横插一脚,谁能愿意?

“那就各凭本事了!”

广云轻笑一声,眼中光亮闪烁。

自刘陵出事后,升平楼封了好一阵子,后来解封重开,又遇上太子发明马球,让京中少年郎们追捧成风,对寻常的百戏斗鸡角抵的兴趣就少了几分。

因而生意差了一截,比不得从前。

琉璃倒是条不错的路子,但能否制成尚未可知。她们根基到底浅了些,若阿弟能尚公主,也能添一分势力。

毕竟做生意看的从来不只是生意本身,还有这门生意背后的权势。她此前一心想同公主们交好,不就是谋的这一层吗?

鄂邑即便身份低了些,也是对比皇后所出而言,与其他人相比,她终归是公主,高人一等。

况且卫长诸邑都对她不错,太子也是个宽和大方的。不论什么东西,别人有的总不忘给她留一份。马具如此,放大镜亦是如此。其他各色吃食玩意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阿弟没提便罢,阿弟既有这心思,她为何不帮一把?

此前升平楼是四位东家,刘陵去后变成三位。

若他们能有公主这个跳板,就能独吞。而公主若被王家摘了去,就要担心王家独吞了。

广云眼珠转动,心中思量着。

广仲也在思量,他有些踌躇,心中暗忖:只能是鄂邑吗?

鄂邑没什么不好,可诸邑更位尊,能带给他的利益更大,就这么放弃,广仲有些舍不得,内心纠结。

他不自觉抬头望去,投壶比试已进入尾声。诸邑公主还在圈内,鄂邑有些累了,走到一旁休息。

她今日穿了件浅色曲裾,腰间挂着个半壁玉璜。头发寻常挽起,簪了根白玉发簪。除此外再无藻饰。可便是这般简单至极的打扮,越发彰显出她的娇俏。

她站在一株桃树下,树枝上桃花开得正艳。清风袭来,有花瓣从枝头脱离,飞舞着在少女周身盘旋,有些落在肩头,有些散在发间,无意中给少女添了几分明媚的色彩,使其又多了两分艳丽。

少女似乎在和侍女说些什么,眼中满是笑意,双颊因刚运动完带着些许绯红,与同样嫩粉的桃花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广仲整个人都呆了,一时竟不知是桃花更美,还是少女更俏。

心脏不受控制地碰碰乱跳,他嘴唇轻抿,喉头耸动,双手激动地微微颤抖。

若为这等美人,放弃点利益又何妨!

他愿意!他愿意!

树下,鄂邑余晖扫过凉亭,将广仲的表现尽收眼底。对于广仲那点龌龊心思,她心知肚明。

广仲自视甚高,好色易怒,又蠢又毒,不堪为夫婿,却未必不可为刀柄。

现在,鱼儿已经进入圈好的鱼塘,接着便该下饵了。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与刘据嬉笑打趣的霍去病,心中升起难言的情绪,微甜、酸楚又苦涩。

接着转头望着花宴另一侧与人畅饮闲聊的王充耳,双手握紧,目光闪动,眼眸微垂,瞳中光亮明暗交织,有隐约寒芒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第40章

从花宴回来,刘据意犹未尽。公主府挺大,玩的也多,可他穿梭其中,大半时间都用来防曹襄了,压根没参与几回,很不尽兴。

彼时没在意,现在想想就觉得亏。都怪曹襄,小本本拿出来,给曹襄记一笔。记完仍然觉得亏。

淦,不行。大好的春光怎可辜负。花宴不得劲,他就找个得劲的。

春日踏青何处最合适?上林苑是也!

于是呼朋唤友,再邀一帮京中爱玩爱闹的小郎君小女郎,走起!马球蹴鞠,跑马狩猎,都干起来。

最关键是,不带曹襄,不带曹襄,不带曹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别的地方,以曹襄的身份都可混进来。上林苑乃皇家苑囿,出入口都有戍卫把守。除非诏令允许,否则谁敢擅闯?

嘿嘿嘿。

刘据觉得自己真聪明,完美解决出行问题,还不用再盯着曹襄,可以痛快玩耍,美滋滋启程。

到达上林苑,刘据组织了场马球,又在霍去病的陪同下跑了一圈马,心情舒畅许多,一边优哉游哉返回苑内宫室,一边嘴里哼着歌。

霍去病瞥他一眼,又好笑又无语:“曹襄没来,你就这般高兴?”

刘据哼哧一声,不说话。

霍去病失笑:“陛下跟姨母都答应了,卫长总要嫁的。你若舍不得,可以同陛下提议晚两年成婚,但不可能阻他一辈子。”

刘据也明白这个道理,就是因为明白才更觉郁闷。

待阿姐成婚,就会出宫去,往后回宫也只是请安,或许能偶尔小住,可跟从前总归是不一样的。阿姐与表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他就再不是阿姐最重要最疼爱的人了。

好似一直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分走,还被分去大部分,自己只剩一点点。刘据不愿意,他想独占。

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但又无可奈何。因为阿姐愿意。

倘若阿姐不愿,就是惹父皇生气,他也要把事情搅和了。大不了他不当太子,也不当皇子了。

可阿姐愿意嫁给表哥。

刘据眼神暗淡,焉哒哒的。他不能怪阿姐,只能怪那个把阿姐抢走的人。

“便是阻他一时我也高兴。反正他今天是来不了了。不对,不只今天,明天、后天都来不了。上林苑有宫室,一应供给全不缺。我干脆多住几日,哼,我急死他。”

孩子气的言语和口气,霍去病哭笑不得。

刘据倨傲昂首,驱马向前,没走出两步,就见前方两匹马儿并驾齐驱,悠闲地在草地上漫步。马上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好不欢快。正是卫长与曹襄!

刘据:……

霍去病看他一眼,眸中满是戏谑。

刘据气呼呼纵马上前,眼神不善:“你怎么来的!”

脸色黑得真有点吓人,曹襄心头惴惴,说话都结巴了:“陛……陛下许……许我来的。”

刘据表情更难看了。

——哈哈哈,我简直要笑死。刘据刚刚说完那话还没五分钟吧,就啪啪被打脸。所以话别说满。FLAG是不能随便立的。电视剧里立FLAG的,几乎谁立谁倒。据据,长点心啊。你可是穿越的,怎么不懂这条铁律呢。

——刘据应该不是没想到这条铁律,而是没想到他防这防那,结果老父亲在背地里扯后腿吧。啧啧啧,果然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快,据据,小本本拿出来,把刘小猪记上。

刘据咬牙,记上?当然要记上,父皇记一笔,曹襄也得再记一笔。哼。

刘据剜了曹襄一眼,正要骂他奸诈,居然走父皇的路子,刚张嘴就听熟悉的声音传来:“长姐,阿弟。”

回头就见诸邑与鄂邑同骑一骑。鄂邑在前,诸邑在后。诸邑手握缰绳,手臂环抱,护着鄂邑,好似不护着怕她摔下去一般。

刘据正疑惑,二姐骑术挺好,怎需要三姐护持,便看到马前还有个牵绳的,还是个男的。男的!

刘据眼睛眯起来,眸中寒光闪现。

——据据这是迁怒了吗?看不得男人了?

——牵马的那个是不是叫广仲,修成君的儿子?历史上这可不是什么君子人物,太后在世时,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得很。诸邑跟他应该没啥关系,这情形看上去应该有缘由。

——有没有关系要紧吗?谁让他这时候出现。据据心情正不好呢,别说一个男人,就是一只公狗撞到他面前都得被他剜两眼。

——不不,就他这眼神,哪里只是被剜两眼,肯定得被拉去绝育。

刘据:……呵呵,我不只剜公狗,我还剜你们。

瞪了弹幕一眼,刘据与卫长等人驱马过去。此时已至宫室前,诸邑率先下马,又转头小心扶鄂邑下马。

鄂邑双脚落地时很明显有些不对劲,站立不稳,广仲忙伸手去扶。双手触及鄂邑身体,鄂邑站稳后即刻避开,依在诸邑身侧。

卫长关切询问:“怎么了?”

诸邑回道:“我与二姐跑马累了,在溪边歇息,突然从林中蹿出一只兔子,我们没防备,二姐惊吓之下崴了脚。”

刘据忙问:“那三姐没事吧?”

“我无事。”

刘据松了口气,这才又问鄂邑:“二姐崴得严重吗?”

鄂邑摇头:“无妨的,应当只是简单的扭伤,现下略有些疼,过几日便好了。”

“那也需让侍医瞧瞧。”广仲满脸歉意,“这事怪我,那兔子是我的猎物,被我追逐才会乱蹿,带累公主受伤。”

鄂邑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上林苑本就是狩猎之所。仲小郎君是寻常狩猎,小畜生面对生命威胁,慌不择路,刚巧蹿在我身边罢了。

“兔子温和,本不至于如此。是我自己没看清,以为是什么旁的东西,唬了一跳,这才没站稳,从岩石上摔下来。”

她声音轻柔,宛若黄莺出谷,微微垂首,眼波如水光浮动。

广仲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若是弹幕,就能给出了精准的表达: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①

广仲深吸一口气,面上歉意更深,他看看鄂邑,又下意识瞧了眼诸邑:“那也是因我之过,让两位公主受惊。公主不怪罪是公主大度,我却不能当没发生过。我……”

话没说完,刘据不耐烦摆手:“恁的话多。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能不能分清轻重?二姐伤在脚上,不能这么站着。有这功夫,侍医都处理完了。”

说完嗤了一声,招手唤了侍卫过来,一边让人去请随行医官,一边令小黄门取来藤轿送鄂邑去内室,转头斜眼看向广仲:“这没你的事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话毕转身离去。

广仲:……

********

内室。

与鄂邑所判断的一样,侍医的说辞也是无甚大碍,擦擦药,养一养,过几天就好了。

得此答案,卫长等人放心下来,交待侍女好好照顾,让鄂邑多休息,告辞离去。

鄂邑睡了一觉,起身就见侍女捧着两个匣子进来,说是广仲送来的赔礼,本是想面见她问候两句,得知她在歇觉就走了。

鄂邑点点头,将匣子打开。一个匣子装着玉簪,一个匣子装着玉镯。东西不多,但胜在玉质上乘,做工精致,绝非凡品,一眼可见其价值斐然。

鄂邑看着两个匣子,眸光动了动:“都是给我的?三妹那边可有?”

侍女回话:“有的。仲小郎君先去的三公主处,送上玉佩。三公主没要,说她并未惊吓到,反而是公主真的受了伤,让其给公主赔罪便可,她便不必了。”

对此,鄂邑早有预料,倒也没觉得多意外。毕竟两个匣子,是什么情形一目了然。

她心中划过一抹讥笑,果然卑劣的男人就是如此,即便有了抉择短时间也没法完全抛下妄念。但既是妄念便不甚打紧,鄂邑并不担心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她将匣子盖上,淡淡道:“收起来吧。”

侍女依言照做,一脸纠结,欲言又止。她时不时瞧一眼鄂邑,心中疑惑丛生。

最近主子的行为举止着实让她看不懂。她自幼伺候鄂邑,知道鄂邑虽然表面温和恬静,还似乎承袭了几分生母的胆小怕事,实际上并非如此。

鄂邑一直被生母拘着,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有时候骨子里还带了些许倔强与执拗。

譬如她想学骑马学射箭,即便摔了无数次,手上磨出许多泡,大腿内侧全是伤也要继续,不达目的不罢手。

她骑马射箭都使得,野鸡狐狸也猎过,怎么会因一只兔子受惊到摔跤?说看岔了也能解释过去,但侍女直觉并非如此。

再说那日花宴。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很清楚,鄂邑是看到广仲才故意走至桃树下引诱他的目光。甚至那天的装扮都是精心设计。她知道自己怎样的状态最美。

还有那么两次马球赛,也是如此。

广仲的心思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鄂邑是公主,若不愿与之产生交集,多的是办法避开。广仲再大胆也不敢造次。可她偏偏不躲,还往前凑。

鄂邑轻笑:“这般神态作甚,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侍女抿抿唇,犹豫再三,仍是决定开口提醒:“公主,仲小郎君并非良人。”

太后在世时惹了多少祸便不说了。有太后在,都帮他压了下去。

太后去后,大靠山没了,广仲虽有收敛,可也是斗鸡走狗,没个正经,甚至还有过两回与貌美小娘子的风流韵事。

这样的人,如何能称良人?

鄂邑神色淡淡:“我知道。”

她从来都知道,更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肖想她,也只把她当做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侍女不解,既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鄂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说广仲并非良人,那王充耳呢?他就是吗?”

侍女怔愣。

王充耳与广仲可谓半斤八两,谁都不是。

鄂邑闭上眼:“当年太后的遗愿并未传扬开,父皇如不愿意,当它不存在也并非不行。但你觉得父皇会为了我违背对太后的承诺吗?”

侍女哑然。

“你也知道不会。若是长姊与三妹,哭一哭,求一求,撒个娇。父皇可能就应了。大不了从别的地方补偿田王两家。但我不行。”鄂邑嘴边笑容更苦,“在父皇眼里,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不足以让他费心。”

语气中含着万分的无奈、苦楚与不甘。

“我不想嫁个良人吗?我不想同长姐一样找个可靠郎君厮守终身吗?”

鄂邑脑海中闪过那抹如朗月青松般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握紧双拳,“可我不能。有太后临终求的这门亲事在,我甚至连去到他面前表明心意的资格都没有。

“我若不想所嫁非人,若想给自己一个可能的机会,便只有另辟蹊径,谋求他法。”

他面前?谁?

侍女一脸迷茫。公主有倾慕之人?是谁!而且这跟勾起广仲的兴趣有什么关系?莫非广仲能有解决之法?

即便对方有。去了王充耳,引来广仲,不也是逃出虎穴,又进狼窝吗?这算什么法子!

鄂邑却笑起来,她没有解释,也不打算解释,事情未成之前,有些东西她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宣之于口,扩大风险。因而她只是嘱咐说:“此事不必让阿母知道,免得阿母担忧。”

这便是不愿继续话题了,侍女嘴唇动了动,叹道:“诺。”

********

曹襄的出现让刘据的兴致瞬间消散,本来定好数日的行程戛然而止。刘据气呼呼下令回宫。皇宫曹襄总不能一直呆着了吧。

但即便如此,刘据也没干放松警惕,决定做卫长的跟屁虫,卫长去哪他去哪,每日除了学习睡觉在东宫外,其余时间都在卫长宫殿,谁来劝都不好使。

如此过了几日,全然不见曹襄身影。刘据有些奇怪,派人去打听才得知,曹襄不晓得从哪找了个狗头军师。

狗头军师说他刚知道此事,正是最生气的时候,这会子越出现越碍眼,他肯定一见就烦,心里更窝火。不如沉寂一阵子,等他缓和过来,气性消了些再谈其他。

对此,刘据表示:呵呵。

出现碍眼?那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在孤跟前出现啊!男子汉大丈夫,该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果决与魄力。遇到困难就躲,如此怂包,哪来半点男儿气概。

这种人日后如何保护阿姐。要来何用!

呸!

刘据骂骂咧咧,丰禾疑问询问:“殿下不是不想他来?如今他不来,殿下不该高兴吗,怎么更生气了?”

刘据叉腰,理直气壮:“孤是不想他来,但他不能真的不来!他不来怎么表示他重视阿姐!”

丰禾:……行吧。

刘据想了想,突然记起一事:“当初劁了的猪跟黑室养的鸡,现在有小半年的吧?”

“是。殿下让家畜饲养处的舍奴记载好猪与鸡的长势,每季汇报一次。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到下一次汇报的时候了。”

刘据眼珠骨碌转悠,不知想些什么,起身去了趟家畜饲养处,瞧见猪与鸡的情况远超心里预期,神清气爽,立刻折腾起来。

宣室殿。

刘据眼巴巴望着刘彻:“父皇快尝尝。”

刘彻一头雾水,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今日午食不就是寻常的猪肉鸡肉,不懂为什么儿子这般兴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

带着好奇,刘彻吃了口鸡肉,微微蹙眉,肉质虽嫩,却略显松散,不如从前紧实爽口,虽疱人处理的还算不错,但只堪称差强人意,并不出奇,有些失望。

再吃猪肉,刘彻细细咀嚼着,眉宇缓缓舒展。与鸡肉不同,这个猪肉与以往相比,肉质更鲜嫩细腻,且几乎尝不出来腥膻味。

刘彻惊讶:“你新发明的料理之法?”

刘据笑眯眯摇头:“不是哦,没做特殊处理,只是寻常做法。关键在食材。”

食材?

刘彻一顿,猛然想到什么,更震惊了:“是你当初劁的猪与黑室养的鸡?这才几个月,便能吃了?”

“鸡的个头已经很大了,足够宰杀。猪还稍显小了些。这不是想让父皇真切感受到效果吗,我就让人将就着杀了一头做给父皇尝尝。父皇可要亲自去瞧瞧。”

瞧,当然要瞧。

刘彻立刻让人去请大农令与五令丞、畜牧史,大家一起前往家畜处。

不瞧不知道,一瞧,所有人都惊呆了。

刘据一边指引一边解说:“左边圈里是劁了的猪,右边是没劁的。鸡也是如此。现在这批个头已经不错了,我让舍奴都挪出来,另外放了一批进去。”

刘彻瞳孔微缩。这些鸡的个头何止是不错,比旁边按照旧方法养了一年的都大。还有猪,区别虽然没鸡这么大,却也肥了三分之一。再回味之前的味道,就更美了。

大农令瞠目结舌,畜牧史更是不敢置信:“敢问太子殿下,这当真是只养了半年的鸡和猪,都是从刚出生开始养的?”

刘据摇头。

畜牧史眼中惊喜退却,就说嘛,这个头怎么可能是半年。结果便听刘据道:“出生开始养的,但养了五个多月,不到半年。”

畜牧史:!!!

他张大嘴巴:“这……这速度……微臣掌畜牧之事十数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长势。它们……它们莫不是吃仙丹了吗?”

仙丹?刘据撇撇嘴,招手让负责人上前,递上记录的竹简。

“我让他们每日观察,每旬称重,全部登记在案。这半年来的长势,所喂养吃食上面都有。你们自己看。”

刘彻接过竹简,翻阅完毕,递给大农历,再递给令丞、畜牧史。

待竹简在众人手中过了一圈,众人表情都严肃起来。

这登记太详细了,不但有每旬每只猪与鸡的长势变化,就连每天喂了几顿,喂的什么,喂了多少都一一写明。

更令人震惊的是,全是普通吃食,与以往喂养并无不同。尤其……

几人齐齐望向对比鲜明的左右圈舍。

吃食一样,次数一样,分量也差不多。单单只是一个阉割与被关黑屋的区别,效果竟相差这么大!

刘彻眼眸深邃。

大农令与令丞心潮澎湃,畜牧史更是激动的满脸老肉都在抖动。他们看向刘据的目光逐渐炙热。

这是什么神仙太子!会做指南针,会做马具,会做望远镜,如今竟然还会畜牧之法。太子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

惊喜,惊喜,太惊喜了。

大农令言道:“陛下,此法既有奇效,当使人学之,以传民间。”

刘彻点头,确实该授之于民,且越快越好。

刘据眼珠骨碌转动,蹭到刘彻身边:“那父皇打算将此事交给谁?”

大农令&令丞&畜牧史:……

国库钱财、天下农蓄之事皆归大农令,且我们人就在这呢,不给我们给谁?太子殿下,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你没打算交给我们,叫我们来干什么,让我们眼睁睁看着?

畜牧史更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刘据面前:“臣愿担此职,求太子殿下教授臣阉割黑屋喂养之法!”

刘据:……这么用力,你膝盖不疼吗?孤听声音都疼。

畜牧史显然没觉得疼,只怕刘据不愿,语气有些着急:“太子殿下莫觉得养猪养鸡是小事,令其长势加快也没什么打紧。需知天下百姓存活于世,靠的便是农与畜。

“若百姓皆会此法,便可圈养量产。我大汉贵族豪绅不少,食不厌细、烩不厌精者比比皆是。需求众多,或自用或贩卖,都是温饱活命的根本。这等同于给了他们现有命脉之外又一条活路。”

刘据点头:“孤知道。不过黑屋好弄,劁猪讲究技术,并不是谁都可以。”

“臣愿学,臣肯吃苦,不管多难,只要肯钻研肯努力,总能学成。就算臣不可以。畜牧室下还有刀法娴熟的屠夫,也可让他们一试。”

刘据又道:“也不是劁了猪,或是用了黑室就行。猪圈黑室的打扫布置也不可或缺。”

畜牧史挺直胸膛:“殿下只管罗列分明,臣必逐字牢记,倒背如流。”

刘据:……倒背就不必了。

刘据觉得他没完没了,为了能得到这门喂养技术,什么都肯答应,不得已只能把话说得明白些:“你是畜牧史,此事交由你合情合理。

“但孤以为,事关重大,你官职太低了,是不是再派一个身份高点的人与你一起,也方便他安排统筹?”

畜牧史:???

大农令&令丞:???

就去教一教百姓怎么劁猪养鸡,用得着职位过高吗?若说安排统筹,畜牧史掌琐事,其上自然还会有令丞主管啊。你要觉令丞身份还不够,大农令总行了吧。大农令位列九卿呢。

刘据撇嘴,觉得这群人真是一点都不懂他,跟他半分默契都没有。

会不会看人脸色,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刘彻却是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性子的,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然察觉出他不对劲,问道:“那你觉得谁人合适?”

“不如交给曹襄表哥吧。”

有人接话,刘据立刻顺杆回答,生怕晚一步,这杆子就没了。

刘彻:……

大农令&令丞&畜牧史:……

刘据眯起眼睛,笑得宛如狐狸:“畜牧史也说此事极为重要,关乎百姓民生。若实施得当,可使百姓受益匪浅。我大汉的家畜圈养也会有一场革新。其意义深远不可估量。

“所以此事随意不得,必需派一个行事谨慎、细心妥帖之人。我瞧着表哥就很好,虽是少年,却难得成熟稳重,有手段有才能。堪当大任!”

众人:……

太子殿下,你认真的吗?曹襄袭爵平阳侯,乃平阳公主独子,看陛下态度是要着重培养的,但大概率是往军中去。虽去年虽去年战事不曾参加,可下回恐就要上场了。

你让他来管畜牧之事,这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你就算和他亲近,想给他攒功劳,也不是这么个攒法啊。

诶,不对。若太子殿下只是想给曹襄攒功劳,殿下手中多少好东西,哪方面不能攒,何必非得畜牧?不寻常,此事必定有诈。

大农令与令丞畜牧史互视一眼,各自心念转动。

刘据笑嘻嘻说:“表哥正年轻呢。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总没坏处。”

刘彻嘴角抽搐,呵呵,说得头头是道,你猜朕信不信。

刘据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眼睛眨巴眨巴:“父皇就说好不好!”

对上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刘彻心脏仿佛承受了一击,实在没忍心拒绝。

罢了罢了,曹襄就曹襄吧。反正只要不是朕啥都好说,成全了臭小子这点小心思又何妨!

大农令等人:……陛下,你的原则呢!

曹襄:……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