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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父汉武帝 时槐序 46751 字 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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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很注意保密的,没有乱用。父皇说过这是重要军器,不可外泄。我都明白,都记着呢。”

正因为记着,所以为防泄密,一个侍卫都没带!

想到此,刘彻火气又升上来,顺手卷起案上的竹简反手朝刘据屁股用力抽过去,啪啪就是两下。

刘据直接被抽得身子一歪,条件反射般叫出来。

嘶,啊啊啊,好痛好痛。

淦!合着你叫我过来就为了揍我吗?呜呜呜,亏我还以为你心疼我跪得久,决定放过我了。

啪,再一下。

“歪歪扭扭做什么,转过去,站好!”

屁屁好痛,我不过动一动想舒服点,怎么就歪歪扭扭了。还让我转过去站好,是因为我现在这个姿势,你不好揍,稍微变幻一下位置更方便你打吗?

刘据猜到刘彻的意图,不是很想照办。可抬头对上刘彻吓死人的眼神,又不敢不办。只能磨磨蹭蹭挪了挪脚步,闭上眼睛,双手成拳,等待“赴死”。

刚站好,果不其然,竹简立刻横扫过来。

啪、啪、啪……

接连好几下,刘据闷哼出声,前头还强忍着,后面见刘彻这架势不太对。

态度不对,力道不对,哪哪都不对,与以往罚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心里又慌又怕,兼之确实疼得很,到底没忍住嚎叫出声,一边抽泣一边求饶。

“父皇,疼,疼,疼!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好疼。你……你轻点,轻点好不好,我……我快站不住了。父皇!呜呜呜……”

刘彻动作顿住,抬头瞧他一眼,那泪眼汪汪、委屈巴巴的模样好不可怜。

再看他两股颤颤,身形摇晃,握着竹简的手抖了抖,心里突然有些后悔,又怕他不知教训,面上没表现出来,却终是将竹简放下,只板着脸,声色俱厉:“这次便罢了,若敢再犯,朕决不轻饶。”

刘据赶紧点头:“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见他态度良好,刘彻冷哼一声,终于松口:“出去吧。”

刘据如蒙大赦,捂着屁股遁逃。

因跪了好一会儿,双腿有点酸麻,小屁屁还挨了顿揍,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些不太自然。但这也不影响他逃离的速度,生怕晚一步又被抓回去打一顿般。

身后刘彻瞧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殿外,卫长霍去病等人候在不远处,面露担忧。

刘据瞧见他们,立时将捂在屁屁上的手收回来,调整姿势,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阿姐,表哥。”

霍去病早看在眼里,轻嗤:“挨罚了吧?”

刘据脸色变了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都装没事了,你就不能别问吗。

他目光转向石邑,十分委屈:“明明是两个人一起的,为什么只罚我。”

石邑:???

你什么意思,见不得我好?

石邑怒瞪:“那是因为父皇明察秋毫,知道我是被你拉去的。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而且不带侍卫也是你的决定,你做的主。我什么也没做,与我何干。这都要罚我,那才没道理呢。你非得带累我是不是!”

刘据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么凶作甚,我不过随口问一句。”

石邑怒目再瞪。

刘据讪讪笑了笑,迅速转移话题:“王充耳怎么样了?”

卫长言道:“幸亏你们当时在场,盛谷稍懂几分医理,随身又带着救急之药,当下立刻做了处理,又及时传信回来,侍医赶得快,命暂且保住了,但人还昏迷着,能不能醒来端看他的造化。”

刘据嘶了一声,看来比他想象中要严重。

他蹙眉说起刚刚张汤提到的醉马草之事,歪头轻叹:“这事不简单啊。”

除石邑年幼,性子大大咧咧外,其余人皆是神色一凛:“是不简单。”

但显然刘据的“不简单”与众人似乎并不相同。

刘据纯纯好奇,谁跟王充耳这么大仇,使这种技俩,明显是要弄死他。余者所思倒是非常一致地“阴谋论”,与刘彻不谋而合。

刘据摸着下巴:“我得去瞅瞅。”

众人侧目。

石邑翻了个白眼:“你消停点吧,刚挨了罚还不老实。”

“就是因为挨了罚才更要弄清楚。你想想,我都为此罚跪又挨揍了,不得知道这事是谁搞出来的吗?这可都是拜他所赐,不把他揪出来,那我多亏!”

刘据摸摸小屁屁。

嗷,好痛的。父皇下手贼重。可那是父皇啊。父皇打他,他唯有受着,又不能还回去。但这打总不能白挨,所以只能找罪魁祸首。

该死的幕后凶手。

报仇,报仇,必须报仇。

本殿下什么都吃,绝不吃亏!

有仇不报非君子。

刘据双颊气鼓鼓,他扬了扬眉:“父皇说过,我可以随时找左监查阅卷宗,通晓案件。时间可以由我自主安排。

“此事虽是张汤负责,但作为廷尉三监之一,他或会从旁协助。即便没有参与其中,对彻查的方向与进展也定然清楚。我现在就去问他。”

刚走两步,便听身后揶揄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走着去?”

刘据狐疑,下意识想说不走着去怎么去,就这么点路,莫非还骑马吗?

一转头就对上霍去病促狭的眼神,目光意味深长瞄着刘据的小屁屁,再瞄刘据那明显不对劲的走姿。

刘据身形登时顿住,又羞又恼,一张脸憋成猪肝色,狠狠瞪回去。

这什么臭表哥啊,看破不说破懂不懂,不笑话一下自己会死吗!

“张汤刚来禀告过,该说的都同父皇说了,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查案是需要时间的。哪里这么快就有新进展。咳,所以……

“所以他们此刻肯定正忙着,我就不去打扰他们办案了。丰禾,你去同左监说一声。若有新情况,让他派个人来同孤汇报一声。孤先且回屋休息。”

刘据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愤愤跺脚转身。

然而气极之下跺脚太用力,牵扯到微麻的膝盖和受伤的小屁屁,痛得刘据身子一抖,嘶又是一口凉气,但抿着嘴硬生生忍下来,不愿让人看了“好戏”。

可霍去病偏偏不肯放过他,十分“好心”地提议:“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刘据:……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果然是不笑话我会死!

咬牙切齿jpg。

“不用,我自己能走。”

刘据说得相当硬气。

不就是跪了会儿,挨顿揍嘛。有什么大不了,至于走不动路?

哼,男子汉大丈夫,孤才不是这么娇气的人呢!

至于说不娇气,为何刚才在刘彻面前哭哭啼啼求饶?

咳,什么哭哭啼啼,那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弹幕都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孤若不可怜兮兮哭一哭,装得严重点,怎么惹父皇心疼?父皇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停手?屁屁指定要受更大的罪。所以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跟娇不娇气矛盾吗?一点都不矛盾。

刘据横霍去病一眼,昂首挺胸,虽一瘸一拐,仍大步向前,努力走出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

身后,霍去病哈哈大笑,卫长诸邑亦是忍俊不禁。

刘据:……气死孤了,气死孤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表哥,啊啊啊啊!

********

皇亲居所。

探望完王充耳出来,修成君与儿子女儿返回住处。

修成君随口感慨说:“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种事。他还这般年轻,又是好容易得到的老来子,这若是醒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但见女儿广云使了个眼色,令侍女退至屋外,将房门一关,直接把广仲揪过来:“你老实跟我说,王充耳的事情是不是跟你有关?”

修成君睁大眼睛:“怎……怎么回事,王充耳出事怎会与你弟弟有关?”

广云朝广仲一抬下巴:“那阿母得问他,看他都做了什么!”

广仲眼神闪躲,十分心虚:“我……我能做什么。”

“哼。”广云冷嗤,“王充耳出事后,别人都是惊讶、诧异且疑惑,你却是又欣喜又紧张,还有些担心。

“往日也没见你跟他关系多好,这回倒是积极打听消息,还催着我们去探望。到了那边,听闻结果与打探的消息一致,不知能不能醒,何时能醒。你眼睛都亮了一瞬。

“后来王家人个个义愤填膺,说必会请求陛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抓出来千刀万剐,你脸色又变了,又青又白。

“旁人或许没注意,可我早觉你不对劲,一直盯着你。我是你阿姊,能不知道你这番表现代表什么,你分明心里有鬼!”

广云语气坚定,广仲知道瞒不过去,偏身坐到一边不说话。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修成君双目瞪圆,不敢置信,被骇得神魂聚散,脚下一个趔趄歪倒在塌上。

她颤抖着手指向广仲:“你怎么敢!你怎么……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广云更是一巴掌拍过去:“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广仲脑袋挨了一下,很是不服:“不是你跟我说时间紧迫,让我动作快点吗!”

“我让你快点是对公主,不是让你去杀王充耳!”

广仲冷嗤:“陛下既已有了决定,公主怎能左右?不杀王充耳,我如何取而代之。

“你之前说只需我与公主两情相悦,再联合田家向陛下恳请。可王家也许了田家好处,田家摇摆不定。你说帮我想办法,也没见你想出来。”

广云咬牙:“我这不是在想吗,我已经在办了。王家可以走王夫人的路子,我们为何不能。我这阵子不只往王夫人跟前跑,还去皇后身边走动,你以为是为什么。

“我不就是想旁敲侧击试探皇后的态度吗。鄂邑非她所出,若皇后对其嫁给谁无所谓。我们倚仗皇后不比王夫人更便利更有用?”

广仲蹙眉:“你太慢了,来不及了。陛下已经写好旨意,只等从上林苑回宫就下发。”

你太慢了?

什么意思?这是怪她吗?

她忙忙碌碌,费尽心机,他不声不响给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怪她?合着还是她的错了!

广云气得浑身颤抖。可是能怎么办。这是她看着长大的阿弟,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阿弟啊。

她深吸一口气:“你便是要杀王充耳也好歹做干净点,怎能将事情闹到太子跟前去!”

说到此,广仲也很郁闷:“大家都在山腰狩猎场,峰顶那边偏僻,无人会去。我便是想到这点才将他引至那处。

“若在狩猎场出事,必有人发现,更有冠军侯平阳侯多位身手了得之人在场,不论谁出手,只需控制住疯马便能救下王充耳。

“唯有去到峰顶,不管是简单落马,还是摔下山坡,那般快的马速,那般大的力道,无人发现,无人救他,必死无疑。

“若运气好点,能叫马儿冲向山崖,飞跃坠落,那就更妙了。谁知道……”

广仲一拳砸在桌上:“谁知道太子会在那里!他天天带着一帮小子疯玩,都在山下。怎么今日偏去了那处,好巧不巧就被他撞上。”

广云神色难看:“太后即便故去,王家还有盖侯在。陛下总会给这个舅舅一点薄面。王充耳在上林苑出事,定会彻查。但若无太子,陛下对其无甚感情,未必会有多放在心上。

“可凡事牵扯上太子,情况便大不相同。若说此前彻查的力度会是七分,那么现在则是十分,或许更会是十二分。尤其主理此事的还是廷尉张汤。”

张汤,当年负责陈皇后的巫蛊案,直接导致陈阿娇被废,贬入长门;女使楚服枭首于市;连坐处死者三百余人。可谓“一战成名”,“战绩斐然”。

自此,张汤成为他人口中谈之色变,闻风丧胆的存在。

广仲也不例外,对于此人很是忌惮,心神不自觉抖了抖,面色都白了两分。

“这会儿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旁的事上嘴不严,这事倒是瞒得紧。你若提前和我说一声,或是稍微透个信,何至于此!”

一声声怨怪,一句句指责,让广仲本就躁动不安的心越发七上八下,更觉不耐:“事已至此,毒我已经下了,王充耳也已经摔马躺在床上,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确实,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广云闭上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儿平复心绪后问道:“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每一步都不许漏。

“我必须知道所有细节才能想办法,看可否帮你扫清首尾,避免被张汤抓到把柄!”

修成君连连点头,催促广仲:“你阿姊说得对,快同你阿姊说。”

这不就是笃定他必会留下证据,做事不牢靠吗?

广仲不太高兴,却也明白张汤的厉害,想了想到底心生畏惧没有发作,老老实实把所作所为一一告知。

广云越听脸色越白,声音都颤抖起来:“你是说,你起了心思之后,让伺候自己的家仆出上林苑帮你购买醉马草,再送交于你,然后又让他离京躲避?”

“对。”广仲回答,“阿姐放心,他不会出卖我,也出卖不了我。我派人跟着他,只要他一出京,立刻灭口。”

广云身形摇晃,从前她以为阿弟只是不够聪明,今日才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不是“不聪明”,而是“十分愚蠢”。

上林苑是何等地方,在此地出事,出事的不是奴仆,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外戚皇亲,下一任盖侯。就算没有太子这个变数也必是要彻查的,而彻查必会查出入上林苑的可疑人员。

家仆出去又回,刚回又走,紧接着在京师消失。

这不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家仆很可疑,绝对有猫腻吗?

家仆暴露,阿弟这个主子就是重点调查对象。更别提若还灭口,主子的问题就更大了。

阿弟竟然觉得只需灭口就万事大吉?

广云看过去,见广仲一脸“就是如此”的模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她握紧双拳,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没晕死过去。

别的疏漏暂且不提,光这一项已经足够致命。

平日其他事不谨慎便罢,谋杀王充耳这种要命的事竟也漏洞百出。她就是女娲能补天,可这窟窿比天还大,她也补不上啊。

如今之计,盼着扫清首尾躲过张汤的调查是不可能了。以张汤的本事,不但能查到,或许还会很快。

唯有看这中间是否有其他更深的东西可寻,譬如……

想法刚冒出来,就听门外侍女声音急切:“女君,女郎,张廷尉来了,说……说要带小郎君去问话。”

房门推开,张汤直接步入室内,拱手道:“还请仲小郎君随本官走一趟。”

态度坚决,不容置疑,转头示意侍卫抓人。

这情形可不像是“问话”这么简单,尤其看抓人者的穿着,显然并非廷尉旗下,而是帝王禁军。

广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广仲面色大变,紧抓着修成君与广云的手:“阿母救我,阿姐救我。”

然而手指被侍卫一根根掰开,强行拉开,只余“救我”的悲戚之音在屋中回荡。

修成君哭着想追上去,被张汤堵住前路:“女君请留步,此事是陛下首肯。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女君放心,真相如何,本官定会调查清楚。若小郎君无辜,必不会冤枉了他。”

言外之音,若不无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语撂下,张汤转身就走。

修成君瘫倒地上,六神无主,唯有拉住广云的手求助:“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你弟弟……你弟弟被张汤带走,还能回来吗?他……他会不会……”

会不会死。

谋杀之罪,按律当诛。

可事情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这个“死”字修成君怎么都说不出口。只需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广云亦是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但她心中仍怀着希望。因为此事虽是阿弟所为,却仍有疑问,且是极大的疑问。

陛下已经准备好赐婚圣旨,预备从上林苑回宫就公之于众。此事她都不知道,阿弟如何晓得?

还有醉马草。以她了解的阿弟,会骑马却从不亲自养马,更不通草药。他从何得知醉马草,并了解其习性?

她本是要问的。可张汤到得太快,她来不及开口。

如今只能希望阿弟敏锐一些,将这些细节全盘托出。也盼着这里面当真有问题,而这个“问题”能保住阿弟的性命。

这是阿弟唯一的生机!

第47章

公主殿。

鄂邑提笔练字,一横一划写得十分认真仔细,好似完全沉浸在书法之中,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努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静下来,可仍是一个心神不宁,手一抖,笔尖晕染,又一卷竹简写坏。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鄂邑深吸一口气,握笔的手紧了紧。

即便面色再怎么一如往常,这等举动也让侍女看出不对劲来:“公主?”

“我无事。”鄂邑放下笔,吩咐道,“收拾了吧。”

这模样可不像无事,侍女张着嘴,欲言又止,犹豫再三试探着开口:“公主是在为张汤带走仲小郎君之事担心吗?”

鄂邑不语,便已是默认。

她的所作所为、背地谋算,旁人不知,侍女是知晓的,因此对她,鄂邑倒也并无隐瞒逞强的必要。

侍女有些不解:“公主此前不是说,即便查到仲小郎君也无妨吗?”

“若是之前,确实无妨。”鄂邑蹙眉,“可现在不一样。”

侍女想了想:“是因为多了太子这个变数?”

鄂邑点头。

广仲为人愚蠢又心思歹毒,她选他本就是看中这点。愚蠢代表他心机不深可以操控;歹毒代表他易生恶念,可供利用。

但也正因如此,他若出手必会留下破绽。鄂邑从想过他能逃脱,也不会允许他逃脱。唯有王充耳死,广仲伏法,她才能完美脱身,一个都不用嫁。

所以广仲被抓在她意料之中。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碰,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谁能证明她与此事有关?

按照她的设想,广仲最好是出上林苑后再找个机会动手,彼时不在皇家苑囿的地界,王家即便要追究要彻查,父皇也未必会派张汤。

不过就算在上林苑,委派张汤主理问题也不大。旁人看张汤手段如何狠辣,闻风丧胆,可她深知一点,张汤是按帝王意愿办事。

他不会动帝王不想动,不愿动之人。

太后薨逝,王家田家衰落日显,虽仍有外戚皇亲之尊,在父皇跟前也有几分面子情,却仅仅只是面子情,能有多深?

一个王充耳,就那么点分量,于父皇而言,并不会太放在心上。最多是王家恳请严办,父皇派人查一查,抓出凶手处置了给王家一个交待便是。

似她这种轻飘飘的几句话,没有任何实证,仅凭臆想与猜测,无论张汤还是旁人都不会在意。

因为父皇不会希望王充耳之死牵扯到皇家身上,越闹越大,让自己面上难堪。所以不管主理此案的人是谁,都会聪明地选择把事情断在广仲这里,不会去思考她所为是否有深意。

没有人想给自己惹麻烦,给帝王惹麻烦。

所以她之前并不担心。现在……

王充耳的疯马冲向太子,甚至差点撞到太子。幸好太子无事,否则……

想到此,鄂邑面色煞白,心跳漏了一拍。太子是个大度和善之人。待自己虽不如卫长等同胞,却也不错。她从未想过要害太子。这点属实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幸好幸好。太子无事便是此间大幸。但如此以来,事件性质全面升级。

以父皇对太子的疼爱看重,此事必不会轻易善了。

父皇态度变化,办案之人的态度自然会跟着变化。

鄂邑心头一紧。侍女更是担忧:“那……那我们怎么办?”

鄂邑十分,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又想,问道:“广仲被带走多久了?”

“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看似不长。但广仲可不是什么硬骨头,即便罪责未定,身为修成君之子,张汤不便用重刑,却也有的是手段让他开口。

鄂邑双拳紧握,指甲嵌进肉里,渗出丝丝血迹。

就算自己做的那些事要被翻出来,也该由她亲口来说。

只是若说了,便没了退路。或许……或许不会被察觉呢?

不。不可能。

等广仲交待清楚自己的罪行,道出原委,张汤不会发现不了其中的“疑点”。

她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因此失了先机,落入下乘。

不能等了。她必须有所动作。

鄂邑站起身:“我去见父皇。”

********

建章宫,帝王殿。

张汤站于下首。

上方。刘彻坐在正中,旁边是从左监处得到消息便提前一步屁颠屁颠赶过来赖着不走的刘据。

可只是一会儿,他便有些后悔了。

原因?忘了屁屁有伤!

昨日才挨的打。虽然刘彻没下死手,除气极时抽过去的前两下没控制住力道,下手略重了些外,后面都很有分寸。

可毕竟真动了怒存了惩戒之心,出手自然不会如往常一样“蜻蜓点水”,兼之小孩子本就皮薄肉嫩,更何况还是自幼金尊玉贵养着的太子。

刘据回屋就发现小屁屁红了,还微微有些肿。好在问题不大,过去一天一夜,已然好了许多,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只需不骑马,日常倒是瞧不出来。

可问题是臀下座椅是木制,梆硬梆硬的,特别膈肉。

啊啊啊,都怪他太心急,怕赶不上张汤的汇报,进来就一屁股坐下,忘记让人先铺上软垫了!

刘据屁股一扭一扭,很不安分。

刘彻蹙眉,眼神瞄过去:“既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回去自然可免除屁屁受罪,但是……

刘据犹疑了,眼珠转动着,瞄向张汤又收回来,踌躇不定。

呵,都这样了,竟还惦记着案情结果!

好奇心怎就这么大。

刘彻差点被他气笑了,但想到是自己动的手,终是忍下来,点了殿内伺候的侍女吩咐:“去给太子殿下拿给软垫安椅子上,让他坐得舒服些。”

刘据小脸顿时羞红一片。

啊啊啊,说这么直接作甚,这不等于告诉别人,他屁股挨揍了吗。

刘据斜眼看向张汤,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是聋子”的模样,可殿内就这么点大,怎么可能听不到。

刘据皱着一张脸,硬挺挺说:“没……没不舒服。”

刘彻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白他一眼:“那这软垫还要吗?”

刘据顿住,权衡了一瞬。

算了,张汤还不知道要汇报多久呢,这么坐下去,明天指定走路又要一瘸一拐,表哥瞧见又得笑话他。至于回去歇着?

不行不行,他还没听到结果呢。

刘据咬牙:“还是要吧。”

刘彻哂笑。

刘据:……

他也不装了,干脆直接站起身动了动屁股,大大方方让侍女将软垫铺好再坐上去,老神在在,若无其事。铁了心主打一个“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张汤:……

等这对父子的小插曲完毕,他才终于找到时机准备开口。刘彻却没让他张嘴,而是心念一转,看向刘据:“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查?”

刘据:啊?

不是,我就来旁听一下结果,怎么还带考教的呢?

“说说看。你不是对此道感兴趣吗,昨日还嚷着要去找左监。”

刘据:……

不是很想吐槽所谓“感兴趣”的论调。不过好在他在屋里养伤,没法出去玩,无事可干,确实思索了不少关于案情的东西。

因此突然被点名,刘据丝毫不慌:“我之前提过凶案三要素。动机,凶器,时间。那查案就往这三个方面去就好了。

“先查王充耳的人际关系,谁与他有龋禹,谁和他有仇怨,谁会想要他的命。这就是动机。凡是有动机的人,都有嫌疑。

“再就是凶器。导致王充耳出事的是疯马,而导致马匹发疯的是醉马草。那醉马草就是凶器。醉马草……嗯……”

他看向张汤:“孤听说有些东西看似有毒,却也可入药。那么醉马草除了能令马匹牛羊致疾致病,是否还有旁的作用?”

张汤点头:“有的。醉马草可用于止痛。”

刘据嘴角弯起:“凶手是在上林苑动的手,也就是说他必是上林苑内的人。而这次来上林苑的不论主子还是奴仆,都久居长安。

“醉马草能入药,廷尉之前也说过,马腹中的醉马草似是处理炼制过的。查长安所有医馆药房,看谁开过含有醉马草的药方,或是单独去购买过醉马草。”

刘彻眸中带笑,示意他继续。

“再有时间。王充耳出事,疯马死亡被仵作剖腹之时,腹中仍残留有醉马草的痕迹。说明马匹食用醉马草时间不长,很大可能是在狩猎赛中。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

刘据伸出手,一根根手指掰扯:“这个凶手需要符合几个条件。一,与王充耳有仇怨,且是足够他产生杀机的仇怨;

“二,了解醉马草的习性,知道此药。三,有资格参加狩猎赛,并与王充耳相熟,能够接近他与他的马匹。”

刘据眼睛眯起来:“狩猎赛上,马匹是骑在王充耳身下的。即便他曾下马,马匹也是牵着,或者在周边,不会离他太远。这种情况陌生人如何下手?

“而且王充耳非是在山腰狩猎场出事,而是在峰顶。不可能是马匹发疯后带他跑去的。该是他出事前就已去了那边。

“那么,谁能做到悄无声息避开狩猎场那么多人带走他,或者说谁能让他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对方离开狩猎场前往峰顶?

“这是随便来个人都能做到的吗?尤其凶手要将他从狩猎场引走,很可能是邀约他一起去,也便是说凶手也在峰顶,或曾出现在峰顶。

“可以问问狩猎场上的人,有人见过谁与王充耳一起;或是当时人群里,除王充耳外,还有谁行迹可疑,曾落单过。

“这些人都查一查,凶手基本就可以圈定一个范围了。再结合其他两项人员名单,将重合的人圈出来,凶手就在其中,基本没跑了。”

刘彻眼眸含笑,嘴角勾起:“不错,聪明。”

不算毫无疏漏,但对于他这个年岁来说,已经相当出色。刘彻自然不吝啬给予肯定。

刘据昂着头,立时骄傲起来。

刘彻无奈失笑,转头示意张汤开始。

张汤言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便是按殿下所说的动机、凶器、时间三要素入手,分派了几波人,同时进行。

“狩猎赛时,除王充耳外确实还有一人落单许久,不见踪影,后来虽现身,可他刚出现片刻,就传来王充耳出事的消息。”

刘据心领神会:“是广仲?”

“是。并且昨日上午广仲身边一位仆从曾两次出入上林苑,最后一次出去后再没回来,臣派人去找,发现他已离开长安了。今早有消息传来,此人已死。”

刘据惊住:“杀人灭口?”

“不错。醉马草是此人为广仲购买,但并非在医馆药房,而是黑市。

“太子殿下或许不知,不论何地总有些隐秘买卖,一些不方便光明正大购买之物,大多暗中交易。所以黑市指的并非具体某个集市,而是这类生意的总称。”

刘据点头表示明白。

张汤又道:“他与王充耳略有龋禹,以往总会因一些小事争吵,或因为某些东西抢夺。”

有怨,有购买醉马草的举动,时间上也很巧合。

三要素齐全了。

刘据问道:“他认了?”

“认了。臣不过稍稍用了点手段,他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是他言语激将王充耳,让王充耳答应与他来一场两人间的跑马狩猎比试。又说狩猎场人多,有冠军侯平阳侯等人在,他们只怕没多少猎物可狩,难免影响发挥。

“为保证公平公正,不如去此刻无人去之处,方便二人展现出全部本事。王充耳与他常有争斗,不疑有他,便应了。”

刘据蹙眉:“王充耳与广仲年岁虽相仿,但从辈分上论,广仲得唤他一句表舅吧。两家有亲,常来常往,有些争吵在所难免。他竟因为这个就要杀王充耳,好毒啊!”

“并非单单为这个。”张汤顿了下才继续道:“广仲倾慕鄂邑公主,得知陛下已有决议,要将鄂邑公主许给王充耳,这才心生歹念,想毁了这桩婚事。只需王充耳一死,婚事解除,他就有望取而代之。”

刘据张大嘴巴。

为了这个?竟然是因为这个?不是吧。你喜欢人你好好追啊,搞这种手段,谋害人命,还害他也被牵连无辜挨了顿揍。

啊啊啊,这什么人啊,简直脑子有病。

诶,不对。

广仲喜欢二姐?二姐跟王充耳?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看向刘彻,刘彻面容冷沉,神情严肃。但这份气怒不是对他的,所以刘据没觉得怕,反而更为诧异:“父皇要赐婚二姐与王充耳?”

刘彻点头。

“可是……”刘据更疑惑了,他蹙着眉,“这事我都不知道,广仲如何得知,他总不可能比我跟父皇更亲近。难道他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人,有耳报神?”

刘彻嘴角抽了抽,怒目瞪过去。

刚刚分析案情还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呢,这会儿又胡言乱语。也不想想就广仲那等人那点能耐,能在他身边安耳报神?

那他这个皇帝成什么了。当初刘陵安插人手,位置最重要的一位也只是到了公主身边,余者皆为底层粗使打扫呢。

广仲何德何能有此等本事?

张汤轻咳一声,为刘据解惑:“广仲是从鄂邑公主处听闻。”

刘据一脸问号:“二姐?”

刘彻眼睛微眯:“此事定下后,朕确实同李姬说过,也未有隐瞒鄂邑。”

“另外还有一事,臣在审问中发现,广仲知晓醉马草也是因鄂邑公主。”

张汤瞄了刘彻一眼,刘彻神色愈冷。

他弓着身子,头略低了两分,继续说:“自太子发明打马球后,京中男女少壮都爱玩,时有活动。太子更是多次牵头组织,公主们也常常下场,或与小郎君,或与其他小女娘。

“今岁开春有次打马球,广仲偶然听到下场后的鄂邑公主与几位女娘闲聊。有位女娘当日不曾上场,相熟的问她缘由。

“她说爱马病了,今日没骑来,旁的马不顺手。旁人又问如何病了。她说不知怎地突然病恹恹,躺马厩里睡觉不起身。

“别人疑惑说会不会是草料不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鄂邑公主便提出疑问,会否误食醉马草。

“旁人不知醉马草,公主又同人解释醉马草的症状,或沉睡或疯癫,与酒醉类似。和那女郎爱马的表现确实有些契合。那女郎当场谢过,急哄哄回去查。

“广仲便是从此得知。”

刘据睁大眼睛。

这……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刘彻眼眸暗沉,凝眉深思。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禀道:“陛下,鄂邑公主求见。”

刘据:诶?

刘彻眸光闪动:“让她进来。”

鄂邑进殿,瞧见张汤,动作顿了一瞬,仍旧照常上前行礼。

刘彻嘴角勾起:“你倒是来得巧。”

这话语气不太对,让鄂邑心头咯噔,深知自己似乎晚了一步,张汤或许将什么都说了。

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下去。

刘彻又问:“所来何事?”

鄂邑深呼吸:“女儿听闻张廷尉抓了广仲,疑似王充耳出事是其所为,颇觉惊讶。在房中思量来思量去,觉得有一事恐涉及案情,特来同父皇禀明。”

刘彻面色平静,全然看不出喜怒,也不说话。

这副模样让鄂邑心里越发没底,七上八下,硬着头皮道:“女儿从前与广仲并无交集。去岁因打马球做过几回队友,也做过对手,但起初仍是不太相熟。

“后来有一回在上林苑狩猎,他追击的兔子突然闯到女儿跟前,致使女儿受惊崴了脚。他为表歉意,送了赔礼给女儿。

“今春花开,云娘子办了几回花宴,邀女儿参加。女儿与姐妹们都去了。宴上,广仲也在。彼此有些交谈。

“如此渐渐熟络。两月前女儿生辰,他送了女儿一份贺礼。彼时这一年里因打马球结交的人家都送了女儿贺礼,因此女儿只当寻常,未曾在意。

“及至前两日,女儿在林中闲逛又偶遇他。他说自己得了一块红玉,请人雕刻成玉佩。那玉佩精致,说与女儿的衣裳颜色极配,要送于女儿。

“既已过了生辰又不是节庆,无端送礼,女儿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他拿出玉佩,女儿发现那玉佩为月牙型,似乎与他腰间挂的刚好能合成一块。

“女儿这才恍然明白,他或许对女儿有些旖旎心思。女儿既有所感,便开口问他。他当即承认,还说只需女儿点头,便请修成君面圣求父皇赐婚。

“但女儿知道自己的婚事父皇早有决议,遂如实告诉他,断了他的念头。他当时情绪很激动,问为何是王充耳不能是他。说他待我真心实意,为了我,他什么都肯做。

“女儿见他神态不对劲,想要脱身,不愿多呆,只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然都听父皇的。一句话打发他便离开了。

“女儿曾耳闻过广仲的一些传言,他对女子起倾慕之心也不是头一回。往往过阵子就淡了。女儿以为这回也一样。

“因此王充耳出事后,女儿并没往他身上想。觉得他没这个胆子,且两人是舅甥,不至于下此毒手。

“直到听闻张廷尉抓捕了广仲,女儿才惊觉,心底开始怀疑会否与此有关。”

所说合情合理,若只是如此,倒也无过。

刘彻看向张汤。张汤点头。这便是说鄂邑所言与审讯的结果一致。

但刘彻的面色却不见好转,冷冷道:“醉马草呢?”

鄂邑愣住,不明所以:“醉马草?父皇是说王充耳疯马所食醉马草?”

刘彻示意张汤,张汤将审问调查得来的信息又说了一遍。

鄂邑惊骇不定,转身跪下来:“父皇容禀,女儿确实知道醉马草。五年前,大将军反击匈奴大捷,一举收复河南地①,俘获牲畜达百万之多。其中马匹三万余。

“父皇大喜,见这些多为战马,除大部分用于军中外,也挑了些强壮有力的赐予朝臣后宫。长姐三妹均有,女儿也得了一匹,欣喜若狂,时常亲自照料,爱若珍宝。

“因怕自己照顾不当,女儿特意向养马寺的人请教过养马之事。彼时他们同女儿说,有些东西马匹碰不到,一定要防止其食用。其中就有醉马草。

“今春马球赛听闻有马匹病倒,疑似醉马草沉睡之态,便担心是此物所致,告知对方。当时与女儿闲聊者皆是女郎。女儿哪里知道广仲在旁边。

“而且那女郎的马匹最后证实并非醉马草。此事在场之人皆可作证。请父皇明察!”

声声恳切,句句真诚。

看似纯属巧合,也确实只能算巧合。

但刘彻没有开口,甚至没让她起身,神色晦暗不明。

气氛就这般诡异地僵持着。

张汤默不作声,仍旧耳观鼻,鼻观心。

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下方鄂邑额头已经渗出细密汗珠,脸色有些白,虽然心中疑虑丛生,到底有些不忍,张了张嘴:“父皇!”

世间之事总讲究个亲疏远近。毕竟是他阿姐,事情尚未定论,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刚开口被刘彻一个眼神呵斥回来。

好凶的。

刘据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坐回去。

刘彻转向鄂邑:“朕知道了。你出去吧。这几日便呆在自己殿中,不必出门了。”

这话与软禁无异。

鄂邑心头一紧,面色又白了两分,抿着唇想再争取争取,到底明白这不是好时机,唯有安分应下,乖巧告退。

她离开后,刘彻再问张汤:“目前所查就是这些?”

“是。”

刘彻眼眸深沉:“没有别的隐情?”

张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躬身道:“暂未发现其他隐情。”

“再查!”

“臣领命。”

刘彻挥退张汤,心中思量。

照目前来看,不管鄂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似乎都是“小事”,不涉据儿。他们应该也没那个胆子针对据儿。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刘彻看着刘据,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刘据:???

昨天才揍了我,刚刚又吓唬我,老凶老凶了。

现在这是干嘛?怎么突然变这么温柔,啊啊啊,不对劲,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救命!

刘据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屁屁。

刘彻:……笑容消失。

第48章

太子殿。

卫长与诸邑进来时,刘据正半趴在窗台,托腮做思考状,也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入迷,卫长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阿姐怎么来了?”

“今日一直不见你,过来瞧瞧。可是伤处还痛,不便出门?”

刘据摇头:“已经好了大半,不太疼了。阿姐别担心,我无事。”

卫长与诸邑讶异:“那怎么这副模样?”

刘据蹙眉将鄂邑的事情说出来,言道:“我想跟自己说,这些只是巧合,二姐不过说了几句话,同她不相干。可是……”

刘据欲言又止。

卫长心领神会:“可是你无法说服自己?”

刘据点头:“我当初察觉采芹有问题,父皇问我如何发现的。我说了许多点,其中有一点便是:

“如果在连续多处地方发现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么不管TA是谁,不管TA的言辞举止多么寻常,多么巧合,也必然与事件有关,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关键。

“这点对采芹适用,对其他人也一样适用。二姐……二姐看似只是说了几句话。可一次让广仲得知醉马草,一次让广仲得知她与王充耳婚事已定。

“这两个信息点都十分重要,是导致广仲痛下杀手的关键。”

刘据神色复杂,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鄂邑的做法不对,但情感上来说,终究是他姐姐,他仍旧会有几分担心。

“父皇让张汤再查,若是查出的结果对二姐不利,会如何?”

卫长看着他:“你倒还惦着她。”

神情复杂,语气意味不明。刘据一头雾水:“她就算做错事,也还是我姐姐,我当然惦着她。”

卫长顿住,摸摸他的头,轻叹一声,在刘据越发迷糊时开口道:“父皇令张汤再查的重点可不在你以为的这些疑点。”

刘据愣住:“啊?”

见他呆呆地,卫长失笑:“你真不知道?”

刘据满脸问号:“我应该知道?”

卫长:……

她但觉无奈:“旁的事情上这般聪慧,怎于此事上便不知深思细思几分呢?”

刘据歪头:深思什么?

这模样,卫长只能开口点明:“父皇是怕此乃局中局。表面谋害王充耳,实则借谋害王充耳来算计你。

“你想想,那日疯马横冲直撞,直直朝你而来。若余穗盛谷反应不及,疯马将你撞飞,或将你踩在马蹄之下,你会如何?”

会如何?今日躺在床上的便不会唯有王充耳,还有他。

刘据整个人都懵了。

当日之事解决的很顺利,他别说受伤,受惊都没有,因此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现在被卫长说破,忽然有些明悟,惊讶道:“所以父皇打我不是因为望远镜,是因为这个?”

卫长颔首:“与其说父皇怪罪你,不如说是担心你。去岁因刘陵手笔你险死还生,那时情景历历在目,而今王充耳的情况更是摆在眼前,你叫父皇如何不怕?”

说到此,卫长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莫说刘彻,她也是怕的,母后更甚。于父皇而言,尚有其他皇子。而她唯有这一个弟弟,母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所以对于广仲王充耳,她恨不得全部弄死。即便是鄂邑,也难免迁怒。但是……

卫长看向刘据,这小子倒是半点没想到这上头去。哎。

刘据低下头,摸了摸小屁屁,忽然有些许心虚。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做出来的望远镜,凭什么不让他玩。偷偷摸摸玩一次,还那么特别注意“保密”了,结果仍被打。父皇好不讲理。在心里吐槽了父皇好多遍。

现在得知真相,心里微微有点内疚,却仍有点小委屈。

“那……那父皇可以同我明说啊,非得打我一顿,还下手那般重。我疼了两天,今日才将将好。”

卫长轻嗤:“才疼两日便觉重了?便是要你疼,疼得越狠,记得越牢。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刘据缩缩脖子,好吧,确实不敢了。

他扁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犹疑道:“我去峰顶是当日临时决定,不带侍卫更是出发时才说出来,旁人如何得知?目前案情也已基本清明,应该与我不相干吧?”

卫长颔首:“现在看来确实只是巧合。但既然涉及你,父皇总要慎重两分,一查再查,确定完全没问题才能放心。所以才会先将鄂邑禁足,等待结果。”

提到鄂邑,刘据双眉又凝起来:“但愿她那些话也只是巧合。”

“或许不是巧合。”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诸邑轻声开口。

卫长刘据一顿,齐齐看过来。

卫长恍然发觉,诸邑的神色不对。虽然她本就是恬静的性子,话不多,却也没有似今天这么少的。

见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满怀思虑。

卫长灵光一闪:“你是不是发现什么?”

诸邑点头:“是察觉到一些东西。二姐……二姐其实不只说了那些话,而那些话也未必全是她所言的那般。”

刘据张大嘴巴:“所以真是二姐的手笔?”

诸邑又摇头:“倒也不能完全笃定,我也想知道答案。”

言说醉马草之事发生在三月前,而鄂邑不对劲之处更早一些。如果真是她故意引导广仲杀害王充耳,便是说她许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份谋算,这份心机,这份手段,令人震惊。

卫长沉思一瞬,扬起嘴角:“既然想知道答案,便去弄清楚。不必思来想去,瞻前顾后。走吧,我们当面去问她。”

刘据&诸邑:!!!

当……当面问?这么直接的吗?

两人同款懵逼脸。

卫长却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刘据急忙跟上:“长姐等我。”

虽然觉得这操作有点骚,但管它呢,这种事怎么能少了他。长姐说得对,何必思来想去,心里惦记就去解决!有刺就拔掉,痒痒就该挠。

诸邑思量了下,紧随其后。

********

鄂邑住处。

刘据三人到时,鄂邑生母李姬也在,屋内气氛有些诡异。

即便得知他们过来,两人都做过调整,李姬仍旧有几分神魂不定,面容愁苦,脸上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痕;鄂邑神色恢复得比李姬快,却也可见些许不自然。

母女俩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

卫长略微猜到几分,却没有点破,只当不知道。

鄂邑上前将他们引入内室落座,又吩咐侍女倒水,转头与李姬道:“阿母先回去吧,我同长姐他们说说话。”

李姬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顾忌卫长等人在场,终是没能开口,犹豫再三点头应下:“好。”

待李姬离去,卫长将伺候的人都遣退,只余姐弟四人。

鄂邑有些诧异:“长姐这是作甚?”

“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不便让她们在场。”

鄂邑似有所觉,心头微微一颤:“长姐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卫长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广仲谋害王充耳一案是否有你的手笔,或者我更准备点说,是否是你预谋策划,广仲是否为你利用?”

刘据&诸邑:!!!

长姐你这直接问还真就是直接问啊,都不委婉一下的吗?

鄂邑面色变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长姐何出此言。此事我已经同父皇禀明原委,那些话虽出自我口,却非我本意。如今闹成这样更非我所愿。

“父皇明察秋毫,定会查清楚。长姐……长姐这几句质问于我而言太严重了。”

“是吗?”卫长神色淡淡,“父皇确实明察秋毫。可正因明察秋毫,任何技俩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鄂邑垂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长姐,此事确实非我所为。我不知道自己几句话会引得广仲生出此等恶念。若非几日前与广仲说明,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竟有这等心思。”

“不,你知道。”

诸邑定定看着她,言语笃定。

鄂邑愣住。

诸邑接着说:“广仲的心思并非今岁才起,也并非唯独对你。去岁好几次马球赛,不论场上还是场下,他都曾有意无意靠近我,大献殷勤。

“顾虑他修成君之子的身份,最重要是见他并无越界之举,行事还算规矩,我虽不喜,却也未计较,不搭理便是了。”

还有这等事?

刘据嘴巴微张,眉宇蹙起,对广仲更厌恶了两分。

诸邑继续:“数次之后,大约是我态度过于冷漠,他有些丧气,不再上前。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作罢,后来发现他去了你身边。你对他不似我一样冷脸,总会同他说上几句,温和交谈。”

鄂邑袖中的拳头紧了紧,却还算镇定:“他经常同我们一起打马球,偶有交谈实属平常。”

“确实平常。”诸邑点头,“你对他的态度虽不疏离,却也算不上亲热。因此我没有多想,也不曾插手多管闲事。后来他送了你几次礼物。”

说到此,诸邑略有停顿。

鄂邑言道:“确实如此,但不是赔礼,就是生辰礼,或是节庆贺礼。不仅我有,姐妹们都有。”

“是都有。可我们都不曾佩戴过,唯有你佩戴。”

鄂邑深吸一口气:“我瞧着喜欢便戴了。”

诸邑目光扫过去,带了两分凌厉:“若是喜欢怎平日不见你戴,每次佩戴都是打马球、赴花宴、跑马踏青之时,且随行人群中必有广仲在。”

若说此前鄂邑还算稳得住,那么这话属实让她心跳漏了半拍,面色倏变。

卫长与刘据亦觉诧异。

这些细节,他们全然没注意,唯有诸邑察觉到了。

刘据惊讶道:“三姐那会儿便发现事情有异了吗?”

诸邑摇头:“并不。我那会儿未曾在意,是出事后,又听闻广仲是因她杀人,仔细回忆才惊觉这许多不对,恍然发现原来事情一早便有端倪。”

鄂邑身子晃了晃,她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可她不能认,只好强撑着说:“不论打马球还是花宴踏青,都需出门,出门与日常穿戴自有不同。”

许多女娘都是如此,出门比在家中打扮要精细。

诸邑不反驳她,而是道:“好。这点咱们先不提,那醉马草呢?你与人提及醉马草当日,我也在。

“你与那几个女郎对面而立,我在距你不远的左侧方,而广仲在你右侧方的树后与侍从说话。

“以女郎的方位瞧不见广仲,但你的方位能瞧见,我亦能瞧见。而且我分明看到你言说醉马草之前朝树后看过一眼。你知道广仲在,并且你确定他能听到才开口。”

鄂邑张着嘴,还没发音,诸邑抢白道:“你又想以‘常理’来解释吗?是。这一眼若单独看,确实算不得什么,或许只是你偶然间不经意的一瞥,看未看清也没人能证明。

“你确实可以用‘常理’来解释。可若再加上此前种种呢?

“每一次都能以‘常理’论之。可一次两次便罢,三次四次呢?甚至你所谓的‘常理’已经多达五六之数。若全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巧合过多便成了必然。

事到如今,鄂邑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争辩都成徒劳,她身子一软,瘫坐当场,面色煞白。

这般表现已然给了三人答案。

刘据愕然:“二姐为何这么做?”

卫长给出答案:“因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

鄂邑也不装了,直视三人:“是,我不愿嫁给王充耳。难道长姐与三妹就愿意吗?”

卫长不言,诸邑张张嘴又闭上了。

王充耳这等人,她们自然也是不愿的。所以单从这点论,她们没有立场置喙。

鄂邑讥笑出声,同时不自觉开始啜泣,眼泪滴滴滑落:“看,你们也不愿。所以我有错吗!我错就错在父皇选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长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吗?羡慕你们能得父皇疼爱,更羡慕你们能有母后撑腰,遮风挡雨,精心筹谋。可我呢?我有什么!”

鄂邑喉头哽咽难言,深呼吸好几次才缓和过来,言道:“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生母身份低,在宫中人微言轻,性子也胆小懦弱。

“旁人笑话我们,她说不过两句闲言,听一听也不会掉块肉,左耳进右耳出便好,不必计较。

“旁人欺辱我们,她说反正我们也没怎么样,不伤筋动骨,何苦平白把事情闹大,惹出事端,叫人厌烦;

“我羡慕长姐三妹四妹能得父皇喜爱,也想去讨父皇欢心。她让我不要出头。说她不及皇后,你们是皇后所出,自该如此。我们不一样,我只需安安分分不惹事就好。”

鄂邑阵阵苦笑,可笑声中却全是哭音:“我自记事以来,她便只教我如何隐忍如何退让,从未教过我如何反击如何进取。

“我幼时不懂,以为人生就该如此。事事照她说的办。可后来我逐渐长大,开始慢慢在人前走动,参加宫宴,甚至偶尔能跟着你们一起出去,了解更多的事,见识更多的人。

“我发现不是的。你们不是如此,旁的皇亲不是如此,甚至许多地位不如我,身份不如我的人皆不是如此。

“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该这样,我也不想再这样。我受够了!

“我不愿活在生母为我画的框框里;不愿跟她一样遇事只知道躲;不愿如她一般蜷缩在一方小院,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看似安逸,实则无望又无趣。

“我才十几岁,我还来得及。我想要有自己的人生,属于我的,跟别人一样璀璨夺目的人生。

“我想走出去,让众人都看见我、知道我、尊重我,而不是谁偶然投来一个眼神都带着轻视。

“我不想再隐忍不想再退让,不想所有事情都只能被迫接受。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哪怕一次!

“没有人帮我,没有人为我筹谋,那我就自己来。我无法左右父皇的决定,便唯有杀了王充耳一条路。我就是简单地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有什么错!”

这些话留存在鄂邑心里许久,从未宣之于口。因为她不知该同谁诉说。

侍女吗?侍女终究只是奴婢。在其看来,自己身为皇女已经什么都有了,何必如此,自然无法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去理解她。

生母吗?生母的性子,自己说出来只会迎来无尽的劝说。劝说她放弃这些“出格”的,会引来“祸端”的想法。

她若不放弃,生母必会日日辗转反侧,慌乱惊惧,夜不能寐。

到时她该怎么做?如生母所愿放弃,还是眼睁睁看着生母为她担惊受怕?

前者她不愿,后者她不忍,她做不到对生母所受煎熬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所以她只能把这些埋藏在心里,独自舔舐。

此刻被卫长等人拆穿,她已走投无路,终于在刺激下将一切都说出来,越说越多,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的机会。

鄂邑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委屈难过的同时,又有点轻快。

吼完,她擦掉眼泪,转而看向刘据,面上不敢不平褪去,多了几分愧色:“就算有,也唯有一条。那便是差点连累太子。”

鄂邑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刘据清澈的眼神:“太子待我不薄。我不是没有心的人,我的计划里一直只有广仲与王充耳。我从没想过疯马会冲到太子面前。

“可意外实实在在发生了。虽然出手的是广仲,设局的却是我。若没有我设局,此事不会发生。太子是好人,更是个好弟弟,从未对不起我,甚至多有关照。是我对不住他。

“所以在这点上,我确实有错。”

听到此话,卫长稍稍有点安慰。虽然未被拆穿前,她咬死不认,毫无动作。但至少拆穿后,她没有忽视对阿弟可能造成的后果。

她如果只宣泄自己的委屈,半点不提差点被牵连的阿弟,卫长心里就算有所计划,也要抛弃了。

卫长淡淡问:“你觉得你错的只有这个?”

“不然呢?阿姐今日若是为太子前来问罪。我认。意外发生,得知牵连太子,我也自责愧疚,也想过同你们坦白,道歉赔罪。

“但……但我更惧怕暴露的后果。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做。不断告诉自己,太子无事不打紧。侥幸觉得自己能够躲过去。

“我承认我自私。我对不起太子。你们若为这个怪我骂我,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为我不愿嫁给王充耳,我不认。凭他和广仲两个烂人也配。”

卫长摇头:“他们是不配,但你若想脱身,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要不然呢?我不受宠,阿母不受宠,父皇岂能听我们的。我不这么做,还能怎样!唯有王充耳死,只能他死。”

鄂邑苦笑,但凡有别的方法,谁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卫长轻叹:“有的。”

鄂邑愣住:“什么?”

卫长没有回答,只道:“你想为自己而活没有错,想要璀璨夺目没有错,想让众人看到你也没有错。但你的方向错了。

“你刚刚问我,若与王充耳定亲的是我与三妹,我们可愿。

“若单论对日后夫婿的择选,王充耳非是良人,我自然不愿。但如果父皇需要我嫁,我会嫁。

“因为我知,身为公主,我今日拥有的一切,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满身荣华皆为百姓所供,父皇所赐。

“莫说父皇只是想让我全了他对太后的承诺,嫁给王充耳,便是有朝一日要我前往匈奴或西域外邦和亲,我也当前往。这是我身为公主,享受了半生尊荣的责任与义务。”

鄂邑怔了片刻,微微蹙眉,看她一眼,又偏过头去,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我知道你不信。在你看来,我备受父皇宠爱,已同曹襄表哥定立婚盟,即便没有表哥,我也有诸多长安才俊可选,这门婚事落不到我头上。

“至于匈奴与西域,便更不可能了。自我大汉建立以来虽多有和亲,但皆是宗室女,未有帝王亲女,更不会有帝王爱女。

“既然皆不会是我,我说几句漂亮话又何妨?”

鄂邑垂眸,可见她确实是这般想的。

卫长轻叹:“事情的确如此。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很幸运。比宗室女幸运。我们公主需要承担的都由她们背负了。

“也比你幸运,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因为有你在,我可以不用费一丝心神,完美避开。

“因此我说这些话于你而言太没有说服力,还显得有些虚伪与讽刺。可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亦是我肺腑之言。

“若命运给我以馈赠,我坦然接受;若命运逼我入窄巷,我便拿起屠刀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不论何等情形,只需我本心不变,又有何惧。我之日后在我自己,而不在匈奴单于,不在西域国主,更不在王充耳。”

鄂邑身形顿住。

卫长继续道:“匈奴西域皆非故土,草原大漠风沙重,比不得中土气候温和,物资丰盈。蛮夷之乡风情习俗更是与我朝大相径庭。尤其对方于我们而言为异族,反之亦然。

“我若身在外邦,定然遍地坎坷,处处艰辛。但若真到了哪一步,总有办法可寻。树挪死,人挪活。那等地界,旁人能生存,我为何不能?

“况且我还是公主之尊,有仆婢伺候,侍从效命。我如何不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再反过来因势利导,影响他们?

“我虽渺小却也愿奋力一试,尽己所能。哪怕不成功,也可为父皇、为大汉埋下一颗种子。焉知他日不会有后来者让其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若侥幸如愿……”

卫长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语气中多了两分激动:“那我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成就和亲史上古往今来第一人。”

古往今来第一人。

这话让鄂邑惊惧骇然,神魂激荡,心脏反射性碰碰跳动了两下。

“至于王充耳……”卫长嘴角勾起,“那就更简单了。我是公主,非寻常民间女子,并不靠夫婿而活。

“这世间夫妻鹣鲽情深的有之,感情淡漠的也比比皆是。谁说成了夫妻就一定要恩爱?

“我不喜欢便不喜欢,他能奈我何?我若高兴便同他好好过。不高兴,两人维持体面即可。我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封邑,仍旧可做自己想做之事,逍遥快活,与他何干。”

鄂邑低着头不说话。

卫长认真道:“我不信你没想到过这点。你就算比不得我们受宠,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家公主,难道还能被他王家牵制?便是嫁了又有何妨。

“王充耳若知情识趣便罢,若他心中嫉恨不平敢对你不敬,行荒唐之事,作混账之举,就是现成的罪名,不论和离还是弄死,很难吗?何苦在父皇刚定下婚约之际出手,去驳父皇的脸面?”

卫长轻叹:“你明知此点,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是因为你心中已有喜欢的人,比王充耳好千倍万倍,所以不愿屈就。对吗?”

鄂邑神色动了动,却仍旧不说话。

卫长也不恼,语气反而更温和:“那么你之喜欢是单纯的爱慕,还是因为他足够璀璨夺目,你嫁给他能获得的利益远比嫁给王充耳要大?”

鄂邑身子小幅度晃悠了一下,嘴唇紧抿,眼睫震颤。

卫长便知自己就算没猜中十分,也猜中了七八分。

“若是前者,你喜欢他,他可也喜欢你?你有几分把握没了王充耳就能与他共结连理?若是后者……”

卫长再叹:“鄂邑,莫要做第二个刘陵。”

鄂邑脸色一变。

她此番所为确实是受刘陵影响。对方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行性。

刘陵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让那么多男人为其所用,以达到目的,她为何不能?

她与刘陵不同,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妄图谋反;可她又与刘陵相同,同样不甘于平凡。

刘陵虽败了,但不论后宫还是朝堂,亦或民间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旁人谈起她,虽有批判、有谩骂,却也有唏嘘、有欣赏。

她真正做到了生死都轰轰烈烈,搅弄风云。她是曾掀巨浪的大海,而非平静无波的死潭。

鄂邑心中涟漪晕染,望向卫长。

卫长也同时看着她,彼此对视:“刘陵所用多为阴谋。阴谋宛如军中奇兵,若能善用,可攻敌不备,但所赢不过小胜,难有大成。

“阳谋才是铁血之师,能正面迎战,扬我威仪,全线溃敌,得成大捷。此二者在我看来皆是取胜手段,无高低之分,却有主次之别。

“鄂邑,莫要舍本逐末,只取阴谋而弃阳谋。唯有铁血之师作盾,为你护航,奇兵才能巧妙与之配合,发挥出最佳效果。

“而若反过来,无铁血之师,你奇兵用得再好也是空中楼阁,无立锥之地,终将崩塌。”

阴谋阳谋,铁血之师,军中奇兵……

鄂邑呆在原地。这些是她从未细分过,也从未思考过的。

“再说刘陵笼络的那些男人……”卫长神色微闪,嘴角含笑,“我们是女子,天生就有女子的优势,或明媚或艳丽或柔弱,总有办法勾动男人的心,让他生出欢喜加以利用,成为我们手中的一把刀。”

刘陵以张次公等人为刀,鄂邑亦然。

鄂邑心头一紧,下意识辩驳:“我没有。”

想到广仲,嘴唇轻抿:“对广仲,我确实有。但是对……对他,我从未这般想过。”

鄂邑篡紧拳头。

她便是胆子再大,以天下人为刀,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能使得动他这一把。这种手段别说实行,即便只是动一动念头,都是对他的轻慢与侮辱。

她不允许旁人这么做,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所以她对他,从未有这等念头。

卫长颔首:“我知道。但嫁给他,你便可倚仗他的势,借助他的光芒,给自己寻求更好的出路,更多的机会。这是王充耳所不能带给你的。

“嫁给王充耳。王充耳什么都帮不了你,还会拖你后腿,成为你的绊脚石。若是嫁给他,不必他刻意做什么,只需他站在那,只需拥有妻子这一层身份,便已能给你莫大助力。

“此二者之间,天差地别。你自然要选一条更适宜的路。尤其你对他本就心生欢喜。

“可是鄂邑,你要明白,不论哪一种,做刀还是借势,本质是一样的。你想要的东西都在别人手里,你需要靠别人来实现目的。

“我不反对某些时候为了成功,采取点非常手段。这是我们女人生来的天赋,只要我们愿意,它就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可以用这个武器,但这不应该成为你最主要的武器,更不能成为你唯一的武器。

“即便这是我们的天赋,可我们的天赋只有这一个吗?不。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似这世间诸多男子一般,我们的天赋也可以各种各样,包罗万象。

“只要你去发现,去挖掘,去培育。我们就能生出自己的根基,而不必倚仗他人,在他人的根基上寻求生长的土壤。我们当开辟自己的天地。”

鄂邑愕然。

卫长长舒一口气:“鄂邑,我能理解你不甘平凡,理解你想为自己争取的心。

“但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清楚你渴望的不凡是一种怎样的不凡吗?

“你确定你所希望的这些必须通过杀害王充耳来解决,也只能杀害王充耳来解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而杀了他就一定能解决吗?

“鄂邑,你该好好想想,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去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呆在原地,神色怔怔。

卫长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言道:“王充耳今早已经醒来,但侍医说他这次伤势颇重,元气大损,为救性命还用了猛药。如今虽挺过一劫,却伤及根本,恐无法留后,且寿数也不长,大概唯有五六年可活。”

话毕,卫长不再停留,大步出门。

刘据与诸邑懵逼跟随。

唯剩鄂邑愣愣的,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卫长的言语不断在她耳边萦绕,言说刘陵的,言说王充耳的,言说匈奴西域的,言说其自身的……

一字字,一句句,宛如洪钟,钟声阵阵。

这一刻她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对自己的目标与未来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确。

她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沉默着,思忖着,良久,良久。

第49章

——卫长这番话好赞。鄂邑……听她的言辞,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毕竟历史上这也是个扶持同母弟弟上位谋反的主。

——同母弟存疑吧。刘旦刘胥同母没错,未必跟鄂邑同母。鄂邑生母不详啊。怀疑是李姬。但就算都是李姬,也不一定是同一个李姬。姓李的多了去了。

——+1,我也觉得这个同母要打个问号。毕竟刘据死后,刘旦这些人的野心几乎摆在台面上,武帝还申斥教训过。如果是同母,群臣会选鄂邑进宫抚养昭帝刘弗陵吗?这岂不是妥妥选个隐患?

——确实。朝臣里就算有人有小心思,也不可能这么齐心。尤其最大托孤辅臣是霍光。后期霍光就算擅权,也是站在昭帝这边的。而且那会儿猪猪刚驾崩,他的威严遗泽还在。

刘据挑眉。

结合弹幕之前提到的点滴信息,这意思是他没了,父皇驾崩,幼主刘弗陵登基,鄂邑作为姐姐入宫抚养幼主,成为太后一般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长姐呢,三姐呢?就算四姐心思简单,不够聪慧,但抚育幼主也是可以的。怎会弃她们而选二姐。

莫非……

一个念头闪过。这几位姐姐都与他一母同胞,依据弹幕所言,巫蛊案闹得很大,血流成河。自己自刎,与他关系密切、牵连深远的姐姐能有好结果吗?

想到此,刘据心跳漏了半拍,抬眸看向走在自己前面的姐姐,双唇紧抿。

——说这些没意义。这是平行时空,与我们所知的历史有相似却并不等同。不能一概而论。鄂邑目前的情况,看上去似乎还处于野心的萌芽与探索阶段。可以说她还没有找准自己的方向,没有理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纠正引导呢?

——赞同。有谋反的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可能我是女生,总希望每个女性都能有好结果。她现在是有点走偏,但还未犯下大错,还有的救。凭什么男人犯错回头就是金不换。女人稍微走偏一点就得万劫不复。所以希望卫长这些话她能听进去,能够换条路走。

——其实走偏也能够理解,她所生存的环境跟受到的教育与卫长截然不同。早年受生母影响太大,后来发现问题反应过来,三观要重新塑造。在这个艰难且关键的时期,没人帮助,没人引导,只能自己探寻,难免会导致眼界与手段上的局限性。

——格局与心性是差了些。但就事论事,至少有一点是不错的。那就是,她与卫长、刘陵、祁元娘一样,都没有被女子这个身份所困宥,从而按照世人标准存活。她们都在试图打破这层壁垒,活出自己的精彩。

刘据:……女子身份,打破壁垒?

女子身份是困宥吗?

他再次抬头看着前方的阿姐,忽然想到祁元娘。他收祁元娘入门下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惊讶,不是惊于她的才能,而是惊于有这个才能得到这份荣耀的人是女子。

刘据从前并未想过这方面,可如今细细想来,好像确实是的。他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暗含了这一点,男子与女子不一样。

而弹幕之前也提过,可惜祁元娘没有生在他们的年代。

——弱弱说一句,其实西汉这个时期,女子的思想桎梏并没有后来宋明清几个朝代那么严苛,对女子的束缚与教条也比较宽松。所以更能产生有觉悟而不甘平凡的女性。

——确实如此,但再怎么“宽松”也是相对而言。本质上仍是男尊女卑。女性想要出头,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名垂青史,比男性要艰难无数倍。

刘据怔住。他觉得现今男女的差距已经很大了,这竟然还算是比较“宽松”的吗?那所谓严苛的日后是什么模样?宋明清……也就是说大汉早早没了,朝代更迭十分频繁。

刘据心里有些小失落,却也能够理解。他勉强将这份情绪压下去,上前拉住卫长的手。

还好他的阿姐生在大汉,阿姐若想要什么,他给阿姐。阿姐若想做什么,他也会帮阿姐的。他才不管什么男人女人,只要阿姐开心就好。他的阿姐合该事事顺心如意。

刘据抿抿唇,刚下定决心,弹幕又动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好奇鄂邑喜欢的是谁吗?照卫长的描述,璀璨夺目,原谅我见识少,我只想到一个人。

——我也只想到一个人。

——不用怀疑,我们想的肯定是同一个人。

刘据:???

对,他怎么忘了这个。他也好奇来着。

刘据上前两步,与卫长并行:“长姐,二姐喜欢谁?”

卫长促狭一笑,打趣道:“你猜?”

刘据:……长姐,不带这么玩的。

他哼哧一声,想到卫长与鄂邑的对话,想到弹幕的言辞,犹豫道:“是表哥吗?”

卫长点头。

刘据张大眼睛,不敢置信:“我几乎天天跟表哥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卫长轻嗤一声,下意识扫诸邑一眼,见其面色如常,戳了戳刘据,不再言语。

刘据:???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可显然二人都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诸邑询问道:“长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卫长顿住,回望已经相距较远,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鄂邑住处,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广仲是昨日被抓,而与她有关的消息也是昨日便听闻。

“你那时应当就已回想到那些细节,察觉端倪了吧。已过去一日,为何没同父皇说明?”

“因为这是我的猜测,我虽觉十之八九,却不能完全笃定。一旦说出来,父王心中存了芥蒂,她日子必定十分艰难。”诸邑思忖了下,继续道,“我想先弄清楚,得到确切答案,再看阿弟的意思。”

刘据:……看他的意思?

卫长当即询问:“阿弟说说,你怎么看?”

刘据如何不知这个看法直接影响鄂邑的后半生,突然感觉压力巨大。

他想了想说:“如果可以,我不太想二姐受难。”

卫长挑眉:“你不怪她差点误伤你?”

“啊?”刘据懵逼半晌,回想起鄂邑说及他的言辞,这才反应过来卫长问的什么,摇头回答,“我没有怪她。

“若是她知道我日常爱往某处去,还将事情往某处引,即便不是针对我,也属于全然不顾我的死活,压根没想过是否会牵连到我,我自然生气。”

“可她不是。行事前,她必然想过无数可能。我们与广仲王充耳的交集很小。就算平日偶有一起踏春跑马,次数也不多。而且跑得不在一处。

“广仲若机灵,当出上林苑后动手,如此绝不会碰上我。便是他蠢笨,等不及过几日,直接在上林苑动作,也会选无人之地。我素来爱热闹,怎会往无人处去。

“更何况我平日身边总是侍卫成群,就算广仲选在人群里,又如何伤得了我?所以她设想的种种情况,预设的诸多‘意外’,大概都没有伤及我这一可能。

“那天之事纯属巧合。若说她有责任。我自己也有责任。是我非不许侍卫跟随,也是我非要去山顶。”

刘据耸肩,十分豁达。但他其实也明白,自己能够大度的关键在于他现在安然无恙。如果他真出事,保不齐想法就不同了。

但世上没有如果。所以他可以保有现今的想法,不去计较,不去迁怒。

卫长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那公平公正呢?当初柏山蒙冤,你可是极力主张公平公正的,怎么现在不主张了?”

刘据想了想,言道:“律例的公平公正并非对个人,而是对家国天下,对社会整体。”

卫长一愣,此话何意?

“长姐以为若此事发生在民间,二姐为平民,涉事之人也皆是平民,无贵族无皇室,二姐可会被治罪?”

卫长将大汉律例在心里过了一遍,言道:“不会。”

“对。不会。”刘据点头,“因为二姐所言虽然提及醉马草,但从未让广仲使用醉马草;提及婚事,也只是告知,没有任何明示或暗示的诱导言辞。

“她只是了解人性,清楚人性,并有效利用了广仲的人性。若换做旁人,那么这几句话也仅仅只是几句话而已,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所以她之所为,可做怀疑,可做揣测,却并不能成为判罪的证据。

“刑罚之严明应该建立在证据确凿之上。若人人可因言语入罪,此例大开,日后恐会有诸多诬告陷害,冤假错案之举。

“所以不入罪站在大局的角度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公正’。我是太子,我不应该只站受害者角度,我应该考虑得更深远更宏大。”

卫长本是随口一问,颇有打趣的意味,却不料他说出这么一段话来,着实让人惊讶。

“当然,这不代表二姐无错,也不代表不入罪便不能惩罚。只是父皇……”

刘据神色动了动,想到弹幕对父皇的评价,虽然很多都让他气得跳脚,但有一条他很赞同。

“父皇颇有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本就不喜二姐,广仲的供述已经让他的不喜又添了两分,若让他知道真相。他恐怕……”

刘据抿唇轻叹:“帝王厌恶摒弃的后果太严重了。二姐是有错,但我觉得罪不至此。或许因为终归是亲缘手足,我免不了心软,想给她一次机会。

“我们不是别人,是她的亲人啊。难道要因为一次过错,就舍弃这个亲人,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作为亲人,我们不应该先想办法去纠正她,帮助她改过吗?

“规劝引导也好,打骂教训也罢,可以惩可以罚,但不应该粗暴的直接扔掉,不要这个亲人吧。至于她犯下的罪,我们可以和她一起去承担,去弥补。

“这才是血脉相连亲人的做法。若我们尝试过纠正她教导她,她仍旧冥顽不灵,那时再大义灭亲也不迟。”

一番话让卫长诸邑同时陷入沉思。

卫长心绪复杂,深刻感受到刘据与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同,拍拍刘据的头:“鄂邑说得没错。你是个好弟弟。”

对她们是,对鄂邑也是。

是她们之幸,亦是鄂邑之幸。

“我当然是。不过……”刘据扬眉,眨眨眼,“就算都是亲人,也有轻重之分的。如今不过是因二姐针对的是广仲王充耳,若她针对的是你们。我才不给她机会呢。一点都不给。”

自己差点被误伤都可以轻易原谅,可涉及她们却不肯罢手。

卫长忽然又察觉到了他们的部分相同,心中一暖,眸中笑意点点,神色间透出几分思量,转头再次看向鄂邑宫室,继续说:“既然你们都不怪她,愿意护她。那我们便帮她一把。”

又低首询问刘据:“敢不敢把你这段话再同父皇说一遍?”

刘据:……啊?

********

殿内。

鄂邑仍旧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一墙之隔的侧殿,李姬望着通往内室的那扇门,怔怔出神。

卫长等人突然到访,来的时机不对,神色不对,更是将身边人全遣了出去,这等架势让李姬十分心慌。因此鄂邑让她走,她不放心离开,便悄悄退出去,与侍女一同呆在侧殿。

卫长的质问她听到了,鄂邑的委屈与不甘她也听到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儿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李姬神色愣愣,双目呆滞。

侍女有点担心,劝慰道:“主子莫伤心,公主那些话并非怪你。”

“我知道,可我宁愿她怪我,宁愿她把所有不满都推给我。至少……”李姬喉头哽咽,“至少这样她心里会好过一些,不必独自承受,独自压抑。我……

“确实是我对不起她。若她托生在皇后肚子里,或是王夫人肚子里,自有人为她筹谋,何需她铤而走险。”

李姬微微偏头,泪珠滑落。

即便不再年少,仍是美人,尤其那浑然天成的柔弱之态更添几分娇美。

“主子本也有无双美貌,不比皇后王夫人差,怎就不愿……”

侍女忍不住感叹,可话到一半,又觉不该置喙主子,闭了嘴。

李姬低下头:“当年与我一同被陛下看中的还有一位姐姐。她住在我隔壁,比我更得陛下欢心,那阵子很是风头无两。可不过三月,她就失足落水死了。”

李姬至今还记得她死时的模样,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她身子不自觉抖了抖。旁人不知,但她知道,那位姐姐怕水,从不会往水边去。

这不是失足,而是谋杀。可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直到现在她都不知到底是谁动的手。

她性子本就懦弱,此后越想越怕,尤其彼时她腹中已怀龙种,而后宫除卫子夫生了女儿外,无人育有龙嗣。她直接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众人看她的眼光似是要活吞了她。

她哪里敢冒头,小心翼翼,连门都不敢出,陛下也不敢见,什么都不敢做。

旁人欺她辱她,她都受着,唾面自干。靠着这份怯懦无能,谨小慎微平安诞下鄂邑,也恍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活命的办法。

那就是忍。因为足够忍让,旁人觉得她毫无威胁,瞧不起她,便也不会对她动手。

她就这样在这吃人的地方安安稳稳活下来,将鄂邑拉扯大。

“我以为我是在为她好,我真的以为我在为她好的。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她好,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李姬泪如雨下,身形不稳。

侍女扶住她:“主子,你对公主的心,公主是明白的。只是……只是公主想要的不一样。”

李姬嘴唇蠕动着,不知如何言语。

她忽然回想起以前。

有次鄂邑学做点心,第一回成功,欣喜若狂,说要送去给父皇尝。她听闻已有旁的夫人送了吃食,怕被对方知道,觉得自己故意与她争,便勒令不许。

后来鄂邑学骑马,很用心很努力,学了许久终于有模有样,又说下回去上林苑必骑给父皇看,给他一个惊喜。她听闻卫长也有这个念头,怕鄂邑会分走卫长的风光,再次不许。

更早一些,在鄂邑尚且年幼之时,也是张扬明媚的性子。旁人嘲讽欺辱她们总想打回去,是她一次次按住,一次次不许,一次次劝慰说教。

后来鄂邑变了,变得不再张扬,变得如她所愿,温柔娴静,安分守己。

以前李姬是欣慰的,可如今才知不是这样。

鄂邑……她的鄂邑……

“是啊,她不一样,她跟我不一样。是我不会教她,是我毁了她。若不是我,她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姬捂着胸口,心如刀绞,想到而今局势越发神魂不定,焦虑不安。

“倘若之前鄂邑还能辩解自己不知情乃无心,现在呢?卫长公主等人已知她早有预谋。她要怎么办!”

李姬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侍女扶住她:“主子别多想,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女,公主所为最多只能算疑点,没有证据,陛下也不会为一个王充耳将公主治罪。”

“廷尉判决才需要证据,陛下不需要,只看他信与不信。而且此事哪里只是一个王充耳,我是怕……”李姬摇头:“婚事是陛下定的。鄂邑做出此举,陛下会怎么想?”

侍女一愣,恍然明白过来,心跳猛地停顿一瞬。

陛下若不深思便罢,若想多一些,会不会觉得鄂邑是不满自己的决议,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深不深思,往不往这块去想,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李姬面色愁苦:“陛下确实不大会明面上治罪。可一旦陛下存了芥蒂,生出不喜,她还能好吗?

“无论宫里宫外,谁不是看陛下态度行事。若她被帝王厌弃,即便表面仍是公主,也已名存实亡。那时她……她要怎么办。”

李姬下意识起身,想要进入内室抱一抱鄂邑,却又恍然想到自己此时状态,在门口突然顿住:“不,我不能这样子进去,鄂邑会担心的。”

侍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提议道:“要不主子先回去休息。”

“是,我是要回去,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李姬努力止住眼泪,转身离去。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利用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感逼迫自己冷静。

不要慌,不能慌。不能一遇事就只知道慌。

鄂邑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命啊。她前面十几年已经很对不起鄂邑了,不能在这等最关键的时候还只是一味慌乱无错。

她得想办法,她得救鄂邑。

她总要为女儿做点什么。

*******

帝王殿。

刘彻面色冷沉:“鄂邑禁足不能来,便让你来吗?”

李姬跪于下首,心头一紧,下意识反驳:“不是的。陛下,妾身此来鄂邑不知,非是她的意思,是妾身自己来的。”

刘据神色淡漠:“朕说过她当日所言朕知道,让她回去呆着便是。你来作甚?”

李姬十分紧张,双手有些颤抖。

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推,将鄂邑摘出来,可面对如此严肃的帝王,心中十分忐忑,一时被刘彻威仪所摄,竟有些开不了口。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作为。

话是鄂邑说的,可如果鄂邑是被她蒙蔽,受她指使呢?

对帝王而言,鄂邑终归是他的女儿,与其是鄂邑,他会更希望是自己。

李姬咬牙,鼓起勇气道:“妾此来是想同陛下禀明。鄂邑当日与陛下所言句句属实,是妾……妾……”

话语刚要出口,外头小黄门便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卫长诸邑二位公主求见。”

刘彻注意力立刻转移,忙让人请进来。

刘据蹦蹦跳跳走在最前,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几根冰棍。

“父皇!”

刘彻面上的冷意瞬间融化,浮现出笑容:“这是又让庖人做了什么?”

“冰棍。用牛奶跟果汁混合,倒模子里,然后放冰窖冻两天就成这样的冰棍了。有牛奶的乳香还有果汁的清甜,尤其冰冰凉凉的,夏日吃,特别舒爽。”

刘彻看了眼仍旧用冰镇着恐化了的冰棍,睨他一眼:“就会这些东西,又贪凉了是吧?”

刘据哼唧:“才没有呢。我刚做好,都没尝就拿来给父皇了。”

刘彻轻笑。

刘据递给他一根,转头好似才发现李姬的存在一般,眨眨眼:“李姬也在啊,李姬要吃吗?”

李姬已被他们的到来吓得神魂聚散,唯恐他们是来揭发鄂邑的,哪里敢应,下意识摇头:“不,不用了。”

刘据也不强求:“李姬可是来找父皇说二姐之事?”

不待李姬回答,转头又问刘彻:“父皇,听说张汤已查明事情原委,此事全是广仲恶念之下出手,并无旁的隐情。那二姐那边是不是可以解她禁足了?”

“你想帮她说话?”

刘据并不避讳,直接点头。

刘彻轻嗤:“确实没有隐情,但不代表她无辜。据儿,朕不信你既能发现采芹的异常,会看不出鄂邑言语之蹊跷。”

“我知道。但就算其中确有二姐手笔,广仲仍是首罪。因为二姐话语只是陈述。陈述醉马草的用途,陈述自己与王充耳的婚事,没有任何诱导之词。这点张汤审讯过广仲,也查证过当日在场之人,都可佐证。”

确实如此。刘彻并不否认,但也没有接刘据的话,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态度不明。

“所以不论二姐如何,广仲确实罪大恶极。”说到此,刘据面露嫌恶,“如今是他失败了,想尽办法脱身,因此不惜咬出二姐。但若他的谋划成功了呢?是不是现在已经高高兴兴让修成君来向父皇请求赐婚了?”

说完拉住刘彻的胳膊,义愤填膺:“父皇可知,广仲之前还肖想过三姐,同三姐献殷勤呢。”

刘据咬牙切齿,刘彻脸色也瞬间垮下来,看向诸邑:“他接近过你?”

诸邑点头:“是。”

刘彻蹙眉:“怎不见你提?”

诸邑轻笑:“不是什么大事,也配拿来让父皇烦心?女儿不理他便是了。他又不敢把女儿怎么样,何须在意。”

不在意跟有没有这回事是不一样的。刘彻神色冷沉。

刘据接着说:“何止广仲,王充耳也不遑多让。不说三姐,若不是知道长姐早与曹襄表哥有默契,王充耳怕是还想试一试长姐呢。一个两个全是癞蛤蟆,偏都想吃天鹅肉。长得挺丑,想得挺美。呵。”

刘彻看向诸邑卫长。

诸邑点头。卫长轻叹:“王家手握太后遗愿,但太后遗愿只有一次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让利益最大化。”

如何才能让利益最大化?鄂邑生母身份低微就算了,还不受宠,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出。

而皇后嫡出中又有高低之分。不管是封邑还是帝王宠爱,卫长都是独一份。若能娶到卫长,王家便可重临太后在世时风光最巅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王家虽然“心大”,却还没有失心疯,所以他只敢想一想,小心翼翼做一二试探,察觉到曹襄与平阳的举动,知道自己比不过,立刻退场。

即便如此,他们曾有过心思,也很让刘彻恼怒,脸色黑沉如水。他也是看不上王充耳的。但为了太后遗愿,他不介意舍弃鄂邑。可这不代表他愿意舍弃诸邑跟卫长。

王家,王充耳,简直好大的胆子!

不过他眼珠一转,收敛怒意,看向刘据,眉宇讥讽:“为鄂邑,你倒是有心了。”

刘据如何不知他此话的意思,立时挺直腰杆:“我承认我想帮二姐,但不论广仲还是王充耳,我所说绝对句句属实,绝无虚言。父皇不信可以去查。随便查。”

信誓旦旦,只差指天发誓了。

诸邑卫长也道:“不敢欺骗父皇,确实为真。”

刘彻轻嗤,他当然知道为真。不说这几个孩子敢不敢随意欺骗君父,只说这种谎言一戳就破,三人都不傻,怎会干如此蠢事。

但他们此前不在意没有提,如今来提,也确实是在借此为鄂邑说话。不过显然三人将心思直接摆在明面上,没想瞒他。

所以刘彻虽出言刺了一句,却并未恼怒生气。

他轻叹:“据儿,你可还记得疯马差点冲撞到你?”

“我记得。父皇,此事为意外,二姐并无害我之心。若我确实因此受损,我自然会怪她怒她,甚至对她出手,都不为过。

“但我安然无恙。这其中即便有二姐设局,局也不是针对我。如此,我仍旧怪她怒她,甚至对她出手,那么其他兄弟姐妹呢?”

其他兄弟姐妹?这跟其他兄弟姐妹有何关系?

刘彻愣住,卫长诸邑也有些懵。

刘据继续:“父皇正值壮年,我虽如今兄弟姐妹少,不代表日后会少。若我是这样的性子,睚眦必报,日后兄弟姐妹要如何与我相处?

“他们会不会战战兢兢,担心偶然做出某件事,本与我不相干,却因为我突然闯入,差点累及我,即便我无损伤,也会遭殃?

“但是‘本与我不相干,我突然闯入’之事,他们如何料想得到,又如何能规避呢?到时他们对我会是怎样的态度。会敬会怕,但绝不会有悌有爱。

“父皇,你当真希望我是这样的性子吗?这真的是父皇愿意看到的吗?”

刘据抬眸,直视刘彻:“这般性子的人,能做一国储君吗?我对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会因一点点并未达成的牵累而怨怪,介怀于心,毫无度量。朝臣呢,百姓呢?我对他们岂非更甚?这样的太子,会是我汉室之幸吗?”

刘彻坐直身子,被这番话惊住了。

他此前只看到鄂邑差点伤了刘据,刘据竟还为鄂邑说话,觉得这孩子未免太良善了点。如今才知刘据是对的。

他若只是普通皇子便罢,但他不是,他是太子。太子该有太子的气度与风范。

太子心量狭小,于国不利,于家而言,除与他同胞的以外,宫中其他皇子皇女恐怕少有善终了。

刘彻心头震颤。是他一叶障目,倒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清楚。

而卫长诸邑则更为诧异,心跳都停滞了一瞬,两人互看一眼,皆是双唇紧抿,瞳孔猛缩。

此前刘据说不怪鄂邑,她们都没多想,只当阿弟素来和善,对侍女们都好,更何况姐妹。却不知私底下他竟思量了这么多。

试想一下,若阿弟今日对鄂邑怨怪介怀,甚至出手治罪。即便目前父皇心里眼里全是阿弟,完全看不上鄂邑,所以不觉得如何。他日呢?

他日若碰上的不是鄂邑,而是刘闳,或其他父皇在意的人,会怎么想?会否再翻出今日之事,觉得阿弟狠辣?

卫长诸邑脸色瞬间一白,纷纷看向刘彻。见其面上掩饰不住的惊叹与欣喜,心神才缓缓放松下来。

刘据认真道:“父皇,我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成这样的人。”

刘彻点头,忍不住伸手将他拉到身旁,慈爱地抚摸他的头:“是朕想岔了,你是对的。”

刘据嘴角上扬:“那父皇可否答应不要太为难二姐。”

刘彻动作微顿:?

你这么又说到这上头来了。

“父皇,我知道她并非无错。但她终归是我的阿姊,我的亲人。”

刘据再次开口,并适时将之前与姐姐们说过的亲人犯错之论复述了一遍。

一次犯错,舍弃,教导,改过……

这些字词钻入刘彻耳膜,虽并不完全赞同,却再一次感受到刘据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

“父皇,我不是要你全然放过二姐,不做惩处。有错就该罚。若不罚,她岂会接受教训,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么日后是否还敢再犯?

“我想求的是,对于亲人,望父皇多给予两分耐心。惩处过,责罚过,她若改了。我们就将此事揭过,不要存于心里,始终芥蒂,好吗?”

其实他还想说,鄂邑也是父皇的女儿,但父皇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弹幕说过,子女犯错,不称职的父母亦有过。甚至有些父母的过错占大头。他觉得父皇就是那个“大头”。

这件事鄂邑有过,父皇就没有吗?不仅有,还很大。

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尤其就算父皇确实对不起鄂邑,却没有对不起他。他一直是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里偏爱的存在。

若说父皇对子女的宠爱有十分,他一个人算是独占其六。长姐三姐四姐与刘闳共分其四,鄂邑是完全没有的。

所以哪怕旁人都能置喙父皇,唯独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白眼狼当不得。

于是刘据聪明地选择只说能说的,对鄂邑,只要不触及自己利益,能帮就帮吧。就当是换种方式替父皇尽点责任吧。

“父皇!”

刘据拉着刘彻胳膊,眼睛眨巴眨巴,满是恳求。

刘彻轻笑:“答应你便是。”

刘据跳起来保住他:“父皇最好了,父皇万岁。”

刘彻忍俊不禁。想到他今日种种言辞,心中触动甚深。

有此等太子,是他之幸,是大汉之幸,亦是宫中所有皇子皇女之幸。

若其他人不生异心,往后他的子嗣都可避免兄弟阋墙的局面,手足齐心,大汉可兴矣。

旁边被忽视的李姬:……!!!

这……这是什么发展?解……解决了,事情这是已经解决了吧?这就解决了?

及至与刘据等人先后告退出来,李姬仍没回过神,宛如在梦中。

待距离刘彻宫殿有些远了,卫长上前两步,靠近她道:“若今日我们没有及时赶来,李姬是否打算将罪责揽于自身?”

“我……我……”

被说中心思,李姬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卫长也知她的性子,直言关键:“先不说父皇会不会信你的说辞。便说鄂邑。若你当真因她获罪,被父皇惩治,让她如何自处?她往后余生恐怕都要在自责内疚中度过。你忍心见她如此吗?”

李姬身子一晃,这点是她未曾考虑到的。

卫长一叹,微笑说:“好在我们赶得及时,如今没事了。回去吧。你过来的消息我们能知,鄂邑自然也能知。她此刻还不知如何心急呢,别让她担心你。”

李姬连连道:“是,我……我这就回去。”

刘据看看卫长,又看一眼匆匆离开的李姬背影,神色狐疑。

怎么感觉长姐有点不太对劲呢?

是他的错觉吗?

*******

鄂邑住处。

李姬赶回来时,鄂邑正心急如焚往外跑,连所谓禁足的令旨都顾不得了。出门瞧见李姬,就冲上前抱住她:“阿母,阿母!”

“鄂邑别怕,阿母没事,阿母好着呢。”

鄂邑哭道:“阿母别犯傻。事是我做的,怎能让你来扛。我……我这就去跟父皇坦白,我去认罪。”

说着就要走,李姬赶紧拉住:“放心,阿母没事。阿母没说,阿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公主与太子就半路来了。”

鄂邑愣住。

李姬说明原委,鄂邑更愣了:“是……是长姐三妹与太子帮我?亲人……太子他竟然这般帮我。我……我却差点害了他。我……”

鄂邑嗫嚅着,心头五味杂陈。

她活了十几年,从前许多次遇事,即便不是她的错,最后也都会成为她的错。发难之人会讥讽她,嘲笑她。阿母也会哭哭啼啼,问她为什么要逞强,然后让她不要得罪人。

她所能做的唯有隐忍,得到的全是委屈。

这回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母那么懦弱一个人,为了她也可以鼓起勇气去主动面见父皇,甚至不惜豁出命去。

而她以为平日里感情一般的姐妹与太子,竟然也都愿意原谅她,理解她,帮助她。

鄂邑鼻子一酸,双眼泛红。

李姬却很高兴:“鄂邑,阿母虽然不是很聪明,却也看得出来,陛下把太子那些话听进去了,也当场答应了。如此就算有什么惩处,惩处过后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们害怕的从来不是惩处,而是帝王此生的厌弃。

只要帝王不厌弃,惩处又何妨。谁家子女犯错没被父母责罚过。

“鄂邑,今日多亏了公主与太子。这份情我们得记着,日后即便没有机会回报,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

“我知道,阿母,我知道的。”

鄂邑低头,越发羞愧,落下泪来。

及至将李姬送回去,刘彻解除禁足的指令就来了,随即卫长身边的侍女到来。

侍女上前见礼,捧出两卷竹简:“二公主,这是我家公主与太子一起搜罗来的,特命婢子送于二公主。我家公主说,是否要用,如何使用,全凭二公主自己决定。”

说完躬身告退。

鄂邑狐疑着缓缓将竹简打开,顿时呆在当场。

长姐与太子所为,哪里仅仅是帮她求情说话。他们竟还……竟还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鄂邑脸颊羞红,更觉愧疚。

鄂邑终于知道,卫长当日说除了让王充耳死,还有别的办法是何意;也知道了,她所谓的阴谋阳谋又是何意。

她所行之事为阴谋,卫长所给的方案是阳谋。阴谋只能在黑暗中去踽踽前行;阳谋却可以走在阳光下,即便同样留下痕迹,他人知晓,也不能置喙她半个字。

她从来都知长姐优秀,知道自己与其有差距。这两三年她羡慕着长姐,仰望着长姐,不断追赶,可如今才知,即便跑马狩猎等事都勉强赶上了,但有些东西,她们仍旧相差甚远。

她不如长姐多矣。

明知她曾有隐秘的嫉妒之心,明知因她之故差点误伤太子,长姐不怒不恼不予追究,还伸出援手,助她至此,叫她情何以堪。

对比之下,当日她声声质问长姐,信誓旦旦言说自己只是不想嫁给王充耳,没有错的话是如此浅薄,更是如此可笑。

她哪点配与长姐相比?阿母说得对。她比不得,是真的比不得啊。

鄂邑羞愧万分,眼眶一热,泪水滑落下来。片刻后,她抬手拭去泪痕,重新振作起来。

长姐带着三妹太子前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点醒她的。长姐已经做到这一步,她怎能沉溺于自愧之情,辜负长姐一片苦心?

鄂邑翻看着竹简,认真审阅着思量着。将卫长当日所言,一字一句反复琢磨。

长姐既说这东西随她用不用,怎么用。那她就不能轻忽,当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长姐说不用,必有不需要用的理由;说如何用,当也有不只一种用法。

第50章

次日,鄂邑禁足令得以解除,第一时间来寻刘据三人,见面便行跪拜大礼,神色认真,十分郑重。

首先是对刘据。

“太子,对于因我私心差点误伤你让你受惊一事,我深感歉意。当日……当日我虽承认了罪状,也认了对你的过错,但一直未同你正式道歉。今日特来赔罪。”

鄂邑拜下去。

刘据摆手:“我与父皇所言皆是我心里话,李姬听到了的。我没受伤,也未受惊,没有怪你。”

“我知道。但太子不怪是太子大度,不是我无错。”

鄂邑双手微蜷。她明白的,太子所做并非只是“不怪”。若只是“不怪”,袖手旁观就是,他不必冒着可能被刘彻训斥的风险帮她求情,甚至为他搜集信息。

她再朝向卫长,又一次跪拜行礼。

“长姐当日言语,让鄂邑茅塞顿开,受益良多。鄂邑一定会仔细思量,自省自身。多谢长姐指点。”

鄂邑又朝向诸邑:“三妹明明早就察觉我身上的端倪,却没有第一时间揭发,而选择先向我求证,再同父皇说情。多谢三妹。”

最后鄂邑深吸口气,对着三人再败:“多谢太子,长姐,三妹。”

卫长与诸邑互视一眼,又同时看向刘据。刘据自然会意,上前将她扶起来:“二姐,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应该的。不必这般郑重。”

鄂邑笑笑不语。世上哪有这么多应该。

这些事于太子等人而言,或许不大,可称举手之劳;但于她来说,却是救她于水火。否则以父皇的行事以及平日对她的态度,她此生都落不着好了。让她怎能不郑重。

但有些话不必句句宣之于口,她自己知道,心里清楚就好。

卫长问道:“送你的东西可看过了。”

“都看过了。”

卫长又道:“慢慢想,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当由你自己想清楚。不用急。”

鄂邑点头:“是。”

刘据满眼迷惑,什么东西?

然而卫长鄂邑说话,没给他插嘴的机会。说完,鄂邑便福身告辞。

刘据看向卫长:“什么东西啊?”

“现今用不上。等她决定用上的时候再告诉你。”

刘据:……呦,又打哑谜。老当他是小孩子,总来这一套。呵呵,不说就不说。当谁稀罕呢。哼。

卫长瞧见他这孩子气模样,忍俊不禁,挪开眼当没瞧见,望向鄂邑离开的背影感叹:“目前看,她虽然走歪了些,还不太坏,即便不是什么纯正好人,也非忘恩负义之徒。

“观她此次行事,别的不论,至少手段谋算是有的,若从小得以好好教导,也当有所作为。但盼现在开始,还不算晚。”

接着蹙眉:“倒是李姬误了她,差点将她给养废了。”

这句语气中颇有几分迁怒的意味,想了想又转口加了句肯定:“不过李姬教给她的也不算全是坏处。至少知恩报恩这点是好的。阿弟,你现今算是收服了她大半。”

刘据抿唇,看向卫长诸邑:“所以刚刚两位阿姐不动,是故意等着我出面,让二姐更记我两分情谊吗?”

“最良善大度的人,出力最多的人是你,说出最让她触动之言的人也是你。”卫长语气理所当然,“阿弟,若不是你,我与三妹最多是不落井下石,未必会助她。

“所以她确实最该记你之恩,感激于你。方才那些跪拜大礼,我与三妹或许受之有愧。但对你来说,就是她再来几个,也受得起。”

刘据恍然:“所以长姐是故意让人盯着,瞅准李姬去找父皇的时机赶过去。如此既当场解救李姬,再添一笔恩情;

“又当着李姬的面说情,字字句句也会传入李姬二姐耳中,比事后让她们旁听得知更为深刻。”

做了好事就该让当事人知道,这点刘据懂。他也不是什么默默帮助不留名的人。

所以很快接受,不再纠结。

只是在他离开后,诸邑并没有走,轻声询问卫长:“长姐的意图并不单单只是阿弟说得那些吧。是否还想看看二姐得知后会是何等反应?”

卫长不言,没反驳,就是默认的意思。

“她今日表现,在长姐看来,是否算初步过关了?”

说的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在这个问题上,答案很明确。是的。

诸邑轻叹:“长姐,你所谋之事,阿弟不知,我却能猜到几分。未必可行。”

这点卫长也明白。

“但我总要试一试。诸邑,阿弟不是普通太子。他能力太大,本事太强,是优势,也是隐患。”

诸邑蹙眉:“长姐是怕日后阿弟功绩过高,民心过望,会与父皇生隙?”

“我知道父皇现今待我很好,待阿弟更好。我不应该这么想父皇。”卫长苦笑,“但帝王心思最难揣测。

“阿弟目前年岁尚小,功劳再多,也还未正式步入朝堂,不会威胁皇权,父皇自然只觉得阿弟哪哪都好。

“但是等阿弟长大,旁听朝政,协理国事,一步步接触权柄。这样有诸多功绩傍身,臣子信服,民心所望的太子,他真的不会忌惮,能够容忍,洒脱放权吗?”

诸邑哑然。这个真不好说。

卫长接着道:“阿弟年幼,许多事想不到,可我们不能不替他想。虽则有舅舅与表哥在,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但世事难料,我们不能不以防万一。还需再给他寻一条退路。

“这条退路可以一辈子用不上,却不可以没有。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汉国界内皆在父皇掌控,我们逃不过。我只能将目光放在大汉以外。”

她笑着握住诸邑的手:“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并不一定行得通,但总要试试。如果试了不成,我自然会放弃,再想别的出路。若不试就放弃,诸邑,我做不到。”

诸邑张张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点头应下。

********

修成君住所。

广云刚从外面走进来,就被修成君拽住:“怎么样,打听到什么?”

广云面色十分难看,颓败摇头。

修成君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广仲保不住了。

她身子摇晃,咬牙切齿:“鄂邑呢?”

广云惨然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女儿刚刚让人去打听了。鄂邑前两天一直未曾露面,虽然没传出具体因为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与阿弟之事有关。

“陛下不让她出现,定是有疑心且不喜的。可今日她出来了。而且前两日,李姬还神魂不定,面容愁苦呢。今日神色明显轻快许多,仿佛重负尽去。”

这说明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

皇帝或许不会再追究鄂邑,此事她彻底脱身了。

而她脱身,也就代表广仲必死。

修成君嘴巴微张:“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广云唇角苦涩。

母亲一直抱着希望,想借鄂邑言辞间的端倪推脱罪过,解救阿弟。可她知道那两句话代表不了什么。即便将鄂邑拉下水,阿弟仍旧是出手谋害之人,罪责难逃,所谓“解救”希望渺茫。

可她不忍心打破阿母的幻想。而且再怎么说那终归是她亲弟,就算明知这点,她还是忍不住会期盼。期盼会有一丝奇迹。

然而如今没有了,奇迹没有了,生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阿弟必死无疑。

修成君颓唐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广云偏过头,泪水横流,悲痛欲绝。

是她看错了鄂邑,一眼瞧错,步步错。

早知如此,早知鄂邑是此等心性,这般狠辣,不便掌控,她怎会让阿弟凑上前去。她便是将阿弟腿打断,也会让其对鄂邑躲得远远的。

可惜世间难买早知道。

本以为是朵温顺的娇花,怎料竟比荆棘还要刺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她们万劫不复。

广云闭上眼。

是她错了,她不该起这等心思想谋划娶公主,是她害了阿弟!

“凭什么!凭什么我儿为她深陷牢狱,性命不保,她反倒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明明该死的人是她,不是我的仲儿。仲儿只是被她利用。”

修成君歇斯底里,全然不能接受。

广云苦心劝慰:“阿母,说到底事情是阿弟做的。公主即便有利用之心,也是阿弟自己凑上去。

“最重要是,公主没有挑拨引诱之言,那几句话只能算是陈述告知。更何况她是公主,是天子之女。

“皇家之人我们如何比得了。”

可是修成君正在情绪上,对于这些,完全听不进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瘫坐在地,崩溃大哭:“我儿……我儿是为她杀人。她不但是蛇蝎,还是祸水。若不是她,仲儿怎会走到这一步。

“她害了我的仲儿。她才是罪魁祸首,才最该死。为什么要死的不是她,而是仲儿。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就算要活一个,也该她死,我的仲儿活。

“而不是……不是如今这般。我不服,我不服。”

说着就疯魔一般往外面冲。广云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将她拉回来:“阿母,你想做什么。”

“我去见陛下,我去同他说。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太后会善待我,善待你和仲儿的。凭什么他能饶过鄂邑,就不能饶过我的仲儿。我去求他,怎么求都行,只要他能留仲儿一命。”

广云死死按住她:“阿母,你是失心疯了吗?你清醒一点。这种话岂能随随便便出口。阿弟与公主怎能一样。

“而且就算你抬出太后又如何。此事是阿弟犯事在先。若他害的是无关紧要之人,或许你确实能够用太后的情分救他出来。但他害的是王充耳。

“你有太后这面旗,王家就没有吗?王家身为受害者,尚有资格去要一个公道。我们呢?你这般去,只会惹陛下生厌。”

修成君拼命挣扎:“仲儿都要死了,我还管它什么生厌。阿云,那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你想想办法,你平日最有主意,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阿母,但凡有办法,我怎会不出手。可是没办法,没办法的。如今局面,根本无解。”

修成君眼中希冀之光一点点泯灭,面如死灰。

其实情形如何她又怎会不知呢,只是实在没办法接受罢了。

“阿母,认命吧。阿弟去了,你还有我。”

“不,我不认命。我不能认命。就算……”修成君咬牙,“就算救不出你阿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害她之人逍遥。”

见她面色不对,广云心头大跳:“阿母,你想作甚。那是公主,你千万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出手去暗害公主。”

修成君眸光森冷。如果可以她倒是想,最好让鄂邑给仲儿陪葬。反正仲儿那么喜欢她。若仲儿没有活路,让鄂邑去地下做伴也算成全仲儿一片痴心。

但她明白这条路走不通,她没办法去暗害公主。不过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

********

王家。

盖侯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盖侯王信:“你说什么,你要上书自请解除婚约,你怎么想的。充耳如今这副模样,你此举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吗!你是当真半点不为充耳考虑!”

王信轻叹:“夫人,我是一家之主,要为充耳考虑,也得为家族考虑。”

家族?夫人嘴角轻撇,鼻尖冷嗤。

她如何会不懂王信此言何意呢。

他们王家想娶公主,是为了什么?

太后故去,王田两家日渐衰落,与天子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他们想凭太后遗愿,借尚公主加强与皇家的联系,也想借公主的身份为王家谋划。

但充耳经此大难可以说已经废了。婚事照旧,王家能留鄂邑几年?数年后,充耳故去,没了这曾关联,鄂邑不论选择寡居还是再嫁,都再与王家无关。

加之充耳子嗣有碍,鄂邑与他甚至不会有孩子。既留不住皇家公主,又无流淌自身与皇家双重血脉的子嗣,这门婚事对王家的助力也是微乎其微,与王家想要的效果更是天差地别。

而只需反过来,王家借由充耳身体之由,言说充耳如今的情况不便再尚公主,未免耽误了公主,特上书请罪,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反倒更显出臣子忠君之态。

这么做结果无非只有两种。其一,陛下不允,只做安抚,婚事依旧,情形与不上书没差别,王家无任何损失。

其二,陛下应允,婚事解除。作为此案受害方,王信又这般知情识趣,父皇总要顾念几分,在别的方面给予适当补偿。

无论哪种,王家都不亏。更重要是,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还在。王家还能谈以后。即便现今没有合适的人选,焉知日后也没有?

可那跟她的充耳有什么关系。所有考量都是为王家打算,不是为她的充耳。

盖侯夫人咬牙切齿:“你倒真是王家的好家主。若我猜得不错,这里面还有田家手笔吧。田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如今是田家没有合适人选,若日后再挑,田家也就有了机会。田家能不心动?

这点王信自然也明白,但还是决定这样做。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毕竟婚事未必会落在田家,或许仍旧在王家呢。他又不是死的,不会去争取。

夫人垂眸,突然落泪:“你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但可曾考虑充耳。充耳遭此大难,本就心情不佳,难以接受。你再把原本属于他的婚事拿走,你让他怎么办,你是想逼他去死吗!”

王信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你这话就过了。充耳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怎会不为他考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仔细想想,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因鄂邑公主而起。

“陛下虽然没有将事情摊开,但案情发展如何,我们时刻关注着,怎会看不出蹊跷?

“你可曾想过,公主若真是有意为之,代表什么?代表她不愿嫁给充耳。如此,若我们仍旧执意让她嫁过来,她会好好待充耳吗?

“她是公主,就算做出点什么,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我们又能奈她何?你莫非觉得如此对充耳当真是幸事?”

盖侯夫人哑然,却又更觉气愤:“我平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个鄂邑竟有这么大的气性。她当自己是皇后嫡出吗!

“一个不受宠的皇女,生母也低贱,连个正经位分都没有,凭什么瞧不上我们充耳。

“我们还没嫌弃她呢,她竟然还嫌弃上我们了。行,我倒要看看,似她这样的处境,婚事解除,没了我王家,没了充耳,她能嫁到什么样的长安才俊!”

王信摇头冷笑:“长安才俊?呵,我怎会让她有机会再挑长安才俊。婚事可以解,此事却不能作罢。

“充耳的仇,遭受的罪,我得给他讨回来。她是公主,我没法打杀,但我也不是泥捏的。”

上书什么,王信没说,但结合前阵子朝堂发生之事,其夫人隐约猜到几分,嘴角勾起,心绪终于平复了几分。

呵,她突然有些好奇了。当鄂邑知道自己千方百计撇开充耳,只得来这么个下场,会是何等表情。

********

没两日,刘据就听到风声,朝堂有人提议在西域中择选国力强盛之邦,取代大月氏,和亲联盟,共抗匈奴。

“和亲?”刘据有些懵,“怎会突然提及和亲。父皇登基以来,从未有和亲之举。”

霍去病摇头:“不算突然。这事前几日陛下言及打算收复河西后,让张骞再使西域时,就有人提过。

“当年陛下令张骞出使西域,最大的目的就是寻访大月氏,与大月氏联盟,一起对抗匈奴。我们与匈奴是死敌没错,大月氏也是。敌人的敌人就能成为盟友。

“可惜时过境迁,大月氏早就被匈奴大败,向西迁移,而今居住之地离匈奴较远,生活尚算安稳,雄心尽去,已不愿卷土重来,再起干戈。

“但除了大月氏,西域还有诸多国邦在。大月氏不行,不代表其他国邦都不行。乌孙所在乃连通东西草原之要塞,不论对匈奴还是对我大汉,皆属面向西域的战略要地。

“尤其乌孙国力不小,控弦数万,乌孙昆弥还一直在吞并周边小邑,扩大实力。所以主张之人认为可以将大月氏换成乌孙。

“而和亲是联盟方式中最便利的一种。”

语气中略有几分不屑与讥讽。对于主战派的将领来说,是难以赞同和亲的。这点刘据心中了然,但有一点颇为不解:“我听说乌孙现任昆弥猎骄靡是匈奴抚养长大。”

“是又如何?”霍去病哂笑,“猎骄靡野心不小。能在短短三十年间复国,并让乌孙逐渐取代原本大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前期或许是因有匈奴相助,但后期便多是因他自身的能力。

“他这样的人物,岂会甘愿一辈子屈服于匈奴之下,受匈奴控制?这些年他对匈奴也不完全臣服,时常阳奉阴违,只是没把心思摆在台面上撕破脸而已。

“博望侯在乌孙之时,猎骄靡待他如贵宾,客气有礼。二人交谈中,猎骄靡曾多次询问大汉局势与国力。

“博望侯离别之际,他亲手送上厚礼,并让其转达自己对陛下的问候。”

刘据懂了:“他这是在试探。无法以本国之力对抗匈奴,便想要寻求大汉的帮助。他询问博望侯那些话,就是想知道大汉是否有此实力,又是否有与他合作的意愿。”

霍去病点头:“不错。但如今河西未复,张骞出使西域都不知何时能成行,此事言之过早。所以即便提议,也只是三三两两,陛下没表态,也就暂且搁置了。

“现在又重新翻出来,还多出好几份上书。上书之人大多与盖侯王信交好,尤其最近修成君为了广仲到处送礼,跟疯魔了似的。要说这里头没有他们的手笔,谁信呢。

“虽说目前还未提及选谁和亲,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冲着鄂邑去的。这是觉得自家孩子吃了亏被摆了一道,而鄂邑却毫发无损,认为处置不公,心里不舒服,想要报复呢。”

“不公?”刘据蹙眉,“旁人若言不公也就罢了,广仲与王充耳也配?

“早年他们俩强占民田,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惹出多少混账事。不都是仗着权贵身份与太后脸面摆平。真要论公正,他们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凭什么他们伤害别人的时候无视公正,轮到别人伤害他们时,就说不公?更何况,案情虽已查明,但处置未下,他们怎么断定二姐是毫发无损?”

说完,刘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顿,神色莫名:“这事不对劲。”

霍去病轻嗤:“有什么不对劲的。早些年太后康健,田蚡还担任丞相之职。田王两家如日中天,修成君也是风光无限。他们行事嚣张着呢。

“后来田蚡死了,太后没了,他们才收敛了些,但也仅仅只是略微收敛了一些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一旦涉及子嗣利益,击中他们最在意的东西,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不过这回田家竟然没掺和,但也意外。大概因涉事的是广仲与王充耳,没他田家的人,不想跟着蹚浑水吧。”

刘据摇头:“我不是说他们不对劲。”

霍去病不解:“那你说什么?”

刘据突然站起来往外冲,霍去病莫名其妙:“你去哪?”

“我有事,你别管。”

霍去病:……当我想管你吗。

呵,小孩子就是思维跳跃,想一出是一出。爱咋咋地。

出了门,刘据停下来,将丰禾叫过来:“你去一趟二姐那边,若她要去寻父皇,一定拦住。告诉她,和亲之事我会解决,务必让她不要动。”

丰禾不明所以,却还是恭敬应诺,依言照办。

********

鄂邑住处。

李姬没高兴几天,又愁苦起来,握着鄂邑的手开始落泪:“怎么会这样。明明没事了,明明都解决了,怎么会……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王充耳呢。”

她这头六神无主,鄂邑却表现得很淡定:“阿母,在我看来,和亲没什么不好。”

李姬愣住,差点以为鄂邑被吓傻了,不然怎么会说如此胡话。

鄂邑言道:“阿母,我不是你。我不想只求康健安稳,我想要腾飞,想要干出一番自己的业绩。但我不受父皇重视,地位权势不及长姐三妹。在长安,我诸多受限,难有作为。

“相反,西域看似艰辛,却是我最佳的出路。我此去,绝不会做和亲的摆设。我会想办法改换乌孙天地。

“长姐说得对,我若能有一番作为,必将成为和亲史上第一人,青史留名。”

最后四个字说出,鄂邑心头跳动得十分猛烈。

“而且若我主动请缨,得到父皇赞赏,便能快速获得父皇关注与重视。有我大义之举,此行不论成败,都可惠泽于你。阿母能顺势获得位分,往后在宫中也会好过许多。”

李姬连连摇头:“我不要什么惠泽,什么位分。我都不要。我只求你好好的。”

鄂邑轻叹:“那阿母觉得,我若不和亲,当如何?依照先前赐婚嫁给王充耳?事情闹成这样,旁人不知,王家不会对我不起疑,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和亲上书之举。

“即便我是公主,他们不能将我如何,却也有办法恶心我。我若嫁过去,日子会好吗?尤其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可是现在……”李姬嗫嚅着,“现在王家已经自请解除婚事了。”

“阿母,你当王家为何自请解除婚事?因为王信要为王家谋划,这是其一。其二,只有我与王充耳的婚事解除了,才能顺理成章谋划让我去和亲啊。”

李姬喃喃着:“但是……但是……”

“但是总归他上书了,对吗?可父皇暂未批准,按下不表。就算父皇批了又如何。没了王充耳,阿母想让我嫁给谁。”

“谁都可以,只要不去和亲。”

这个答案鄂邑并不意外,却仍旧不是她想要的。

她心中曾有个朗月青松般的存在。之前她心心念念与王充耳解除婚约,非是觉得没了王充耳,她就能与对方喜结连理。而是这般一来,她至少拥有了可能的机会。

她并非不明白这个可能十分渺茫,实现的几率微乎其微。

可先前她想着总要试一试,为自己争取一回。否则她怎能甘心?

现在她不这么想了。长姐一席话让她茅塞顿开,明白了很多东西。

就算成功又怎样?就算借助他的光芒被众人看到又如何!

接下来呢?她难道求的仅仅只是一份情爱吗?不是的。从来不是。她也想拥有更大的作为。那么嫁给他之后她的前路在哪里,她该往何处去?鄂邑很迷茫,她不知道。

更何况,那么优秀的长姐尚不能让他动心,如此晦暗的自己又怎配与他并肩?

他是璀璨的空中星,明亮的天上月,不该被她沾染上尘埃。所以仍旧让他去做他的星月吧。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母,我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我不想困于长安,放手让我自己选择一次吧,好吗?”

鄂邑看着她,眼带希冀。

李姬哑然,想到她此前的宣泄之言,千万劝阻卡在喉头,竟一句也无法说出口。

鄂邑抱住她:“阿母别怕,我会好好的。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好好的。”

李姬泣不成声。

鄂邑好一通安抚,见她终于情绪平稳了先,才站起身走出去,准备前往面圣。

谁知一出门就遇上丰禾,硬生生被挡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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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据寻到卫长时,卫长正与诸邑在一起,将侍女们都遣出去,刘据开门见山:“长姐,和亲之事是不是你谋划的,你是不是想让二姐去西域和亲?”

卫长怔愣,叹息一声,知道阿弟聪慧,却仍是意外他竟聪慧至此,见瞒不过,干脆认下:“是。”

“所以当日对二姐说那些话,你是故意的,提匈奴与西域也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在她心里埋颗种子,挑起她的念头,对吗?”

卫长点头:“不错。但我有私心不假,那些话也确实是我心中所想,肺腑之言。我是帝王爱女,不可能去。

“古往今来,和亲之人可以是权贵之女,可以是宗室之女,甚至可以是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却不会是帝王嫡出爱女。

“若令帝王嫡出爱女和亲,会显得我汉室朝廷无能,也是对父皇的侮辱。所以我即便想,也不能为。在这方面,鄂邑不受宠反而更合适。”

刘据蹙眉:“那田王两家跟修成君的手笔呢?”

卫长摇头:“这点与我无关。按我的计划,鄂邑是有野心有抱负之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是真。但即便对表哥有旖旎心思,想嫁给表哥,也不单纯因为喜欢。

“她是想借表哥的光环再谋其他。可是如何谋,往哪方面谋,她尚未找到方向,这条路的前方是混沌的。而我现在给她指出了一条更清晰的道途,她不会不心动。

“和亲二字已经成为她的考量,过几天我再找机会让她知道前阵子朝堂曾议论过的和亲乌孙之事,她大概率会有所动作,主动去同父皇请缨。

“我没想到,王信跟修成君也想到这上头,还直接用此做筏子,闹到朝堂上去,以此报复皇家公主。只能说,太后在世时,将他们惯得太厉害了。”

天子犯法从来不与庶民同罪,公主亦然。王充耳与广仲自己都一屁股烂账,王信跟修成君哪来的勇气这么做?

对此,刘据懒得评价,田王之举非长姐推手,他松了口气,又问:“长姐,为什么?”

卫长轻叹不语。

诸邑解释道:“因为此事于国无害,反而有利。此为其一。

“二姐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长姐未做逼迫,将选择权交给她自己。她若选了,就是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此为其二。

“其三,长姐要的不单单是普通和亲。她想赌一把。赌此事能成,赌在我们的帮助下,二姐能在乌孙有所作为。

“就算不能完全掌控乌孙,但只需掌控部分,拥有一定的势力权柄。他日就能成为你的盟友。”

“我?”

刘据敏锐察觉到诸邑用词的不同,“你的盟友”,而非大汉的盟友,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诸邑眼眸含笑:“是,你的盟友。阿弟,你是太子,但也仅仅只是太子。你还小,如今或许用不到,但不代表日后用不到。”

太子与皇帝一线之隔,可以一步登天,也可以一步跌落。

父皇除阿弟外,还有刘闳,日后也会有旁的子嗣。即便阿弟现今得父皇宠爱,地位稳固,焉知日后呢?

长姐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是上策。

但这些话诸邑不便明说,有挑拨刘据父子关系之嫌,她不能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去刘据心里种根刺,所以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饱受弹幕各种乱七八糟言论“熏陶”的刘据听懂了。

想到弹幕所言自己的结局,再联想弹幕提到的“李世民李承乾”、“康熙胤礽”,刘据虽不知这些人是谁,但就弹幕言辞可以得知,无一不是前期父子情深的帝王太子,后期……后期不说也罢。

刘据深吸一口气:“她若能事成,作为我的盟友,自然偏向我。日后可站在我身后为我增添筹码。倘若他日出现何等变故,有她在的乌孙,或许还能成为我最后的退路。”

真到了那一步,他只能乘势而起。成功,登顶龙位。失败,大汉他自然呆不得了,但如果能退避乌孙,也是一条活路。

这些话太敏感,不便直接宣之于口,因而刘据也与诸邑一样,点到即止。

卫长诸邑互视一眼,眸中满是震惊。没想到刘据如此年纪,竟什么都明白。

这模样,答案自现。

刘据叹息:“难怪长姐问我怪不怪二姐。若我说怪她,你便不会做了,对吗?”

卫长轻笑:“阿弟,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不会选一个让你心有芥蒂之人。即便她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所以在得知我的想法后,你让我去为她说情,是想先施恩,让她记住我对她的恩情。”说完,刘据蹙眉,“但人心是会变的。她就算现在感恩我,焉知日后不会反水?”

诸邑轻笑:“阿弟,长姐怎会把一切押注在恩义上。你觉得二姐若前往西域,在本朝可还需帮手?”

刘据一点就透:“自然需要。她需要大汉的支持与态度。甚至有些时候,部分需求父皇与朝臣会有犹疑,这时就需要有人为其斡旋争取。我们就是最好的‘斡旋争取’之人。这就是二姐说的与她有利,与我们有利?”

说完刘据仍旧摇头:“还是不保险。”

因为这种互相需要,当需要不对等时,是可以被取代的。

刘据蹙眉,忽然想到一点,姐姐是不是还提到过“在我们的帮助下”?帮助……

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诸邑又说:“阿弟,二姐不会独身去西域。寻常和亲,都会配备和亲队伍,卫队仆婢一样不少。更别提她还带着如此重要的使命,配备给她的和亲随行队伍会更多一些。”

果然如此,刘据惊醒:“卫队多会出自军中,仆婢也多会从宫里选。前者舅舅与表哥声望斐然,权柄极大。后者,母后更是后宫之主。”

这种优势,安插人太容易了,甚至做得聪明点,安插一大半都不是问题。

诸邑看向卫长:“卫队仆婢尚在其次,二姐若想成事,还需有本事有能力的心腹助力。在这方面,长姐可已有准备?”

卫长没有否认,直接道:“她宫中侍女能力太弱,伺候日常起居尚可,其他就不太行了。所以我挑了两个人,会寻合适时机,送到她身边去,做她在乌孙的陪嫁侍女。”

诸邑了然,半点都不意外。

刘据恍然:“有这些布置,若只求活命退路倒是不成问题,也不必二姐始终对我死心塌地。即便哪日她不愿再联盟,想要分道,只需无害我之心,便不打紧。我们可以彼此安好。但她若生害我之心……”

诸邑轻笑:“阿弟可知何为陪嫁侍女?”

诶?

刘据对此有些懵。

卫长解释说:“陪嫁侍女乃公主携带之媵妾,也可侍奉乌孙王。若鄂邑不生异端,她们会助其上位,为其谋划;

“若鄂邑滋生异端,对你行不利之举,她们会想办法架空鄂邑,遏制住她。而这时,安插在随行仆婢卫队里的暗棋就会出现,稳定局面,等你命令。

“你可以自行决策是另做他法,还是让陪嫁侍女直接取而代之。这些暗棋平日不会暴露身份。鄂邑不知,侍女也不会知。他们不偏帮任何一方,只做平衡,听命于你,待你下令。”

刘据:!!!

恩义做引,互助为诱,再辅以心腹侍女、仆婢卫队……

长姐好大的手笔,可以说将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了,能做的保障都做了。但是……

“就算二姐主动请缨,长姐如何确信父皇一定会答应。”

“我不确信。”卫长摇头,“若是匈奴,父皇必然不会答应。但乌孙不同,与我们并无血仇,彼此是可以实现共赢的。

“尤其鄂邑不蠢,她若请缨,绝不会以寻常和亲角度。她会借‘执掌乌孙’这点来尝试说服父皇。

“父皇或许不需要一个简单的和亲公主,但未必不会心动一个或许能成为乌孙摄政王后甚至摄政太后的公主。

“如此乌孙便等于在我大汉手中,与其他藩国无异。若真能成,我们还能以乌孙为据点,野望西域。”

刘据眼珠微动。若是如此,父皇确实可能心动。尤其鄂邑并不受宠,他对鄂邑可有可无。鄂邑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无妨。

既然如此,为何不试试呢?

刘据抬眸:“长姐,若是我不答应呢?”

卫长顿住。

“长姐考虑到了这么多,不会没想过此去乌孙有多凶险。即便是在打下河西之后再去,最多也只是中途不至于被匈奴所掳。之后呢?

“匈奴若得知我们与乌孙和亲,会否阻止,又会否有所动作。譬如也派个公主去乌孙。到时候谁大谁小,二姐要如何自处。

“更别提西域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二姐远离故土,在陌生国度,本就需要花大力气适应。尤其她还带着‘使命’。

“猎骄靡即便不再年壮,却离年迈还有段距离,耳清目明,没到糊涂之时。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已经足够艰难。

“除此外,二姐还需防备匈奴的威慑。若匈奴对乌孙施压,乌孙不愿意跟匈奴撕破脸去硬碰硬,会如何应对,会不会妥协?一旦乌孙退让,二姐处境就会更艰难。

“这条路,前途未知,生死难料。”

卫长垂眸。她知道。但风险与收益并立。风险愈大,他日成功后所获收益也愈大。这世上人与事少有一蹴而就者。尤其是大功绩大事业,多是浪涛汹涌,荆棘遍布。

既有金龙腾飞之野望,又如何能畏惧前方之险阻。

因而于她个人之见,她是愿意去闯一闯的。但她也知,并非人人都如她所想。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鄂邑自己。若无迎难而上之决心,破釜沉舟之魄力,她便是去了,也将一败涂地。不如不去。

“长姐。我并非特意为二姐说话,也并非单单为二姐担忧。今日若去的是任何一人,不论是公主,还是宗室,亦或贵女,甚至平民,我都不会答应,更不愿答应。

“长姐,我费尽心机弄出这许多东西,指南针、马具、望远镜等等,是为了什么。

“为了强盛大汉,让我汉室成为举世霸主,不必为外族所扰;让天下子民都可以安居乐业,不必为生计所困;让边关百姓都能够正常生活,不必为安危发愁;

“更为我大汉将士可以安度余生,不必马革裹尸;为我汉室所有女子可以把酒言欢,不必受和亲之苦!”

一句一句,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若说刘据此前所言,尚在卫长思量之内,那这几句话却着实另她心尖跳动,震在当场。

汉室,子民,百姓,将士,女子……

字字句句,在耳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