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4(1 / 2)

金色笔记 多丽丝·莱辛 834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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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和摩莉对汤姆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马莉恩离开了理查,安娜为此感到不安。

安娜在等理查和摩莉。时间已经很晚,差不多十一点了。白色房间里的窗帘已经拉上,她的笔记本都已放好,一只放着饮料和三明治的托盘也已备妥。安娜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因精神十分困倦而昏昏欲睡。她现在明白了:她连自己的行动也控制不了。当晚早些时候,她从阿尔佛半开的门望进去,瞥见罗尼穿着一身晨衣在里面。看来他已经搬进来住了,她应该把他们俩都撵走。她一直在想:这有什么大不了?她甚至想她和简纳特该收拾起东西搬出去,将公寓让给阿尔佛和罗尼,以避免吵架。这想法近乎荒谬,她对于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也不感到惊奇,因为她觉得自己已近乎疯狂了。她所思索的事没一件使自己愉快。几天来,她一直在自己心中不带主观感情地回顾各种想法和印象,却发觉它们都不是她自己的。

理查说他会去摩莉的剧院接她回家。摩莉现在正出演一位风流寡妇的有趣角色,这位寡妇得从四个追求她的男人中挑选一个做丈夫,可他们却一个比一个更潇洒迷人。他们打算碰头商议一下。三个星期之前,马莉恩在汤姆那儿待得太晚了,就睡在楼上过去安娜和简纳特住过的那个空房间里了。第二天,汤姆对他母亲说:马莉恩在伦敦需要一个临时住所。她当然会付全部房租,尽管她只想偶尔住住。自那以来马莉恩只回了一次自己的家,是去取一些衣服。她住在楼上,事实上她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理查和她的孩子。然而,她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离开家,因为每天早上,摩莉的厨房里总是上演激情规劝的一幕:马莉恩总是嚷嚷着说,她实在太不懂事,昨夜睡得太晚了,她今天就回家去照料家中的一切——“是的,真的,我保证,摩莉”——好像摩莉就是那位她应当对其负责的人似的。摩莉曾给理查打过电话,要求他采取行动改变这种状况,但他拒绝了。为了维持门面,他已雇了一位女管家,实际上是他的秘书琼接替这份差使。对于马莉恩的离去,他只会感到高兴。

随后发生了另外的事。出院以后从未离开过家的汤姆,跟着马莉恩去参加了一次与非洲某国的独立有关的政治性会议。会后自发举行了在该国驻伦敦总部门外大街上的游行示威活动。马莉恩和汤姆也跟着人群走,那些人大多数是些学生。人群与警察发生了冲突。汤姆没有带上白手杖,外表上看不出他是个盲人,在告诫他“往前走”的时候,他站着没动,结果被捕了。马莉恩被人群冲散了,一时没在他的身边。她见到汤姆被捕,便歇斯底里尖叫着向警察冲上去。他们和其他十余人一起被带到了警察局,第二天上午他们被处以罚金。报纸在醒目位置登载了有关“一位著名金融家的夫人”的报道。这一次,理查打电话给摩莉,摩莉便还以颜色,拒绝给他帮助:“对于马莉恩,你是不会伸一根指头相助的,你现在着急了,那是因为报界的追踪报道说不定会把琼的事抖落出来。”于是理查只好打电话给安娜。

在整个电话交谈中,安娜都非常克制地手握话筒,脸上挂着淡淡的一丝笑容,和理查唇枪舌剑,说着充满敌意的话。她感到好像自己被人左右着这样做,好像她和理查所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同,好像他们所说的都是些疯话。

他不时地发怒:“这绝对是一出闹剧。秘密策划,那定是你们干的,想图谋报复。非洲的独立,简直是闹剧!还有自发游行示威。是你们唆使共产党员把马莉恩卷进去的,马莉恩很无知,她见到共产党员也识别不了。这都是因为你和摩莉存心在耍我。”

“但事实总归是事实,亲爱的理查。”

“你明知这是个笑话,公司总裁的夫人成了赤色分子。”

“这当然。”

“我非得让你被揭露出来不可。”

安娜想,为什么这件事如此令人害怕,原因便在于:倘若不是在英国,理查的愤怒将意味着许多人失去工作,或者坐牢,或者被枪决,而在这儿他只能发发脾气而已。但他反映出某些非常可怕的情况——而我却只能站在这儿作些无关痛痒的讽刺。

她嘲笑着说:“我亲爱的理查,马莉恩和汤姆都没有参与策划此事。他们仅仅是跟随在人群后面而已。”

“跟随在后面!你这话能骗得了谁?”

“事情发生时我正好在场。你难道不知道在这种特定时刻游行示威实际上都是自发的吗?共产党对年轻人已失去原先的吸引力了,而工党又看重自己的名声而不屑于组织这样的活动。因此,这次事件只是一伙年轻人去表达他们关于非洲或战争等等问题的看法罢了。”

“我或许早该知道你也在场。”

“不,你不必知道,因为那是偶发事件。我当时正从剧院回家,看见一群学生沿大街奔跑。我就下了公共汽车,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是看了报纸才知道马莉恩和汤姆也参加了游行。”

“那么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想干什么。这种红色威胁你自己能够对付。”

安娜搁下了电话,但她知道事情没有完,事实上她总得帮点儿忙,否则的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摩莉不久打来电话,她听起来像生了场大病似的:“安娜,你得去看看汤姆,并劝他理智些。”

“你去劝过他吗?”

“事情就怪在这里,我甚至都无法去试。我不断对自己说——我再不能让马莉恩和汤姆变得仿佛是房子的主人,而我住在自己家里倒像个客人似的。为什么我该这个样子呢?但然后就发生了古怪的事情,我鼓起勇气去见他们——但你没法面对马莉恩,她不在。我发现自己在这样想:为什么不行呢?这又有什么要紧?谁会计较这样的事?我发现自己也满不在乎。我从剧院回来,在自己家中悄悄溜上楼,以便不打搅马莉恩和汤姆,连在自己家中都有点儿负疚感。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是的,遗憾的是,我能理解。”

“但让我害怕的是这一点——如果你真的用文字来描述这种情况——你知道,我丈夫的第二任妻子搬进我的房子来住,因为不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她就没法生活,等等——这不仅仅是古怪,这是——当然,这和别的事毫无干系。你知道昨天我在想什么吗,安娜?我坐在楼上,像只老鼠一样安静,以便不致打扰了马莉恩和汤姆,我只想打点行装搬去别的地方,把这地方让给他们。同时想着我们的下一代会认真瞧着我们,他们会十八岁结婚,禁止离婚,严格遵守道德规范戒律等等,因为否则的话那种混乱状态实在是太可怕了……”说到这儿,摩莉的声音发抖了,她很快把话说完,“请你去看看他们,安娜,你一定得去,因为我什么也应付不了。”

安娜穿上外衣,拿起拎包,准备去“应付”。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考虑过些什么。她站在自己房间的中央,心中空空如也像只纸袋,正准备去看马莉恩和汤姆,并对他们说——说点什么呢?她想起理查,他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却仍无济于事;想起摩莉,她的勇气都化为了倦怠乏味的低泣;想起马莉恩,她的精神已超越痛苦,而陷入一种冷漠的歇斯底里状态;想起汤姆——这几个人中,只有汤姆她能够去看望,看那张双目失明却神情固执的脸,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力量,但她说不上来那是股什么力量。

突然间她格格笑了起来。安娜听到了格格的笑声:是的,在汤姆试图自杀之前的那个晚上,他来看我时,他就是这样格格笑的。多么古怪啊,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自己这么笑过。

汤姆当时那样格格笑的时候,他的灵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灵魂彻底绝望了——我猜想子弹射穿头部时汤姆是想杀死那个灵魂。多么奇怪啊,我居然会发出那么清晰而毫无意义的格格的笑!我去对汤姆说些什么呢?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都是为着什么呀?我得去对马莉恩和汤姆说,你们再也不许装出对非洲民族主义很关心的样子,你们不是都很清楚,这完全是扯淡吗?

安娜又格格笑起来,笑这种事情的荒唐无稽。

那么,汤姆·麦斯隆会说些什么呢?她想像自己和汤姆·麦斯隆在一家小餐馆里相对而坐,她在告诉他有关马莉恩和汤姆的情况。他听了会说:“安娜,你对我说这两个人决定为非洲的解放而奋斗?为什么我该去关注他们的动机呢?”然后他便会大笑起来。是的,安娜能听到他那种深沉、圆润、发自腹部的笑声。是的。他会把手搁在膝盖上大笑,然后摇着头说:“我亲爱的安娜,我但愿会遇上你的这种麻烦事。”

想到麦斯隆会这么一笑,安娜感觉轻松多了。她急急抓过几份不同的报纸,这些是刚才想像和汤姆·麦斯隆的会晤后,受到启发而找出来的。她把报纸塞进拎包,便上街往摩莉家走去。她边走边想着导致马莉恩和汤姆被捕的那场游行示威。那和过去共产党组织的有秩序的政治性游行示威完全不同,和工党组织的集会也不一样。确实,那是不稳定的、实验性的——人们在这样做的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像潮水一般涌过大街,来到那个国家的总部门前。没有人指点或控制他们。然后人潮围住了楼房,差不多试探性地喊了一些口号,似乎想知道喊声听起来效果如何。不久,警察便赶来了。而警察也有点迟疑不决。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当时安娜站在一旁看着:人群和警察骚动不安、游移不定的活动,有着内含的模式和动机。大约十来个或二十个左右的年轻人,脸上几乎带着同样的表情——都是一副毅然决然、坚定不移、视死如归的神情,他们采取的行动,只是有意要逗弄和惹恼警察。他们在警察面前一冲而过,或逼到他身边,靠得这么近,以致碰歪了他的头盔,或推撞了他的武器,似乎一切都出于偶然。他们会躲闪开,随即又冲回来。警察盯上了这批年轻人,他们一个又一个遭到逮捕,因为他们故意如此举动,非要让自己落入警察之手不可。被抓住的时候,他们脸上还显出一副成功得意之色。抓住的那一刻有几下反抗——警察便大胆地使用了暴力,脸上一时也凶相毕露。

与此同时,绝大多数学生继续呼喊口号,考验着他们的政治主张。他们并不想向警察寻衅,而招致当局惩罚,他们与警察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并没有发生冲突。

汤姆被捕的时候,他脸上会是一副什么神色?安娜虽然没见到,心中却非常清楚。

她推开了汤姆房间的门,汤姆单独在里面,他立即便问:“是安娜吗?”

安娜差一点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是我?但她改口问:“马莉恩在哪儿?”

他回答得生硬又语含猜疑:“她在楼上。”他本来很可能会高声回答:“我不希望你去看她。”他那深沉而茫然的眼睛盯着安娜,几乎聚焦在她身上,以致她感到自己毫无遮蔽,感到了那种目光的凝重。然而那目光并不怎么准确,他那意欲阻止或警告的目光,稍稍偏离落在了她的左侧。安娜感到一阵歇斯底里般的冲动,她必须得往左边挪动一下,以进入他直接的视域,或者说根本就无所谓视域。安娜说:“我要上去,不,请别费心。”因为他差不多快要站起来,想要阻止她。她关上门,径直上楼往她和简纳特原先住过的那套房间走去。她在想,自己离开汤姆,因为她和他没有关系,没什么话可说,她要去见马莉恩,而对她也无话可说。

楼梯又窄又暗。安娜上楼来到刷白的干净的小小楼梯口。她一眼见到坐在屋内的马莉恩正低头读报。马莉恩见到她,愉快地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你看!”她大声说,得意地将报纸往安娜手中一塞。报上刊有马莉恩的照片,还有一行文字:“可怜的非洲人遭受如此对待,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以及诸如此类的内容。那评论带有恶意,但显然马莉恩看不出来。她微笑着站在安娜背后,从安娜肩膀上方看着报纸,还不时顽皮地轻轻推安娜的肩膀,差不多是又愧疚又得意地扭动着身子。“我妈妈和姐姐们都气坏了,他们简直要发疯了。”

“这可以想像。”安娜冷冷地说。她听到自己冷冷的带批评意味的声音,看见马莉恩皱着眉头退缩到一旁。安娜在一把白布蒙罩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马莉恩坐在床上。她看起来像个胖女孩,或一位衣衫不整却还算健美的主妇。她看上去挺讨人喜欢,又善于卖弄风情。

安娜心里想:我到这儿来,原是想说服马莉恩面对现实的。什么是她的现实?是烈酒激起的颇令人敬畏的坦诚。为什么她不可以成为这个样子,为什么她不可以格格傻笑,碰歪警察的头盔,和汤姆共谋,来打发一生余下的日子呢?

“非常高兴能见到你,安娜,”马莉恩等了一会,见安娜没开口,便先说道,“你想喝点茶吗?”

“不用了。”安娜从沉思中惊觉过来,赶忙答道。但这已经迟了,马莉恩已走出房间,进入隔壁的小厨房。安娜跟了过去。

“这么一套可爱的小公寓,我真喜欢,你住在这儿是多么幸运,我简直就舍不得离开呢。”

安娜看着这迷人的小小公寓,低低的天花板,明净敞亮的窗户,一切都那么洁白、明亮、新鲜。里面的每件东西都令她痛苦,因为这些含着笑意的小房间里曾经充满她和迈克尔的爱,简纳特四年童年生活的欢乐,和她与摩莉日渐增长的友谊。安娜倚在墙上,看着马莉恩,后者在轻快地尽女主人之谊的同时,目光中却像蒙上一层歇斯底里情绪的阴影,隐在这种歇斯底里情绪背后的,是一种致命的恐惧:她怕安娜会送她回家,迫使她离开这处让她卸尽一切责任的、洁净的庇护所。

安娜突然变得心不在焉,仿佛心中的东西死了,或与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脱节了。她成了一副躯壳。她站在那儿,想着诸如爱情、友谊、责任、义务之类字眼,觉得它们都是些谎言。她感觉自己在轻蔑地耸肩。马莉恩看到安娜肩膀一耸,脸上露出了确确实实的恐惧,不由得叫了起来:“安娜!”这叫声无疑是在恳求。

安娜朝马莉恩笑了笑,她知道这笑毫无意义,并且在想,算了,这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她回到隔壁房间里坐了下来,心里仍是一片空虚。

不久马莉恩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看上去既愧疚又有些傲然不服,因为她原指望安娜对她不会是这样的态度。她手脚很重地放置茶匙和茶杯,想以此惹恼心不在焉的安娜。然后她叹息一声,把茶盘推开了,脸色也变得柔和了。

她说:“我知道是理查和摩莉让你来劝说我的。”

安娜坐在那儿默然不语,她觉得自己会永远默默地坐下去。随即她明白她总得开口说说话。她想,我该说些什么呢?准备开口说话的这人是谁呢?这多么古怪,坐在这儿,等着听某个人将说什么。她几乎是像做梦一样说:“马莉恩,你还记得麦斯隆先生吗?”(她想:我将说起汤姆·麦斯隆,这有多古怪!)

“麦斯隆是谁?”

“那位非洲领导人。你该记得的,你曾为了见他来看望过我。”

“噢,是的,那个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今天上午我在回想他的情况。”

“哦,是吗?”

“是的,我想起了他。”(安娜的声音依然平静而冷淡。她倾听着自己的声音。)

马莉恩开始显得清醒而痛苦。她在拉着一缕散开的头发,并把它们卷绕在食指上。

“两年前他在这儿的时候,曾经非常消沉。他用了好几个星期,想求见殖民事务大臣,却受到了冷淡。他非常清楚自己不久便会受到监禁。他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人,马莉恩。”

“是的,我相信。”马莉恩很快朝安娜随意地笑了笑,似乎在说:是的,你很聪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星期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很累,需要休息。因此我带他坐船去了格林威治。回来的路上他话很少。他坐在船上微笑,一直看着河的两岸。你知道吗,马莉恩,从格林威治回来,一路可见伦敦那些成片的高大建筑,给人的印象极深吗?那些郡政会大楼,一幢幢商业公司的高楼大厦,还有码头、船只和港区。还有威斯敏斯特教堂……”(安娜柔声说着,对于接下去要说的内容依然充满了兴趣,)“所有这一切都已存在好多个世纪了。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说:白人定居者的到来并没有让我感到沮丧,上次坐牢的时候我也没有灰心丧气——历史是站在我们的人民这一边的。但这个下午我感到大英帝国像块墓碑一样压在我的心上。他说:你有没有意识到,需要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能建成一个能让公共汽车准点运行的社会?建成一个商业信函高效往返的社会或一个你可以信赖内阁部长们不会收受贿赂的社会?我们当时正经过威斯敏斯特教堂,我记得当时我在想:那些政治家们极少有人具有他一半的素质——因为他就像圣徒一样,马莉恩……”

安娜的声音沙哑了,她自己也听到了,因而想,现在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我变得歇斯底里了。我和马莉恩、汤姆一样歇斯底里了,对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一点儿控制能力都没有。她想着,我用了“圣徒”这样的词——我神志正常的时候从来不用这个词。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继续说着,声音高亢,近乎尖叫了:“是的,他是个圣徒。一位苦行僧,但并不神经质。我对他说,将非洲独立等同于公共汽车准时和商业信函整洁规范一类问题,想到这点真令人悲哀。他说这或许是有点悲哀,但他的国家就需要这样来衡量。”

安娜已在流泪。她坐在那儿哭,看着自己低泣。马莉恩身子前倾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充满好奇,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安娜抑制着自己的泪水,继续说:“我们在威斯敏斯特下了船,然后走过议会。他说——我猜他一定是想到了议会里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政客——‘我实在不该投身政治。在民族解放运动中各种各样的人几乎都偶然卷进来了,就像落叶被吸进尘暴之中一样。’然后他想了一下,接着说,‘我想很可能在我们获得独立之后,我会发现自己又被投入监狱。在革命的最初几年,我是不受欢迎的人。我对于向群众作演讲总感到不自在,而更乐意写政论性的文章。’后来我们进某家商店喝茶,他又说,‘不知为什么,我倒希望一生大半日子就在监狱中度过。’这便是他说的话!”

安娜的声音又沙哑了。她在想,我的天,要是我就坐在这儿观察自己,我可真要为这样的多情善感而感到恶心了。不错,我是在使自己恶心。于是她声音颤抖着大声说:“我们不应当贬低他所代表的事业。”可她心里想,可我说的每句话却都在贬低他所代表的事业了。

马莉恩说:“听起来他真了不起。但他们不可能都像他那样。”

“当然不一样。他有一位朋友——那人夸夸其谈,惯会蛊惑人心,还到处吃喝嫖赌——但他很可能成为首任政府首脑,因为他具备一切好品质,那就是平易近人,你知道。”

马莉恩大笑起来。安娜也笑起来。她们笑得很响,很放肆。

“还有另一位,”安娜继续说,(谁?她想,想必我不会说起查利·西姆巴吧?)“他是个工会领导人,名叫查利·西姆巴。他狂热,急躁,好斗,忠诚,——但最近他也垮了。”

“垮了?”马莉恩突然问。“你指的是什么?”

安娜想:是的,我一直来都想谈谈查利的事。事实上,或许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出这个人。

“他崩溃了。但你知道吗,马莉恩,真正奇怪的却在于,他的身心崩溃的苗头事前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因为那儿的政治——他们惯用暴力,尽耍阴谋,充满忌妒和恶意——很像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安娜停住了。马莉恩恼怒得皱紧了眉头。“马莉恩,你知道你的样子显得很恼火吗?”

“是吗?”

“是的。这是因为你一方面想着‘劳苦大众’,另一方面又得容忍非洲政治和英国政治多少有几分相像——尽管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马莉恩脸红了,随即笑起来。“继续谈他的情况吧。”她说。

“唔,查利开始和他最亲密的朋友汤姆·麦斯隆争吵,后来和所有的朋友都闹翻了,他指责他们阴谋反对他。然后他开始给像我这样的人写些充满怨恨的信。但我们并不了解我们本应了解的情况。后来我便突然接到了一封信——我把信带来了。你想读一读吗?”

马莉恩伸出了手。安娜将信交到她手里。安娜想:在我把这封信放入拎包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这信是份复写本。它同时寄给了好几个人。信的开头用铅笔写着亲爱的安娜几个字。

“亲爱的安娜,在我上一封信中我曾告诉过你那些针对我的阴谋,那些仇敌在策划谋害我。我以前的朋友都在反对我,他们在我的地盘上向人民发表演讲,说我是国会的敌人,是他们的敌人。而这时候,我偏生病了,我写这封信给你,请求你给我寄一些洁净的食品,因为我怕有人给我下毒。我病了,因为我发现我的妻子被警察和总督本人收买了。她是个很坏的女人,我一定得和她离婚。我先后遭到两次非法拘捕,因为孤立无援,我只得忍受着。现在我孤零零独自在家,屋顶上及四面墙外都有人在监视着。他们给我吃的是各种各样的危险食物,从人肉(死人的肉)到爬行动物,包括鳄鱼的肉。鳄鱼必将报复我。夜里我发现它的眼睛闪闪地瞪着我,它张开巨口穿过墙壁扑向我。快来救救我。致以兄弟般的问候,查利·西姆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