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恩拿着信的那只手垂下了。她默默地坐着。然后叹了一声。她站起来,梦游似的走过来将信递给安娜,又回去坐下来,将身下的裙子抚平,拢起了双手。她几乎像在做梦似的说着:“安娜,昨晚我整夜没合眼。我不想回到理查身边去,我不想回去。”
“孩子们怎么办?”
“噢,这个我知道。但令人难过的是,我不在乎。我们之所以有孩子,是因为我们爱着男人。我认为是这样。你说对你来说并非如此,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千真万确。我恨理查,我真的恨他,我想我一定不知不觉恨了他好多年了。”马莉恩与刚才一样,像个梦游者似的慢慢站起来。她的目光扫过房间,搜寻着烈酒。在一大堆书的顶上有着一小瓶威士忌。她倒了半杯,握着杯子坐下来,慢慢地啜着,“因此,为什么我就不能留在这儿,和汤姆在一起?为什么不行?”
“可是,马莉恩,这是摩莉的家……”
就在这时候,楼梯脚下传来了响声。汤姆在走上来。安娜见马莉恩身子一颤,但随即控制住了自己。她放下威士忌杯子,用手帕很快揩了揩嘴。她全然忘了自己,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楼梯很滑,但我不能去帮助他。
那坚定的摸索着的双脚慢慢地上了楼。它们停在了楼梯口,汤姆转过身来,摸索着墙壁。他随即走了进来。这个房间他不太熟,他因而收住脚步一只手抓住了门沿,他的眼光探向了屋子中央。然后他放开门走向前来。
“转向左边一点。”马莉恩说。
他转向左面,多跨了一步,以致膝盖撞上了床沿,他迅即转身以防跌倒,并坐下来,又碰撞了一下。这时他探询的目光扫了一下房间。
“我在这儿。”安娜说。
“我在这儿。”马莉恩说。
他对马莉恩说:“我想你该准备晚餐了。否则开会之前会来不及吃晚饭。”
“今天晚上我们要去参加一个大会。”马莉恩对安娜说,说得又快活又有些内疚。她遇上安娜的目光,做了个鬼脸,又忙把眼光移开了。这时候的安娜知道,或者不如说感觉到,摩莉要她向马莉恩和汤姆说的话,她都已说了。马莉恩对汤姆说:“安娜认为我们所做的事都错了。”
汤姆朝安娜转过脸去,他倔强的双唇翕动着。这是一种新的动作——双唇上下笨拙地翕动,似乎所有他不愿在失明中流露的疑惑都在这儿表现出来了。他的嘴,以前是他阴沉、坚定、克制的意志的标志,现在似乎成了他惟一失控的部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坐着,并张着嘴巴。在这小房间里淡淡的亮光中,他警觉地坐在床上,一个非常年轻、非常苍白、无力自卫的孩子,他的嘴是那样的易受伤害,惹人哀怜。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
“事情在于,”安娜说,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滑稽而干巴巴地响起,那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全然没有了,“事情在于伦敦到处都是冲来冲去攻击警察的学生。而你们两个都有着很好的条件可以学习任何东西,并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
“我想你来的目的是把马莉恩从我这儿带走。”汤姆说,他说得很快,显得火气很大,自他双眼失明以来谁也没听他说话用那样的口气,“为什么她该回到我父亲那儿去?你是要让她回去吗?”
安娜说:“哎,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出去度度假呢?这可以让马莉恩有时间考虑一下以后该怎么办。这也会给你个机会,试试自己能不能飞出这座房子,汤姆。”
马莉恩说:“我用不到考虑。我不会回去。那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该怎么办,但我知道要是回到理查身边我就完了。”她眼中涌出了泪水,她站起来,躲到厨房去了。汤姆向她离去的方向转过头去听着,他脖颈里的肌肉都明显绷紧了,他在倾听她在厨房里的行动。
“你对马莉恩很好。”安娜轻轻地说。
“是么?”他说,听到这句话他感到欣慰。
“问题在于——你必须站在她的一边。一场长达二十年的婚姻破裂了,要承受是很不容易的——这婚姻差不多相当你的年龄。”她站了起来,“我认为你不该对我们大家态度这么生硬。”她说,声音又轻又快,她自己也觉得惊奇,这听起来像在恳求。她在想:我并没有那种感觉,为什么我会那样说?他在微笑,显得有些害羞、悔恨,脸也红了。他的微笑朝向了她左肩后面某个地方。她移到了他目光投向的方位,心里想:现在我随便说什么,汤姆都会听取的,但她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汤姆说:“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安娜。”
“那是什么?”
“在头脑深处某个地方你在想: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个讨厌的福利工作者,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安娜宽慰地笑了起来,他是在和她打趣。
“是有点儿那种意思。”她说。
“是的,我知道你是在那样想。”他得意地说,“好了,安娜,自从我试图自杀以来,我一直在考虑那样的事,我想得很多,我的结论是:你错了。我认为人们需要别人对他们的关心和友爱。”
“你这话说得好。”
“是的,没有人真正相信那些大事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安娜干巴巴地说,想起了汤姆曾参加的那次游行示威。
“马莉恩还在给你读报吗?”她问。
他微笑起来,像她一样干巴巴地说:“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反正都一样,这是事实。你知道人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我说的是每个人。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想:但愿世上能有一个人我能真正对他说心里话,能真正理解我,能真正待我好。那就是人们真正,真正需要的,如果他们说心里话的话。”
“好了,汤姆……”
“啊,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在想我的脑子经过那件事情后受了损伤,也许是这样,有时候我自己也这样想,但我相信刚才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
“那不是我一直在想的——你变了。我一直在想你对待你母亲的态度。”
安娜见他的脸涨红了——他低下了头,坐下来不吭声了。他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好啊,请让我单独待一会吧。安娜说了声再见便出去了,她走过马莉恩,马莉恩正背朝着她。
安娜慢慢地回家去。她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者,接下去会发生些什么,但她知道有些障碍已经消除了,一切都将会有所改观。
她躺了一会儿,简纳特放学回来后,又照料陪伴女儿。后来她瞥到一眼罗尼,于是想起等会儿还有一场意志的较量。最后坐下来等待摩莉和理查。
她听见两个人走上楼来,便硬着头皮准备面对那必然的争吵,但结果根本就不必要。他们几乎像是朋友那样走进门来。很显然,摩莉早打定主意不再纠缠往事。同时,演完戏后她也没有时间使自己激愤起来,因此,她这时并没有一向激怒理查的那种火辣辣的脾性。
他们坐了下来。安娜去倒饮料。“我去看过他们了,”她报告着,“我觉得一切都走向正常了。”
“那你是怎么促成了这样了不起的转变?”理查问,他的话,而不是他的口气,很带点讥讽。
“我也不知道。”
一阵沉默,摩莉和理查互相看了一眼。
“我真的不知道。但马莉恩说她不会回到你身边。我想她说这话是算数的。我已建议他们出去到某个地方去度假。”
“但这建议我已经提了好几个月了。”理查说。
“我想,要是你让汤姆和马莉恩去哪儿旅行一次,并建议他们就你的某些事务顺便作些调查,他们是会去的。”
“这真是让我吃惊,”理查说,“你们两个想出这些我早就建议过的事,倒好像它们是全新的建议一样。”
“但情况不一样了。”安娜说。
“你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不一样。”理查说。
安娜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摩莉——而不是对着理查——说道:“这很奇怪。我到那儿去,去的时候心中一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我变得像他们一样的歇斯底里,我甚至哭了起来。这倒产生了效果。你能理解吗?”
摩莉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算了,我可并不理解,”理查说,“但我不介意。接下去又发生什么了?”
“你应该去看看马莉恩,把事情解决好——别老是指责她,理查。”
“我并不指责她,是她老在找我的碴。”理查显得很委屈地说。
“我觉得今晚你应该和汤姆谈谈,摩莉。我有种感觉,他愿意好好谈谈。”
“那样的话我这就走,可以赶在他睡觉之前和他谈谈。”
摩莉站了起来,理查跟着也站起了。
“我得感谢你,安娜。”理查说。
摩莉笑起来:“我敢肯定,下次又是老样子,恨得咬牙切齿。但这么彬彬有礼就这一次,也是愉快的。”
理查也笑起来——虽然不很情愿,但总是笑了。他挽起摩莉,两人下楼去了。
安娜上楼去看简纳特,在黑暗中,她坐在了正熟睡的孩子身边。她感到心头像往常一样涌起对简纳特的爱,但今晚她挑剔地审视这番感情: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十全十美,毫无痛苦烦恼,并且不在拼命奋斗,一个人能对他人说的最动听的话便是他们在奋斗——但当我抚摸简纳特,我立即想到的是:好啦,对她来说命运将全然不一样。为什么应当如此?再不会老样子了。我会把她送入那样一种斗争,但那和现在我看她熟睡时想到的是绝然不同的。
安娜休息一会儿后起来,离开了简纳特的房间,关上门,在黑暗中站在了楼梯口。现在该是面对阿尔佛的时候了。她敲了敲门,把门稍稍推开,对着黑洞洞的门里说:“阿尔佛,你得搬走了。你明天一定得搬。”一阵静默,然后响起一个慢吞吞而听起来客客气气的声音:“我得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安娜。”
“谢谢,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她关上门,走下楼梯。多么容易!她想。为什么我会以为这很难呢?随即她的心目中便清楚地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阿尔佛手捧一束鲜花,走上楼来。当然,她想,明天他会竭力想让她改变主意,他会手捧一束鲜花,走上楼来,来讨好她。
她非常肯定,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因此午饭时她在等着。不出所料,他爬上楼来了,手中是一大束鲜花,脸上堆着令人厌烦的笑容,那是一心想讨好女人的男子的笑。
“献给世界上最好的女房东。”他喃喃地说。
安娜接过花,稍稍迟疑,随即将花摔在他的脸上。她气得浑身发抖。
他站着微笑,脸扭向一旁,一副受到不公正惩罚后的表情。
“好吧好吧,”他喃喃地说,“好吧好吧好吧。”
“滚出去。”安娜说。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气愤过。
他上了楼,很快她便听到他收拾东西的声音。不久他下来了,两手各拎一个小提箱。他的财产。他在世上拥有的全部东西。啊,多么令人伤心,这可怜的年轻人,他的全部财产就锁在这么小小的两只提箱中。
他留下所欠的房租——过去五个星期的房租,因为过去他总是拖欠。钱留在桌子上。安娜很感兴趣地注意到,她好不容易抑制住想把钱还给他的冲动。与此同时,他满脸厌恶,并显得十分疲倦地站在那儿:算啦,这个只知道榨钱的女人,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他这天上午一定是从银行中取出或从其他地方借来了这笔钱,这意味着他估计她是铁了心的,尽管他买了鲜花献给她。他一定这样想:买束鲜花送她说不定会有机会让她改变主意,我得试试看,花五个先令买花试一试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