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之女,也敢献作贡女?”
刑部尚书闵珪,性情刚直,厉声问罪道。
这张禄寿。
原是高丽文义县令张汉弼的庶孽之女。
先是嫁给富户为妻,然后被富户献给了高丽齐安大君为奴婢。
齐安大君特意命人教了张禄寿吟唱和礼仪后,转献给侄儿,即高丽国君主燕山君。
靠着“清亮可听”的嗓音,“婉转动听”的吟唱,和“不动唇齿”的含羞,以及三十岁的“成熟美艳”,却不输十六岁少女的“花容月貌”,轻易就让燕山君沉迷于她而无法自拔。
赏赐巨万,倾高丽府库财物,尽归其家,竭金银珠玉,以悦其心,奴婢田宅亦不可胜计。
张禄寿操弄王如婴儿,戏辱王如奴隶。
脾气很大的燕山君,一见到她就喜笑颜开,因而“刑赏皆在其口”。
受封淑媛,后晋封淑容,宠冠六宫。
如此不可一世的妖妃,作为紧邻的宗主之国,也是有所耳闻。
难道是燕山君玩腻了,转献给国朝陛下?
这是把陛下当什么了?
高丽国,好大的胆子!
礼部尚书张昇,和礼部部员目光沉凝,望着高丽使节李炳渊。
如果,不能有个合理的解释,就要上奏陛下,发兵洗刷侮辱了。
“下邦绝无此意!”
李炳渊胆颤心惊,解释道:“上国圣诏降临下邦,燕山君立刻在下邦境内,搜罗美女佳人。
前夕,下邦送入上国的秀女,个个天姿国色,就是很好的说明。
不过。
燕山君犹是觉得不足,准确说,是觉得那些位秀女,都不是人间绝色。
因为,人间绝色,正在燕山君后宫中,也就是张淑容。
于是乎,下邦朝廷群臣联袂觐见,方求得燕山君割爱,同意送张淑容为贡女进献。
以全下邦与上国之间一百多年的宗藩之情。
下邦晋城大君有言:“好女才嫁三夫!”
上臣若是不信,不如在此观贡女一面,就会相信下使之言。”
说着。
李炳渊就要伸手掀开金玉车架的帷帘。
这举动。
反倒让张昇、闵珪和礼部部员们慌了。
进献的贡女。
陛下还没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谁敢看?
而能将一国君主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谁都知道差不了。
再说。
张禄寿那“清亮可听”的嗓音,众人先前是感受过的。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就从小腹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妖妃之名。
绝不是空口白话。
“慢!”
张昇阻止了李炳渊的动作,颇有深意道:“李使节,希望汝之所言,能全是真话。”
作为国朝礼部尚书。
掌国朝宗藩诸事,对诸藩之事和之主,是颇为了解的。
高丽国的朝廷。
分为勋旧和士林两大势力。
两大势力之间,矛盾重重,且难以调和。
高丽国君主燕山君李?,可不是什么贤明之君。
当初,在高丽国勋旧支持下,八岁成为王世子,十九岁继承王位。
为了报答勋旧,燕山君在继位三年之际,悍然发动了戊午士祸,对高丽国的朝廷士林势力进行肃清。
又在继位七年后,也就是去年,为了给生母废妃尹氏复仇,又悍然发动了甲子士祸,对高丽国的朝廷勋旧、士林两大势力,同时进行了清洗。
种种事迹,证明燕山君是个追求绝对王权的高丽君主。
这样的君主,会因群臣的上奏,而将宠妃拱手送于他人吗?
显然,是否定的。
燕山君,绝不可能是自愿将张禄寿作为贡女送入国朝。
高丽国中,必然发生了重大变故。
要是所想不错的话,高丽国的朝廷勋旧、士林,在对甲子士祸的清洗进行反击。
而且。
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李炳渊口中的那个“晋城大君李怿”,就是勋旧、士林推举出,动摇燕山君王权的人。
燕山君,是迫不得己才将宠妃作为贡女送入国朝的!
“若有半句假话,请上臣立斩下使的头颅!”
李炳渊诚恳道。
假。
是不会假的。
两国相邻,想辨明真假太容易了,只是,不完全是真话罢了。
而这,就是说话的巧妙之处。
“别的贡女呢?”
张昇一笑,道。
这一队车马。
除了这金玉车架外,似乎没有别的车架能当做贡女车架。
以张禄寿的身份,是不太可能与他人同乘一架的。
“此次进献,止妾身一人,难道还不够吗?”
李炳渊还没回答,金玉车架帷帘后,先传出声音道。
此次高丽贡女,仅张禄寿一人。
燎火之音。
令车外的人,又是为之心颤。
张昇、闵珪和礼部部员,不禁在心底暗骂。
妖妃!
抵至官驿。
张禄寿头戴帷帽,外披细薄的硬质长外衣,胸部用浓艳的彩色丝缎,孔雀之衣,身姿曼妙进入四方馆。
不论是接待的国朝中人,还是相送的高丽中人,纷纷转过了头。
不愿相看。
那模样。
就像是怕魂被勾走似的。
人影消失。
所有人全部松了口气。
“贡女之制中,非处子之身,入我明廷,半年不得侍寝,是燕山君的算计吧?”
张昇趁着人心神放松之时,用仅能他和李炳渊能听清的声音,道。
“是…”
李炳渊下意识地回答,但迅速回过神,拉长了音,“吗?”
是…吗?
张昇盯着李炳渊,嘴角勾勒起一丝笑意,可就是这丝笑意,令李炳渊失惊不已。
无限恐怖,在心中蔓延。
天下乌鸦一般黑。
国朝也好,高丽国也罢。
权贵除了欺男霸女之外,基本无事可做。
这人间绝色,本就不多。
能献作贡女的,也无法做到全是倾国倾城的处子之身。
对此等贡女。
国朝特有规矩,半年不得侍寝,以防龙子血缘存疑。
曹魏皇帝魏明帝曹叡的身世之谜,让人探究了几千年,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魏文帝曹丕,真是不辱己名,急色啊。
对熟读国朝之制的燕山君而言,宠妃在高丽国内,反而危险重重。
送至国朝,趁着这半年时间,对高丽国的朝廷勋旧、士林再次进行打压。
倘若成功,再想办法将宠妃从国朝迎回去。
倘若失败,恐怕连王位都不一定保住,宠妃在外,也能留有一命。
燕山君,竟是个情种!
“上臣…”
李炳渊不复之前的淡然,被人揭穿老底,唇齿颤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张昇已经带着闵珪和部员走了。
陛下何时诏见高丽使节,日后自会有人前来告知。
没有被利用的暴怒!
只有无尽的平静。
而这。
恰恰是最为恐怖的。
李炳渊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多,非常清楚大明朝廷在动手前,是不会放所谓的狠话。
而是,一击必杀。
“下使,请在馆中静待诏见!”
李炳渊想追出去,向张昇解释,却被馆驿拦住。
高丽使节,在未得到诏见前,是不能离开四方馆的。
甚至。
不能与外界联系,包括其母国在内,暂时不得有书信往来。
藩属国使,在宗主国内,一切行为,皆得到严格限制。
这,就是国朝的霸道!
……
锦衣卫。
都指挥使牟斌赶回。
见到了驾临的六部尚书其中之三。
礼部尚书张昇、兵部尚书梁储,和刑部尚书闵珪。
“三位部堂大人,何事造访我锦衣卫?”
牟斌朝着三人拱了拱手,笑道。
这配置,倒是罕见。
“是有些事情,想要问询锦衣卫。”
张昇点点头,继续道:“我们想得到高丽国当前国情。”
梁储、闵珪,跟着点点头。
高丽贡女张禄寿。
让他们嗅到了不同寻常地意味。
此番问询,既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也是看看国朝在此之中,是不是有利可图。
“可有陛下圣旨?”
牟斌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笑容不减道。
锦衣卫的足迹。
遍布国朝内外,高丽国的国情,自然也是有的。
可是。
在座三位尚书,并没有查阅藩属国国情的权力。
“无有。”
梁储接过话,正色道:“但是,国朝和陛下,受到了来自高丽国的敌意,作为兵部尚书,我要评估两国开战的可能,这,需要锦衣卫的辅助。”
燕山君的行为。
有违下邦君主的本分。
对国朝和陛下来说,无疑是种敌意的表现。
掌天下兵事的兵部了解详情,合乎情理。
“据我所知,北征之后,兵部很可能会分崩离析,梁尚书您,似乎不再具备对兵事评估的权力。”
牟斌意有所指道。
军方的上疏。
在北征大胜后,对军方,朝廷进行分离。
到那时,兵部就是个空壳子,梁尚书,也是个空壳尚书,属于九卿的权力,甚至不如他部的主事。
以目前锦衣卫得到了塞外线报来看,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张昇、闵珪听出来了这话中之话,震惊地望向梁尚书。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兵部排第四。
兵部尚书,在九卿之中,也排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