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二十年后见到本国的船只,像得救一样,但是不免畏罪,为自己开脱,反正骂党魁
总没错。——书上没说他回国怎样处分,想必没有依例正法。——当然,岛上还有土人在,
不是完全死无对证。所说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属实,不过岛上的女人风流,也许那有
夫之妇是自愿跟他,不是强占。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当然也一样严重。总计他起事后只活
了不到两年,也并没过到一天伊甸园的生活。
老人的供词并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关于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约而同绝口不提,因
为传说已经形成,克利斯青成为偶像,所以代为隐讳——白兰度这张影片用老人作结,但是
只说叛党自相残杀净尽,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躯——只有密契纳这一篇是替船长翻
案,才不讳言大副死得不名誉。诺朵夫书上如果有,也就不会是三○年代的畅销书,那时候
的标准更清教徒式。但是书上白颜自云十八年后发现叛舰不是逃到拉罗唐珈,而下文不再提
起这件事,这章法实在特别,史无前例。看来原文书末一定有那么一段,写白颜听到发现辟
坎岛的消息,得知诸人下场,也许含糊地只说已死。出版公司编辑认为削弱这本书的力量,
影响销路,要改又实在难处理,索性给删掉了,给读者留下一个好结局的幻象,因为大多数
人都知道辟坎岛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孙。
在我觉得邦梯案添上这么个不像样的尾巴,人物与故事才完整。由一个“男童故事”突
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讽刺,使人低徊不尽。当然,它天生是个男童故事,拖上个现实的
尾巴反而不合格,势必失去它的读者大众。好在我容易对付,看那短短一段叙事也就满足
了。
郁达夫常用一个新名词:“三底门答尔”(senttal),一般译为“感
伤的”,不知道是否来自日文,我觉得不妥,像太“伤感的”,分不清楚。“温情”也不够
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优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体的情感。另一个解释是
“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的程度”。近代沿用的习惯上似乎侧重这两个定义,含有一种暗示,
这情感是文化的产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夸张强调。不怪郁达夫只好音译,就连原文
也难下定义,因为它是西方科学进步以来,抱着怀疑一切的治学精神,逐渐提高自觉性的结
果。
自从郁达夫用过这名词,到现在总有四十年了,还是相当陌生,似乎没有吸收,不接
受。原因我想是中国人与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许较任何别的民族为甚,所以个人常被文化图
案所掩,“应当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艺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顺理成章,
沿着现成的沟渠流去,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
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
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
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
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
自己的法律。
现代西方态度严肃的文艺,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门答尔”。近来的新新闻学(ne
wjonrnalis)或新报道文学,提倡主观,倾向主义热,也被评为“三底门答
尔”。“三底门答尔”到底是什么,说了半天也许还是不清楚。粗枝大叶举个例子,诺朵夫
笔下的《叛舰喋血记》与两张影片都“三底门答尔”,密契纳那篇不“三底门答尔”。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