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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列车,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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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母子</h2>
自从台北有地铁之后,我就不开车了,充分享受大众交通工具之便。其中淡水线是我最常搭的,家住新店,学校在关渡,不必转车就可一线到底。其实,早年从台北到淡水是有火车可搭的,名为淡水列车。像我这岁数的人应该都还记得那情景:铁轨从闹市区当中穿过,火车一路喷黑烟,将两旁简陋的违章建筑熏得灰头土脸。
在同一条铁轨上走了八十七年后,1988年7月15日成为淡水列车的最后营运日,因为台北捷运淡水线开工,大部分路基都必须改建。在正式停驶的前一个月,整条路线突然成了大热门,每逢假日都客满,有些民众甚至不下车,就那么来来回回地搭,仿佛可以弥补一些缺憾。
淡水列车是台湾的第一条铁路支线,多少孩子在淡水读大学、中学,天天搭它去上学;多少民众因为有它,才能在假日去老街、港边、渡船头、红毛城。薄竹片装的铁路便当、沿路的菜园、红树林、小小的日式火车站,还有随季节、时辰变化万千的观音山、落日……在在令人回味无穷。
我是为了做一点记录而去,全程用120相机拍摄。那阵子偏爱禄来双眼120,因为镜头快门声音小,且低头对焦时,对象往往会以为我在把玩机器,毫无警戒之心,神态格外自然。
淡水列车是从第六月台驶出的,那原本是个靠近后火车站的阴暗角落,这阵子却热闹无比。一拨拨乘客来自四面八方,神情闲散的居多,倒让这位年轻母亲显得格外迫切了。一看就知道她在等人,车子都快开了还不上车,怀中幼儿虽无忧无虑地吸着奶瓶,眼神却也朝着同一方向。迟迟未来的,难道是孩子的爸?少妇拎着的购物袋印有“甜蜜贵族”字样,表情却越来越焦虑。
铃声响起,我赶紧上车,母子俩还在那儿站着、望着,身影愈来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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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淡水的末班车</h2>
当年,要在台北火车站买张去淡水的票还真难,整个地方像迷宫,淡水列车又有专设售票口,到一般柜台没用。它是普通车,票价便宜得令人不敢相信,才台币十五元。一天有二十四个班次,头班是清晨4:27,末班是夜里10:25,除了中午车班较少,平均每半个钟头就有一班。看来,靠它南来北往的人比我想象的更多。八十七个年头、三万多个日子,这几节暗蓝色的车厢,不知慢吞吞地载运过多少人。
就要停驶的那个星期,我特地挑了个正午来搭,想图个清静,没料到专程来告别的市民一大堆,就连平常不搭这班火车的人也来了。每个角落都有媒体人,电视公司的录像小组扛着大机器在人潮中出没,摄影记者睁大眼睛四处找镜头,想躲都没法躲,觉得自己好像临时演员,不晓得会被几个报道录进去。
三五成群的各校中学生拿着傻瓜相机留影,也有业余人士用小型录像机一路拍到底,人人都在为自己留下淡水列车的最后一瞥。没拿相机的,则是深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整个月台弥漫着奇异的惜别气氛,好像一切都会在下一刻就灰飞烟灭。
表情最凝重的就是这位随车员:把“开往台北”的指示牌抽出来,转个面,再把“开往淡水”插上去。火车两头开,指示牌两面用,这条在线规律来回的日子却即将不再。这阵子,这条在线任何时段的火车,都好像是开往淡水的末班车,与它有过一段情的人,各自在即将步入历史的车厢内,缅怀着再也回不去的“想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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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列车,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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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去来</h2>
那个年头,对我们乡下人来说,搭火车就表示出远门,带有浓浓的离乡背井意味。小时候在月台上经常看到的迎接、惜别,更是让我将火车与悲欢离合画上了等号。
唧唧吭吭的辗轨声越来越急促,车身的摇晃跟着节奏加剧。炽烈的阳光与热烘烘的空气由两侧车窗泄入,一切都曾经是那么熟悉!当年被家乡的头城中学退学,不得不到几十公里外的冬山中学就读,日日搭慢车通学,每趟一个半钟头,来回就等于将近四堂课。我向来不喜欢上学,几年下来,在车厢里学到的东西比课堂多太多了。
火车才刚飞猛起来,却又立刻煞了速度。我像往日那样,观看着对面一长排的乘客。沿线上下的旅客就像人生舞台上的演员,展演着不同的人生短剧。然而,那天的感觉却像是看默片,一阵阵的惆怅。几位用扁担扛着箩筐的生意人在双连站上了车。人、货同车厢,在纵贯线的火车上是禁止的,淡水列车却还有着农业社会留下来的温馨。过几天火车停驶,这样的景象就看不到了。
出了双连,隔座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对窗外风景兴趣不大,却从手提塑料袋中取出一叠相片翻阅。画面上的景色十分抢眼,一瞥就能认出是桂林山水、长城、天安门……啊,是位刚从大陆探亲回来的老兵吧?神州之旅,是否慰藉了您四十年来的思乡之苦?那边是魂牵梦萦的故土,这边是安身立命的依托,两边都是家。家园去来,不知何处更贴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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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列车,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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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列车,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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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线怀念之旅</h2>
收回思绪,望向窗外,北投、圆山、士林、石牌、忠义等站竟已不知不觉被掠在后方。我从车头走到车尾,六七节车厢里,原先猛拍照的旅客渐渐安静下来,还有人开始打盹,沿途景色似乎已无关紧要,只等下车在票根上盖纪念章了。
一出关渡月台,火车立刻没入山洞,随即又从短暂的黑暗里脱身。淡水河从左方开阔地伸展,横跨其上的拱形关渡铁桥,是北淡列车沿途风光的鲜明地标。竹围站一过就是终点了,我端拿相机,调弄光圈、速度的手法,一时之间变得笨拙无比。从正方形观景窗所看到的一切,就像梦境般不真实。此时此景再也不能重现,我却无法按下澎湃的情绪,把行驶中的列车好好看个清楚。
来自全省各地的乘客,在车厢里晃了四十五分钟之后鱼贯下车,纷纷走向补票口,请售票员打上年月日的证明戳记,好把票根留下来做纪念。一旁还有纪念印章供乘客自行打印:“淡水线怀念之旅,自民国前十一年至‘民国’七十七年止。”除了这排字,印章还刻有此列车打关渡大桥旁驶过的风景图案。
我在随身携带的地址簿上打上印章,红色戳记正式宣告了淡水列车退出历史舞台。才出月台,我又买票进站,原车坐回台北。来时吊在车首的载货车厢此时成了车尾,是全车唯一没有座位的空间。唧唧吭吭,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车尾望着飞逝而退的车轨,仿佛望着一个时代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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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礼拜五</h2>
我在台北艺术大学已教了二十五年摄影。创校之初,学校借用芦洲一处空置的中学校区,每回上课,光是开车就要一个半小时以上。为了打发时间,我在车上准备的卡带都是节奏比较轻快的,边开车边在方向盘上打拍子,心想,若是哪天去学校不再觉得是享受,就应该不教了。无法享受与学生共处的时光,如何传道、授业、解惑?
我的课固定排在礼拜五,因此就有了这么一组特殊的作品。尽管不记得每张照片的拍摄日期,但肯定都是礼拜五,因为我不是在上课途中,就是带学生去外景作业。奇妙的是,这些照片就是跟我平时拍的不同,心情显得最随意、自在、放松。精神用在观察学生拍照上,不在意自己有没有收获,结果也累积了一些作品。
这是芦洲河堤旁的一景。有十几二十年间,芦洲是大台北地价最低的区域之一,每逢豪雨加上涨潮,到处便会淹得一塌糊涂,师生们有时还得脱鞋涉水才能进入教室。日子克难,却也是学生最用功、师生感情最好的时期。
河堤筑得又高又宽,旁边道路却十分狭窄,因此我很少在这里停车拍照。然而,那天的阳光、云彩加上这道奇怪的石阶,就像磁铁一样把我吸过去。
有时,拍照并非摄影者的主观意识,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而是景物要你怎么拍,你就只能这么拍!这张照片的风格就跟我平时不一样,现在重看,磁力依旧透纸而出,仿佛只要拾级而上,登往的就不是堤防,而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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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芦洲,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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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关渡,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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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中的行者</h2>
学校搬到一座小山丘上,校园美轮美奂,可以俯瞰关渡平原与台北盆地。前者是大都会保留的最后一块农业区,一亩亩水稻在春耕秋收时各有不同美景;后者高楼林立,华灯初上时闪亮耀眼,又是另一番韵味。
我却较少待在校园,宁愿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流连,让心境与自然交流。关渡河堤矮矮的,快跑两步就能冲上去,在上面让太阳晒着、海风吹着,真是舒服极了。有时干脆带学生来,在堤上就地一坐,露天上课。
那天我在老街附近简单用过中饭便来散步,时值秋天,靠近海口的关渡一向风大,虽出着大太阳,寒意却不轻。远远有位穿着厚外套的白发绅士走来,风一吹,顶风而行的他就把头低下来,萧瑟之感倍增。我的位置背风、顺光,将他看得十分清楚,他却是背光、逆风、低着头,丝毫未察觉我的存在。
那阵子,我对一架早年在北京友谊商店买的、有点像塑料玩具的120相机情有独钟,因为它虽然价格低廉,操作起来却特别顺手,唯一的缺点就是四端会产生暗角,逆光时还有吃光现象。然而,要表现苍凉或惆怅感时,这项缺点就恰好成了优点。这张照片若是用精工制作的120相机捕捉,效果一定清晰透亮,而这部苏俄制的120却能将画面蒙上一层淡淡的灰色调。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把相机又找出来,才发现它是目前全球知名,让快要绝迹的传统底片成为时尚的LOMO。早年没人想要的相机,如今竟成为年轻一代耍酷的配饰。世事难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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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的小孩</h2>
两个小人影快速移动,从堤防的另一头朝我冲过来;两个小孩把堤防当成了赛车道。胜负分明,差距愈来愈大,先到终点的孩子悠哉悠哉地靠在脚踏车龙头上,得意地望着后来的同伴。
一看就知道,这孩子不是赢在技术、体力上,而是因为他的车轮比同伴大上一倍,踩一下就等于人家的两下。但好玩最重要,小孩哪会计较这些!
这样的场景,现在已经不可能看到了。关渡堤防这一带已被规划为国家自然公园,还是红树林生态保护区。堤防上不但修了护栏、铺了木板栈道,还加盖了水鸟观望台。孩子们再也不能来此撒野,大人在这儿也找不到清闲了。简单来说,它已成了著名观光景点,具备一切游览胜地给人的不舒坦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