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环境的关系,最可爱的部分就是那份归属感,感觉自己是这个大环境的一分子,而大环境也有一个小角落是专门属于自己的。你能体会到它细微的变化,听到它在不同季节、不同天候的呼吸。而它也会倾听你的心声,无论高兴、惆怅或埋怨,都能得到它的随喜、理解与包容。
小孩当然不会有多愁善感之类的情绪需要排解,但在这里却能感觉到风往脸上刮、往衣领里灌的痛快。骑脚踏车就如御风般自由,翻滚的不只是车轮,连心也飞驰了!
他们两个一点也不知道我在干吗,只当我捧在腰际间、低头把玩的塑胶120相机是玩具。或许,在小男孩的眼中,我也是来追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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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关渡,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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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关渡,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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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与狗</h2>
堤防将关渡平原及淡水河一隔为二。一边是看不尽的芦苇与田畴,顺着广阔的平原开展;一边是水波不兴的淡水河,潺潺流向出海口。一片片红树林随着潮涨潮落各有不同景致,退潮时像树林,涨潮时像浮萍。最好看的时候就是秋天,割了穗的稻秆躺在田里,芦苇也黄了,跟另一边终年常绿的红树林水笔仔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调,仿佛两个世界,划分它们的就是这道堤防。
那些年,除了假日,这里很少有人来。周五上课拐过来,要不就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能跟风声、潮汐声和光线打交道;要不就是撞见平时想也想不到的怪画面。
那天见到一位带着狗儿的男子,与狗之间的关系不像主人与宠物,倒像是一对伴侣或知己。只见男子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只狗,动不动就低下身来,动动它的腿,摸摸它的下巴,打开狗嘴朝里看。似乎这只狗刚刚大病初愈,正在复原当中。这样又爱又护的悉心照料,在人与人之间都少见,狗儿在男子心目中所占的分量,是没养过狗的我无法体会的。我忍不住猜想,有一天他生病,是不是也能幸运地被人这样细心体贴地照抚。
这架LOMO相机快门声音很小,在风中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何况是男子与狗。他俩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故事。当男子站起来继续朝前走时,一切又显得平淡无奇了,整个场景不过就是寻常的遛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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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窗口</h2>
学校搬到关渡之后,每学期我都会带学生来堤防这儿一两回,让他们外拍。这位身穿毛衣、长发被风吹乱的女同学,如今也是台北艺术大学美术系的老师了。跟她同届的那班学生有好几位出国深造,却只有她一个人学成后回到台湾,在母校任教。没人知道这张照片是她,就连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因为这个角度实在是太怪了,让再熟悉不过的事物都变得陌生起来。
依稀记得,那天大家盘腿而坐,也有学生坐在堤防边,双腿垂下,轻松地听我以聊天的方式上课。学生们彼此互拍,或是把老师也当成了模特儿。我所讲的内容是,拍照不只是记录眼睛所见,也可以用不同的视角,将现实转化为超现实。比如说,我们一般观察事物都是在一个特定的距离下平视对象,但很近地看、很远地看,或是由高往下、从低往上看,就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现实世界充满了平时看不见的窗口,如果找到了这些窗口,就会看到梦境。
也不晓得这些大孩子吸收了多少,下课时间一到便纷纷站起来准备作鸟兽散。起身最晚的我,抬头一望,就看到这一幕跟天空呼应的奇特景象,想着把它拍下来作为教材案例,下回上课给他们看。然而,底片冲出来时已放寒假,下个学期又有新的课程,竟让我忘了这回事。
说来有趣,这位学生主修雕塑,曾以亚克力材质做成毛茸茸、成失重状态的漂浮物。每当重看这张照片,就会让我想到她的作品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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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关渡,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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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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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启发</h2>
退潮了,红树林的一大丛水笔仔从水中整个现身,浓浓绿绿的真是好看极了。两个男同学蹲在石块上像两只水鸟;到处是泥泞,两人跳来跳去,才各自找到安适的落脚处,怔怔地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水笔仔在17世纪的台湾就有记录了。1632年西班牙人占领淡水后,派了一支队伍沿河深入台北平原。探险队成员提及,这一带出产灌木红树林,树皮可当染料,汉人以四两银能买到一百斤,收购了便运到中国大陆贩卖。然而,目前关渡红树林只剩下水笔仔一种品种。1864年,在淡水英国领事馆任职的一位先生于淡水、基隆一带采集了七百多种植物标本,其中之一就是水笔仔。这些标本如今依然存放在英国皇家植物园与大英博物馆植物标本馆中。
为什么叫水笔仔呢?因为它生在水边,果实就像毛笔尖。这植物最特别的就是,由于所处之地潮湿缺氧,盐分又重,种子难以萌芽成长,竟演化成为稀罕的胎生苗;属木科,盘根错节,故能形成天然屏障,既能阻隔强风、抵挡河水与潮汐侵蚀堤岸,又因含大量有机物而成为潮间带生态系统的基础生产者,给虾蟹鸟类提供食物及栖息地。据说夏天花开遍野,状若星辰,我却因为放暑假比较少来,没看到过。
那日天空本来遍布阴霾,突然开了一条缝,洒下金色的阳光。我好奇这两个男生不晓得有没有灵光乍现,仔细一瞧,他们看的是从泥泞中爬进爬出的小虾小蟹,希望这也是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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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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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链和没拴链的</h2>
以前星期五上课,除了带学生到关渡堤防,也会领他们来淡水,只可惜这两处现在都成了热门旅游景点,完全不是教学的好地方。那时的淡水还有浓浓的老镇气氛,对岸观音山下的八里也不见一排排此起彼落的豪宅,来到码头,心就会随着潮汐涌动、海风飘扬。
码头一带是镇民散步、遛狗的最佳去处,我刚学拍照时,也经常来这儿练习。处在一群好奇的年轻人之间,尤其用的又是纯机械式、操作触感与当年类似的LOMO相机,一下就让我回到了摄影新鲜人的心境。什么都不可预料,最平凡的事件后面都可能有令人惊喜的意外乍现。
学生们各有观察对象,由此也可看出他们的性格。有的就是不敢拍人,把相机对准墙角小花、港里摇晃的船只;有的却刚好相反,跟在小孩身后等待时机;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就是彼此互拍。教技术容易,但要学生从观察中体会“看”的乐趣就比较难了。摄影最有趣的就是捕捉时间、空间、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而不是仅对焦于个别的存在。
两位遛狗人由出海口朝镇内逐渐走近,宠物命运大不相同,一只拴着链,一只没拴。拴链的急着往前冲,主人使劲往后拉,彼此一路牵扯,愈走愈慢;另一对轻松自在、互不干扰,本来远远落后,现在反而超前。我在观音山前等着他们入镜,大拇指拨动相机快门扣,“嚓”的一声,释放了我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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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适的小日子</h2>
淡水码头的渡轮往对岸八里来回开,在关渡大桥还没盖之前,是八里居民对外的唯一交通工具。如今依然有渡轮,但观光功能大于民生所需。
八里来往淡水的渡船是台湾最早的,据说西班牙、荷兰人为了安抚高山族,便曾准许他们在两岸运销土产。那时的渡船是挖空大树制成的独木舟,土语称为“Bangka”(艋舺)。乾隆、嘉庆年间,八里渡船头繁荣一时,因具备“沪尾”渡口位置,许多大陆船只经常停泊于此。之后渡口渐渐淤浅,但日据时期仍有汽艇往返台北与淡水,老百姓管它叫“臭气船”。
夕阳西斜,出海口的水面鳞光片片,从八里开来的渡轮上满满是人,这一头却稀稀落落的。有些人也不是要坐船,一待老半天,看着船来船去、人上人下。没人急着要干吗,只是等着日落、天暗、一天结束。
早年八里居民依赖渡轮的程度,从乡公所设置的公渡船票上可见一斑。票种琳琅满目、无奇不有,除了全票、半票、月票、学生票,还有货担票、大型家具票、棺材票;后者分空棺与装人两种价钱。动物搭船当然也要票,猪、狗、羊都可上船;牛的体积太大,得先被赶下水,被船拉着游过来。
那样的画面,光是用想象的就够精彩了!所以说,在此闲闲地看,大概自古以来就是居民生活的一部分;就连我也觉得好像是在看一部小成本的好电影。但这已是二十年前的光景,如今淡水挤满游客,能有这么闲适的小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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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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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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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码头忆老友</h2>
星期五还真是个拍照的好日子,那天,我以淡水码头当露天教室,下课时间由光线与落日决定。学生各自拍了满意的照片,有的先走了,有的依依不舍,坐在岸边望海。
我正要离开,又有一艘渡轮远远驶来。阳光夕照,被水面一反射,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等船的人儿低下了头,暗暗的剪影透着惆怅,让我不由得想起已往生的《汉声》杂志的老同事姚孟嘉。他年轻时曾在淡水中学当过一年美术老师,对这小镇的情调特别有共鸣,在淡水拍的照片,几乎可说是他的代表作。
在《汉声》杂志工作两年后,我任职《家庭月刊》,在台视文化制作纪录片,然后自己创业办出版。编国际性的《摄影家》杂志期间,我还办过一本本土性较强的《影像》杂志,专门介绍台湾摄影家的作品。1996年年初,我决定用整本三月号做专辑,向《汉声》杂志致敬,好好挑选、编排、呈现黄永松、姚孟嘉的作品。两人拍照多年,但多半是为杂志的文章配图,很少强调个人艺术表现。我的用意就是聚焦于他们的作品,从摄影家的角度来肯定他俩。
杂志二月底就印好了,两位老友见了极为高兴,虽然忙得不可开交,还是硬要请我吃饭。三人把酒话当年,就连一向寡言的姚孟嘉也讲了不少,脸红红地眯着眼直笑。谁知才过了两三天,他就因心肌梗塞而不治,得年五十。
在淡水码头忆老友,举起相机,仿佛看到了他所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