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2 / 2)

正方形的乡愁 阮义忠 1013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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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栗民德水库,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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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水库吊桥</h2>

每当兴建水库,就有一些居民不得不离开被淹没的家园。地势较高之处虽能幸免,却也会被四周水域隔绝,家园成了孤岛。台湾的各个水库附近,总有几户不愿迁离的居民,说什么也要守着祖先辛苦屯垦出来的土地。因此,纵使只剩一个孩子要上学,也得弄条船每天来往于两岸接送。农夫们要跑趟乡公所、买些日用品,则是靠着一叶小竹筏自行摆渡。

位于苗栗山区的明德水库集水区,小岛居民就比较幸运了,因为水库小,搭建吊桥不难,对外交通也方便些。只不过桥面仅能步行,禁止通车,如此一来,生活步调便停留在没有车辆的旧年头,想快也快不了。为了拍张照片,那天我可是等了又等,因为空无一人的桥就只是一堆木板、成排钢丝,既缺美感又无情调。

站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两个小小身影出现在桥的那头。光是这样,就够令我兴奋了,赶紧选好位置,框好构图,谁知两人走得极慢,好像在算步子。年纪应该都不小了,一位戴着斗笠,一位撑着洋伞,都看不到表情。两人一路并无交谈,各走各的,前者手挽提袋,驼着背,看来是长年做着粗活;后者腰杆笔直,走路模样也比较悠哉,显然已过起了含饴弄孙的好日子。吊桥静静地躺在水面上,承载着不同的人生、不一样的际遇。

无论曾经历过什么,两位老人的坚持最后都替子孙挣来了财富。如今,群山环抱的鸳鸯、日新、海棠三小岛已成著名度假区,下一代大概都当上民宿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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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某庙,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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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的老友</h2>

台南市的庙宇实在是太多了,观音、王爷、妈祖、文庙、武庙、五妃娘娘&hellip;&hellip;大街小巷每走几步就有一座,拍着拍着就搞混了。当年出摄影集时,这张照片标的图说是&ldquo;五妃庙&rdquo;,但一位专拍台南古迹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是另一座。如今正确的庙名已记不得,但拍这张照片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南台湾一年到头都热,那天又更热,我在一间刚整修过的庙宇正殿到处看,找不到值得拍的。才翻修的老建筑最尴尬,新刷的油漆虽然尽量仿古,但发亮的色泽得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淡掉。本想就此离开,却听到聒噪的蝉鸣中夹杂着细碎话语声,间或还有石子扣地的清脆声。

寻声来到庙后围墙边,只见两位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在下棋。两人都光着脚,一位打的是如意座,一位是盘腿金刚。棋子是在地上临时捡的,并非黑白分明,只是深浅有别;棋盘画在水泥地上,线条淡淡的,看得懂就行。

在我靠近时,两人忽然噤声了。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棋局正僵,输赢就在几步之内了。为了找构图,我捧着120相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两老却有如入定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原来,最好的构图便是把相机放在地上,于是,我也盘腿坐下,垂首对焦。从毛玻璃的屏幕看去,两人的位置左右颠倒。我一下抬头看真人,一下低头看影像,真是有趣极了。

看得出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友,这辈子不知已对弈过百千回,输赢互换,起手落子之间,尽是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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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贵而非凡的一瞬间</h2>

这张照片是有次带学生外拍的偶得。创立摄影私塾的那几年,我除了经常与学生泡在暗房,也会带他们到外地出游,观察他们如何拍照。

新竹县横山乡的内湾村虽然偏僻,但从竹东可搭火车抵达,车班虽少,时间算准了也挺方便。这条支线如今已是热门观光项目,不像当年,主要功能就是载学生通学,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学时间,几乎没什么乘客。我就搭过只有一节车厢的班次,乘客除了我只有一位老人。

带学生拍照,和自己一个人截然不同。独自工作时可以整个人放空,全神贯注地迎接陌生之地随时可能发生的场景;带学生时却得时时留意每个人的兴趣所在,看他们的拍摄角度是否理想,有时整个旅途按不了几下快门,都在忙着指导。

然而,那次的内湾之行,却为我留下三幅正方形构图的作品。主要原因是环境太单调、寂寥,学生几乎不晓得该把相机往哪里对。通常吸引他们的舞台效果、戏剧性张力都不存在,一切是那样地平凡、平淡,让他们完全不知从何拍起。

为了当场示范,我便碰到什么拍什么。这位老太太正从家里出来,走在窄窄的巷弄阶梯上,被我遇个正着。我礼貌地笑着请她留步。她虽然乐意被拍,却不好意思面对镜头,一下朝左看、一下往右看,害羞的模样,使她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仿佛回到了青春少女期。

背景这等单调,光线如此平淡,老太太也只是个普通人,但她所流露的真情,使那一瞬间变得珍贵而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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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内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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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大姐</h2>

父母都下田工作了,没人可撒娇的孩子就赖着姐姐,从家后门到溪边的一小段路也不肯走。小姐姐自己个头也不大,没法像大人那样抱得安稳,姐弟俩一路僵着,成了这么个怪姿势。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大姐。我们九个兄弟姊妹,比她小的都被她带过,长大了各自成家,每次聚会也是靠她四处打电话召集。大姐还记得每个人的生日,按乡下习惯在阴历那天打电话来。电话这一头的我总会先愣一下,随即温暖在心,明白自己又长了一岁。我们早就忘光的童年往事,大姐也能如数家珍。在乡下的那许多年,好像只有她实实在在过着日子,我们却编织着另一种生活。

努力回忆大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却是印象稀薄,令我汗颜。只知道大人从来不必为她操心,无论生活、课业,她总能按部就班达到父母的期许。她考上宜兰最好的女子中学,在校成绩很好,却因为要减轻家计,毕业后学了些护理技术便开始就业,然后再到台北亲戚开的公司帮忙。她一直收入不多,对弟、妹却十分慷慨,还是我们之中最早拥有房产的,而且不止一间。而我们却必须过了中年,才能了悟她几十年来省吃俭用、攒房出租的养老法最稳靠。

我一路跟着这对小姐弟。姐姐显然非常吃力,尤其是下坡那一段,可她却始终把弟弟抱得紧紧的,不曾放下。到了溪边,弟弟马上挣脱下地,头也不回地冲去玩水。那一幕让我感觉,我小时候肯定也这样赖过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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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内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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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碇村的小孩们</h2>

石碇我造访过不下四五回,每次都对老街上看报的村民印象深刻。那儿的住家大半是石造矮房子,室内光线暗淡,村民都把走廊当客厅,藤椅、小板凳就搁在廊檐下。村民的家居生活,走在街头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既没戏院,又没任何公共游乐场所的穷山村里,闲着的人找不到旁的消遣,一张报纸就可看上大半天。

山村开发得迟,两百年前还是原始森林,清道光八年开始有闽籍汉人前来开垦,于山坡地上栽茶植林,之后又发现了煤矿。人潮受吸引而来,可矿脉枯竭后又骤减。三十五年前我去的时候,石碇还是台北县最落后的地区,人口稀少,每平方公里只有七十人。然而,它的美丽与独特却在艺术圈非常有名,前来写生与拍照的人从没断过,如今更是成了北台湾著名的观光景点,假日人头攒动,气氛大不相同。

坐落于乌涂溪和石碇溪交汇口的石碇村,走在村中任何角落,都可听到哗啦啦的溪水声。两条溪像是护城河,村中有两座桥,连起东街和西街,西街人要出村,至少得行桥四次。这还不够,面朝公交车站的地方又兴建了另外一座。所以说,石碇人最有资格夸口:&ldquo;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rdquo;

万寿桥头的这家杂货店,是我每回来都会待上一阵子的地方,除了买饮料、面包填肚子,也喜欢看进进出出的村民。这也是石碇所有小孩最爱来之处,没钱也会蹭个老半天,东摸摸,西看看,看到稀奇的东西就会眼睛发亮。

那天一起拥进六个小孩,却只有一个掏钱买了新推出的糖果兼玩具。其他人都是陪着来的,却也个个兴高采烈、与有荣焉,勾肩搭背地离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猜想这帮孩子会因共享那小小的玩具而乐上大半天。多么慷慨又容易满足的年岁啊,而那是我们都曾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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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石碇,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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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里的小姐弟</h2>

山谷里,偌大的菜园只有一位老妪在缓缓地松土。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她非干不可的活,只不过一辈子都在做事,拿得动锄头,就感觉自己没老,还有用。跟她做伴的是一对小姐弟、两只狗。

二十多年前,新竹内湾还是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但有条支线小火车从竹东开来,想造访倒也不难。早期,整个新竹县的东部丘陵都是泰雅人的活动范围,后来才渐渐成为客家聚落。内湾因为地处矿业、林业开采的对外孔道,一度也曾繁荣。停止开采后景况萧条,没落了几十年,才渐渐转型为观光旅游景点。

拍这张照片的情景历历在目。老妇人看到我有点意外,却也没问东问西,见我拿出相机,更是生怕怠慢,即刻立正站好。整个画面因她的严肃而呆板起来,与令人心旷神怡的山间风景、空气,以及傍晚温暖和煦的光线都不搭。

我只好把镜头转向小孩。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像我碰过的许多小孩,看见镜头就做鬼脸、耍宝,姐弟俩好像明白摄影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小姐姐温驯地注视着镜头,一言不发;弟弟为了显得高一点还踏上田埂,且没忘了压住不安分的狗狗。

对乡下人来讲,姐弟俩算是盛装了。是白天刚进过城,还是从城里来探望祖母?或是被忙于工作的父母送回来让老人家带?无论如何,他们都被教得非常好,虽然有点拘谨,却丝毫没有怀疑或拒绝我的举动,微细的表情与姿势,在柔和的光线笼罩下,透出一股这个年纪少见的早熟。

禄来相机的镜头快门声清脆悦耳,直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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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内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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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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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山前的小女孩</h2>

也不晓得这两个小女孩是姊妹还是好友,远远骑着单车过来。那时的淡水小镇既无捷运可到,也没河边商家,出海口冷冷清清,只要有人出现,就会成为视觉焦点。

踩踏板的小女孩技术不错,速度很慢,把手很稳,就是一直朝左望,大概是被对岸的观音山吸引,也不怕车头一歪,落到涨潮的海里。倒是后座的同伴显得紧张,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淡水落日经常吸引各地影友扛着脚架来取景,我却特别喜欢捕捉夕照打在小人物身上的温暖感觉,平淡不起眼的生活细节,因天光而生灵活现。

那个时候,观音山尚未开发,山上没有东挖西盖的庙宇、房屋、墓地,也无杵在山头的高压电塔,完全是原生态。记得画家席德进在世时最喜欢画观音山。当时我年轻,觉得此山棱线单调,不过是个尖锥罢了,不明白他为何百画不厌。现在可懂了,在关渡山居,整面窗都映着它随不同季节、时辰而展现的面貌,变化万千,令人着迷。原来,有些美是要年纪愈大才愈能品味的。

现今的观音山脚下,尽是一栋栋的豪宅,整个河畔被建商冠以&ldquo;左岸&rdquo;的美名,想跟异国的花都效颦,却营造不出丁点浪漫气息。三十七年前拍此照时,我特地等候孩子来到山前,为的是交代拍摄地点。如今再看,却发现照片还留住了浓浓的时代氛围。纯朴方是至美,这两个小女孩就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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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破网</h2>

在淡水出海口附近,有个堤岸边的小角落搭着一顶简陋的遮阳篷。那是渔人修补渔网时用来防晒的,面积不大,也就够补一张小网罢了。就是单人舢板随身扛的那种,只能在河口撒一撒,捕获的鱼也是小小的、少少的。网破了,孔也不会太大,补起来轻松得有如缝扣子。

也因为如此,这位老渔夫显得十分悠哉,针进针出地手起手落,竟带着几分优雅。夕阳透过遮阳板隙缝洒下柔光,为他添了几分斯文气,意味深长的表情,竟像是在书案上读着一篇好文章。

其实,台湾有首著名的歌谣就叫作《补破网》:&ldquo;见着网,目眶红,破甲即大孔,想要补,无半项,谁人知阮苦痛。今日若将这来放,是永远无希望,为着前途罔活动,找家司补破网。手提网,头就重,凄惨阮一人,意中人,走叨藏,针线来逗帮忙,孤不利终罔珍重,举网针接西东,天河用线做桥板,全精神补破网。&rdquo;

这首由李临秋作词、王云峰作曲的歌发表于1948年,原本描述的是失恋心境,却被用来隐喻&ldquo;二二八&rdquo;事件、白色恐怖后,人们敢怒不敢言的社会氛围。因&ldquo;渔网&rdquo;的闽南语谐音是&ldquo;希望&rdquo;,民众也借此歌彼此互勉,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大家齐心协力,一针一线缝实破网,织补台湾的新希望。

这位老渔夫,看年纪就知道,他定能将这首《补破网》唱得朗朗上口。那安然的模样,让我在按下快门时被深深触动了。稳定社会的力量,还是来自于每一位谨守岗位、勤勉不懈的小老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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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淡水,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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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澳村的假老头</h2>

南澳乡是宜兰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的乡,境内的七个村,除了东岳,金洋、南澳、澳花、金岳、武塔、碧侯我都去过。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外地人若不自备交通工具,造访不易。南澳村就还好,因为是北回铁路的一站,纵使车班不多,也算方便了。对我而言,它更是全台湾最容易抵达的泰雅人部落。

在辞掉电视公司职位、开班授徒后,我经常带学生来外拍,只要在台北搭早班快车,抵达罗东再换普通车就行了。到的时候天刚亮,村民大多没醒,正好可以跟他们同步展开新的一天。在这个村,我还真拍了不少好作品,哪天可专门为它编一个主题。

当时,台湾大多数高山族村落都已汉化,纯朴、宁静的南澳村就跟一般平地小镇没什么两样。几近失传的传统艺术,全赖经纪公司苦心搜罗,组织表演队伍在各大城市巡演。如今为了吸引游客,不但有南澳泰雅文物馆、守月祭,就连早已消失的黥面习俗也卷土重来。

那天来到南澳正逢下雨,相机最怕淋雨,我跟学生没备雨具,大部分时间只好躲在屋檐下聊天。原以为会无功而返,却见雨中有两个小男孩朝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个戴着大鼻子眼镜装老头,鼻下还有一撮翘胡须,好像这样就能提早长大。

&ldquo;帮你们拍张照吧?&rdquo;听我这么说,撑伞的男孩强忍笑意,假老头却从雨伞下面跨出来,好像知道我想拍的就是他,不但站得笔直,还微微皱着眉,仿佛心目中的大人就是这种表情。

事隔二十多年,这个小男孩早也步入中年。当大人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他期望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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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兰南澳,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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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多纳,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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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做自己的小孩</h2>

这三个鲁凯人小孩本来在村中广场玩耍,应我的要求,来到石像图腾边留影。大概是从没拍过照,也不知道相片是什么,见我拿120相机对着他们,竟然呆了,好像我手中的方盒内藏着一只凶猛的动物。小姐姐扶着竹竿的模样,简直就像撑着一支长矛。

还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孩子,我试着逗他们笑,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太阳很大,晒得他们和我眼睛都睁不开。愈是努力要让他们放松,他们的表情就愈凝重,毫无妥协的意思。在按快门的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勉强!

在茂林乡最深处的多纳,当年是个非常偏僻的山地村落,我却至少造访过四次。第一次是冲着名字去的,没想到村里竟有台湾保留最好的石板屋。矮小的房子里,从屋顶、墙壁到地板全都由一片片形状不同的页岩堆栈而成。石片是从山壁上凿下的,族人视其大小、厚薄,将之安置于最适合的房屋结构处。

就连村中央的这座保护神,也是由一整片页岩雕出来的。这么大的尺寸可不容易取得,为了怕石板碎裂,雕刻线条尽量简单,倒让本当威风凛凛的神祇,看起来有点像可爱的姜饼娃娃。

想知道这座石像还在不在,我特地上网搜寻,才知道如今的多纳村,所有石板屋已改用机器切割的规则石材,还往上加高,往旁拓宽、隔间,变成了一间间民宿。原来朴拙粗犷的原始风味尽失,就连天然的多纳溪温泉也被分割,圈围成一处处收费泡汤池,石像自然也不知下落了。

如今再看这张照片,我还真是佩服这几个坚持做自己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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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兰四季,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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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沉的乡愁</h2>

那天是四季小学的毕业典礼,一个年级只有一班,让我很容易就跟孩子们混熟了。全体毕业生向导师鞠躬、道谢后,年轻的男老师竟说:&ldquo;请各位同学也跟阮先生敬礼,谢谢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到四季拍照。除了今天的毕业典礼,他还来拍过好几次开学典礼,你们都记得吧?&rdquo;

四季位于宜兰县大同乡的泰雅人山村,是我最早知道的高山族部落。初中时我被头城中学退学,不得不转到冬山中学重读初二,每天搭火车通学。每当火车停靠罗东,就是我心跳最剧烈的时刻。前往太平山的泰雅人都在对面月台等候森林小火车,正值青春期的我们就会望着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四季少女,或是嬉笑吹牛,或是偷偷幻想。有位同学后来还真娶了四季美女当老婆,休学在家,成了十五岁的小爸爸。促使我一再造访此地,拍摄期间长达九年,且举办《四季》展览、出摄影集的缘由,正是因为这个少年时期的情结。

毕业典礼结束后,两位四年级的在校生代表要求我为她们合影,或许是从学长依依不舍的情景中体会到,再过一两年,她们也不可能天天黏在一起了!我先是用配备小广角镜头的135相机取景,却发现黑板上方的孙中山先生肖像也在画面之中,于是又换上标准视角的120相机。画面满满的都是这两个喜不自胜的小女孩,眼睛清澈到可以让人看见心底的亮。

正是这样的眼神,让我当年孜孜不倦地在台湾的各个角落走动,记录下每张遇到的纯朴面孔。这份纯洁的童真,便是我们所有人长大之后,最深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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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东三地门,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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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传统与新潮流</h2>

那天带工作室的学生去多纳外拍,中午由台北火车站出发,夜宿高雄,隔天早晨搭客运车到屏东,再换一班车到茂林包出租车,直到汽车没法前进,一行人再徒步通过一座小吊桥。终于抵达多纳村后,整个村子却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原来大家都到另一座山头喝喜酒去了。一位妇人叫我们赶过去看看,因为青山村的排湾人酋长要为长子娶亲,举行&ldquo;抢婚&rdquo;仪式。这样的传统大典,就连许多年轻一代的高山族都没看过!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传统高山族婚礼都得用抢的。整个仪式需要的人力、物力相当庞大,一般人负担不起,唯有头目或贵族的子女结婚,才能有这样的场面。不止青山村总动员,就连附近几个村也几乎倾巢而出。

这么特别的抢婚仪式,在此之前竟然没见任何媒体报道过,整个活动从头到尾不见专人拍照或录像。我和学生成了不请自来的义务婚礼照相师,大家满场飞奔,拍得不亦乐乎。我鼓励一位在晚报担任摄影记者的学生翔实记录,作品果然受到主管赏识,在每周日的视觉特刊发了个满版。

亲友们个个盛装,几乎都是传统排湾人大礼服。抢婚仪式按部就班,遵循古礼,可拍大合照似乎才是新人与双方亲友最重视的项目。从山下请来的摄影师终于出现了,然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新郎、新娘与花童竟然特地换上了现代的西式婚纱礼服。

望着观景窗里的画面,我终于明白,对年轻的新人而言,老传统是不得不扛的包袱,新潮流才是他们想追求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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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娇的小女孩</h2>

三地门青山村的酋长娶媳妇,谁是本村人,谁来自邻村,很容易分辨。前者一律穿排湾人传统服饰,他村宾客则无论本族或鲁凯人,都精心打扮穿起了洋服。这个偎着母亲的小女孩不但穿着新皮鞋,还梳了个小发揪,夹上鲜艳的假花。

抢婚仪式难得一见,虽然忙着捕捉镜头,我也晓得,小女孩滴溜溜的大眼已经在我身上转老半天了。可是我捧着相机跑来跑去,没空跟她说话。新人与双方亲眷彼此拉扯、抢奔、追赶、假哭、真笑的动作稍纵即逝,一点也分神不得。

在台湾的高山族之中,排湾人与鲁凯人都拥有贵族制度。依据传统,继承贵族阶级的一律为长嗣。各部落有贵族、士族与平民等阶级,不同阶层不仅通婚不易,也很少往来。头目与头目家族的联姻婚礼,绝对是任何部落里最重要的庆典。

等新娘终于上了两根长竹竿绑的藤椅,被架去新郎家后,喧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我也回过头来朝女方家走。那双乌黑的眸子,我老远就看到了,又大又圆,在黝黑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更晶亮有神。

一路都用135小相机抢镜头,此时静下来,便忍不住从包里取出120相机,气定神闲地蹲在这对母女面前框景、对焦。本来很希望被注意的小女娃,此刻却扭捏起来,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撒娇。

这就是我最爱拍的照片,在人物眼睛最有神、表情与肢体语言最自然的时候,灵魂就会跃然而出。人的一辈子可能没几次机会在灵魂现形时被定格,即使被定格,自己也不一定看得到。然而,素未谋面的人却能从这样的影像中得到共鸣,因为那不只是一张容颜,还代表了她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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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东三地门,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