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单元 乡愁不再狭隘(1 / 2)

正方形的乡愁 阮义忠 891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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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梅山,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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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部落的&ldquo;莫&rdquo;</h2>

一查拍摄年代才惊觉,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儿子当时还没出生,现在却跟照片中的年轻人岁数差不多了!他是布农人的原初居民,整个梅山部落的人都叫他&ldquo;莫&rdquo;,而且语带尊敬。

梅山是相当偏僻的所在,我从桃源村步行将近五个小时,才全身湿透地在倾盆大雨之中抵达。路基坍方,好几个月没人来了,专门服务登山客的山庄负责人看到我,还吓了一跳!

&ldquo;莫&rdquo;是第二天睡醒之后,到村里走动时遇上的。好多户人家养梅花鹿,我望着这些身型优雅、大眼充满灵性的动物流连忘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扛着重重一捆树叶,却依然身手矫健。&ldquo;这是去山上砍来喂鹿的,&rdquo;他骄傲地告诉我,&ldquo;我养的鹿不但最壮,数量也是全村最多的,比其他养殖户加起来还要多!&rdquo;

&ldquo;莫&rdquo;盛情邀我到家里歇脚,还请母亲到附近杂货店买罐头芦笋汁给我解渴。他想去都市打天下,却不得不留在山地:&ldquo;家里没人手,弟弟在服兵役,父亲和妹妹种不来那块田。不过,到城里也不晓得要怎么生活。我服兵役时去过一位朋友家,好恐怖啊,那么一点点房子要住那么多人,会被憋死的。我们住惯了山地,真不习惯都市空间,转个身都觉得不自在。山地有山地的好处,但实在赚不到钱&hellip;&hellip;&rdquo;

我忍不住问,&ldquo;莫&rdquo;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个名字是从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普通人不能乱取。他祖父生前是梅山部落的首领,因此&ldquo;莫&rdquo;也是贵族阶级。这一点从他的谈吐、举止中不难看出。

时代变迁让&ldquo;莫&rdquo;成了落难贵族。找出这张照片,让我又想起了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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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兀的摄影经验</h2>

去过多纳几次,就以拍这张照片的经验最为突兀,完全超出我的意料。在村里走动时,我从没把相机对过这位老妇,因为她的神情有点奇怪,还跟在我后面走了好一阵。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跑来搭讪,可是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因为她只会鲁凯语。猜了半天也没弄懂意思,直到她开始拉我的衣角,指着后方,我才明白,她希望我跟她走。

说老实话,来到她家,我还真有点不安,整个屋子空荡荡地没半个人,只好赶紧站在挂满曝晒衣物的屋檐下,不敢再入内。见我不动,她一手抓起我胸前的相机,另一只手比比自己。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希望我帮她拍张照。我拿起相机测光、对焦,她又摆手、摇头,作势要我等等,随即转身进屋,十来分钟后再出现,已是头面干净,换了一身传统鲁凯人服饰。看来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说不定还是结婚时的大礼服呢!

她严肃地站着,表情呆板,让我不知如何取景。只不过稍微犹疑,她又猛指着相机催促,我只有捧起哈苏相机,应付式地按下快门。听到快门声的&ldquo;咔嚓&rdquo;、反光板落下的&ldquo;哗啦&rdquo;,她终于露出笑容,笔直地朝我走过来。见她伸手,我还以为她是要握手言谢,也连忙伸出右手。她却摇头,用手比出数钱的姿势。原来这是一笔生意!她把我当成了观光客,拍照就得付钱。我差点儿没昏倒,但还是按捺住失望,掏出一张钞票。

虽是个不愉快的摄影经历,但我仍然觉得应该把照片放出来。因为老妇的姿态、表现与周遭环境,真实地反映了部分高山族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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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多纳,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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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西港,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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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宫的王船祭</h2>

台湾各地庙会一向受摄影爱好者的追逐,任何摄影比赛中都看得到庙会场景。每回担任评审,所见画面都非常类似,让人搞不清楚到底二十年前拍的和现在拍的有何不同。

我并不擅长拍这样的场面,也不喜欢,因为喧闹有余、虔诚不足。在台湾早年的乡土热潮期,庙会被认为最具本土色彩、最能彰显民间活力。然而,随着旅游观念的盛行,如今它更像是一场绚丽的观光活动,丧失了敬天爱地的酬神胸怀,离信仰与传统愈来愈远。

那年,一位画家好友邀我到他西港老家做客,挑的日子正是三年才有一次的&ldquo;王船祭&rdquo;。说起王爷绕境,全台湾最被称颂的就是&ldquo;南东港,北西港&rdquo;。东港的东隆宫和西港的庆安宫,无论在场面、声势、历史地位上都独步全台。三年一度的&ldquo;王船祭&rdquo;也就是庆安宫&ldquo;做醮&rdquo;,整个期间西港万人空巷,宛如不夜城,比过年要热闹几十倍!

西港是本省最穷的地区之一,水质含碱重,连洗澡肥皂都不大容易起泡,饮用水的怪味儿就更不用说了。土地不肥,作物不茂盛,人也容易罹患各种疾病。正因为如此,烧王船、送瘟神等去煞祈福的活动历久不衰。好友在这么穷困的地方长大,却非常上进,以国画扬名宝岛。

其实,早在1974年,庆典的商业气息还不浓时,我就来拍过了。但友人盛情邀约,我也就欣然前往。由于没工作压力,拍得特别轻松,有点像度假,虽拿着120相机,也没特别想抢镜头。直到王船在冥纸堆中燃起,我才想捕捉那位乩童与船头的关系。

乩童面朝船首施展步罡踏斗,我也不得不随着他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移动。乩童跟神明联系上了没,我不清楚,倒是觉得我和他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傀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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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南鲲鯓,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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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折磨</h2>

那年去南鲲鯓,是被一位研究民间曲艺的学者拉去的,结果没在庙会里听到可采集的民间歌谣,倒是看到了全省大小庙宇的乩童大会串。

乩童是道教仪式中的一种灵媒,被认为是神明或鬼魂与人类的媒介,多由男性担任,年龄不拘,产生方式据说分为宫庙神明拣选、师徒相传以及自我发功。有研究指出,台湾的乩童,在语源或出处上比较接近东南亚地区的巫术,与道教仪式不太一样。是否属实,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台湾乩童上身的神明多为王爷、三太子、天上圣母、济公,服务项目还包括替收惊,甚至医病。

乩童还有文乩、武乩之分,神明附身时称为&ldquo;起乩&rdquo;。文乩大致是手执香支,以吟唱、口述的方式帮信众医病、解惑;武乩则主要帮信徒镇鬼安宅,起乩时踏五营步罡,手持双刀,前额见血,以示驱邪破秽。

那天,乩童们有互相较劲的味道,起乩时的自残行为显得变本加厉,仿佛不如此,无法证明自己神力较大。有的人明明看起来就是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受到氛围影响竟也激动起来,衣服一脱、兵器一抡,就直朝自己身上整。

我不想捕捉血淋淋的画面,但身为记录者总得直面事实,不能躲闪,最后决定选择一个视觉上最不刺激的角度。没想到,在乩童侧面凝住的这个瞬间,却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斧刃还没跟赤裸的背脊接触,不至于看到肉体折磨,但悬在半空的紧绷感,反而造成了精神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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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西港,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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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头团员</h2>

阵头我是从小看到大的。乡下没什么娱乐,就是庙多,每次拜拜都少不了阵头。街坊邻居有喜庆、丧事,也会请他们来助兴、送葬。对乡下人来说,阵头等同于杂耍、特技,有的表演还会夹带荤味,逗得下里巴人哈哈大笑,觉得长见识了。

以前人受过教育的不多,老百姓就靠着民歌、说唱、戏剧来了解历史典故、传统风俗和仪式源由。在台湾的民俗曲艺中,阵头被归为戏剧类,分为文阵和武阵。文阵有车鼓、桃花过渡、牛犁、布马、踩脚跷、大鼓阵、病囝歌、十八摸;武阵有宋江阵、八家将、狮阵、龙阵、七爷八爷。

阵头的音乐结构原始、单调、不断重复,舞蹈动作也简单、拙朴。但不知从何时起,喜爱哗众取宠的人们将乡间庙宇文化与科技结合,美其名为传统技艺融合时代元素,近年流行的&ldquo;电音三太子&rdquo;便是个中代表。有人认为这是台湾传统民俗技艺的提升,已达艺术层面,在我看来却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俗不可耐。

我拍过的阵头不多,主要原因是,会拍照后,阵头已跟我小时候看到的很不一样了,细腻成分消失,只剩喧嚣。倒是这两位阵头团员吸引了我的注意,已着好妆的她们,在车鼓阵还没出发前,于棚下稍事歇息。看脸孔就知道,她们是普通乡下人,但阵头锣鼓一响,就会立即化身为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

两人一抬头一低头,反映了不同心境,也暗示着传统民间文化令人不确定的发展与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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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收工的牛头马面</h2>

牛头马面在神明绕境时,通常都走在七爷、八爷之前,后面也许还跟着千里眼、顺风耳,最后才是城隍爷、王爷或是哪位千岁爷。

在我们头城,每年最盛大的拜拜,就数农历正月初六城隍爷圣诞了。年味仍浓,又来了个全镇狂欢,不但会举办城隍爷绕境,殷实人家还开流水席宴请亲朋好友,真是一等一的热闹!镇上最大的开兰路(开发宜兰的路)主要供车辆来往,平时没什么人走动,但每逢这一天,惯走骑楼的民众全拥上大马路。从路头到路尾,挤满了男女老幼和各式各样的阵头。不只城隍庙,其他大小庙宇也会把所供奉的正神请出来游街,街头巷尾都是神明,那个盛况啊!

小时候年年看城隍大仙尫绕境,不觉得有多稀罕。小孩子最感兴趣,而且永远热切期待的,就是牛头马面身上挂的那一大串饼干。饼干的作用,除了让妇女们求回去帮婴儿&ldquo;收涎&rdquo;,群众中有小孩被面目狰狞的阴间差役吓哭时,也可赶紧扯下一块哄哄他们。被吓过一次的小孩尝到甜头,之后就是不害怕也故意装哭,在大街吃完,绕到小巷看能不能再搞一块。大人当然比小孩精,谁拿过、谁没拿过,牛头马面都清清楚楚,从不上当。

原以为这个习俗家乡才有,在台北霞海城隍庙的大拜拜又碰到牛头马面,忆起童年趣事,不禁拿起相机,按下快门。小时候总觉得他们硕大无比、凶恶万分,没想到长大近看,竟是瘦巴巴地满脸疲惫,颜面油彩糊成一团,仿佛已饿得手脚发软,巴不得阵头快点结束,好收工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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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迪化街,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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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悄悄的戏台</h2>

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故乡,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老家。随着工作渐忙,归期从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渐渐缩减到只有一年一度的围炉。

自己开车后,返乡多走滨海公路,但每回都免不了心惊胆跳。砂石车司机就是路上的危险分子,为了供应大台北地区急速加盖的大厦、公寓,一辆又一辆的重型卡车飞奔至宜兰载运溪谷挖出的石头,再回头一路横行、超车。每次走这条路都得提心吊胆,这也是我少回家的原因。

那年从头城回台北,经过滨海公路旁的大里渔港,只见山脚下的天公庙前搭了个野台戏棚,忍不住停下车来歇歇脚。天公庙本名庆云宫,主供从福建漳州奉请来台的玉皇大帝,成立之初规模简陋,经过将近两百年的整修、扩建,才有了今日的雕梁画栋、广阔殿堂。山门正对波涛汹涌的太平洋,视野辽阔、景色壮丽,可远眺龟山岛。每年农历正月初九玉皇大帝寿诞,前来祈福、还愿的信徒络绎不绝。

我到的时候是中午,戏班成员各自找了位置正在休息。戏台上静悄悄的,戏台下却熙熙攘攘,到处是捧着牲礼、祭品的人们。香客来自四面八方、各个阶层,如戏的海海人生,恐怕比舞台扮演得更扣人心弦。台上总有收场时,台下之剧却永远不会落幕。

比起我们小时候,野台戏是愈来愈简陋了,有时上半身是古装,下半身却露出牛仔裤、皮鞋,耍缨枪的手腕还挂着手表。倒是没见过有人挑剔,只要身段好、唱腔带劲,即使穿帮连连,也照样能得掌声。

我在前台、后台走来走去,也没人管我。大剌剌躺在台上的这位,不晓得待会儿要扮演什么角色。从睡姿、相貌、独占空间的气派看来,应该是将相而非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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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兰头城,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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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台的假寐</h2>

后台的大部分空间都被戏服箱占满,箱子还兼化妆台、餐桌、道具架。休息的戏班成员一个挨一个,没人能把四肢摊平。膝盖要拱起来,手臂要缩在胸前、搁在头上,尽管局促,却依旧能安然入梦,且维持头套、浓妆的完好。

歌仔戏的发源地正是我的家乡宜兰。它是台湾唯一土生土长的戏曲剧种,发展至今约有一百多年历史,从小戏阶段演变到大戏形式。小戏阶段源自大陆福建漳州一带的&ldquo;歌仔&rdquo;说故事,是民众在农闲之际,于大树下、草埔旁的自娱。之后渐渐吸收车鼓小戏的表演形式,用几个简单的角色来陈述故事。大戏则是以小戏为基础,采集民间歌谣乐曲与流传于本岛的其他戏剧表演,融合、演化为成熟的演出形式。

戏剧内容起初多为描述日常生活,渐渐发展成连说带唱地演绎民间故事,如&ldquo;山伯英台&rdquo;&ldquo;陈三五娘&rdquo;等,但在这个阶段,故事情节十分简单,角色也只有小生、小旦和小丑等。后来结合车鼓戏的表演身段、角色及妆扮,才从说唱故事演变成铺演艺术。

戏班子披星戴月地赶场,早练就了随时随地打盹、进食的本领。那天不知要演几场,演员们妆扮费时,看来得从早到晚顶着浓妆过一天。假寐中的花旦、青衣,戏装已换成了便服,可是从头饰、妆扮上,仍然可以看出谁是夫人、谁是丫鬟。

拍照时,有对小兄妹趴在那儿观望,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演员们感到好奇。他们的出现,使一张直击的记录照片变得更有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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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兰头城,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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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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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的收惊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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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故乡之后,我就只在外岛澎湖看过这么一次&ldquo;收惊&rdquo;,至于是哪个渔村倒忘了。收惊婆看来相当专业,既唱收惊歌又贴符,端着印有八卦图的米箩在幼儿身上不停晃动,仿佛神明附身。

收惊在台湾十分盛行,几乎是乡下人生活的一部分。还不大懂事时,总觉得这个仪式神秘又恐怖,仿佛阴间的牛鬼蛇神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看我们的一举一动是否如规如矩。印象中,担任收惊的好像都是婆婆、妈妈一类的人。

家里兄弟姊妹有九个,食指浩繁,一切开销能省则省,就连&ldquo;收惊&rdquo;也是祖母或母亲自个儿来。记得她们会先在客厅神案前对着佛祖、观世音、祖先牌位烧香,掷筊,确定小孩哭闹不休或不吃不喝,是犯了什么冲。接着,得用晒干的稻草梗扎个草人,拿张冥纸画脸,再把小孩的衣服往草人身上套。

帮草人画脸的差事一向由我负责,因为我从小爱画画,被夸上一句&ldquo;画得真像&rdquo;,就能乐上大半天。穿好衣服的稻草人,连同一碗插着香支的白米饭,在晚间的一个特定时辰拿到某路口或某条大水沟旁,把饭上的香支抽起就地一插,饭碗倒扣,米饭置地。把稻草人的衣服脱掉,连同冥纸一起烧掉,念念有词,再把空碗、衣服带回家。

年纪稍长之后,自然知道那都是迷信,但又不敢违背母亲,只得毕恭毕敬地随着装腔作势。因为母亲实在是太虔诚了,生怕稍有闪失,儿女就好不了。从头到尾她都会再三叮咛,千万不能怀疑,否则就不灵了!

如今,收惊仪式不但没衰退,对象还包括罹患忧郁症的成年人,甚至还有学者专家抬举它为心理治疗的一部分。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再探究下去,说不定连我都需要收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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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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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相传便是不灭</h2>

那年陪法国友人沿台湾东西横贯的公路游览。这位国际知名的摄影大师,在出版了颇受好评的《树》之后,接着想拍的就是石头。台湾最漂亮的石头,当然就是在太鲁阁了。峭壁岩块、溪涧山石,无一不吸引他猛按快门。

过了梨山一路下坡,抵达谷关便进入台中县境。车子开到一片荒郊野外,竟然出现一座小小的火葬场。环境简陋,没有休歇之处,丧家的老老少少都站在焚化炉的附近等着。小孩被抱在大人的怀里,倒是十分安适。

这样的氛围,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自己当时也被人抱过来抱过去。厅堂里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趴在地上跪拜、磕头,哭声、碰撞声、嘈杂声不断。当时并不懂得死亡的意思,而是被周遭人的反应给吓坏了,平日亲切慈蔼的人也大哭大叫、面孔扭曲。几天之后,突然感觉家里少了一个人,原来祖父不见了!

祖母过世时我已成年,带着新婚太太回家,整个头七都是在佛经的唱颂声中度过。岁月不饶人,父母先后往生,我自己的小孩也已成年。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有的人修持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希望能够坦然面对生离死别、爱恨情愁。要无病无痛地往生,得有多大的福分啊!

那位爱拍石头的友人现在已八十多岁了。当年才六十多岁的他爱拍石头,想来是要抓住一些比肉身更持久的存在、求取超越世间纷扰的纯粹之美吧!

一切都会灭,到底什么会留下来?我相信,那应该就是生命的感动。我们在活着的时候被什么感动,因而做了一些也能感动别人的好事。所有的这些感动形成一个个善的循环,代代相传,便是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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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祖北竿,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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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祖地中海的纯朴笑容</h2>

我总共只去过两次马祖,第一次是在电视台工作时。一团演艺人员在农历年间到前线劳军,我是随行摄影师,也因为如此,才能踏上一般民众根本不可能造访的军事基地。那年头,海峡两岸关系紧张,这个位于闽江口、与大陆仅一水之隔的列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严密戒备着。

服兵役时,我在运补舰工作,日常任务就是载官兵调防、送粮草物资,很清楚在军事要地绝无可能让相机出现。劳军团自然另当别论。去马祖得搭一天以上的船,冬天浪大,舰艇晃得特别凶。消息发布后,同事们避之唯恐不及,我却喜出望外,主动请命前往。

马祖列岛包括南竿、北竿、东莒、西莒等三十六个岛屿、礁屿,那回在几处跑来跑去,印象最深的就是北竿的芹壁村。聚落雄踞海边,用石块砌成的古厝沿山壁罗列,有青,有褐,有红,景观奇美,真是少见。早年,当地靠着捕虾、晒虾皮,也曾繁荣过,但鱼货渐稀后生计萧条,人口便大量外流了。

我沿着地势爬上爬下,碰见的最快乐的村民就是这位老人,应该也是浪里来去大半生,年纪大了无法出海,便做做家事、烧烧饭。这正是他家厨房门口。我本来在拍建筑,见他走出来朝我直笑,便也顺手按了快门。记得那天风大,冷得要命,我穿着军队发的羽绒长大衣还直打哆嗦,老人却是一件轻松的薄棉袄就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