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璟又病了。
病的非常厉害,连日发烧,出不尽的冷汗,做不完的噩梦。
一忽儿梦见敬道与珠珠的惨死,一忽儿梦见母亲缓缓饮下剧毒鸩酒,七窍流血而亡。
浑噩昏沉之际,他仿佛听见外面有人细碎絮叨——
“楚王总算摆脱那个妒妇了,可怜他多年清苦。”
“不迟不迟,楚王正值壮年,回头续弦一位名门佳人,岂非更好?哈哈哈……”
“你们少说几句,咱们是来吊唁的。人都没了,何必恶言恶语!”
“放心吧,楚王不会往心里去的。他们夫妻情淡,比陌路人没好多少。”
“说的是啊。城中谁人不知裴氏跋扈傲慢,楚王碍着是先帝赐婚,百般容忍至今。”
郦璟在高烧中翻来滚去的挣扎,想高喊却发不出声音,堵在胸口直欲爆裂。
“不是的!不是的!阿娘不是妒妇,阿耶也没有和她淡漠,他们是恩爱夫妻!”
幼年所见的一幕幕在眼前晃过:阿耶笨拙的给阿娘画眉,手一抖画歪了;阿娘心疼阿耶背上旧伤,日日用药膏给他涂抹……
往日的一切,尽成追忆。
休养半个多月后,楚王携爱子启程,打算趁隆冬来临之前赶至凉州赴任。剑南道治所益州还算繁华,届时将儿子安置在城内新府邸中,自己就能安心履职了。
谁知出城门还没半里地,褚承谨骑一匹高头大马笑嘻嘻的赶来:“哟,这不是战功赫赫的楚王殿下么。原来楚王今日上路呀,怎么也不说一声,本王设宴给你践行嘛!”
他并不知裴王妃暗助谋反之事,只听闻裴氏在宫中暴毙,还当裴氏与之前的张刘二妃一样也惹恼了皇帝姑母。楚王出身声望无不远胜自己,褚承谨早暗妒多时了,如今见他家宅凄凉,黯然远行,于是趁人家离开都城前赶紧来讨些便宜。
楚王扯动嘴角,叉手道:“梁王公务繁忙,在下委实不敢当。”
褚承谨挤眉弄眼:“说来还真巧,逆贼之子郦敬廷也定于今日斩首,本王刚好是监斩官。不如楚王留一留步,一道观刑如何?”
这个差事是他主动讨来的,原本女皇觉得各地叛乱已全部剿灭,反对的宗室也被屠戮殆尽,郦敬廷一个弱冠少年尽可在天牢中鸩酒一杯赐死。
马车中的郦璟紧紧攥住毛皮褥子。
面对明显来找茬的褚承谨,楚王强忍怒气,“若非小儿得病,孤早该赶赴剑南道了。如今怎能再作耽搁,梁王美意,恕我不能领受。”
褚承谨舔着脸纠缠不休,“再急也不差这一两时辰嘛。故曹王罔顾姑母深恩厚德,反逆乱常,兴兵为祸,简直十恶不赦,不是个东西。如今他全家死光,断子绝孙,楚王您欢不欢喜?待那小兔崽子人头落地,本王亲自送你上路,哦不,送您启程。楚王不会不给本王面子吧,本王手下已将人押往东郊外亭驿了,楚王稍稍绕个路就成了,到时……啊,什么事?”
此时忽有一骑疾速赶至,凑到褚承谨耳边说了些话。
褚承谨顿时脸色大变,匆匆跟楚王告别一声,当即打马回都城方向而去。
看着褚承谨一行人留在后头的滚滚烟尘,覃侍卫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楚王:“不用管这些,我们继续赶路。”
他不愿在这伤心之地多留一刻,于是一路急行,沿途竟连驿站也没停留。直至天色渐暗,他才吩咐手下寻一处避风山背,埋锅造饭,搭帐歇息。
用过晚饭,傅母于氏领着奴仆服侍楚王与郦璟洗漱更衣,随后离去——自从裴王妃一去不回,她宛如骤然老了十岁,形容枯槁,寡言少语。
熄灯后,父子俩躺在简易的矮榻上相对无言。
楚王摸摸儿子苍白的小脸,叹息一声,将他用厚实皮毛裹个严实。父子俩相依而眠,在帐外守卫的覃侍卫忽然领一名小兵摸黑进了帐,轻声呼唤,“殿下,是我。”
楚王举着一枚幽光莹莹的夜明珠眯眼看向另一人,“这是何人……”
话音未落,那小兵将盔帽一翻,竟是裴桓!
“别点灯!”裴桓低声道,“帐外会看见影子。”
覃侍卫连忙收起火折子。
“舅父!”郦璟惊喜至极,压着嗓子裹着皮毛就扑了过去。
“舅兄?你是来给我们送行的?”楚王也是又惊又喜。
裴桓翻了个白眼,“你看我像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吗?少废话,我有一提议——阿覃你去外头守着。”覃侍卫连忙出帐。
裴桓摸了摸郦璟的脑袋,“你把灵寿儿交给我带走吧。”
“什么?”吧嗒一声,楚王手中的夜明珠坠落在地,郦璟张大了嘴。
“你听我说。”裴桓道,“不论你对女皇多么逆来顺受,都改变不了你的处境。你有战功,有辈分,还有威望,哪怕到了益州凉州甚至更偏远之地,女皇也不会停止监视你的。魏国夫人的爪牙又防不胜防,你打算让阿璟装一辈子病吗?若他逐渐长大,既勇武康健又有才学,传到女皇耳朵里,会有什么下场?”
楚王默默捡起夜明珠,将儿子搂在身边。
裴桓正色道:“我儿七郎三年前在青州夭折了,当时我还叫你与映娘帮忙隐瞒,免得母亲又为难柳氏,你还记得么?我这趟回河东,刚好将阿璟充作七郎带去。三年没见,小儿变化极大,何况阿璟本就像我。以后他顶着裴七郎的身份,尽可遍访名师,学文习武,风流倜……啊风流就算了。”
“至于你身边,也不用担心。”他继续道,“十日前,我捡来个奄奄一息的小乞儿,身形与阿璟有五六分相似。他无父无母,身有痨疾,前阵子高烧又坏了脑子,直如两三岁幼童。这痴儿眼看要病饿而死,于是我派人扮作收尸的将他领来,又医治了这些日子。你将他带回去,刚好给阿璟做个替身。”
楚王轻声道:“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
裴桓摆摆手:“没有一早,谁能一早啊,我又不能未卜先知!阿映一通瞎折腾,自己送了性命,也吓的我手忙脚乱,还以为要全族逃命了呢。”
想起刚得知此事时的惊吓错愕,他都开始盘算海外有哪些邻近岛屿有淡水耕地可供暂避了——至少得躲到女皇驾鹤,老郦家讨回祖产,裴氏方有可能返还。
裴大才子窝了一肚子火,既气恼胞妹莽撞,又伤心她壮年惨死。
“半个月前,我御前奏对后不是立刻抹油跑了么,一离开都城我就开始盘算了。你们今日刚离都城,阿璟一直在车中,除了于傅母覃侍卫等心腹,军中尚无人见过他。到时你们沿途请医问药,假称世子高烧,没人知道已换了人。”
郦璟听的紧张,暗咽唾沫。
楚王犹不放心:“还有楚王府跟来的十余名奴婢呢。若魏国夫人有意收买查究,难保不露馅。我听说那严俊晖最喜欢唆使奴婢出告主家了!”
“不会。”裴桓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其一,新朝新气象,那群酷吏们迫不及待要将整座都城的高门显贵收拾一遍了。他们如今就像跌入米缸的硕鼠,忙的不亦乐乎,哪腾的出手来管千里之外的剑南道。其二,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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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忙问:“怎么说。”
裴桓道:“今日城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曹王部旧残党打算劫法场。此事已败,小曹王被当场格杀。”
郦璟黯然垂下脑袋。
裴桓:“另一件事,不知谁人暗中谋划,布下好大的障眼法,竟潜入魏国夫人府邸,劫走了清和郡君母女。”
魏国夫人的府邸传闻如龙潭虎穴一般,从她家中劫走她的女儿与外孙女,其难度不亚于从皇宫偷玉玺。
楚王大惊:“何家势力,如此大胆!”
“不去管它!”裴桓不耐烦,“褚承谨被女皇骂了一脑袋唾沫星子,如今闭门思过了。魏国夫人则率领手下爪牙与数百缇骑追出都城,循迹向南追去。一旦过了邓州大渡口,百川分流,就再难追回清和郡君母女了。魏国夫人必定奋力追赶,一来一回少说大半个月难以脱身。那时,你已西行至蜀地了。”
“这是天赐良机,不必多费谋划就能把人换了。你若点头,我这就把阿璟带走,叫覃侍卫把那痴儿抱来。你以后好汤好药的养育那痴儿,也是他的福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想清楚!”
楚王听着,怔怔落下泪来。
帐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阿耶……”郦璟想要拒绝,他舍不得父亲。
楚王制止儿子开口,看着裴桓一字一句道:“明日我会叫于傅母装病,留几个奴婢照顾她。几日后傅母病情加重,只好带着奴婢们回都城王府休养。其余奴婢则会在途中‘水土不服’,难以自顾,不得不由覃侍卫等人照顾我们父子。”
“对喽!”裴桓大赞。
楚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轻轻道:“这样阿璟在裴家,也有人照料了。”
裴桓却摇摇头,“于傅母不能去裴家。以她和阿映的情义,不去剑南道照料‘世子’会令人生疑的。等她‘病愈’,重新挑选一批奴婢再赶往益州,就算照料你日常起居也好。”
“阿耶,我舍不得你!”郦璟紧紧抱着父亲。
楚王心如刀绞,他自幼亲缘浅薄,如今世上唯剩独子一个亲人,如何舍得分离。
他强忍不舍,握着儿子单薄的肩头,“你娘拼却性命不要,不是为了叫你畏畏缩缩的活在阴影中,连手脚都不敢伸展的。你要在清天朗日之下尽情生长,长成参天大树,到时……你我父子,就能相聚了。”
他转过头,热泪盈眶的抓着裴桓的手,悲伤的哽咽不能言,“以后阿璟就托付给舅兄了,万事请多担待。舅兄,舅兄,我,我……舅兄!”
裴桓被哭的汗毛直立,他生平最恨这种场面了,啪的甩开楚王的手,火大道:“跟你说多少回了,别老叫我舅兄,我明明比你小了好几岁,把我叫老了要赔钱的!”
说完他一把抱起郦璟向帐外走去,“有什么要带上的叫阿覃送来,以后我们少来往。”
经过楚王时,裴桓低声叹息——“以后自己多保重。”
郦璟咬紧牙关,无声哭泣,这一别不知何年月父子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