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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雀 岿白 20137 字 1个月前

陈小禾接道:“是啊雀雀,感觉你这段时间就没停过,偶尔给自己放放假嘛,再说了,就一晚上,不会玩物丧志的。而且哦,这次跨年我们打算去的天河公园,有千架无人机表演,据说会超震撼。”

倪雀反问:“无人机?”

“对啊,就在天河公园的天河广场上,十一点五十开始,十分钟的灯光秀表演,直到零点,陪大家一起倒计时跨年。”

倪雀想起记忆中的那架无人机,神情松动,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那去吧。”

*

周日,倪雀如常在图书馆里泡了大半天,快五点才往宿舍走,打算一会儿直接跟着仨室友出门。

结果一进宿舍门,翟梦已经收拾妥当,倚着床梯子在玩游戏;陈小禾坐在自己桌子前,对着镜子在化妆;叶槐妆已化好,正在挑选出门穿的衣服。

叶槐一见她,立马说:“雀雀你回来好晚,赶快收拾一下。”

倪雀将书包放下,从里掏出来钥匙、手机、一包纸巾,放进了一个斜跨的小包里,然后把小包背到了身上。

叶槐见状:“就这?你就收拾完了?”

倪雀点点头:“还要带什么吗?”

叶槐恨恨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衣服暂且放下了,走到倪雀面前,拉过她摁坐在了自己桌子前。

“干吗?”倪雀问。

叶槐拢着她的头发,随意扎了个低马尾,又把她几绺耳侧的头发别到了耳后:“你说干吗,给你化妆。”

“……不用了吧,不就出去跨个年吗?”

在一旁画眼线的陈小禾说:“化了妆拍照更好看嘛,今晚我们都要出片哦,我要发朋友圈。”

叶槐拿过妆前乳,挤出一小管,逐一点在了倪雀的脸颊、额头、鼻尖和下巴上,同时跟她说:“你皮肤底子好,唇色天然红润,但是眉毛有点浅,化了妆会更显你气色,而且我有预感,一定会很漂亮。”

倪雀从没化过妆,这是第一次,她不是特别适应,但听叶槐这么说,也有点期待自己化完妆的样子,便由着叶槐在自己脸上折腾了。

叶槐给倪雀上完粉底,陈小禾终于捣鼓完了自己的妆,她凑过来看倪雀的脸,满脸羡慕:“皮肤好白好剔透哦,一点瑕疵都没有。”

叶槐用粉饼给倪雀定着妆:“可不呢,粉底我就给她打了薄薄一层,这样正好。”

陈小禾叹气:“自从雀雀越长越白后,我就觉得我舍花的地位受到了严峻的威胁。”

倪雀笑着说:“我以前干活多,总在太阳底下晒着,肤色一直比较深,高中住校,养白了点,但一到放假又黑回去了。”

叶槐说:“你得注意防晒啊。”

“以前不懂。”

“以后得懂,”叶槐用刷子扫着她的脸,“女孩子就该让自己漂漂亮亮的。”

“嗯嗯,我多注意。”

十几分钟后,叶槐垂下拿着唇刷的手:“大功告成!”

她抄过桌上的镜子,让倪雀拿着:“看看。”

然后摘下倪雀刚才扎着头发的皮筋,柔而顺的长发瞬间披散在肩头。

倪雀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愣。

眉毛描过,眼影带着细闪,睫毛卷得微翘,嘴巴是淡淡的带着光泽的粉。

的确是自己,可又不那么像平时的自己。

“怎么样?”叶槐邀功般期待地问。

倪雀不大确定地说:“挺好看?”

叶槐翻了个大白眼,招呼正在玩游戏的翟梦和正在试衣服的陈小禾:“过来过来,你俩过来,看看我的鬼斧神工。”

翟梦抬头,看向倪雀的方向:“雀,转下脸。”

倪雀侧过头,朝翟梦看去。

翟梦打量着,不由点头:“货真价实大美女。”然后又冲叶槐道,“你这不叫鬼斧神工,只能算锦上添花,雀五官原本就好。”

叶槐耸耸肩:“是咯。”

陈小禾提着穿到一半的毛呢裙蹦跶过来,看一眼倪雀脸上精致的妆容,一下就瞪大了眼睛,裙子都忘了继续往上提,发出一声鸡叫:“啊!”

倪雀有点自我怀疑了:“不好看吗?”

陈小禾一脸悲痛,仰天道:“我的舍花地位彻底宣告终结。”

倪雀哭笑不得:“你先把衣服穿好。”

陈小禾提上裙子,拉好拉链,过来就想蹭倪雀:“美女,要贴贴~”

叶槐一把抵住她的脑袋:“哎哎哎你刚化妆了脸上都是粉。”

陈小禾吓一跳,立马后退两步:“好险。”

末了叶槐换好衣服,又强行让倪雀换了身与她的妆容更适配的白色羽绒服后,宿舍一行四人,总算出门了。

她们先去了商场吃饭。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街上、商场里,到处都是人。

翟梦拿了个号,前面还有三十桌,几个人耐不住干等,干脆先去逛街了,等排上号吃完饭,动身去到天河公园,已经快夜里十点。

公园里更是人满为患,一路上都是各种摆摊的商贩,陈小禾看什么都喜欢,边走边买了一堆小玩意。

等快走到天河广场时,四个人在陈小禾的妆点下,一人头戴一个毛茸茸的龙角发箍。

倪雀看到前方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这也太多人了。”

“不管不管,”陈小禾左手捞倪雀,右手拽叶槐,嘴上招呼翟梦,“梦梦,走走走,咱们赶紧去抢占最佳观景点。”

叶槐有点崩溃:“这还能抢上吗?”

陈小禾说:“挤挤总会有的。”

四个人在人群里飞快地穿梭着,她们几个都不胖,都是瘦或中等的身材,逮着人缝就往前钻,很快就穿过人潮,来到了天河那排长得几乎要看不到尽头的栏杆前。

天河是北阑的一条城中河,面积不小,天河公园围河而建,从高空往下俯瞰,天河公园就像一个巨型的发光环带。

夜色之下,灯火之间,环心如镜,环周如钻。

倪雀倚着栏杆,寒凉的新鲜空气从河面拂来,既沁人心脾,又冰冷刺骨。

她们现在身处天河东岸,天河北岸受到管制,一会儿千架无人机将从北岸起飞,飞至河心上空。

陈小禾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换着角度拍了几张风景照:“这个位置还不错哎。”

倪雀也解锁了手机,打算拍几张照,看到微信有新消息提示,她率先点进去看了眼,心脏倏然漏跳一拍。

江既迟一分钟前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倪雀点进对话框。

第一条消息是张图片,第二条是四个字:【这是你么?】

倪雀点开前面那张图。

图片像素不高,分明是从另一张图上局部放大截下来的。

图上是一个女生的背影。

女生穿着短款白色羽绒服,长发柔顺地披散着,头戴一个毛茸茸的龙角发箍,她的一只手被前面的人拉着,正往人缝里钻。

这确实是她。

所以江既迟也在这里吗?

倪雀下意识扫了眼四周,人实在太多了,又因太冷,大家都穿得厚、包得严,一时间根本找不到江既迟的身影。

她重新低下头,回复江既迟:【嗯嗯,是我,你也在天河广场吗】

发完消息,她再次抬头,视线在人群中逡巡,前方一百八十度扫视完,她转过身,准备看看身后。

身体刚侧过一点幅度,肩膀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倪雀一惊,一道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小倪雀。”

倪雀飞快扭头,对上那双含着笑的、眼尾微勾的柳叶眼,她不自觉脱口而出:“江既迟。”

37|跨年

他穿着件短款的黑色羽绒服,头戴一顶绣有英文字母的灰色的毛线帽,脸上还挂着个黑色口罩,难怪自己刚才没看到他。

倪雀心说,好像个低调出门的大明星。

而江既迟同样也在打量她。

他看出来眼前的女生化了妆,眼周亮亮的,似有浅淡细闪,脸颊白皙,白里又透红,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寒风吹红的。

“化妆了,”他垂眸看着倪雀,用陈述的口吻道,“很漂亮。”

倪雀一愣。

她原本有话挂在嘴边,就要出口来着,江既迟这一句“很漂亮”,突然就让她的语言系统死机了。

很漂亮……

是在说她吗?

江既迟夸她漂亮?

她想起今天很多人夸她漂亮来着,出门前室友夸了,逛商场时,还有男生和她搭讪了。

她愣神的工夫,江既迟踅摸着什么,重复了一遍:“江、既、迟?”

“……”

他直直地看着她:“不叫江老师了?”

倪雀在心里掌了自己一嘴巴子。

她这张嘴怎么跑得比脑子还快!

“江老师,”倪雀更改过来,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你也来这儿跨年吗?”

江既迟显然没有被她带偏,饶有意趣的目光仍旧锁定在她身上。

倪雀硬着头皮单方面的继续引领话题:“就你一个人吗?”

然而江既迟根本不接她茬。

倪雀感觉自己的头皮是硬不了了,被盯得发麻倒是真的。

好在这种要命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陈小禾很快发现了江既迟,她惊叫出声:“学长?”

翟梦和叶槐纷纷扭头看过来。

江既迟之前见过叶槐和陈小禾,倪雀只介绍了一下翟梦。

两方打过招呼后,叶槐又问了一遍江既迟刚才倪雀问过的问题。

这回江既迟答了,他摘下口罩,说:“和朋友一起过来的,”边说边朝一个方向抬抬下巴,“他们在那边,人太多了,就没过来。”

陈小禾眼睛一亮:“所以你是特意过来找我们雀雀的吗?”

倪雀心猛地一颤,下意识抬头去看江既迟,他眼见得也愣了一下。

而叶槐极其自然地接了句:“雀雀今天好受欢迎啊,出个门都好几个男生跟她搭讪了。”

“……”

这话比陈小禾刚才那句更直白,好比在说,你江既迟也觉得我们雀雀今天很漂亮忍不住被吸引了所以特意过来打招呼搭话吧。

气氛一下变得更加暧昧。

而叶槐一说完,立马反应过来不对,自己貌似又口不择言了。

之前答应过倪雀,不随意开她这方面的玩笑的,倪雀脸皮薄。

这……

叶槐懊恼地和翟梦对视一眼,翟梦耸耸肩。

倪雀第一反应是有点尴尬,很快她就想起来,上次她和江既迟一起吃日料,叶槐也是不经意在电话里说了句打趣的话,江既迟当时听到了,还问她她室友说话是不是都这样。

当时她怕江既迟以为他是特别的,只好说“是”。

所以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必担心,江既迟只会当这是她室友的玩笑话,这种暧昧并不针对于他,换作是另外一个异性过来,她的室友说话风格也是如此。

她料想的没错,在短暂的愣怔后,江既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是么?”

江既迟脑海中浮现出时隔三年多,第一次见到倪雀时的情景,在一家ktv的门口,一个男生正跟她表达爱慕之意,而她委婉地表示拒绝。

他看向倪雀,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五官:“这么受欢迎,应该的。”

“……”

还没等倪雀消化完他这句话,江既迟又问:“那给了没?”

倪雀抬头看他:“什么?”

“不是跟你搭讪么,你给联系方式没?”

倪雀在心里说,这和你、好像也、没有关系、吧。

很显然她是不可能这么跟江既迟说话的,她老实回:“没。”

江既迟挑了挑眉。

倪雀小声嘟囔:“我又不认识他们。”

江既迟点点头:“也就是说,你杜绝和所有跟你搭讪的陌生异性发展成恋爱关系。”

啊?

什么跟什么啊。

倪雀神情有点维持不住,她尴尬地说:“那个,江老师,这个话题应该不是很必要往下深入吧。”

不知道是这寒风太冻脸,还是她脸皮太薄,倪雀的双颊肉眼可见又红了几分。

江既迟眉梢微动,弯了弯嘴角,果然没再说了。

*

由于倪雀她们所在的这个位置,确实观景最佳,江既迟没再回去找朋友,他背对人潮,两手手肘搭在栏杆上,看着河面,点了支烟。

倪雀和陈小禾她们拍照去了。

人太多了,她们的拍照范围很受限,基本就卡在一小方区域里,几个人轮流倚着栏杆对着镜头做动作。

倪雀虽是跟着她们一起在拍照,但她的余光总能捕捉到江既迟以及他指间的那一点星火。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现在的江既迟,比三年多以前的江既迟,要显得愁闷、阴沉不少,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温和的。

“雀雀,雀雀?”叶槐叫她。

倪雀回过神来。

叶槐说:“发什么呆呢?到你了,快站过去。”

倪雀“哦”一声,三两步跑向刚才陈小禾站着拍照的位置。

江既迟听到她们喊倪雀,偏头看了过去。

倪雀此刻正背靠栏杆,微歪着脑袋,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右手还在脸颊边比了个耶。

她维持着这个动作有一阵,在翟梦旁边充当摄影指导的叶槐喊道:“雀雀,换个姿势。”

倪雀放下比耶的手,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思索了一阵,她抬起左手,在左侧脸颊边比了个耶。

江既迟看着这一幕,没忍住笑了笑,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陈小禾立马小跑去倪雀旁边,开始教她怎么摆姿势。

倪雀虚心受教,学得认真,很快就上手。

没多大一会儿,江既迟站在原地,眼见着倪雀接连摆出了一系列“头痛”“脸痛”“牙痛”的拍照姿势。

他越看越觉得挺有意思,把烟叼在嘴里,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也拍了一张。

按下快门键的那刻,正比着“耳朵痛”姿势的倪雀,忽然侧过头,朝他看了过来,“卡嚓”一声,屏幕上定格下倪雀两手揪着耳朵的画面。

倪雀眨眨眼,慢腾腾扭回脸。

她走离栏杆,去到翟梦边上,然后推了推叶槐,换叶槐上去了。

四位姑娘轮流拍完,又开始两人一组、三人一组的换着拍。末了,倪雀肩负三位室友授予的使命,走到江既迟面前,问他能不能帮忙给她们宿舍四人拍个合照。

“稍等。”江既迟摘下咬在嘴里的烟,走到灭烟柱旁,把烟掐了,烟头扔了。

回身走到四位姑娘面前,翟梦把手机递给他。

江既迟接过。

陈小禾还给江既迟科普了一堆拍合照的要领,江既迟认真听着,神色平淡,看不出丝毫不耐烦。

科普完后,四人走到栏杆前站好,每个人都摆了不同的姿势,有的搞怪,有的卖萌,有的扮酷,倪雀则和最开始拍照时一样,歪着脑袋,甜笑着看着镜头,右手停在脸颊边,比了个耶。

江既迟调整着镜头位置,目光一一扫过取景框中的四人,待所有人表情姿势到位后,按下快门。

照片拍完,姑娘们拿走手机。

她们以为男生拍照都差不多,管他三七二十一匡匡一通拍,然后让女生在在众多照片中挑选,那么多张,总能挑到一张顺眼的。

没想到江既迟只拍了一张。

但这张照片,半点没翻车,每个人从表情到姿势,都恰到好处,就连她们身后的栏杆、河水、遥远的岸、天上的星,构图占比和切入视角,看起来都极其舒服,甚至称得上专业。

陈小禾和叶槐很是惊喜,高兴地现在就想发朋友圈。

翟梦说:“想发就发吧。”

“不行,”陈小禾说,“我要忍住,等零点看完无人机表演后,一起发个九宫格!”

叶槐也说:“必须忍住,先等等,刚才拍的那些照片,容许我来p一p。”

几个人凑一块儿立马开启了p图模式,倪雀犹豫了一会儿,走到江既迟边上,小声问他:“江老师,你刚才……是拍我了吗?”

江既迟又点了支烟在抽,他掸了掸烟灰,坦诚承认:“嗯。”

倪雀问:“为什么?”

“嗯?”

倪雀觉得他听懂了,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拍我?”

江既迟笑了笑,唇缝和鼻腔间都有青白色的烟圈溢出,他看着河面:“因为好看。”

平铺直叙的语气,如同在发表一个对客观事物的客观评价。

和一个人表达“夜色很美”“天气真好”并没有什么不同。

倪雀说:“谢谢。”

江既迟歪头看她。

倪雀补充完:“谢谢你夸我好看。”

江既迟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倪雀视线微微移动,垂眸看向了他夹在指间的烟,有点欲言又止的意味。

江既迟读懂了她这副表情之下未出口的疑问:“想问我为什么抽烟?”

倪雀没说话,默认。

“其实不太喜欢,”江既迟掸掸烟灰,给了她一个废话答案,“但偶尔能解压。”

*

之后两人并肩看着河面,没再怎么说话。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不断被挤压。

倪雀她们宿舍四人都已经贴着栏杆而站,身后的人群,前胸几乎要贴上她们的后背。

翟梦还好,她后边站了个身形魁梧的大哥,那大哥跟个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也没拚命往前挤,在和翟梦之间,非常文明地留了一指缝隙。

叶槐和陈小禾则是一脸的郁闷,她俩时不时就得回头跟后边的人商量,让对方往后退一点。

倪雀没有这个困扰。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江既迟站在了她背后,替她挡住了那些试图往前挤的人群,并且始终与她维持着一拳的距离。

可即便如此,倪雀依然感觉到来自身后之人的,强烈的存在感。

这种存在感,会模糊化她对周遭的其他人事物的感受,甚至,连广场上鼎沸喧哗的人声都好像被一层温水隔绝在感官之外。

这让她浑身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克制不住地放轻了。

*

时间一点点逼近十一点五十。

人群依旧躁动不堪,倪雀双手搭在栏杆上,屏息地注视着河对岸。

远处高楼上塔钟的分针终于指向10,蓄势待发的千架无人机霎时从彼岸破空而起,朝着河心飞去。

原本还有些黯淡的夜空瞬间被点亮。

无人机群有序列阵,很快就演绎出样式不同、颜色各异的图案,宇宙星轨、地球版图、祖国轮廓、长江的“卅”字,黄河的“几”字……

陈小禾她们举着手机疯狂拍照。

“卡卡”的拍照声此起彼伏,震撼的赞叹声亦是不绝于耳。

广场上喜庆的音乐声四面立体环绕,为欢呼的人群增添新年的快乐氛围。

倪雀抬头,静静地看着河心上空。

无人机组成的图案,正优雅变换,摇曳出美轮美奂的姿态。

倪雀为自己能看到这般惊艳的景象,内心震颤不已。

十分钟像是被按了快进,随着夜空中星星点点的无人机汇集成“10”“9”“8”“7”的数字字样,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很快,倒计时进入尾声。

“5、4——”

“3——”

“2——”

“1——!”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消散不见,千架无人机变换阵型,在寂静的河面之上,排列出“新年快乐”四个大字,汉字下方是一行英文,HappyNewYear。

画面定格数十秒,给看客拍照录视频。

倪雀也未能免俗,拿出手机,拍了几张。

过了会儿,半空中的画面再度散去,数以千计的无人机纷纷升至高空,在到达一个制高点后,迅速俯冲,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耀目的深蓝色弧线,像万千颗流星一齐坠落。

倪雀捂住嘴巴,发出轻轻的“哇”的一声。

她不自觉地侧过半边身体,带着与人分享喜悦的激动心情:“好漂亮啊江既迟。”

江既迟的视线同样落在不远处的夜空之中,闻言,他应了声:“嗯。”

随后眸光垂落,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子,低声道:“小倪雀,新年快乐。”

38|踩踏

无人机群退场,跨年仪式缓缓落下帷幕。

人群开始四散,倪雀她们所在的位置靠里,就先没动,站在原地等外围的人先走。

江既迟接了个电话,应该是和他同行的朋友打来的,挂了电话,他问倪雀:“你们接下来什么安排,宿舍楼闭寝了吧,还能回学校么?”

倪雀说:“我们订了酒店,去酒店住。”

江既迟点了点头,似是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才开口提议:“我和歧征、可璇在郊外订了个度假别墅,离这儿不远,开车过去半小时能到,要不要一起?”

他的视线扫过四位姑娘:“公司中高层团建,不少同事还带了家人朋友,应该会很热闹。”

陈小禾和叶槐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心动都写到了脸上。

翟梦比较冷静:“看雀雀的意思吧,雀雀和学长你比较熟。”

倪雀缓缓眨了眨眼睛。

她内心直觉应该拒绝掉,但她的嘴显然有自己的想法,脱口而道:“会不会不合适,太打扰你们了?”

“他们今晚怕是要通宵,没所谓打扰不打扰。”江既迟说,“别墅里还有温泉,你们今天晚上在这儿跨年吹了不少凉风,正好可以泡泡祛祛寒。那边房间也很多,不用担心不够住。”

倪雀扭头问几位室友:“你们愿意去吗?”

陈小禾猛点头:“愿意愿意!”

叶槐说:“都已经出来了,今晚能嗨就嗨啊,反正明天休息,可以睡到自然醒。回去了再用功嘛。”

翟梦说:“我OK。去的话,我给酒店打个电话,估计这一片临时要订房的人不少,我看看还有没有机会把房间退了。”

倪雀于是对江既迟说:“那我们去吧,谢谢江老师。”

江既迟淡笑:“客气什么。”

等了一阵,攒动的人潮松散了些,几个人一同往外走。

然而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一行人走着走着,又汇入人流,周遭又拥堵起来。

倪雀和江既迟走在一起,只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倪雀再抬眼看周围,原本走在一起的三位室友都不见了。

倪雀说了句“她们人呢”,手腕忽然被攥住:“跟紧点。”

隔着冬日里厚厚的衣服布料,倪雀感觉江既迟手掌上的温度仿佛烫在了自己的皮肤上,她不自觉蜷了蜷指尖。

江既迟说:“前面好像出事了。”

倪雀踮脚,透过更高点的人肉。缝隙张望前方,果然看见了比先前更多的身穿制服的武警官兵在维持秩序。

而安保人员拿着喇叭呼吁大家有序撤离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更响亮了。

倪雀不安地拿出手机:“我给她们打个电话。”

倪雀怕三位室友被冲散了不在一块儿,干脆在四人的微信群里拨了个语音通话,这几人个个都是流量大户,数据时刻开着,微信永远在线。

拨出没多大一会儿,翟梦就接了:“雀,你哪儿呢?”

倪雀说:“我和江老师在一块儿,你们呢,就你一个人吗?”

陈小禾的声音很快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我们仨一起呢,吓死我了,一扭头发现你人不见了。”

紧接着是叶槐的声音:“雀雀,你跟紧江既迟啊,前面发生踩踏了,有人受伤了好像。”

“好,我知道了,你们注意安全,小心一点。”

“放心吧,一会儿公园北门出口见。”

挂了电话,见江既迟也刚从手机上抬头,倪雀说:“她们没事,说前面发生了踩踏事故。你朋友他们……”

倪雀说着,突然被右边的人猛挤了一下,整个人往江既迟身上一撞,她下意识要往回缩,江既迟却松开拉她手腕的手,改揽住她的肩:“我朋友也没事,”他破开另一个方向的人群,说,“走这边吧。”

倪雀不知道自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江既迟在走,还是被人流推搡着往前,总之,她觉得自己这一段路走得毫无自主意识。

她从未和江既迟贴得这般近过,就好像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这般亲密的贴近,和风月无关,容不得她有太多遐思。

直到江既迟带着她停步在一处墙根前,他才松开揽她肩膀的手,手肘撑墙,将她圈在身体与墙根中间的一方空隙里。

而人群俨然比刚才更加混乱躁动了,许是前方的踩踏事件已经扩散开来,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倪雀方才那一点遐想已经彻底散了个干净,她眼睁睁地看着江既迟持续不断地忍受来自身后的人的挤压,靠一己脊背勉力支撑,只为保有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一丝可供喘息的空间。

看着江既迟鼻梁上冒出的细密汗珠,微微皱起的眉头,倪雀难受地冲着他身后的人群大喊:“别挤了,你们别挤了!”

然而无济于事,江既迟仍被挤得厉害,有时候还被撞得贴向她的身体。每每这时,他都会很快退开,然后无奈笑笑,对她说抱歉。

倪雀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了,她死死地盯着江既迟的后方,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成拳,仿佛做好了准备,但凡有人对江既迟造成更严重的挤压,她就要推抵回去似的。

倪雀渐渐感觉到江既迟有些精疲力尽,他的喘息声都变重了很多。

好在随着现场秩序得到控制,人流逐渐稀松,他们终于可以往外走。

倪雀稍稍落后江既迟半步。

某个瞬间,她一侧头,看见一年轻人单肩搭著书包,一甩一甩地往前小跑着,眼看着那书包就要砸到江既迟的后背,倪雀第一反应不是将江既迟拉向自己的方向,反而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刺猬一样,一下子冲上前,伸手抵住那个人甩动的书包,然后用力一推,大喊:“都说了不要挤他了!”

年轻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稳住身形后,瞪大眼睛看着倪雀:“你有病啊!你干什么推我?”

她这动静实在太大,江既迟转过身,花费两秒,大致猜出来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他拉住倪雀的手腕,将她护到身后,对那年轻人说:“你差点撞到我了。”

“我哪儿撞到你了?分明是她莫名其妙推我一把。”年轻人窝火道。

“我说的是差点。”

“那她也不该推我啊,今天什么情况不知道啊,摔倒了搞不好会出大事。”

倪雀从江既迟身后站出来,看向那年轻人:“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你刚才书包差点甩到他背上。”

江既迟偏头看了眼倪雀,发现她的神情透露出一种或许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理直气壮。

歉是道了,但并不后悔。

那年轻人显然还对今天跨年现场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也没过多纠缠,无语地骂咧了几句,就离开了。

倪雀再抬头看回江既迟的时候,发现他脸上竟带着点笑意,她问:“你真的没受伤吗?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两人一起往北门的出口走去。

江既迟说:“冬天衣服穿得厚,没事。”

“可是……”

江既迟笑着打断她:“别可是了,我又不是什么玻璃瓷器,哪会被人撞一撞就碎了。”

到了北门,一行人总算集合。

江既迟这边除了孟歧征和安可璇外,还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江既迟介绍说是他们公司负责语音识别板块的总工程师。

江既迟和孟歧征都开了车,倪雀、翟梦还有眼镜男坐江既迟的车,剩下的人坐孟歧征的车。

前往度假别墅的路上,眼镜男全程都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次踩踏事故的有惊无险。

翟梦话少,偶尔应一两句,大部分时候都在低头打游戏。

倪雀坐在与江既迟所在驾驶座呈对角线位置的后座,她总也控制不住担忧地去看江既迟。

她一点也不相信江既迟说的没事,他刚才被挤得表情浮现明显的痛苦,手肘又一直抵着墙,哪怕没受什么严重的伤,肘部和后背肯定也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淤血。

某一刹,她的视线通过后视镜和江既迟撞上,她心底一颤,装作不经意地低下眼。

*

将近凌晨一点,车子开进一个很漂亮的度假村,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前。

进入到别墅,火锅的香味扑面而来。

看向餐厅的位置,一桌三个人正边涮肉边聊天。

地下室的方向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

眼镜男问:“其他人呢?”

一个卷发女人回:“楼下两层是娱乐室,都在下面玩呢,要一起吃点吗?”

眼镜男大步走过去:“吃,顺便跟你们讲讲我们今天碰上的事有多惊心动魄!”

围桌而坐的还有一个穿浴袍的男人,和一个别着兔子发箍的女人,发箍女看见走进门的四个陌生女孩,神采亮起,扬声问道:“老板们,这哪儿来的漂亮小姑娘啊?还一来来四个。”

都是江既迟带过来的人,他简短地互相介绍了下。

发箍女很是热情:“别拘束昂妹妹们,反正是三位老大请客,你们随便玩,楼下有棋牌室、影厅、台球室,一楼有桑拿间,后院有温泉,楼顶有泳池。想干什么干什么,要是想玩的地盘被男同志占了,我去给你们赶人腾位置。”

浴袍男也很和善地笑笑:“现在也挺晚了,你们要是累了想休息的话,可以直接上二楼,二楼是酒店式装修,有二十多个房间。门上没挂‘有人’的,你们都可以住。”

陈小禾毫不拘谨:“赶人就不用了,谢谢你们,谢谢江总、孟总,还有安总,”挨个谢完,她又冲室友们道:“走,咱们先上二楼挑房间去。”

翟梦、叶槐、倪雀紧随其后也道了谢,翟梦、叶槐跟着陈小禾一起朝旋转楼梯走去,倪雀却是脚步一拐,往餐厅的方向走了两步。

涮肉三人组里加了个眼镜男,眼镜男已经开始一边涮肉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今晚在天河广场遭遇的踩踏事件。

倪雀轻声开口:“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一下,请问这里有没有医药箱啊?”

发箍女最先抬头:“怎么了,要医药箱干什么?谁受伤了吗?”

江既迟正侧头和旁边的孟歧征说话,闻言话语微顿,朝倪雀瞥去一眼。

倪雀背对着他,冲餐厅的方向说:“刚才在广场上有些混乱,江老师好像受伤了,医药箱给他用的。”

“江总受伤了?”发箍女从座位上起身,朝玄关走去,“医药箱有的,我下午好像有看到来着,等我去给你拿。”

“谢谢。”

孟歧征也听到了,聊天话题中断,问江既迟:“你受伤了?”

一旁的安可璇也上下打量一番江既迟:“伤哪儿了,倒是半点没看出来。”

江既迟不着痕迹地抻了抻泛着细微疼痛的后背,反问:“我看着像有事的样子?”

孟歧征疑心道:“没强撑?”

“我刚开了一路的车,这要是强撑那我还能靠谱么。”

安可璇看了眼跟人屁股后头去拿医药箱的倪雀,转过头来,促狭道:“江,这位小朋友好像有点紧张你啊。”

江既迟没说话,抬起眸光,视线驻足在倪雀身上。

孟歧征别有意味地拍了拍江既迟的肩,说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先一步上楼了。

安可璇学着孟歧征的样子,也拍了两下江既迟的肩,接着也回了自己房间。

*

倪雀拿到了医药箱,往旋转楼梯走去。

江既迟倚在那儿等她。

把医药箱递过去后,倪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被江既迟叫住:“倪雀。”

倪雀回过头。

江既迟拎着医药箱,朝她靠近。

倪雀有点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他越靠越近。

倪雀竭力地克制住自己,才没往后退——她潜意识里认为,往后退这个动作代表心虚,像影视作品里对男主心存旖念的女主因无法直面对方的贴近,只得一步步向后。

所以她一动不动,把自己牢牢地钉在原地。

仿佛只要她不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便还没有侵蚀她。

直到江既迟停在距离她很近、很近的面前。

他拎起医药箱晃晃,看着倪雀的眼睛:“给了就走?”

倪雀直觉不太对劲,眨了眨眼:“不……不然呢?”

江既迟将医药箱往倪雀跟前推进了几厘米,身体微微倾向她,语气既玩味又正经:“我刚问了,他们都不觉得我有伤。那你这医药箱给了我,我让谁给我抹药?”

39|喝水

谁……谁给你抹药?

当然是找个男的给你抹啊!

倪雀在心里是这样回答的,面上却是挺认真地问:“他们觉得你没伤,你就说没伤吗?”

“我一个大男人,别人认为我没伤,我总不好非说自己有伤,显得,”他顿了顿,露出一副有点为难的表情,“……自己很不坚强的样子。”

倪雀觉得江既迟这番话说得怪怪的,像是在把自己往一个诡辩的逻辑圈里带。

她在心里盘了一下江既迟的逻辑,发现确实不对,于是说:“你把伤口展示给他们看一下他们不就信了吗?而且你刚才只和你那两个合伙人说话了吧,这儿还有其他人呢,你是他们老板,你说你受伤了,让他们给你抹下药,他们一定不会怠慢的。”

倪雀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但江既迟听完,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好半晌不说话。

倪雀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又因为距离太近,她感到自己头皮都是麻的。

就在她扛不住江既迟的目光想要后退几步时,江既迟垂下那只拎着医药箱的手,轻声一笑,站直身体:“和室友玩去吧,药我会抹的,谢谢。”

他说完转身就上了楼梯。

倪雀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发生的来自江既迟的撩逗的小插曲,是自己恍惚之下拂过眼前的一个梦。

*

已经是后半夜,生物钟敲响了疲惫的信号。

倪雀泡完温泉就回了房间,翟梦也是,只有陈小禾和叶槐精力比较旺盛,两人换好浴衣后,拎上外套,就一道兴致勃勃往地下娱乐室去了。

倪雀靠坐在床头,刷着朋友圈,很多人发了新的动态。

大部分人发的都是告别过去一年,展望新的一岁。

也有人和她一样,去了天河广场跨年,在朋友圈里吐槽人太多,险些出事,感叹自己和死神擦肩而过的。

倪雀给三个室友新发的朋友圈都点了赞、留了言,然后手机抵着下巴,琢磨着也发点什么。

她点进相册,选了两张图,敲下“平安喜乐”四个字,刚要发表,手指一顿,加了几个字,最终发了出去。

——我们都平安喜乐。

两张图片分别是无人机排列而成的“新年快乐”,以及最后千架无人机一齐向下俯冲时流星坠落般的盛景。

时间太晚,点赞留言的人不多。

倪雀回复完一条留言,打算关上手机睡觉,突然,某个熟悉的头像出现在点赞框内,倪雀心跳倏而漏了一拍。

很快她又在心里吐槽自己。

只是点个赞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刚要退离微信,有新消息进来,来自刚才那个熟悉的头像。

心脏大概是出了什么毛病,刚才还漏跳,现在又蹦得飞快。

倪雀点进和江既迟的对话框。

一连数条。

江老师:【药抹完了】

江老师:【好物分享】

江老师:【图片jpg】

江老师:【早点休息,晚安】

倪雀点开那张被江既迟称作“好物分享”的图片。

是晚上在天河广场,叶槐给她拍照时,江既迟拍下的。

当时她正依照陈小禾的提示,抬着两只手,揪住自己两边的耳朵,摆出所谓的“耳朵痛”的动作。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没来由朝江既迟的方向看去一眼,结果一侧头,就见他举着手机正对着自己,接着便是“卡嚓”一声,画面定格。

倪雀垂眸看着。

照片上的自己,头戴一个毛茸茸的龙角发箍,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有些呆。

好物分享?

好物?

是指照片上的自己?

还是指这张照片构图、氛围什么的拍得好?

想起之前问他为什么拍自己,他回答说“因为好看”。

倪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早已卸了妆的脸,心说,虽然看着呆呆的,但好像,还真的有点好看呢。

那就……姑且当他说的“好物”,是指自己吧。

倪雀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她点击原图下载,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因为睡得比较晚,第二天早上倪雀比平时起得晚了点,然而当她下到一楼时,发现整个客厅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倪雀走进厨房,打算烧壶热水,又怕水滚沸时声音太大吵醒其他人,便只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对着滤水管接水。

水流很细,水接得很慢,在这种绝对的寂静里,那持续而悠缓的接水声,跟在催眠没什么两样,倪雀站着都有点犯迷糊,大脑也不自觉放空,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距离她很近地响起:“我还以为是谁大早上在梦游,待这儿一动不动。”

倪雀接水的手一抖,纸杯里的水溅出来一点。

她彻底从那催眠的水流声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纸杯里的水几近装满,快要溢出了。

她忙把水龙头压下,同时转过身:“……江老师。”

江既迟低眸扫过她被水溅湿的手背:“下来喝水?”

倪雀说:“嗯。”

江既迟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纸杯:“别喝这个。”

手顿时空了,倪雀问:“为什么?”

“不够卫生。”

“这不是过滤水吗?”

“那也未必卫生。”

“……哦。”倪雀慢吞吞补充,“其实,所有的吃的喝的,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卫生的。”

“当然。”

江既迟把那杯水放在一侧的大理石台面上,拉开下方的橱柜门,里面堆着两摞成箱的矿泉水,江既迟俯身抽出两瓶,拧开其中一瓶的瓶盖后,摁开台面上放着的烧水壶,将纸杯里的过滤水,连同一瓶矿泉水一起,倒了进去。

“烧水壶消过毒,是干净的。”他一边摁下烧水壶的壶盖和开关,一边说,“进到肚子里的东西,能讲究的还是要讲究,过滤水烧开了再喝会比较好。”

倪雀像受教的学生似的,说“好”。

片刻后,她压低声音询问江既迟:“一楼的房间也有人在休息吧,水开了会不会吵到他们?”

江既迟偏过头来看她,见她一脸谨慎严肃,到嘴边的回答一个字一个字掉回肚子里。

他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又落下,作出和倪雀如出一辙般的严肃表情:“嗯,这里隔音不太好,容易把人吵醒,要不你把厨房的门关上吧。”

倪雀站的位置离厨房门不远,江既迟说完,她点了下头,不作他想就去关门,手搭上门把手往外合了一半,蓦地顿住。

关门?

这门一关,她不就和江既迟独处于一个相对私密且狭小的空间里了吗?

被人看到,不,即便不被人看到,也很奇怪吧?

而且,江既迟方才说话的语气……

倪雀把着门把手,扭过头,就见江既迟倚着岛台,单手支着下巴,脸上是抑不住的笑。

果然……

被耍了。

倪雀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里的隔音怎么会不好。

地下室吵翻了天的噪音,传到一楼也仅仅是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模糊声响,区区水烧开的声音,又怎么可能会把关着房门睡觉的人吵醒。

手从门把手上垂了下来,倪雀有些尴尬,也有些不解。

江既迟这是在逗她吧?

为什么要逗她?

有什么意义吗?

还有先前让抹药也是。

都让她有一种……被撩拨的感……不对,不是感觉,是错觉。

是她想多了。

江既迟刚才说的,就是一个正常的提议,只是逗一逗她而已。

他的言语、神情都点到即止,如蜻蜓点水,让人多分辨一秒都有种解读过度的羞惭。

于是倪雀很快就停止了那些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不解没有了,只剩下微妙的尴尬,她没什么技术含量地搬出个早已丧失时效性的话题:“你怎么下来了?”

水烧的不多,没一会儿就烧开了,白雾从壶口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开水滚沸的声音咕噜咕噜作响。

很快,“答”的一声轻响,烧水壶开关弹起。

江既迟拧开刚才一起拿出来的另一瓶矿泉水,倒满纸杯的一半,又倒了一小半刚烧开的水进去,然后端给倪雀,同时答说:“我也喝水。”

他没有揭穿倪雀话题转移得有多生硬。

倪雀接过纸杯:“哦。”

嘴唇贴上杯沿,抿了一口,水温刚刚好,热而不烫。

她看见江既迟又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给他自己也兑了一杯,矿泉水占了纸杯三分之二满,热水只掺了一点点,像是……就意思一下。

不如直接喝矿泉水——倪雀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她贴墙站着,垂眸喝水,江既迟倚着岛台站着,也在喝水。空间里好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吞咽声和轻浅的呼吸声。

两个人的这两种声音错开又交叠,莫名显出一种似是而非在纠缠的意味。

倪雀认为一定是自己潜意识里的心理活动出了问题,否则为什么只是两个人站在一起喝水她都会觉得氛围如此诡异。

她速战速决地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捏扁纸杯扔进垃圾篓,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对江既迟说:“江老师,我喝完了,我先上去了。”

江既迟喝个水喝得像在品酒:“好。”

倪雀有如被关的囚犯听到了刑满释放的信号一样,转身就走出了厨房,只是走了两步,她又停下。

在原地纠结了两秒,她回过身:“江老师。”

他好像在想事情,闻言掀起眼皮,目光落在她脸上。

倪雀摸摸自己的手肘,又反手摸摸自己的背,说:“你一会儿,记得还要再抹药。”

40|玩牌

江既迟又回了一个“好”。

提醒得到了回应,倪雀没再停留,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倪雀打开存在手机里的电子版的期末复习资料,看了起来。

然而,刚才在厨房里产生的情绪涟漪,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归于平静,倪雀看复习资料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不觉中,她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她摸到手机看时间,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倪雀吓一跳。

这睡的毕竟是别人租的场地。

起太早不合群,起太晚又显得太懒。

不过怎么也不该起这么晚,这个点估计午餐都快准备完了,她应该早点下去帮忙的。

倪雀懊恼地出了房间,到了楼下,果然大部分人已经起床了。

倒是午餐不用自己动手,来这里之前,每一餐都已经预定安排好了。当然,如果有想在别墅里另行烹饪的,可以自带食材,比如凌晨一点多他们来时碰到的那个三人火锅局。

此时正有负责这栋别墅的管家在敦促服务生上菜。

餐厅里有四张长桌,桌上都铺着白色亚麻质地带蕾丝花边的桌布,这会儿桌上上了不少菜,都是摆盘精致、卖相极佳的西餐。

倪雀走去叶槐和翟梦身边,她俩都起了,一个在打游戏,一个歪在另一个的肩膀上边打哈欠边刷狗血短剧。

倪雀坐下后,脑袋搭在了翟梦空着的那一边肩膀上。

翟梦八风不动地打着游戏:“今天起这么晚?”

被她这么一问,倪雀又想起早上在厨房里发生的事情,明明也没有什么,可一想到为什么会有种心跳微微失衡的感觉。

倪雀心虚地“嗯”了声,回答说:“上午趴床上看手机里的复习资料,不小心睡过去了。”

她说着,眼球缓缓转动,视线扫过四周,没有看到江既迟。

翟梦腾出一只手,拍拍她的头:“真难得。”

过了两分钟,陈小禾也下来了。

菜正好上完,众人起身,过去落座,倪雀刚坐下,就看见旋转楼梯上往下走的一道黑色身影。

他还穿着早上在厨房时穿的那件毛衣,圆领,袖口和下摆略宽松,看起来很柔软。

大家的座位坐得没什么规律,不分什么上司和下属,哪空着就坐哪,至多就是几个关系相对好的,会往一块儿凑。就像倪雀她们宿舍四个,虽然陈小禾和叶槐经过昨晚的地下娱乐室之征,已经和不少人熟络起来,但她们四个毕竟关系更铁,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一起。

江既迟下来后,也坐到了她们这桌。

倪雀看了眼离他过来的方向更近的那两张桌子,明明也有好几个多余的空位,不知道他为什么没选择就近落座。

尤其孟歧征还在其中一张桌旁坐着。

一路过来,江既迟说了好几句“中午好”回应大家的打招呼,包括倪雀几位室友的。

最后他微微偏头,对上倪雀的视线,挑了挑眉,问:“怎么了?”

倪雀这才后知后觉从他走在旋转楼梯上起,自己就一直在看他。

倪雀收回视线:“……没怎么,江老师中午好。”

江既迟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室友都叫我学长,你还叫我老师,辈分是不是有点乱?”

倪雀愣了愣。

江既迟说这话时,声音没有刻意收着,同桌而坐的人基本都能听清。

陈小禾是最先接话的,她说:“好像是有点乱哦,但是我们要和雀雀一样叫你老师吗?很奇怪哎,你就比我们大五六岁,也没给我们上过课。”

说完又想起什么,问:“讲座不能算吧?”

江既迟说:“嗯,不算。”

他去看倪雀:“所以倪雀,你换吧。”

倪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自重逢以来,她一直都是叫他江老师,他分明也是默许的。

倪雀动了动唇,发现竟难以启齿。

真是神奇,十六岁那年,她千方百计也要逃避喊出口的“江老师”三个字,在她十九岁这一年,竟然成了她挡在身前的盾,她不想要扔掉,想竭力捍卫。

如同凌晨他朝她靠近,而她把自己钉在原地坚持不后退时一样。她在很努力地向自己证明,她没有像十六岁那年一样,放纵自己的心沉沦在江既迟这片海。

因为那样会溺死,她永远靠不了岸。

“江老师”这三个字,自带距离属性,每喊一次,都有如一个充满警示的咒语,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

她怕的不是重新喜欢上这个人自己会有多卑微、多无望,而是这种喜欢,肯定会打扰到他,就像当年他会撕掉那张扉页,会提前改签机票离开一样。

而她不想再一次失去本可以得到的扉页,也不想再一次被悄然无声地远离。

所以现在就很好,继续叫他“江老师”就很好。

她不想改口。

倪雀还沉默着,一个江既迟公司的同事开口道:“其实叫不叫老师的,和年龄差倒没关系,职场里大家都这么互相叫。不过老师这种叫法,虽是尊称吧,但距离感挺重的。你们和江总既然有学长学妹这层关系,那就这么叫呗,多亲切,我们想这么叫还不能够呢。”

这个同事的话前半句是在回应之前陈小禾说的,后半句是比较轻松随意的调侃,是对倪雀说的。

没有人知道倪雀此刻内心在进行着怎样的心理活动。

她这想法有点轴,还是那种冷僻的轴,哪怕是知道她喜欢江既迟的翟梦都未必能猜得到,所以在座所有人,包括翟梦在内,都认为她改叫江既迟“学长”没什么问题。

倪雀感觉自己陷入了被“围攻”的境地里,而她不想妥协。

就在她因沉默过久而要显出异样的时候,江既迟又笑了笑,说:“我突然觉得江老师也挺好的,唯一一个人这么叫我,换了还怪可惜。”

倪雀抬头看他,心里重复着他说的“唯一”这个词。

江既迟回看她:“反正也不用我给批改作业,对吧?”

倪雀:“啊?”

其他人:“……”好冷的笑话。

江既迟夹了个沾了香草酱的口菇,送进嘴里前说:“那就这么叫吧,我也没什么损失,不是么。”

他兴的话题,也是他解的围。

倪雀还有点茫茫然。

*

午饭吃完,除了个别想去补觉的,大部分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娱乐。

有人勾肩搭背直奔地下室,有人就地散步消食,决定一会儿上去顶楼比赛游泳。

依旧戴着兔子发箍的那位姐姐叫文莱,是长空科技的营销总监,她拿出一副骰子,问有没有要玩二十一点的。

陈小禾拉着宿舍三人一起响应了她。

江既迟走了过来:“还能加人么?”

文莱说:“江总要玩,那必须可以啊。”

安可璇就在一旁,闻言也加入了进来。

江既迟歪头,问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孟歧征:“孟总要不要一起?”

孟歧征抬眼,摁熄手机,起身走到茶几附近的沙发上坐下。

文莱激动地摇了摇手中的骰盅:“我已经开始期待游戏开始了。”

所有人都围着茶几席地而坐,安可璇拽了下孟歧征的裤脚:“孟,你还是下个凡吧。”

孟歧征只得纡尊降贵地背靠沙发坐在了地毯上。

“四位小同学,三位大老板,”文莱不知从哪儿又摸出来一副纸牌,放在茶几一角,“既然是玩游戏,输了就得接受惩罚,加一副无伤大雅的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选一个意思意思一下,可以吧?”

翟梦看了眼那副牌:“这个意思意思,大概是什么程度的?”

文莱说:“大概就是问谈过几次恋爱,或是现场找个异性一起情歌对唱这样。还行?”

翟梦偏头询问几位室友是否能接受。

叶槐和陈小禾表示没问题,倪雀也觉得还好,点点头,说可以。

三位大老板就更没什么意见了。

文莱简要说了下规则,给每个人发了一枚骰子和一个骰盅。

“道具有限,我就不参与了,只坐庄。一局结束,你们几个直接比点数。现在你们可以摇自己的底骰数了,别让其他玩家看见。”

文莱说完,所有人摇起了自己手边的骰盅。

摇完,倪雀轻轻打开一条缝,看了自己的底骰数一眼,是1。

待玩家都看完各自的底骰数,文莱开始逐个给他们发点。

第一轮和第二轮毋庸置疑,玩家都接受了庄家的发点。这两轮倪雀被发到的点数分别是3和6。

等到第三轮的时候,安可璇放弃了庄家的发点。

倪雀猜想她的底骰数,以及第一、二轮的点数都非常高,加起来大概率已经是18或者逼近18,再加点数可能会爆。

第三轮发点,倪雀被发到的是5。

她现在的点数加起来一共是15。

是一副非常让人有安全感的好牌。

下一轮发点,无论发到什么,她都不会爆,要是有幸发到个6,直接满点,坐着等赢就好。

她这局运气不错,第三轮果然被发到6。

第四轮发点时,倪雀选择了放弃,和她一起选择放弃的还有翟梦、陈小禾。

目前场上参与发点的玩家只剩下江既迟、孟歧征、叶槐。

第四轮发点结束,倪雀扫了眼茶几上的所有骰子,除底骰数外,他们三人可见的总点数分别是16、14、11。

接着是第五轮发点,江既迟被发到的是2,孟歧征是4,叶槐是1。

江既迟和孟歧征不约而同做了个向后靠的动作。

文莱于是问叶槐:“你还要吗?”

叶槐看了看众人面前可见的总点数,咬了咬牙:“要!”

文莱摇了摇手中的骰盅,摇出一个5。

不等文莱把骰子递给她,叶槐直接就地一瘫,脑袋一埋,长叹一声:“啊我死了。”

第一局结束,所有人亮出自己的底骰数,各玩家的总点数顿时一目了然。

陈小禾:20

倪雀:21

翟梦:19

安可璇:18

江既迟:21

孟歧征:21

叶槐:22(爆)

叶槐从地上撑起身子:“我选大冒险。”

文莱洗了洗大冒险的牌,递到叶槐面前,叶槐抽了一张,念出来:“给喜欢的人介绍对象,最少坚持三分钟。”

安可璇“哇哦”一声:“这个有意思。”

叶槐舒了一口气:“就是给我们家张鹤打电话,给他介绍个对象呗,还行还行,我这就打。”

倪雀左边坐着翟梦,她凑到翟梦耳边,小声道:“这个大冒险有点坑。”

翟梦:“嗯?”

倪雀说:“这幸好是叶槐,换别人,首先得承认她有一个喜欢的对象。”

翟梦:“还真是,一个大冒险,顺便套路了一个真心话。”

那头,叶槐拨出去的电话已经被接通。

要坚持三分钟呢,不短,叶槐放慢了语速,温柔道:“小张同学,您好。”

被公放的扬声器里传来张鹤略带惊恐的嗓音:“怎么了宝贝,缺什么了吗?链接你发我,老公这就给你买。”

抱着叶槐胳膊的陈小禾差点笑出声来,立马捂住嘴。

叶槐开始进入正题:“是这样的鹤鹤,我给你介绍个女孩子好不好?”

“什么?”张鹤的声音听起来愈发惊恐了,“你在说什么啊宝贝,你是在考验我吗?”

叶槐坚持贯彻游戏精神:“你觉得雀雀怎么样?就我们宿舍的倪雀,高高瘦瘦,漂漂亮亮,最关键的是,和你一样也是个学霸。”

“……”

倪雀原本在认认真真当看客,突然就成了电话play中的一环,她一脸懵地睁大了眼睛。

翟梦拍拍她的肩,用气音说:“安,只是游戏。”

围茶几而坐的人也都看向了倪雀,倪雀有些无奈,肩膀一松,下巴耷拉在翟梦肩上。

电话那头的张鹤已经不足以用惊恐来形容了,他已然自觉地开启了自我检讨模式,从三天前做实验太晚回宿舍一不小心睡着了忘了给叶槐打电话,反省到五年前高三课间给班上一个女生讲数学题讲了十分钟。

叶槐忍着笑,沉浸其中:“鹤鹤你很好啦,你没有错。我就是觉得我们雀雀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呀,温柔善良谦卑上进,尤其特别乖,你们男……”

“哗啦——”

“笃笃笃笃——”

叶槐话没说完,一个骰盅突然从茶几上摔了下去,恰好摔在没有铺地毯的瓷砖上,里面大量的骰子溅开,又咕咚着向四周滚去。

动静实在太大,电话被打断,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刚才在慢条斯理收集众人面前骰子的江既迟。

“?”

江既迟指尖捻着一枚骰子,一脸泰然地摊了摊手:“不好意思,背有点疼,不小心手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