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掩饰般地转回身,拧动燃气灶的开关,打火:“不用了,你歇着吧,很快就会好。”
江既迟瞧着她的背影,轻抬了一下眉,没再说话。
过了会儿,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才转身离开了。
*
躺在床上烧了两天,衣服上汗味很重,江既迟打算冲个澡。
回房间拿换洗衣物的时候,看见床头柜的柜脚旁,倒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礼品袋。
洗完澡,换了衣服,江既迟俯身勾起那礼品袋,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房间。
*
皮蛋瘦肉粥不是什么难煮的粥系,十几分钟就好了,倪雀关了火。
她原本是打算盛好给江既迟端过去的,听到外面他和冯子业打电话的声音,倪雀觉得,以江既迟现在的状态,自己盛一碗粥的力气还是有的。
于是她收拾了下厨余垃圾,出了厨房,一边往玄关的方向走,一边和江既迟说:“江老师,粥煮好了,你一会儿记得吃。我把垃圾带下去。”
她没说“再见”,但“带下去”三个字,稍想一下,不难从里面解读出“我要溜了”这样的信息。
江既迟虽打着电话,却留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她这个方向,闻言,他秒速察觉她话中华点。
把手机从耳边拿远,江既迟远远直视着她:“你要走?”
倪雀觉得自己确实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江既迟看着是没什么事了,后续他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她过来“看一眼”的任务自然也顺利……不,不是顺利,而是超额完成了。
毕竟,她不止看了一眼,她还逗留了一夜呢。
“嗯。我看你好像不发烧了,精神也好多了,应该不需要有谁在这里了。”倪雀停步在厨房通往玄关的半道上,说,“昨天离校也没和宿管阿姨报备,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回头记我名批评我。”
江既迟突然来了句:“跟我扯呢。”
倪雀一下呆住:“……”
江既迟已经挂了和冯子业的电话,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你当我不知道假期期间阑大宿舍管理并不严?”
“……”蒙太奇式谎言这么不好使吗?倪雀在心里吐槽了句。
江既迟:“昨天是除夕,宿管阿姨也得回家和家里人团圆吧。退一步讲,就算宿管阿姨爱岗敬业还值着班,你昨晚不在,她早给你打电话把你名记上了,还等着你今天赶个大清早的回去给你一笔勾销吗?”
“……”
倪雀的撒谎技术其实挺高超的,以前是为了应付倪保昌,后来又多了一个,为了掩藏对江既迟的喜欢,总之她扯过的谎不算少。
但是被当面揭穿的经历却不多,以致于被江既迟戳破得如此不留余地的当下,倪雀竟无丝毫招架之力。
她站在原地,手拎一袋垃圾,进不是进,退不是退。
直到江既迟走近,从她手里拿过那袋垃圾,放去了门外。
回身时,江既迟经过她身边,用另一只刚才没拿垃圾的手,在她脑袋上屈指轻轻碰了一下:“愣着干什么,过来洗手,喝粥。”
倪雀被他这一触即离的挨碰弄得更愣了,又定了三秒,才跟着他进了厨房。
两人依次在池子前洗完手,倪雀擦手时,江既迟已经盛好了两碗粥。
他端着粥去了客厅,将粥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就着羊绒地毯坐下后,他朝另一边抬抬下巴:“坐吧。”
倪雀坐了下来。
江既迟把其中一碗粥推至她面前。
倪雀掌住碗壁,拿调羹舀起一勺,顿住,抬眸看江既迟。
江既迟吃了一口,咽下后,歪头看她,点评:“不错。”
倪雀露出笑容,也低头开吃。
安静地进了会儿食,江既迟突然道:“我这两天没看手机,刚才才看到你前天给我打过电话,还发了消息说要请我吃饭。”
他掀起眼皮看她:“所以你找我,是要给我送生日礼物么?”
他一说生日礼物,倪雀反应过来自己忘了这事,下意识抬头看向房间的方向。
江既迟抬起一只手,晃晃:“这儿。”
倪雀目光回落,一眼就看见,江既迟左手手腕上原本戴着的那只机械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条她带过来的,想要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无事牌手链。
“本来呢,你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送我金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不该收的。”江既迟放下调羹,手指拨了拨坠在手腕上的无事牌,“但因为是你亲手做的,我又不想还了。”
送人的东西,本就不该再回到自己手中了。
不还很正常。
倪雀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另一个更重要的“亲手做的”和“不想还了”之间的逻辑,只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她看着那枚因为江既迟的拨弄,还小幅度晃荡着的无事牌,问:“看起来很粗糙吗?”
没想到她问完,江既迟眉梢一扬:“还真的是你做的。”
“……”
“抱歉,”见她瞠目不已,江既迟笑道,“不是故意要诈你,其实我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就是正面反面绳子一圈找了个遍,也没找到‘byQue’,就稍微地不确定了一下。”
byQue……
他说“byQue”。
倪雀想起来,这是她初三那年,在送给江既迟的那个竹编台灯上,刻下的标记。
她记得她当时将标记刻在了台灯的缺口内,还是比较靠里的一个位置。
那是她鬼使神差而起的一个小心思。
其实她并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因为,标记本身一点也不起眼。而那个台灯,对江既迟而言,也不是什么珍贵到会让他时常放在手边赏玩的玩意。
倪雀以为,他永远也发现不了。
可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不过,倪雀想,这也没什么,这代表不了什么。
就算这个带有专属性质的标志,可窥她心思有异,那也是当年的事了。而江既迟当年又不是没发现自己喜欢他。
是以,倪雀除了感到些许惊讶外,并没有什么小秘密惨遭暴露的慌张。
甚至,这反而释放出了一个有利于她的信息:
曾经的竹编台灯上刻有“byQue”,现在的无事牌上却没有,不恰恰说明,她早已不抱有从前那样的妄想和痴念了么?
江既迟肯定也因此更觉安心吧。
倪雀没有为自己昔日在竹编台灯内刻标记而多做解释,她眸光垂敛,调羹在粥里搅拌了一下,说:“那时候年纪小,喜欢刻这种东西,现在长大了,早就不喜欢了。”
事实是,无事牌这种东西,本来也讲究一个“无饰”,除了上面用钢模压的一小方云纹外,最好不刻多余样饰。这点江既迟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却故意把话往偏了带,图什么呢?
倪雀说完,江既迟刚捏着调羹柄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她,而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以前喜欢的……”
说着,停了一瞬。
倪雀疑惑,亦抬眸,和他目光撞上。
只见他扯唇一笑,把话问完:“现在长大了,就不喜欢了?”
47|生日
倪雀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听,才会从江既迟的这句问话中听出了意有所指的意味。
她垂下目光,继续喝粥,声色含糊道:“嗯,不喜欢了。”
“这样么?”
倪雀:“……嗯。”
江既迟看着她茸茸的发顶,点点头:“明白了。”
倪雀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不过她的心理雷达告诉她,她也不适合问明白。
喝完粥,倪雀起身,打算去洗碗。
江既迟说:“放着吧,一会儿叫个保洁上门收拾一下。”
“今天是大年初一,”倪雀说,“保洁估计也不太想接活吧。”
江既迟不置可否,倾身打算拿过倪雀手边那个碗:“我来吧。”
倪雀扣住碗壁:“你是病患,应该去歇着,不适合干活。”
江既迟眉梢一扬:“你是寿星,你就适合干活了?”
他话音一落,倪雀眨了眨眼:“……啊?”
她眼神茫然了数秒,像是才反应过来今天除了是春节外,还是她的生日。
可江既迟怎么会知道她的生日?
倪雀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不解。
江既迟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是谁当初跟我说她的生日是0210的?”
他一提,倪雀便恍然想起,她的确和江既迟说过自己的生日。
当时和林老师他们聚完餐,江既迟送她回家,她坐在江既迟的车里,用他的手机帮他拉黑人,问密码时,他说990209,她觉得巧,就也说了自己的生日。
只是,她很久很久都不过生日了,从李清涟走后,她就没再过过任何一年的生日。这些年,她也不止一次忘记自己的生日,经常是在日子过去很久后,某一天蓦然想起,哦,这一年她的生日已经过完了。
这一次,如果不是江既迟提醒,她肯定又是毫不意外地忘记了。
“哦,是生日也没关系的,”倪雀不太在意的模样,“总比让一个病号干活强。”
“不跟你争,”江既迟直接抽走了她护崽子似的扣在掌间的碗,“我们谁也别洗了,让洗碗机洗,行吧。”
“没几只碗,手洗就可以的。”
江既迟已经拿着双份碗勺起身往厨房去了。
大概是要清洗的碗碟勺筷的数量实在没达到要劳驾江既迟家里那台巨大的洗碗机的程度,倪雀跟着走到厨房门口时,还是听到了水龙头下水流直冲而下的声音。
最后仍是江既迟把碗洗了,把厨房收拾了。
倪雀有两次想进去帮忙,都被江既迟制止了。
等他忙完,从厨房出来时,倪雀神情难免带有几分忧色:“江老师,你还好吧?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江既迟都给她乐笑了:“倪雀。”
“嗯?”
“洗个碗而已,你当我比那些碗还易碎啊?”
“……”倪雀跟在他身后,慢吞吞道,“但是你昨天,烧得真的很厉害。”
江既迟进到卫生间,挤了一泵洗手液,一边慢条斯理地搓洗手心手背指间指腹,一边回倪雀:“倪雀,在你昨天来之前,我就睡了不止一天一夜了。充足的睡眠已经让我恢复了大半。你过来的时候,我可能是恰好复烧,所以不太清醒。”
他抬起水龙头,水流顺直落下,冲刷着他细长白皙的手指,他微一歪头,看倪雀一眼:“不过呢,大功臣还是你,如果不是你昨天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不至于好得这么快,说不定还在反覆。”
倪雀下意识想把自己的功劳摘掉:“我没做什么,是冯老师担心你有事,让我过来帮忙看看的。”
手洗净,江既迟压下水龙头,抽了张纸巾擦手:“他我已经电话致谢过了,这小子还挟恩图报地从我这儿薅了一套限量版彩铅。倒是你,小倪雀,”他指间还在擦着手指,上半身稍稍倾向她,“怎么也不趁机邀个功?”
倪雀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小步:“邀……邀功?”
江既迟低“嗯”一声。
“邀……什么功?”
“比如,”他说,“想要个什么生日礼物,比如,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
“……没有。”
“真没?”
“没。”
“这么好的机会,确定不要?”
倪雀认真道:“谢谢江老师,我觉得现在一切都挺好的,我暂时也不缺什么,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江既迟擦干了手指,直起身,将纸巾一团,投进了垃圾篓里。
他没再说什么,绕过倪雀身侧,出了卫生间。
倪雀跟着转身,只见江既迟径直走进了一个房间,不知是次卧还是书房。
客厅里顿时只余倪雀一人,她环顾空荡无人的四下,有些讷然。
江既迟是生气了吗?
因为自己不要他的生日礼物?
倪雀顿觉惴惴不安起来。
又干站了一会儿,她想,要不她现在就撤吧,反正也没什么事了,回头给江既迟发个消息说自己有事先走了就好了。
这么想着,倪雀已经走到了玄关处。
她拿上外套,刚准备穿上身,忽听身后传来“哒哒哒哒”的声响,极富节奏,像是脚步声。
但那脚步声又不太像人踩着拖鞋走在瓷砖上能发出来的,更不像江既迟走路时会有的声音。
倪雀疑惑着,扭头一看,不由呼吸一滞。
一只亮白银身关节处点缀粉色的小机器人,正迈着小短腿、摆着小短手朝着她小跑而来。
倪雀眼见着那小家伙跑到自己脚边停下,用小手蹭蹭自己的裤脚,发出娇娇的女声:“哈喽哈喽哇。”
倪雀呆愣着,看了眼刚才江既迟进去的那个房间。
此刻那个房间的门半敞着,江既迟人还没出来。
而脚边的小机器人,依然在蹭她:“哎呀哎呀,你怎么不理我呀?”
倪雀蹲下身,碰碰她圆鼓鼓的脑袋:“你好呀,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哪里来的?”小机器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似乎在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少倾,她大而圆的眼睛转了转,“江既迟让我来的呀。”
倪雀一愣,为小机器人的直呼其名。
她又问:“他让你来干什么呀?”
“来给你送生日礼物呀。”
这是倪雀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她不受控地再次抬头看向那扇半敞的门,须臾,里面有细微的脚步声传出。下一秒,江既迟走了出来。
他唇角微扬,但没靠近,只抱臂倚墙,看着这边。
倪雀收回视线,上下前后左右地扫视了小机器人一圈,没见她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是有暗格吗?
倪雀于是问小机器人:“是什么礼物呀?”
没想到她话语未竟,“礼物”二字,字音刚落下,小机器人像是被启动了什么程序一样,原本下垂的手臂忽然展开,竟朝着倪雀弯腰鞠了个躬。
“……”倪雀不禁睁大了眼睛。
接着,小机器人的身体里有动感的音乐流淌而出。
小家伙随着音乐开始摇摆。
她像个经验丰富的舞者一样,和着音乐的节拍,做出一连串令人目眩的舞蹈动作,踢腿、摆手、扭腰、齐步走、后空翻……每个动作标准又利落,律感十足。
随着音乐渐渐收尾,小家伙围着倪雀绕起了圈。它蹦蹦跳跳,极富活力,旋转、倒立、翻跟头,化身一个耍杂技的卖艺小师傅,只为讨得倪雀一分奖赏似的。
终于,音乐声止,小家伙停了下来。她板板正正地在倪雀面前站立,双手垂落身侧,歪歪小脑袋,卖萌一般:“哇,跳完啦。小倪雀,这支舞送给你哦。”
“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每天都开心,啦啦啦啦。”
倪雀维持着蹲在原地的动作,她望着眼前这只只有自己半膝高的小机器人,眼眶里潮乎乎的,蓄了一箩筐的眼泪珠子。
她忍不住摸了摸小机器人的头:“谢谢你哦,你跳得真好,我很喜欢。你叫什么名字呀?”
“唔,”小机器人抬手,抱了抱自己的脑袋,思索片刻,“咦,我还没有名字呢。”
“没有名字?”倪雀抬头去看江既迟。
他放下抱臂的手,手插裤兜走了过来。
倪雀连忙垂眼,眼眶里兜着的眼泪珠子没承受住眼皮下压的重力,簌簌滚落。
江既迟一过来就看到这副情形:“怎么哭了?”
倪雀抹掉缀在下巴上的泪珠:“没怎么,就是很感动。”
她坦诚地说:“妈妈走后,这是我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生日礼物。我本来也不过生日的,我刚刚……我刚刚,要是走得快点就好了……”
她没想哭的,也没觉得委屈,可一开口,嘴里蹦出的一字一句仿佛根本不受大脑控制,越说眼泪掉得越多,越说越语无伦次:“我走快点,这个小家伙就堵不到我了,我走了就不用过生日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又高兴又难过了……”
江既迟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亦蹲下身,一手手肘搭在屈着的一边膝盖上,他声线磁缓,温和地对她说:“倪雀,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因为你正好过来了,所以才会有这份礼物。而是我本来就做了这个东西,就是要送给你的?”
倪雀抬头看他,脸上挂着泪痕,写着困惑。
“不相信吗?”江既迟问。
倪雀没说话。
“我是什么记性很差的人么?”他笑,“你都跟我提过你的生日了,日子又那么特殊,和我的相差一天,除非我真烧坏脑子了,不然上哪儿忘去。”
倪雀又抹了把眼泪,小声说:“我跟你提,只是觉得巧,不是想让你送我礼物,你就算忘了也没关系的。”
江既迟轻“呵”一声:“合着我给你送礼物还送错了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倪雀觉得他是故意曲解自己,“我……我是觉得,你没必要送我礼物的。”
“为什么没必要?”
“……”
倪雀一下又哑然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生日礼物这种东西,很好的朋友之间,或者虽不是很熟,但因为要维系某种利益牵扯的人之间,才会往来相送吧。
否则送与不送,都非必然。
她送江既迟礼物,是因为他有恩于自己,她从小处着手,回报一点算一点。
但江既迟送她礼物,还是这样兼具心意与新意的礼物,她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拥有呢?
恍惚之间,倪雀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很像三年多以前,江既迟送她智能颈环的那个下午。江既迟的温柔与善意像山和海一样倾轧而下,压得她情绪决堤,鼻涕眼泪一把。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
他说,那些不算什么,是他顺手就能帮的小忙,她不想还就不还,非要还,就等有能力了再还也不迟。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开始一点一点地还了,他的善意与温柔,却又有了来势汹汹的势头。
她滴水般地还,他潮涌般地给。
这样,她哪能还得清?她根本就还不清啊。
倪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
江既迟直勾勾地看着她,忽而扯唇轻笑:“倪雀。”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因为不解,倪雀抬头看他。
江既迟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次了吧?”
第二次?
什么第二次?
倪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说的第二次是指什么。
但她也没迟钝很久,毕竟对应的记忆方才还轰隆隆驶过她的脑海。
倪雀神情难免变得惊讶,仿佛自己九曲回肠的心思被他轻易洞彻了似的。
江既迟却笑笑,说:“本来呢,我送你东西,你是不是应该高高兴兴给我说声谢谢?”
“你倒好,转头就给我哭起了鼻子,”他嘴上说着怪怨的话,语气却不带一丝责备,始终含笑,“怎么,几个意思?讨哄啊?”
48|体虚
倪雀轻“啊?”了一声,接着脸颊就开始发烫。
上次跨年夜、元旦节跟江既迟超出安全距离的相处所带来的那种令人惊悸的感觉又来了。
某种警铃在她脑海中敲响。
“不是,我已经不哭了,不用……”
只剩最后一个字,倪雀顿住了,仿佛齿关被人涂了浆糊般难以开口。
她干脆就不说了,抹了抹还带有湿意的脸,站了起来。
然而她直身的动作太急太猛,又蹲了太久,不仅腿麻了,大脑也出现了短暂性的供血不足,以致于她眼前发黑,一阵眩晕,整个人原地晃了一下。
江既迟虽还蹲着,却也及时伸手拉了她一把:“慢点。”
倪雀缓过劲来,发现自己胳膊还被江既迟抓着,脸烫得更厉害了,她下意识就想挣出来,刚有动作,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往反方向拽了拽。
“……”
“倪雀。”江既迟唤她一声。
“怎么了?”倪雀低眼,两人的目光不偏不斜地撞上,她又是一番克制,不让自己躲闪视线,不让自己舌头打结。
“腿麻了,”江既迟仰脸看着她,“借我扶一下。”
“哦,好。”倪雀松一口气。
江既迟弯了弯唇。
接着,倪雀被抓着的那只胳膊微微一紧,江既迟借力站了起来,也松开了抓她胳膊的手。
这时,小机器人又蹭到了倪雀腿边:“哈喽哈喽哇。”
倪雀听着她娇娇的声音,感觉要被萌化了。
她手撑膝盖,俯身问小机器人:“你怎么啦?”
小机器人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你还没有给我起名字呀。”
“起名字?”倪雀指了指自己,“我给你起吗?”
“是呀,江既迟说要你给我起名字呀。”
倪雀抬头看一眼江既迟。
他眉梢轻轻一抬。
倪雀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她怎么这么聪明?”
“我给她看过你的照片,还给她输入了两个指定任务。”
“任务?”
“嗯,她的任务是送你一支舞,以及,让你给她取个名字,今天之内她要是完不成,隔上一会儿就会冲你say‘哈喽’,直到她没电为止。”
“……”倪雀心里浮出某种猜想,半是求证地问,“为……为什么要我给她取名字啊?”
“不明显么,”江既迟反问完,说,“她属于你了。”
即便有所预料,倪雀还是愣住了。
“不喜欢?”他垂眼,用脚脖子的位置轻轻蹭了蹭小机器人的后背,“她很全能的,具备你手机绝大部分的功能,还会打扫卫生,陪你聊天,给你表演才艺。”
倪雀依旧愣愣地看着他。
江既迟抬眸瞧她:“不会又要哭鼻子吧?”
倪雀总算给出点反应,有点尴尬的样子,为自己刚才掉眼泪的行为。她小声道:“说了不哭了。”
“那这个礼物要不要?”
“是不是很贵啊?”
倪雀以为江既迟会像以前一样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之类的话,没想到他点点头,低“嗯”了声:“很贵,花了我两个多月亲手做的呢,无价。”
“……”
“所以呢,对于这种无价的宝贝,是不是应该毫无犹豫地收下,才算不辜负它的价值?”
“……”
倪雀觉得江既迟这个逻辑并不是很符合现实社会的人情往来,但这个逻辑本身,好像又自成方圆。
无价的礼物,不必用金钱去衡量它,满怀欣喜地接受、饱含珍视地应用,才是对礼物本身,对赠予者本人,最好也最得当的一种反馈。
江既迟还说她是个诡辩家,分明他自己才是。
倪雀确实有些被他说动了,或者说,她内心深处本就不想拒绝,而江既迟给她搭了个绝佳的隐形梯子,让她不必费劲踮脚、不必内耗心力,只管心安理得地伸手去够他给予的馈赠。
倪雀蹲下身,将小机器人抱了起来。
呼,还挺重。
江既迟说:“不用抱她,只要任务没完成,只要你还在这个空间里,她今天会一直找你、跟着你。名字给她取好了,她倒不会再主动找你、跟着你了,但你一叫她,她听到就会应。”
倪雀于是又把小机器人放下了,小机器人朝她眨了眨眼。
她双手抱着膝盖,看着小机器人,喃喃道:“可是叫什么呢?”
下一秒,她仰着脑袋问江既迟:“叫妞妞怎么样?”
“嗯?”
“今天是春节嘛,新年第一天,”她说,“新,new,她又是女孩子,就叫妞妞好了。”
“妞妞?”江既迟咂摸着重复了遍,朝小机器人点点下巴,“她现在属于你了,你直接跟她说就行。”
“直接说?”
“嗯。”
倪雀于是转过头去,对小机器人说:“你的名字叫妞妞,”她说完,仰头问江既迟:“这样吗?”
“可以,再说两遍,”江既迟回,“重复三遍,她会自行覆盖之前的唤醒词。”
“她之前有唤醒词?”
“有。”
“那不就是有名字嘛,为什么说还没有名字?”
“之前的唤醒词我没有给她定义为名字。”
“哦,这样,”她问,“那之前的唤醒词是什么呀?”
江既迟微一挑眉:“想知道?”
“……”
倪雀看着他这副神情,有种微妙的心悸感,她本想说“算了”,但鬼使神差地,竟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江既迟却慢腾腾丢出两个字:“你猜。”
“……”
倪雀并不想猜。
她觉得那个答案她不可触碰,也觉得自己肯定猜不到。
*
由于已经相隔了一段时间,方才那句指令已不作数,倪雀对着小机器人又重复了三遍“你的名字叫妞妞”,小机器人黑黢黢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胸前的显示屏也亮了起来。
很快,小机器人娇答答地自述了一遍:“我的名字叫妞妞。”
倪雀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兴奋地唤她:“妞妞。”
“哎!”
“妞妞~”
“在呢。”
“妞妞!”
“怎么啦小倪雀?”
“她……”倪雀忍不住惊讶,“她……怎么还是叫我小倪雀啊?”
她以为,妞妞跳完舞后说的那句“小倪雀,这支舞送给你哦”里面的“小倪雀”,是江既迟特意设计的舞后的收束语,之后妞妞就不会再这样称呼她。可现在看,这小家伙早已认准她叫小倪雀了。
倪雀刚才问的是江既迟,但妞妞很快地识别了她的话,比江既迟更先一步地回复了她:“是江既迟让我这么叫的呀。”
“……”倪雀微窘,她当然知道是江既迟设置的,毕竟也没人这样叫她。
只是,干吗非要在前面加个“小”啊?
以后她叫妞妞,妞妞时不时回个“小倪雀”什么的,那不相当于江既迟反覆在她面前刷存在感吗?
她本来一直也在努力地减弱江既迟在自己世界里的侵占程度,不论是她的精神世界,还是切实的物理世界。
但江既迟的一言一行,从上次跨年夜开始,仿佛一直在给她的努力增加阻力。
今天尤为如此。
倪雀觉得自己有几分头大。
江既迟,你是忘了这个人曾经偷亲过你,觊觎过你吗?
你不是应该对她避退三舍吗?你为什么在不断地给她眼神啊?
你知不知道,那刻意摁熄在尘土下的热焰,有可能因为你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拂煦,从而卷土重来,炽火燎原吗?
“江老师,”倪雀想了想,认真地对江既迟道,“她……能不能不叫我小倪雀啊?”
“这么叫,有什么不对么?”他淡淡反问。
倪雀找了个还挺说得过去的理由,她说:“我已经不小了,今天开始都二十岁了,我比我们宿舍的人,不止,是比跟我同年级的大多数人,都要大。”
江既迟理解似的点点头,说出口的却是:“不过呢,小倪雀的‘小’,不是指年纪小的意思。”
倪雀:“?”
江既迟弯唇:“是喜爱的意思。”
倪雀感觉自己脑子里轰的一下,直接懵了。
喜爱两个字,仿佛被某种修音软件扩音了一样,在倪雀的耳边加倍放大,且反覆回音。
直到江既迟说出下一句话:“就跟我爸叫我小迟一个意思。我五岁时他这么叫,我二十五岁了,他还这么叫。和我年纪多大无关。”
耳边的回音消失了,浑浊的大脑清明了,僵住的身体能动弹了。
倪雀松开反手揪住衣角的手指,垂着眼睛,“哦”了声:“好的。”
应完,她抬眼,见江既迟偏过头,手指摸着嘴唇,似乎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倪雀有些不解,但她什么也不愿多想了。
就先这样吧。
要是执着于要改掉“小倪雀”这个称呼的话,他肯定会觉得奇怪,她还是不自我暴雷了。
等以后她学艺变精了,她说不定可以自己换掉。
*
早餐吃了,礼物互送完了,江既迟看着确实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倪雀打算回学校,江既迟起先有几分欲言又止,末了说开车送她,然后转身去换衣服,倪雀一声“哎”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半截子音。
等江既迟换好衣服出来时,倪雀已经穿好了外套在玄关处站着,妞妞乖乖地贴在她脚边。
倪雀对走过来的江既迟说:“江老师,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身体刚恢复一点,就还是别外出比较好。”
江既迟迳自走到玄关处换鞋:“从这儿下到车库,再送你到学校,几乎全程车内室内,算不上外出。”
“……”
倪雀不禁腹诽,这听起来怎么和她以前说过的那个“竹子能当柴烧也算是柴”的观点类似,似对非对的。
江既迟已换好了鞋:“走吧。”
倪雀不太放心:“江老师,你这样不算疲劳驾驶吧?”
“嗯?”江既迟歪了下头,“不算,不是跟你说了在你来之前我就睡了几十个小时了么?”
额,说疲劳貌似是不太准确,但昨晚还烧成那样,怎么也算是大病初愈吧。
倪雀听着他还带着点鼻音的嗓音,换了个说法:“那体虚驾驶,是不是也不太好?”
江既迟刚唤了妞妞,让妞妞更换成了轮式移动的模式。忽然听到倪雀来了这么一句,他微愣,不由低笑一声:“体虚?”
倪雀被他笑得心里微微发毛,声音也弱了下来:“没……没有吗?”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
倪雀心说,这还要看吗,这不是对于大病初愈人士的正常且合理的推断么?
“小倪雀,验证一下呗。”他说着,朝她的方向欺近。
倪雀绷着肩膀,浑身僵硬:“……???”
两人相隔只余寸许之时,江既迟停止了靠近,手一伸,勾走了她身后玄关置物格上放着的车钥匙,然后直身,短促一笑,补充完后半句:
“看看我能不能安全把你送到学校。”
49|试探
车子一路开到了阑大本科女生宿舍楼前,期间在快要抵达校门口,以及在快要到达本科生和研究生宿舍的分岔路口时,倪雀都提醒江既迟可以停车,他话是应了,但车没停。
不过因为是假期,还是大年初一,学校里空荡荡的,几乎没人,倪雀倒也没有那种怕被人看见的拘谨。
车子停下,倪雀解开安全带。
江既迟手搭着方向盘,闲闲的模样,偏头问她:“验证结果如何?”
倪雀闻言额头有点冒黑线,她拥着怀里休眠的妞妞,说:“就还好。”
“还好?”江既迟抬眉,“还好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倪雀顿了顿,“……开车好像也不是很耗费体力。”
“所以?”
“……”
所以啥,当然是所以并不能验证你体不体虚啊?!
倪雀觉得自己有点扛不住这种对话模式,就非要一字一句精准点题嘛。
你又不是有理解障碍。
好在江既迟并没有真的非得她说出个所以然来,他笑笑:“好了,回去吧。”
“哦。”倪雀抱着妞妞,下了车。
要合上车门的时候,江既迟突然唤她一声:“倪雀。”
倪雀停住。
他看着她,神色认真:“生日快乐。”
倪雀一愣。
下一秒又听他接了一句:“也新年快乐。”
倪雀怔松过后,回了句“谢谢”和“你也是”,然后合上了车门,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江既迟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
就这么静坐了有一会儿,电话响了。
冯子业打来的。
手机在支架上架着,江既迟伸手一滑,接通。
冯子业的声音很快传来:“兄弟,怎么样了?”
“早上不是问过了?”江既迟直接戳破他,“有事说事吧。”
冯子业嘿嘿两声:“还是你懂我。”
“是这么回事,”他说,“先前和你提的那套彩铅我们家林老师给我买了,还在路上,她刚给我说了,就不劳烦兄弟你了。”
“不过呢,”他顿了顿,“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惦记着你去年在英国拍回来的那幅宋代的桃花山鸟图,我太想要了。早上可是你说的,我可以宰你一顿,那兄弟你就开个价,割个爱呗。”
学校里格外寂静,让人无端想多逗留一会儿。
江既迟索性摁下半截车窗,点了支烟。
他抽了口,问:“你确定让我开个价?”
“当然,”冯子业说,“咱俩是兄弟吧,是兄弟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漫天要价坑兄弟我。”
“非让我说个价?”
冯子业“嘶”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的让我宰一顿,难不成你要坑我啊?当初我问你多少钱拿下的你不说,但市场价我还是了解一点的,你要坑我,咱俩这兄弟感情该出现危机了。”
江既迟吐了口烟圈:“开价上,不坑你。”
“不坑我就行,不坑我那价格你看着开。”
“行,回头我合计合计。”江既迟把手搭到车窗外,指尖磕了磕,烟灰散在空气里。他在烟雾中微微眯了眯眼,这才慢腾腾道,“本来呢,这画我当初拍下来,就是打算改天给你当做新婚贺礼的,你非让开个价。也行吧,反正你也说了,咱俩是兄弟,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他说完,冯子业静了两秒,接着破防地蹦出一句:“我真是操了。”
“江既迟,”冯子业点评,“你变得越来越阴暗了。”
“是么?”
“还心理扭曲。”
“这怎么说?我不都愿意割爱了么,本来我那画在家里放了这么久,我都日久生情了。”
“还这怎么说,”冯子业都要被他气笑了,“你小子刚不是实时在线演绎了一出么?”
江既迟想了想,说:“这样,你帮我分析个事。”
“什么事?”冯子业鼻子哼气,追问,“分析完我那桃花山鸟图还用开价么?”
“五折。”
“这价你是开定了是吧?”
“分析完,我可以考虑免费送。”
冯子业磨了磨牙:“行,你说,我一定好好给你参谋参谋。”
江既迟抽着烟,静了静,斟酌了下,才开口:“我最近,有个挺有好感的异性对象。”
不等冯子业给出反应,他又自己摇了摇头:“挺有好感貌似不太准确,比这程度应该要多。”
他反省似的自嘲一笑:“最近几次和她相处,说话和举止都有点没边了。”
他连着说了好几句,冯子业消化了一阵,从吃惊的状态中醒过神来:“你先等会儿,真的假的?”
“嗯。”
冯子业感叹:“简直是枯木逢春、铁树开花了,我还以为你要清心寡欲到举不起来的那天。”
“……”
“行呗,”冯子业接着说,“有感兴趣的姑娘了,然后呢,想让我给你分析啥?”
江既迟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看了眼,又磕了磕烟灰:“她比我年龄小不少。”
他才说个开头,冯子业已经震惊上了:“不少是多少?靠,你别不是看上未成年了吧?!”
“想多了你。”
“那就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一三好青年摇身一变成法制咖了呢。”
江既迟又想了想,年龄貌似也没差很多。
也就五岁而已。
可能是因为,他认识她那会儿,她还在读初中,在此之前,他也一直把她当个小妹妹、中学生,所以他才会有一种两人有着不小年龄差的错觉。
实际上,抛开最初他们认识的时间点来看,现在的他们也不过就是一个刚上大一的小学妹,和一个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学长。
“算了,年龄没什么。”指间的烟蒂快要烧到手指,江既迟一边将其碾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一边说,“是这样的,她呢,以前喜欢过我,一些原因,我发现了,不过她当时并不知道我发现了。”
“哦。”冯子业复述了一遍,“就是你知道她暗恋你,但是她不知道你知道她暗恋你。”
“……”
江既迟“嗯”了声。
冯子业抓取出一个关键信息:“哎等等,你说以前?你的意思是那姑娘对你已经是过去式了?”
江既迟从烟盒里又敲了支烟出来,没点燃,捏在指间把玩着。
“我不确定。”他说。
冯子业还挺兴奋的:“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支招,教你怎么追一个曾经喜欢过你但你不确定现在还喜不喜欢你的女生?”
江既迟指尖微微一顿,一时没能答上来。
他没谈过恋爱,没追过人,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追人该做些什么。
他自认为,他要是真追起人来,应该不会做得比冯子业差。
所以,他这是找冯子业分析什么,讨教个什么呢?
江既迟转了下指间的烟,给自己整笑了。
大概只是单纯地想分享一下自己这颗红鸾心动的心吧。
那头冯子业又道:“你再多给我说说对方的信息呗,哪号姑娘啊?我认识的么?”
江既迟想了想,觉得现在还早,还是先不说人小姑娘的名字了。
他后续没追上是小,没追上还把倪雀曾经喜欢过他这一点信息给泄露出去了,就不太合适了。
“等我追上再说吧。”
冯子业一下无语了:“不是你让我分析的嘛你这让我分析个啥,你根本不给我发挥的机会好吧?”
“你他妈就是纯粹搁我这儿炫耀人姑娘以前暗恋你吧?”冯子业恍然道,“不对,以前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也没见你炫耀。哦我知道了,那些你都没看上,这个你看对眼了,人又暗恋过你,给你骄傲上了是吧?”
江既迟踅摸着冯子业最后一句话,笑笑:“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
“……”冯子业再次无语,“服了。”
“那我再问个问题。”
“问。”
“如果她只是曾经喜欢我,现在对我没那个意思了,这种情况下,我追求她会不会让她反感?会有什么忌讳么?”江既迟问完,又补充,“她曾经喜欢我这点并不一定是我追求她的优势,但她要是早已经不喜欢我了,说不定会是我的劣势。”
“你这么说倒是挺有道理。”冯子业琢磨了下,问,“你说那姑娘以前喜欢你,以前大概是什么时候?”
江既迟模棱道:“两三年前吧。”
“那你就复盘呗。”
“复盘?”
“是啊,”冯子业觉得自己总算有机会发挥了,状态高亢很多,“你回忆回忆你两三年前,你发现那姑娘喜欢你那会儿,你身上比较吸引人的优点;你再反思反思你现在可能有的毛病、缺点,追人的时候,你扬长避短,再热络点,我觉得这事就能成大半。”
“是么,”江既迟捏转着烟,问,“你觉得我两三年前有什么优点,我现在又有什么缺点?”
冯子业“啧”了声:“你这还挺为难我,要我说吧,你这人除了皮囊好点,工作能力强点,钱包鼓点,履历漂亮点,好像也没啥优点了。尤其是,这两年性格还变扭曲阴暗了,经常比我妈养的狗还狗。”
“……”
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桃花山鸟图,冯子业很快就转了话锋:“兄弟,我建议你要不先试探试探,看看那姑娘现在对你大概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试探?”
“比如你约她看电影,买点饮料果汁什么的,选座的时候你玩点心机,让她的杯托在你俩中间,中途你就故意错拿她的喝上一口;再比如,你送她回家,走着走着假装绊倒一下往她身上栽,当然了这个尺度不能太过,你自己看着把握。然后你留意她的反应,要是她有明显的反感,你肯定能感受得到,就说明她可能真对你没那意思了,你就及时调整策略,放长线,打持久战役。”
江既迟幽幽反问:“你当初是这么追林杳的?”
冯子业稍顿,尬笑两声:“我只是举个例子嘛,你当是我抛砖引玉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的那姑娘是什么性格,没法对症下药地给建议,总之你就举一反三、见机行事呗。”
指间的烟要玩塌软了,江既迟将其推回烟盒里:“……挺受教的。”
“所以我那桃花山鸟图?”
江既迟挺大方的口气:“图的事好说,回头我给你打八折吧。”
“什么?!”冯子业闻言,毫不意外地炸了,“江既迟你他妈要不要这么狗,刚才还五……”
江既迟伸手,手指一滑,挂了电话。
手中空空如也,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左手手腕上坠着的无事牌上。
他转动手腕,无事牌轻轻晃动。
冯子业的建议的确是有点无耻,却也不乏抛砖引玉的作用。
试探的方式有千百种。
事实上,上次跨年夜,包括今天早上,他面对倪雀时,不自觉表现出的那些略显过界的言行举止,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江既迟将车载支架上的手机拿了下来,打开手机摄像头,对着略微抬高的左手手腕,拍了张照。
一枚无事牌坠在一截腕骨分明的手腕下,车窗前淡薄的冬日日光里,无事牌折射出的金属光泽,格外耀目。
随即,这张照片就出现在了他沉寂已久的朋友圈里。
50|军师
倪雀回到宿舍,纠结了好一会儿妞妞的安置问题,无价的礼物,束之高阁肯定不合适,还是得珍视地应用起来。
最终她决定放任妞妞以后在宿舍里自由活动,还可以给大家打扫卫生,陪大家聊天逗乐子。
只是,到时候少不了室友的一顿盘问和起哄,只能兵来将挡了。
倪雀滑动着妞妞胸前的屏幕,对着屏幕上的电子说明书,研究起妞妞的功能来。
了解了个大概后,时间竟然还早,才上午十一点出头。
稍得空闲,那些从回到宿舍起,就被自己刻意压制住的画面,如海水倒灌般,在大脑里翻涌起伏。
倪雀并不是个迟钝的人。
她能感觉到江既迟对她有点不一样了。
三年多前,江既迟就对她很好。但是当时的那种好,是很分明的,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一个大哥哥对一个小妹妹的,妥帖至极的关照和帮扶。
如今,江既迟对她还是很好,但是这种好,多了几分微妙的,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的暗昧。
从上次跨年夜开始,倪雀就有所感知了。
今天上午,江既迟的一言一行,更是让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可控的东西在发酵。
这令她又慌张又茫然。
慌张于她要是自作多情该如何。
茫然于这要是真的,她又该如何。
倪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犹豫半晌,给翟梦打了个电话。
翟梦虽没谈过恋爱,但惯来通透,在倪雀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翟梦看人的本事,当是数一数二的。
翟梦很快接了她的电话。
亲近的同龄朋友间,不讲究那些门面上虚伪的寒暄,道过新年好后,翟梦直捣话题中心:“昨天都微信上祝福过了,我是不信你这个时间管理大师现在给我打电话又是来专门拜年的,说吧,找我什么事。”
倪雀微微一顿,抿了抿唇,然后坦诚地,把昨天去江既迟家,尤其是今天上午在他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讲了出来。
他说“我们倪雀”。
他留她喝粥。
他戴她送的无事牌。
他提起“byQue”。
他问“以前喜欢的,现在长大了,就不喜欢了?”。
他送她妞妞,还让她给妞妞取名。
他问她是不是讨哄。
他起个身要扶她手臂借力。
他坚持送她回家,又故意贴近她拿钥匙。
他让她验证他体不体虚。
他还对她说“生日快乐”“新年快乐”。
……
翟梦听完,毫不意外的样子。
“我之前说你喜欢江既迟,你可是一直没承认,说我胡乱解读你。”翟梦似乎喝了口水,咽下后,问,“现在呢,还不想承认啊?”
倪雀刚讲了那么多,脑子里像是把事情都捋了一遍,实则更混乱了,她说:“……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逃避让自己想清楚这个问题?”
“……”倪雀没说话。
翟梦又道:“如果你真不喜欢他,你面对他,照理说应该和你之前面对周衡,以及其他的那些追求者一样,对方没挑明时,你平静对待,对方说开了,你果断拒绝。但你看看你现在,江既迟什么都还没说,也就是对你的态度相比以前暧昧不明了些,你的阵脚就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
翟梦说的一点没错,倪雀沉默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直面那个最核心的问题:“可是同一个坑,我该跳进去两次吗?”
“雀,你在怕什么?你是怕你放任自己喜欢他,却和以前一样,最终没个结果吗?”
倪雀不语,算是默认。
“那时候你还小,是暗恋吧,暗恋没有结果很正常。要是那会儿就有了结果,那才吓死人。”
“可我也怕……”倪雀声音很轻,“自己根本配不上他。”
“你放屁吧,感情里哪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合适不合适。雀,千万别妄自菲薄,你要相信你很优秀。”翟梦说,“你从一个边远的小山村,考来北阑,考来阑大,光是这一点,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倪雀“嗯嗯”两声,肯定了翟梦对自己的鼓励,可她还是很混乱:“所以这个坑,我真的该跳吗?”
“这么久了,既然你心里还是喜欢他,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这个坑你跳了才会知道值不值,才会知道下面是漂亮的河谷,还是灰暗的地洞。”
倪雀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会儿,她问:“……那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翟梦思索片刻,说:“我觉得这样,他现在呢,还没有明确地释放出要追你的信号,你就静观其变,稳住自身,在他没有正式地表明要追求你,或者说,没有和你表白前,你一切维持原状,装傻。”
倪雀听得愣愣的。
“其次就是,哪怕他哪天真跟你表白了,你也别答应那么快,要矜持,要吊着他,一方面呢,可以看看对方的决心,另一方面,也可以多多享受被追求的过程。”
翟梦继续道:“我和江既迟接触不多,不熟,但结合你之前讲过的他曾经帮助你的那些事情来看,他的人品还是相当万里挑一的。不过呢,即便如此,咱也不能表现得太上赶着。男人大多有个劣根性,什么东西得到的太容易了,就不会好好珍惜。”
倪雀对此不知该不该应和,她又问:“那……如果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呢?他或许对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想多了。”
“那也没什么啊。本来你也是静观其变、波澜不惊的一个应对状态,他要是真没那意思,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你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做到收放自如。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两条腿的男人学校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打着灯笼找个比他江既迟更好的,不是什么难事。”
“……”倪雀“额”了声,“我倒也没有想谈恋爱到,打着灯笼去挑男人的程度。”
“是咯。”翟梦顺着她的话道,“你根本就不想谈恋爱,尤其是不想谈,和江既迟以外的人谈的恋爱。”
“……”
“总之呢,建议我是真心给提了,但个中体会,只有你这个当事人自己清楚,我觉得吧,听从自己的心,还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啦,梦梦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
……
挂了电话,倪雀静坐着,思考刚才和翟梦的通话。
思考半天,也得不出什么更新的思路,最终她决定还是不多想了,就听翟梦的,静观其变吧。
午饭吃完,倪雀有些犯困,但直接就睡不太好,她打开手机上的英语口语练习软件,在宿舍里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学习。
学得哈欠连天了,倪雀关了软件,爬上床睡午觉,又忍着困意,回复了微信上的未读消息,末了刷新了一下朋友圈。
滑了几条,某个瞬间,倪雀一下坐直,瞌睡都醒了大半。
江既迟发了条动态。
图片是她送的那枚无事牌,坠在手腕上。文案无字,只配了个礼物盒子的小图标。
倪雀和江既迟没什么共同好友。
她只在这条动态下面看到了冯子业的点赞和评论。
冯子业评论的是:【冯大画家亲手绘制的大作是不值得某个寿星发条朋友圈吗?】
江既迟回复了他:【抱歉,名额仅此一个】
倪雀心脏怦怦跳。
名额……是指什么名额?
倪雀之前其实看过江既迟的朋友圈,这下她没忍住,又点了进去。
江既迟的朋友圈没有设置可见的天数,但他总体发的不多,通常一两个月才会有一条,而且大多是转发的业界新闻,或是他们公司公众号的文章。
倪雀翻一会儿就见了底,没翻到任何一条生活向的内容。
这样一来,这张被他发出来的无事牌的照片,就显得愈发异样。
所以他说的名额,是指可以出现在他朋友圈里的名额?
而且还……仅此一个。
周围没有任何人,没谁能看到自己,倪雀看着这条动态,却觉得自己脸颊都泛起微微热意。
她截了个图,发给翟梦,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翟梦回得很快,她先是甩了一排省略号,接着又甩了一排感叹号,然后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我说雀,就看他这条朋友圈,你完全不用再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他这已经非常明显了。他在试探你呢。我敢打包票,接下来你的日子里,含迟量将持续超标。”
“……”
“对了雀,听我的,他这条朋友圈,你装作没看见,别评论也别点赞。”翟梦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语音,“你这跟他有共同好友呢,你要评论了,容易给人起哄的机会,你这个性格,尴尬不说,事情要是被戳破了,那江既迟不是事半功倍么,肯定不能这么便宜他。”
倪雀也确实害怕被起哄,听完语音,她给翟梦回了个“嗯嗯”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倪雀趴在床上。
瞌睡虫已经跑了,她睡了个似清醒似迷糊的午觉。
*
一个人的日子,安排得有规划有条理的话,过得也是飞快。
一眨眼新年就过了一半,到了大年初八。
倪雀在去家教的路上,接到了江既迟的电话。
“在干吗?”他问。
倪雀抿了抿唇,如实回答。
江既迟问:“几点结束?”
“五点半。”
“请我吃个晚饭?”
倪雀愣了下:“嗯?”
“忘了?”他闲闲道,“谁之前一直还欠着我一顿饭来着?”
倪雀这才反应过来:“哦对,你想吃什么?”
“食堂开了没?”
“开了的,但没几个窗口。你有别的想吃的吗?就在校外也可以的。”
江既迟想了想,问:“西门的美食城营业了么?”
“有的营业了,有的还没。”
“就去那儿?”
“好的,几点啊?”
“你家教地点在哪?”
倪雀一下沉默了。
江既迟说:“我开车过去接你。”
“不用不用,”倪雀下意识拒绝,“不是很顺路,太麻烦你了。我坐地铁回去就行。”
“左右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权当开车兜风了。”
倪雀只好和他说了地址。
下午五点半多,倪雀从小区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江既迟。
他穿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拉链敞着,脖子上围着条美拉德色的围巾。此刻正倚在车前,两条长腿微微交叠,一只手插在衣兜里,一只手拿着手机。
寒风中,他有种清冽的贵气。
像是有所感应,他从手机上抬头,朝倪雀看了过来。
然后扬眉冲倪雀笑了笑,同时摁熄了手机,放回衣兜里。
倪雀走近:“你等很久了吗?”
“没,”他拉开副驾车门,“就一会儿,这儿也不让停太久车。”
上了车,车子发动。
倪雀打开手机,点进大众点评,一边翻看一边说:“美食城有一半的店都没开,不过那边店多,可选择的还是不少。江老师,你有什么忌口吗?”
“别太辣就行。”
“好的,”倪雀又翻了翻,“有家粥底火锅,我室友吃过,说还挺好吃来着。这个可以吗?”
“可以。”
路程不短,倪雀找话题和他聊天:“江老师,昨天初七,企业不是开工了吗,刚开工会不会很忙啊?”言下之意,你今天下午怎么还有空兜风。
春节法定节假日已过,城市已然恢复一派井然的秩序。
晚高峰时期,车流如织,车子夹行其中,如乌龟腾挪。
江既迟手搭着方向盘,看着路况:“嗯,有点忙,昨天还有今天上午,一直在开会,所以下午出来透口气。”
“我听说,江老师你好像不怎么参与管理,工作重心主要放在研发上。”言下之意,专注搞技术的也有这么多会要开吗。
江既迟这回偏头看她一眼,笑笑:“公司现在还处在初期阶段,杂事多,我就是想一门心思搞研发,客观也不允许。不过管理上,跑业务上,还是歧征和可璇负责得多一些。”
倪雀点点头:“这样。”
江既迟又悠悠地说了句:“你还挺了解我。”
“……”倪雀一下感觉头皮有些发紧,她下意识道,“不是的,就,你在阑大很出名的,大家平时私下有时候会聊到。”
“也包括你?”
“……”
头皮仿佛被什么拽得更紧了,倪雀着实应付得有些艰难:“嗯,也会聊的。你除了是阑大的优秀校友外,还是曾经帮助了我那么多的江老师,不论是从你本身的话题度来说,还是从我和你的私交来说,我聊到你的概率都是有的。”
救命,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请问她这是在论文答辩吗?!
倪雀一说完,社死的尴尬顿时席卷了她,她有种想要当即跳车的冲动。
但江既迟只是摁了摁眉毛,似乎忍住了笑,然后反问了句:“那是因为我的话题度聊得多一点,还是因为我们的私交,你聊得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