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雀挂了电话,上课铃随之响起。踩点的学生加快脚步涌向教室,离教室尚远的人,正朝着这边拔足狂奔。
倪雀在距离教室门口不远的位置,呆愣似的地站着,仿佛思考着什么。
直到翟梦、叶槐、陈小禾她们出现,陈小禾喊了句:“雀雀,要上课了,你站这儿干吗呢?”
倪雀如梦初醒,再无犹豫,她冲着三位室友的方向,扬声道:“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
倪雀一边撂话,一边朝着楼梯口跑去,也不管身后宿舍三人错愕不一的表情。
话撂完,倪雀拿出手机,直接拨了个电话出去。
冯子业接得还挺快的:“小学霸?”
倪雀单刀直入地问:“冯老师,江既迟他爸爸住院的话,会在哪家医院啊?”
“什么?”冯子业不无惊愕,“江叔叔又住院了?”
倪雀“嗯”了声,简单说了下情况。
冯子业听完,报了个医院名字,说:“江叔叔之前都是住这家医院。”
“好的,谢谢冯老师。”
倪雀说完,不等冯子业接话,电话一挂,当即就在滴滴上叫了辆车,目的地就是冯子业刚才告知的那家医院。
66|女友
到了医院,询问过后,得知重症监护室在住院部东区。
重症监护室不经允许是不能探视的,不过倪雀只是朝那个方向走,边走边给江既迟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倪雀?”江既迟略显疑惑的声音传来。
“江老师。”
“不是在上课吗?怎么打电话了?”
倪雀说:“我来医院了。”她接着又说了医院名字。
江既迟显然是意外的,他哑然片刻,才发出声音:“在哪?”
“快到东区了。”
“好。”
及此,两人没再说话,可谁也没挂断电话。
十几秒后,倪雀到了住院部东区楼下,江既迟迎面从里走了出来。
两人这才结束通话。
倪雀驻足。
江既迟下台阶。
到了跟前,他拉过她的手腕,往一侧的草坪小径上走。
倪雀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白衬衣黑西裤。然而比之昨天,他衬衣的袖子多挽了一截,领口多解了一颗纽扣,衣裤的褶皱,也添了多处,远不及昨日熨帖平整。
走到一棵矮树旁,江既迟松开了她。
转过身,他看着她,问:“逃课了?”他并非责怪的语气,结合他的眼神,倪雀不难从中看出某种克制压抑的情愫。
“不是逃课,让室友帮忙请假了。”倪雀老实道。
“那还不是临阵跑路?”
倪雀没吭声。
“怎么突然过来这儿?”他盯着她,问,“问了冯子业?”
倪雀点头。
“为什么问他?”
“觉得他会知道。”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倪雀身上还背著书包,她下意识地,手指抠住了书包背带,说,“我猜你心情肯定不好,就想,要不过来陪陪你。”
江既迟盯着她的眼神,愈发深刻:“为什么想陪我?”
他接连几个问题,都是步步逼近的势头。
倪雀想,或许时候到了,昨晚做的那个决定,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
她垂着的视线扫过江既迟戴着无事牌手链的那只手。那只手五指匀长,白皙且骨感,手背青筋微凸,筋络延展至腕上突出的桡骨,有种令人遐想的性感。
倪雀忽然就很想知道,被这只手牵住是什么感觉。
这般想着,她动作无端大胆起来。
她伸手,碰了碰江既迟的手指。
被她触碰的手,明显一顿。或者说,江既迟明显一顿。
正所谓,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人已经跑来了,也袒露了心里话,做出了暧昧举动,接下来,全然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
倪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握住了江既迟的手。
江既迟手指微动,眼底暗了几分,明知故问来了句:“倪雀,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倪雀仰脸看着他。
他眉梢一扬:“我不太懂。”
倪雀想到陈小禾常在宿舍里念及的一个词,死装,她感觉,此刻的江既迟好像就是这样。
倪雀只好配合他:“不明显吗?”
江既迟依旧死装:“不明显呢。”
倪雀想了想,握着他的手动了动,用手指去戳他的指缝。
他从善如流地张开五指,倪雀顺势把手指插了进去。
十指交错,倪雀问:“这样明显了吗?”
江既迟故作了然地点了下头:“哦,是要跳交谊舞吗?”
“……”
倪雀顿时有点没辙了,脸颊一鼓,手作势要抽出来,谁知他五指一并,将她撤离的手指蓦地夹住。
“……”
江既迟笑开,五官仿佛都动了起来,肩膀轻颤:“不逗你了。”
说着,他指关节屈起,和倪雀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所以小倪雀,”他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刮了下,垂眸瞧她眼睛,“我这是转正了吗?”
刚才江既迟的那拨逗弄,严重损耗了倪雀的续航时长,这会儿她的勇气、冲动、镇静,都在疯狂掉线中。取而代之的,只有盛满心脏的小幸福。
和他交扣的那只手,手心不断有汗沁出。倪雀不自觉蜷了蜷手指,却被他握得更紧。
倪雀直视他那双眼尾微勾的柳叶眼,强行延长自己的续航时长:“嗯,是男朋友了。”
他挑眉:“谁的男朋友?”
倪雀说:“我的。”
“倪雀。”
“嗯?”
“谢谢。”
“谢我吗?”
“嗯。”
“谢我什么呀?”
“谢谢你来找我。”江既迟牵着她的那只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现在心情变好了。”
倪雀笑得眼睛弯弯的。
“女朋友。”
倪雀愣了下:“叫我吗?”
“不然还能是谁?”
倪雀抿嘴强压下笑意:“哦。”
“帮个忙呗,”江既迟晃了下她的手腕,“好人做到底。”
“什么忙?”倪雀神情变严肃些许,以为他有什么困难。
“心情想要更好一点。”
“?”倪雀有点懵。
江既迟:“给抱一个么?”
“……”
“抱一个心情就更好了。”
“……”
江既迟定睛看她,被她越来越懵、越来越无措的表情给逗笑了,刚想跟她说“开玩笑的”,嘴还没张,身体却猝然一僵。
他的腰被人抱住了。
倪雀用另一只空着的,没有和他牵手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抱了一会儿,倪雀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心情有变更好吗?”
江既迟喉咙空咽了下,喉结滚动:“嗯。”
女孩子头发的香味淡而汹涌,随着偶然的风动,刺激着他的嗅觉。
倪雀又出声了,她问:“你是抽烟了吗?”
江既迟那只抬起要揽倪雀的手,一下顿在半空:“很难闻么?”
倪雀摇了摇头:“不难闻。”
“以后不抽了。”
“……哦。”
“现在就辛苦你忍两分钟。”江既迟说完,顿住的手落下,揽住女孩子薄薄的肩,往自己怀里收紧。
这一刻,倪雀有了江既迟是她男朋友的实感。
鼻间是淡淡的烟草味,耳边是沉稳的心跳声,眼前是他滚烫的胸膛……倪雀吸了吸鼻子,环在他腰间的手更用力了些。
江既迟的声音冷不丁自头顶响起:“哎,怎么回事呢,刚在一起就打算谋杀亲夫啊?”
倪雀被他的用词惊到:“什,什么亲夫?”同时有些尴尬地卸了些力道。
谁知她力道刚卸,江既迟就覆住她的手背,带领她的手环他环得更紧。
江既迟:“难道不是么,刚抱了就不认账了。”
倪雀小声为自己争辩:“那你干吗不让我松手。”
“不让,”他无赖似的,愈发抱紧了她,头埋进她颈间,侧脸贴了贴她的头发和脖子,“我就喜欢这种死法。”
“……”
倪雀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来气,刚想提醒他松点劲,顺便让他说话别带不吉利的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迟?”
倪雀没听过这个声音,但音色一听便知是长辈。倪雀没来由有种被抓包的慌张,她下意识挣开江既迟,往边上退了两步,结果人还没站定,就被江既迟扣着手臂拉了回去,随即,他的手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
倪雀避无可避,只得抬头往声源处望去。
迎面有两人正朝他们走来。
其中一个倪雀认识,是韩苒。另一个,看着有四十多的年纪,穿着一身国风元素的绀色套裙,头发盘了个髻,手提一只珍珠链条的小手包,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出众。
倪雀心底对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但身边的江既迟明显脸色微变,俨然并没有因为这两人的逐步走近而产生任何一点愉悦的情绪。
眨眼间,韩苒和那位女性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那位女性看了眼倪雀,又去看江既迟:“小迟,这是?”
江既迟直言:“我女朋友。”
对方自是已经看出,得到确认后,又朝倪雀看了过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你好,我是小迟的妈妈,我姓王。”
江既迟对对方并不热络,倪雀却不能冷脸,她淡笑颔首:“阿姨您好。”
自从一年多前东窗事发后,王梵和自己儿子基本很难说上几句话,她一直努力地想要修复和儿子的关系,可这么久了,做什么都是无用功,慢慢地,她也降低了自己对这份母子关系的期望,想着,能和儿子在一个场合下多待一会儿,他别一见自己就讥讽、就离开,哪怕没有言语沟通,也是好的。
也是这般心思,让她打量着倪雀的同时,继续往下道:“真好看的姑娘,看你这么年轻,还在上学吧?”
倪雀不延展话题,只问什么答什么:“嗯。”
“上大几了?”
“大一。”
王梵稍愣:“这么年轻啊。”
倪雀抿了下唇。
王梵又问:“也在阑大吗?”
“嗯。”
“跟小迟一个学校,那你们是在学校里作为校友认识的吗?”
倪雀不由顿了顿。
韩苒站一旁看着,神情却逐渐变得若有所思。
江既迟这时对王梵道:“她没义务回答你。”
“小迟,”王梵看回自己儿子,“我只是闲聊几句。”
“没必要,”江既迟下逐客令,“你不是来看我爸的吗,进去吧,他目前还没醒,正好可以看。回头他醒了,别说是ICU了,普通病房的门你怕是也难进,我怕他还有一口气也被你气没了。”
于王梵而言,倪雀尚是个并不熟稔的外人,在外人面前,被儿子给难堪,她着实有些难为情。
但她仍维持着得体的音容:“小迟,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如果您觉得我说话不好听,那您请走。”
王梵被他顶得脸色不太好看,她勉强按捺住自己的不悦,扭过头,呼出一口气,继而问倪雀:“对了,小姑娘,想起来,还没问你名字呢。”
倪雀抬头看了江既迟一眼,见他对此无甚表情,便回答说:“我叫倪雀。”
“nīque?”王梵念了一遍,“人儿倪?”
“嗯。”倪雀自觉补充,“麻雀的雀。”
王梵笑笑:“很好听的名字。”
说完,她又看了眼江既迟,不过最终目光又落回倪雀身上:“今天很高兴见到你,那回见了。”
虽然不知道江既迟和他妈妈有什么矛盾,但倪雀内心偏向性明显,主打一个和他同仇敌忾。
王梵这么说,倪雀只是不带多余含义地、礼貌性地点了下头。
王梵又冲她笑了下,转身就要走,见韩苒不动,提醒了句:“走吧。”
韩苒依然没动,她盯倪雀盯了好一阵了,这会儿她眯了眯眼,对倪雀道:“我说上次见你,听你声音就觉得熟悉,刚才总算想起来了,三年多前,半夜给阿迟打电话的人是不是你?”
倪雀身体一僵,江既迟揽她肩膀的手也动了一下。
韩苒盯着倪雀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动,无所顾忌地又添一句:“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还说,你是他学生。”
67|报答
倪雀被问得猝不及防。
她的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三年多前,高一开学前的那一晚,她亡命般奔逃的记忆。
追在身后的倪保昌,卷着风劈过来的铁镐,无人的山道,寂静的吊桥,被女人接起的电话,转账提示短信上的陌生落款……
在十九岁彻底离开青螺镇之前,属于倪雀的不好的记忆有很多。
而这一晚,对倪雀来说,无疑是充斥着痛楚、狼狈与苦涩的,是她不愿回想、羞于提及的往事之一。
四年前,她就不愿意江既迟看见她窘迫的一面。四年后,依然如此。
所以在韩苒的问题丢向她的那一刻,倪雀第一反应是,不知该如何招架。
她的余光感受到江既迟低头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
韩苒似乎还在等着倪雀回应“师生关系”“半夜给异性打电话”这两个微妙的事件要素,然而倪雀还没说话,江既迟已经护起了犊子:“那时候我给她代过一堂课,就是她的老师,有问题么?”
韩苒愣了下,正要开口,江既迟又道:“这地儿挺凉快的,你们爱待待着吧,我们走。”
说着,他揽着倪雀的肩,绕过韩苒和王梵,往草坪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待他们走远,王梵就问韩苒:“小苒,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韩苒便把自己三年多前江耀诚因中危肺栓塞住院,王梵在外地出差,江既迟当天临时从国外赶回来,自己帮忙跑手续、照看江耀诚,在夜里江既迟抵达后进洗手间洗脸时,她帮忙接了个电话的事给讲了出来。
“当时都凌晨一点多了,照她的说法,阿迟是她老师,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那么晚,给异性老师打电话,”韩苒嫌恶的口吻,“那得是存了什么心思啊。”
王梵对照她说的时间点,在脑海里搜刮出相应的记忆:“四年前……三月多……小迟去了趟西南小镇采风,小冯当时就在那的一所中学里实习,小迟和倪雀,估计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吧。”
韩苒问:“阿姨,那你能接受她小小年纪,就喜欢上了阿迟吗?她一个小破地方的初中生,看上大城市来的海归留学生,指不定带了多大的功利心呢。”
王梵眉头微皱,默然下来。
韩苒又说:“阿姨,你也是老师,你能接受你的学生喜欢你吗?”
“不能这么类比,小迟也不真是她老师,”王梵眉间的疙瘩又拧重了些,有种想舒开却又化不开的无奈,“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看我现在像是能管得了他的样子吗?”
“可是阿姨,”韩苒又委屈又着急,“你刚才对她那么温柔,难道你也不支持我和阿迟了吗?”
王梵叹了口气:“小苒,你哪儿都好,就是在碰上和小迟有关的事的时候,变得尖刻、咄咄逼人。”
“那我改不好吗?我改了他会喜欢我吗?”
王梵看了眼自己儿子刚才离开的方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了解的。他接人待物向来温和,在各种人和事上的接受阈值也高,但他认为是底线的东西,他是绝不会也绝不允许别人践踏的。”王梵神色愈显落寞,“我们俩,是早就踩着他底线的人了,我们看到的,他这一年多表现出来的态度,也许就是他这一辈子会对待我们的态度。”
“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要等到我半截子入土那天,他才肯原谅我。”
王梵这番话说下来,给韩苒眼眶都说红了。她拍了拍韩苒的肩:“阿姨知道你很喜欢小迟,但有些事,再怎么不甘心,也强求不来的。”
“一直往一个犄角里钻,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了。”她拿自己举例,“我不就是前车之鉴么,当年耀诚要离婚,我为了面子,为了不被人嚼舌根,为了不落得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坏名声,自己分明已经很痛苦了,还是坚持要存续这段婚姻关系,所以后来,才会做出那么冲动、扭曲的事情来。”
韩苒接道:“但是你和谭叔叔,你们也不是完全冲动,你们确实是喜……”
不及她说完,王梵道:“我们现在的矛盾也很多,也在考虑要不要继续了,大概率是不行了……或许这种结果,才是我应得的,是我该有的报应。”
“……”
韩苒心中骇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这家医院景致不错,远离了刚才那片草坪,江既迟带着倪雀走进了一座亭子,亭子里没人,他们随意地坐下。
这一路过来,对于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情景,倪雀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江既迟自然不会逼供,但免不了出于对她的关心问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他的手横搭在倪雀身后的靠背栏杆上,歪头从下往上去瞧她眼睛,闲散地问:“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打算给我讲讲啊?”
倪雀过来路上都在纠结要不要说实话,她早已决定和过去、和那个家庭彻底割裂开,便也不想再把与之相关的旧事,拿出来谈论以博他人怜爱疼惜。
尤其对方还是江既迟。
那些困窘、糟乱和不堪,就让它们在记忆的垃圾场里,被时间一点点腐蚀、代谢。
不要让它的烂臭弥漫到江既迟周身。
再者,虽然因为偷亲的事被发现,江既迟早就知晓她当年的暗恋,但16岁的倪雀喜欢上21岁的江既迟这件事,她从来都讳莫如深,像是守着一个天机不可泄露的包了浆的秘密。
纠结再三,倪雀选择避重就轻,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开学前一天,收到了资助人转来的生活费,打电话……是想谢谢你。”
江既迟挑眉,问:“你确定是我给你转的生活费?”
“落款虽然不是你,但我猜到是你。”
“怎么猜的?”
“我问了杨校长。”
“问?”
倪雀讪讪道:“额,算是诈吧。”
江既迟捉了个她的逻辑漏洞:“听韩苒说,电话你是半夜打来的,就算是半夜收到的转账提示短信,那难不成也是半夜你从杨校长那儿诈出来的资助人是我?”
“这个不是,”倪雀勉力应对,“这个是白天确定的。”
“那白天都确定了,怎么不白天给我打电话感谢呢,就得晚上?就得收到转账提醒后?”
倪雀有些辨无可辩,只得梗着脖子攒起几分破罐破摔的气势:“就……白天确定完后,太忙了,被别的事岔开了,就忘记了,晚上收到短信才想起来。”
不知江既迟是信还是没信,他盯着倪雀的眼睛看了几秒,点了下头,说:“行,就当是你白天忘记了。那晚上打的电话我没接到,怎么后来就再也没打了呢?”
这个问题让倪雀想到去年十月份,他们刚遇到时,江既迟问她为什么三年多没联系他的事,她当时用“忙”“不好意思打扰”这样的理由蒙混过去了。
现在江既迟问的,和当初的问题,大差不差,倪雀认为,有必要保证前后答案的统一。她如出一辙道:“……第二天就开学了,之后一直忙学习,休息的时候有想起过的,但是觉得你肯定很忙,还是不打扰你好了。”
说着说着,她脑子里灵光一闪,话从口出:“还有啊,你都用别人的名字代为转账了,我猜你肯定是想做好事不留名,我……我后来闭口不提,也是为你考虑!”
倪雀说完,心虚更甚,不敢看他的眼睛。
江既迟的目光却追了上来,和她对视上后,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说:“我明白了。”
“?”
“我们小倪雀太善解人意了,处处为我着想。”
倪雀没有贸然接话,直觉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江既迟眼皮一垂,耷下眉眼:“但我没想到,我们小倪雀竟然是个知恩不图报的。”
“……”
这么大一罪名扣下来,倪雀懵了一瞬。
“我没有,”她总不能说我是觉得你讨厌我不想和我再有瓜葛所以干脆就再也不联系你了,这等于变相承认她知道了他发现她暗恋他的事,而这恰恰是倪雀想永远埋在心底再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她无力地辩驳后,慢吞吞地解释说,“我记住了的,我是想等我以后有能力了,赚到钱了,再联系你,我会报答你的。”
江既迟被她这充满稚气的发言逗笑了,问:“就不怕找不到我了啊?”
“我有你的手机号。”
“要是我换号码了呢。”
“我可以找冯老师。”
“万一我跟他绝交了呢。”
“……”倪雀想了想,说,“你是长空科技的老板,你总会去公司的,我可以去你公司找你。”
江既迟笑:“还挺坚持。”
“嗯,说了会报答就会报答。”
“现在还想报答啊?”
倪雀点头:“嗯。”
“都男朋友了,这报答起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倪雀敏锐地嗅到了些许暧昧:“……怎么不一样?”
“你总不能还想还我钱。”
“不可以吗?”
江既迟给她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当然不可以。”
倪雀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并不疼。
“那你想我怎么报答?”倪雀问完,脸和耳根就开始发烫,她隐隐感知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她预感的半点没错,江既迟上身前弓,愈发凑近她,唇角弯起,低着嗓音蛊惑道:“小倪雀,亲一下,抵一个月生活费怎么样?”
68|妈妈
倪雀脖子往上,瞬间红了个彻底。
一双柳叶眼,一对凤眼,近距离对视,这一边饶有意趣,那一边紧张羞窘。
倪雀内心慌乱如麻的同时,还不忘心算了一把。
江既迟2020年9月开始经由他人按月给她转生活费,一直到2023年6月资助截止,一共34个月,难不成亲34下这生活费就一笔勾销了?
这一算,倪雀的紧张感都散去不少,一股劝人别做赔本生意的正义感油然而生。
“你这,”倪雀给出善意提醒,“会不会太亏了?”
“亏?”
“一个月生活费5000呢,这一个吻也太值钱了。”
江既迟对她时不时冒头的清奇脑回路已是见怪不怪,扯唇笑了下:“你倒是提醒我了。”
“?”
“那这样,”江既迟说,“亲一下脸,抵半个月生活费,亲一下嘴唇,抵一个月生活费。”
“……”倪雀脸上的热度才刚降下去一点,又迅速回升,“那也贵。”
“还贵?”江既迟挑眉,继而慢腔慢调地反问,“你该不会是想多亲几下,才这么说的吧?”
“才不是!”倪雀立马反驳,反驳完,又撇开眼小声说,“哪有在一起第一天,就亲的啊?”
“那有规定在一起第一天就一定不能亲的?”
倪雀答不上来,更加不好意思看他,说:“反正,循序渐进慢慢来比较好。”
“你告诉我一下,循序渐进大概是个什么节奏?”
“什么什么节奏?”
“就是要过几天我才能亲你,或者你亲我也行。”
“……”
倪雀震惊了,她一直觉得温柔的同类词,是含蓄、委婉、内敛、闷骚之类,哪怕内敛、闷骚和江既迟不太搭得上边,但含蓄、委婉,他这种性格温柔的人,起码能占上一点吧。到底是她狭隘了、刻板印象了,温柔的人也可以直白、大胆、明骚。谈恋爱时的江既迟尤其如此。
“这种哪有规定什么时间的,”倪雀硬着头皮道,“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会发生了啊。”
“我怎么觉得现在就挺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啊。”
倪雀又一次哑口无言。
江既迟看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皮,低笑一声,克制地收敛了分寸,起身道:“走吧,下午不是还有课么?也快中午了,带你去吃个饭,完了送你回学校。”
倪雀问:“你不用在医院陪叔叔吗?”
“ICU不是时刻能进的,有事医院这边会给我打电话。”
倪雀点了点头,仍一动不动地仰脸看着他。
江既迟把手伸向她,示意她牵上:“不走啊,还是说你想坐这儿发展点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倪雀微窘,垂了眸光,把手放他掌心,站了起来。
吃完饭,江既迟把倪雀送回学校,之后又返回医院。倪雀进到宿舍时,三个室友刚爬上床,正准备午睡,见她回来,一个个正襟危坐,端的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不等她们中的任何一方发问,倪雀十分自觉地报告重大消息。
她神情还算恬淡,只嘴角弯弯的,挂着柔柔的笑,一字一顿地宣布说:“我、脱、单、啦。”
翟梦毫不意外,从坐变躺:“意料之中。”
叶槐仰面感叹:“我还以为你起码得让江既迟追个一月俩月呢,看来我们清醒理智的倪雀同学,在江既迟的西服裤下也坚持不了多久,到底是色令智昏啊。”
倪雀才不赞同这点,驳道:“他也不是只有色。”
“看看看看,这还不叫色令智昏,这就开始护夫了!”
倪雀咕哝:“实话实说。”
叶槐啧啧两声,陈小禾逮着这个空隙插上话,哀哀戚戚地问倪雀:“雀雀,你们在一起了,江学长还会不定期给咱宿舍进贡口粮吗?”
倪雀这就不知道了,她说:“我以后家教发工资了给大家买好吃的,不过我没他有钱,肯定没他那么壕就是了。”
“这就算了,打工的钱赚得多不容易啊,”叶槐提议道,“你要不就请我们吃顿饭,庆祝脱单!”
陈小禾:“好啊好啊!让我也沾沾这脱单的气运!”
倪雀满口答应:“可以啊。”
翟梦这时道:“雀,我觉得这顿饭应该让江既迟请。”
说完又问陈、叶二人:“你们认为呢?”
“说的没错,他把我们雀雀拐走了,就该他请!”陈小禾说。
叶槐也表示附议:“赞同!”
倪雀想了想,觉着问题不大,替江既迟答应了下来:“他爸爸最近生病了在住院,等情况好转了他不那么忙了,我跟他说。”
*
江耀诚在ICU待了近半个月,总算脱离危险,转至普通病房。
刚通过胃造瘘进了流食,江耀诚很快睡了过去,江既迟跟着周医生走到病房外。
周医生慎重建议道:“你父亲的吞咽肌肉已经彻底萎缩,以后所有的进食只能通过胃造瘘。他现在这个状况,已经不适合居家疗养了,必须住院,因为随时都可能出现危急情况。就像这次的肺部感染,进程发展太快,要是晚来一步,人可能就没了。”
江既迟说:“我知道。”
“还有一点,也得和你打个预防针,你父亲呼吸肌的力量日渐式微,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严重的话,会突发呼吸衰竭,那个时候,就必须要考虑做气切了。至于要不要到这一步,小江,我建议你和你父亲事前做好沟通。”
江既迟不带丁点笑意地拉了下嘴角:“这预防针我打了很多年了。周医生,我想问下,不气切,他还有多久?气切,他又还有多久?”
周医生沉默片刻,说:“不气切,半年以内。气切的话,或许还能撑个一年两年。”
江既迟嘴角越发绷得平直。
周医生又道:“但也不绝对,你爸当初确诊,我们这一帮子医生不还说最多就五年么,一眨眼,这都八年多了。”
江既迟自然听出这话中浓重的安抚意味:“谢谢周医生。”
周医生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去忙了,有事随时叫我。”
“好。”
周医生走后,江既迟在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走到那天和倪雀停留的亭子里,他坐了下来。
下意识想摸烟,想起之前和倪雀说再也不抽烟后,他身上就再没带过烟和打火机,伸到裤袋边缘的手,又垂了下去。
亭子里不断有人来了又走,江既迟孤坐许久。直到倪雀打来电话,他接起。
“江老师,”倪雀应该是刚下课,江既迟还能听到她那头传来同学间讨论晚饭吃什么的说话声,倪雀语气不乏忧虑地问道,“叔叔怎么样了?转到普通病房了吗?”
“嗯,”江既迟声线不自觉柔和下来,“下课了?”
“下啦,现在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
“多吃点。”
倪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你心情不好吗?”
“这么明显?”
这一阵子,江既迟的心情不可能绝对的好,有了女朋友的喜悦,和父亲病重在床的忧忡,两者是无法对冲的。
倪雀问:“能跟我说说吗?”
她似乎是远离了人群,走到了僻静处,江既迟耳边,再无其余杂音。
江既迟唤了声:“倪雀。”
“我在呢。”
江既迟叫完她的名字,又沉默了一阵,好半晌,再次出声,他问:“倪雀,你说,拉着一个一直想离开的人,不让他离开,是对还是错?这样做自私吗?”
这个问题一问完,倪雀也安静了许久。
久到,江既迟在想,他这个题面都给的不全的问题,是不是太难为倪雀了。
就在他打算换个话题,揭过这一节的时候,倪雀却开始回答了:“江老师,我好像没有给你讲过我妈妈的事。”
“你想讲吗?”
倪雀答:“我愿意讲。”
江既迟没做声。
倪雀慢声道:“从我记事起,大概四五岁,我一直都觉得我妈妈很爱我,在她离开之前,倪保昌的皮带从来没抽到过我身上,她永远都会护住我。放学后她教我写作业,睡觉前她给我讲故事,家里吃得不好,她偷偷给我加餐,奶奶嫌弃我不是男孩子,她就跟我说我是世界上最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但是她爱我的同时,好像也恨我。最开始我不懂,到我八九岁的时候,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因为她越是放不下我,她就越舍不得走,她越舍不得走,她就越恨我。”
“她一直都想走,想逃离爸爸,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内心,一点也不想她走,我害怕爸爸,只有妈妈在,我才觉得安全,所以我努力地在妈妈面前表达我的依赖,我每天都会跟她说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
“可是时间久了,我越来越难以忽视她看向我时一天比一天复杂的视线,到我九岁那年,她情绪变得越发无常,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她会突然掐我一下,掐完又说对不起,也会毫无征兆地发出尖叫,然后整个人更沉默。我表现得越依赖她,她的这些症状就越频繁。在这之后,我也陷入了反覆地纠结拉扯之中,一面强迫自己远离她,一面又舍不得她。”
“她走那天,我是知道的,”讲到这儿,倪雀稍作停顿后,才继续,“她前一天晚上来找我,在我床边说了很多话,我假装睡着,都听见了。”
“如果我那时候放任自己睁开了眼,我抱住她求她别走,她或许会动摇,或许就不会离开了,但我忍住了。第二天,我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妈妈。”
倪雀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仿佛事件里的主人公是旁人而非她自己。
末了,她总结陈词般,轻声道:“我努力地留过她,但最后一刻,我也放开了她。”
36|父子
是夜,江耀诚醒了过来。
他眼珠子一动,坐在病床边守着的江既迟立刻就发现了。
“爸。”江既迟喊了声。
江耀诚连个眨眼的动作都没有,目光空洞又麻木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爸,”江既迟再度开口,“我想和你聊会儿天,你同意的话,眨一眨眼睛。”
江耀诚眼皮、眼珠子未动分毫。
江既迟又等了会儿,江耀诚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过去半个月,江耀诚都躺在ICU里。ICU不能陪护,每天只有固定的探视时间。江既迟尽量都选择江耀诚清醒的时候探视,每次他也只能单方面地和江耀诚讲话。脑机接口相关的设备,安置不进ICU,哪怕能安置进,江耀诚的身体,那会儿也不支持穿戴。
江耀诚没戴脑机接口设备的情况下,江既迟除了通过问是非问句让江耀诚以眨眼的方式回应外,便再无其他办法和江耀诚交流。
此刻,他想和江耀诚沟通,就需要给江耀诚穿戴上设备。
而是否穿戴设备,要看江耀诚的意愿,江既迟从来都遵从这一原则,不仅是他,所有照顾江耀诚的护工,他也这样要求。
毕竟设备一戴,再一开启,患者本人的脑电波便会被芯片强势抓取,随后则被解码在显示屏上。
现代科学下的读心术,不过如此。
江耀诚拒绝和他沟通,或许是不想再听他讲那套“坚持就有希望”的奇迹论。江耀诚在过去无数次和儿子的交涉中,几度崩溃到显示屏被满满当当的“我想死”“让我死”所占据。如果扬声器一开,复刻过的属于江耀诚的声音也将在空间内响起。
那机械的AI嗓音,虽有江耀诚的音色,却不带丁点情绪,永远都平铺直叙,只根据脑电波的活跃程度,存在语速快慢之分。
江耀诚曾因脑电波被正确解码能与人沟通而振作过,也因被解码的脑电波能操纵气动手套从而实现自主喝水,能控制机械臂拿个别物品等类似的简单行为而兴奋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每一处关节,每一寸肌肉,都逐渐不受自己控制的无力感;那种百分之九十九的寻常自理行为,都需要假以人手才能完成的耻辱感,仍旧一步步地侵蚀着他尚且清明的脑神经。
科技再怎么高明,也无法真正地拯救他这副内里日渐烂掉的壳子。
以致于那些所有冠以爱之名安慰他、劝诫他的言行,日复一日将他锤炼得愈发油盐不进。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紧闭着那扇与外界,包括与妻儿沟通的扉门。
江既迟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能让江耀诚那双空洞洞的眸子,恢复些许神采。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江既迟的声音再次在空寂的病房内响起:“爸,跟我聊聊吧,这次我尊重你的想法。”
江耀诚的眼皮缓慢地动了动,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珠子转向江既迟的方位,眨了眨眼。
江既迟和他确认了一遍:“我给你戴上设备吧。”
江耀诚的眼睛又眨了下。
这是同意的意思。
江既迟帮他把脑机接口的一系列设备逐一戴上并开启。
没过多久,一行文字出现在了病床旁的显示屏上,并伴随着一道沉稳厚重的机械男音:“你想和我说什么?”
江既迟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文字和声音再次同时出现:“我很痛苦。”
江既迟下颌角狠狠动了下。
江耀诚毕竟刚从ICU转出来,身体还很虚弱,而通过脑电波与人交流,总归是比较耗神的,所以问过刚才那么一句后,江既迟还是很快就回归正事。
他对江耀诚道:“在ICU的时候,你已经听医生说过了你这次是什么情况。今天周医生又和我聊了几句,他建议我和你沟通一下。”
“一个是你不能再回家疗养了,家里的人手和设备,不足以应付你之后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过些天,我们就转去康复医院。还有一个,”在听江既迟说到要转去康复医院时,屏幕下方的脑电图立刻起伏剧烈,杂乱无章,江既迟撇开视线,继续说完,“如果你的病情再恶化,就要考虑气切了。”
作为一个罹患渐冻症八年多的病人,气切这个词,江耀诚一点也不陌生。
当一个人难以自主呼吸时,通过手术切开气管,往里插入一根管子,以此保证患者的呼吸道畅通。
而江耀诚呼吸肌力量的减弱,是不可逆的,一旦气切,他将长期佩戴呼吸机。
到时候,他就是一具浑身插满各种管子、连着各种器械,只有大脑和心脏还在勉力运作的“尸体”。虽然现在的他也并不比这好多少。
江既迟的后半句话,令江耀诚动荡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不要气切不要气切不要啊啊啊不要气切!啊啊不要气切!!!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一时间,屏幕上都被“不要气切”“啊”“让我死”以及感叹号这些字符所占满,这些字眼亦转作声音高频率地响彻在病房内。
江既迟在这仿佛不得止歇的声音里,哑声地说出了江耀诚迫切想要听到的话:“爸,我知道你不想这样下去了,我答应你,如果到了必须要做气切的那一步,我可以替你拔掉呼吸机。”
江既迟说完,方才那些魔咒一般颠来覆去的声音像退潮的海水,渐渐地越来越少,直到消失。
江耀诚慢慢平静了下来:“一定要等到那一步吗?不能现在就拔吗?”
“你这次肺炎,肺功能受损,正在恢复期,呼吸机主要是辅助你顺畅呼吸的,我现在给你拔了,你除了呼吸费劲点外,也死不了。”
江耀诚问:“你会说到做到吧?”
江既迟说:“前提是你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能活得安宁一点。”言下之意,不要再对着他封闭那扇父子交流的门,也别再轻易“说”“我想死”“让我死”。
江耀诚又问:“那一天还有多久?周医生跟你说了吧?”
“半年左右。”
江耀诚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天花板:“儿子,好漫长啊。”
江既迟没有接话。
显示屏下方的脑电波以一种相对和缓的波线上下浮动着,江耀诚似是什么也没想,放空了思绪。
江既迟不舍打破这一刻的宁和,于是跟着沉默。
半晌,江耀诚那机械的AI音再次响起:“小迟。”
“你说。”江既迟道。
江耀诚:“接下来我能不能不进食?”
江既迟有理由因为这句话火冒三丈,可他却没资格发泄怒气,他不是江耀诚,他不是被病痛折磨了八年多的ASL患者,他没有失去健康失去快乐,也没有失去自由失去自尊,他不能因为他想要江耀诚活着,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耀诚就该做一个乐观的积极的具有超强求生意识的病人。
江既迟没有直接回答江耀诚的问题,而是把刚才沉默时就预备跟江耀诚说的话说了出来。
“爸,我交女朋友了。”
江耀诚转了转眼珠。
江既迟继续道:“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还很聪明很漂亮,”他布满深重郁气的眉眼,在说起倪雀时,不自觉舒开消解,“我想带她来见一见你,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她。”
这话出口的时机很是凑巧,像是有人揣了一捧幽香扑鼻的鲜花,欲引得那悬崖边的轻生者,回头再嗅一回人间的香气。
70|接吻
周末,江耀诚情况又有所好转,转至一家私立的康复医院。
倪雀捧了一束百合,前去探望。
她过来的前脚,江既迟刚忙完公司的事,赶了过来。江既迟在医院门口接到倪雀,两人一起往住院部走去。
到了病房门口,倪雀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挣开江既迟牵着自己的手,江既迟却将她牵得更紧。倪雀小声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
倪雀说不上来。
除开上次在医院碰到江既迟妈妈,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见家长。且不说是见家长了,就谈个恋爱,在长辈面前太亲密,多少也是有点尴尬的吧。
倪雀的想法全写脸上了,江既迟屈起食指挠挠她下巴:“放轻松。他老人家动也动不了,还能吃了你啊?”
倪雀深呼吸一口,点了点头。
江既迟旋动门把手,将门推开。听到动静,病床上躺着的江耀诚转了转眼珠,看向门口的方向。
倪雀捧紧了怀中的花,跟着江既迟一起走了进去。
随着走近,倪雀愈发清楚地看见了江既迟父亲的模样。
他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从他暴露出来的四肢,还有凹陷的脸颊可以看出,他瘦得俨然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虽是躺着,但他的脑袋并没有以一个很端正的姿态安放于病床上,那脑袋和脖子间的部位,歪出一个略显古怪的弧度。
离得近了,倪雀拘谨又礼貌地喊人:“叔叔你好。”
下一秒,倪雀就听见一道声音于病房内响起:“你好。”
那声音沉厚有力,即便是古井无波的声调,听来却不乏低磁音色中透出来的亲和力,一时间让人难以将其与病床上躺着的这个形如枯槁的病人联系在一起。
倪雀欲把花放在床头,江既迟说:“给我吧。”
江既迟接过花,松开那只牵她的手:“我去把花醒上。”
说着示意旁边的一把椅子:“倪雀,你坐这儿。”
倪雀走到椅子上坐下,她打量了几眼江既迟父亲身上佩戴并连接的,那明显用于与人沟通的一系列辅助性设备。
电极片、眼动仪、导线、计算机处理器、显示屏……都是倪雀在书籍以及论文资料中看过的东西,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
“吓到你了吧?”江耀诚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倪雀适时地将视线落去江耀诚身上,弯弯眼睛:“没有的,一点也不吓人,叔叔您一看就是个很善良的人。”
如果不是江耀诚脸上做不出表情,此刻他一定会露出笑容,倘若他能自主发声,他也一定会笑出声。
然而眼下只有不带丝毫情绪的AI声回答倪雀:“可我不是个健康的人,病了八年多,两年拄拐,三年坐轮椅,近四年卧于病榻,现在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江既迟洗了只花瓶,蓄了半瓶水,他拿着花瓶从卫生间出来,在茶几前坐下,一手拾一支百合,一手拿起剪刀,娴熟地斜剪过花枝。
倪雀侧头看他,他抬头,亦回看她,而后眉眼一抬,冲她轻轻一扬。
倪雀转回脸去,继续和江耀诚说话:“叔叔,你这么说,不仅骂了你自己,我偶像还被你殃及了。”
江耀诚怕是猜到了是谁,但还是配合地问了句:“你偶像是谁啊?”
“我偶像是斯蒂芬·威廉·霍金,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宇宙学家之一。”也是世界上活的最久的ALS患者。
不过后半句话倪雀没说出来。
江耀诚:“小姑娘,你是来给小迟当说客的吧?他答应我的事,可不能食言了。”
倪雀想到不久前和江既迟通过的一通电话,她隐约能猜到江既迟答应江耀诚的事会是哪方面的。
“我不是来当说客的,叔叔,江……”倪雀原本想说“江老师”,但这个称呼常带来听者的疑问,总是伴随着解释,她便改叫全名,“江既迟没有布置我这个任务,我觉得他带我过来看您,只是希望您能开心一点。”
“看到他有了女朋友,我确实很高兴,要是能看到他结婚生子,我死前也就更没什么遗憾了。”
倪雀脱口而出:“可以看到的。”
她这句话出口,病床上的江耀诚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这话带有明显的劝留意味,和江既迟那天用“带女朋友来看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差不多,只不过这个是改成了用他儿子结婚生子的愿景来诱惑他,让他多一个留恋人世的理由罢了。
反倒江既迟,倪雀话音一落,他剪花枝的手顿了下。
倪雀的余光感受到江既迟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后知后觉感到脸热,刚才那话,显得她好像多想嫁给他一样。
带着几分找补的心思,倪雀又道:“叔叔,霍金21岁就确诊了渐冻症,但他却活到了76岁,所以只要叔叔想,就没什么不可能。”
江耀诚:“你还说你不是来当说客的。”
“但叔叔你是高兴的吧?”
“怎么说?”
倪雀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故事,但叔叔你很幸运,你最爱的,也最爱你的亲人,没有因为你久病而忽视你、厌恶你、放弃你,而是一心想要留住你。能被人惦念,能被人挽留,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她这话说得相对冒进,但显示屏上的脑电图波线却始终起伏平稳,昭示着江耀诚难得的好心情,倪雀说完后,他接道:“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含饴弄孙、白头到老的故事。”
“叔叔你好悲观。”
“我只对我自己悲观,”江耀诚的眼珠转了转,看向自己的儿子,“我对我儿子不悲观。我相信他会有美好的生活和锦绣的前程,现在如此,未来依旧如此。”
倪雀坐在病床前,和江耀诚聊了很久的天。
聊病症,谈疑难杂症,论人生态度,议伟人,讲近日的天气,道爱吃的美食,还聊江耀诚曾经的职业,倪雀现在的专业,话题跨越之大,内容之琐碎。
江既迟坐在距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剪枝修叶插花。他说话不多,偶尔话茬抛到他这儿了,他会接一两句,多数时候,都是倪雀和江耀诚在聊。
有时候,他会忽然恍下神。
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春末的阳光顺着半敞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落在病床上,落在说话人的身上,他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时光悠然隽永的感觉。
而他,想定格这一刻,将其裱起,命名为永恒。
*
倪雀在病房里待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色变暗,护工来提醒,到江耀诚晚饭的进食时间了,他们才起身告别,出了医院。
在商场里吃完晚饭,开车回学校,停好车,江既迟牵着倪雀的手在校园里散步。
学校里的灯都开了,路灯、地灯、景观灯,昏黄的、亮白的、幽暗的,到处都是夜的气息。
夜里九点多,正是校园闺蜜、情侣夜游的高峰期,走哪儿都能见到人。偶尔途径一僻静处,总能撞见那么一两对连体婴儿似的情侣。
接连撞了几次后,江既迟有点破防。他捏了捏倪雀的手心,还不够,又戳一戳,挠一挠,倪雀被他弄笑了:“你干吗呀?”
“我没干吗,”他侧头看她,眼神深邃,“但你猜一猜我想干吗。”
“……”
倪雀不想猜,因为不用猜都知道他想干吗。
他们在一起大半个月了,除开在医院陪江耀诚,江既迟下班后都会回学校住,只要他回来时女生宿舍还没闭寝,两人必然要见上一面。
只不过这段时间,尤其是起先半个月,江耀诚在ICU住着,病情不稳定,江既迟怕有突发状况,不敢离太远,只好住在距离医院更近一些的个人住所。
所以自两人确定关系到现在,真正属于他们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上上回,宿舍楼前分别时,江既迟骗了一个拥抱。
上回,还是在宿舍楼前,江既迟讨了一个吻,不过当时倪雀脚尖一踮,那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等他反应过来时,倪雀人已经跑路了,速度之快,他连片衣角都没抓上。
然后就到了这次,倪雀有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
倪雀无声之下,答案已被默认。
江既迟停下脚步,倪雀跟着停下。他又给了倪雀三秒钟的时间,只要她说出“不可以”“还有点早”“下次吧”类似的话,他就牵着她继续逛“素”步。
然而,三秒很快过去。
倪雀失去了反悔的机会。
江既迟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往清寂昏幽处。
彼时他们已临近那条他们一同走过许多次的樱花道,四月中旬已过,樱花繁盛不复,枝头缀着一二,半空飘零三四,五六落于地表。
没多久,倪雀就跟着江既迟进到了花丛腹地。
地灯静照,草虫浅叫。
倪雀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江既迟已经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精准且快速地找到她的唇,低头吻了下来。
尽管对这个吻的到来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倪雀依旧有种神魂颠倒错乱的懵懂和无措感。
眼睫不自觉地上下抖动,倪雀闭上眼,像是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紧张藏进阖住的眼皮里。
嘴唇被强势地打开,齿关继而失守,江既迟的唇舌探了进来,在她唇齿间来回搅弄。
今天吃完晚饭,走出餐厅时,服务员递给他俩一人一颗薄荷糖。
他们不约而同地撕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含到糖化。
此刻,那凛冽的薄荷味盈满口腔,正配合着江既迟的唇舌,掀起一场滚烫的风暴。
倪雀在这场风暴里,被吹击得东倒西扶、力不能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