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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雀 岿白 18731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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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她模样认真,江既迟没打扰,退到一张实验台边,倚着台沿,抱臂看她。

倪雀本就温柔乖顺,安静认真的时候,那种沉着内秀的气质便更为凸显。而这样一个女孩子,停留在她指尖的不是钢琴键、琵琶弦、也不是窗花纸、锦绣帛,而是变频器、传感器、信号线、接地线等各种元器件和电线。

江既迟觉得这画面出奇的富有美感,像是刚和柔在她身上得到了精湛地冶炼,早已和谐地共存。

江既迟看着看着,竟有些心猿意马。

他抬头看一眼角落里顶着天花板俯瞰着整个实验室的摄像头,摇头失笑半刻。

十点多,练习完,倪雀关了控制器和电源:“好啦。”

她侧头一看,江既迟窝在一张椅子里,抱臂睡着了,两条长腿微微交叠,抻得老长。

倪雀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歪着头,托腮打量他。

她越看越喜欢,不自禁地,朝着摄像头的方向投去幽怨的一眼。

扭回头时,江既迟已经睁眼,倪雀吓一跳,差点一屁股墩子坐地上。

江既迟睨着她,促狭道:“怎么回事呢,看自己男朋友还这么心虚。”

倪雀站起身,自觉地朝他伸出一只手:“走啦。”

江既迟把手递过去,亦起了身。

实验楼距离倪雀的宿舍有一段路程,自然是开车过去。

上了车,倪雀正系安全带,江既迟突然从驾驶座那头覆过来,手指扣着她下巴,嘴唇贴着她的嘴唇,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

倪雀拉着安全带的手一松,安全带缩了回去。

她抬手环上江既迟的脖子,脑袋微仰,迎合他的吻。

旖旎暧昧的气息充斥着封闭的空间。

衬衣的下摆被从裤腰处释放出来。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游走一圈。

嘴唇稍稍退离,他低问:“腰怎么这么细?”

倪雀和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红着脸:“那……那我以后多吃点。”

他啄吻她一口:“嗯。”

后来他的另一只手也加入了,两只手一并逗留在她后背金属三排扣的位置。

“能解么?”他非常绅士地问。

彼时倪雀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她笃笃下巴,戳他肩膀,表示允许。

他手指搭了上去,了解结构。

片刻后,他确定了方法。

两手各捏住一边后比带,同时往中间拉,只听极轻的“嗒”的一声,钩子从扣眼中脱离。

有东西挣脱了束缚,像被紧紧拢裹在布囊里的棉花,束口一松,白花花软蓬蓬的棉花随之便弹了出来。

纤细的带子于是松垮地挂在倪雀两边肩头,隔着白衬衫和吊带,没有钢圈的纯白料子在里头毫无规则地移位。

江既迟仍是吻着她。

从布囊里弹出的棉花,落到温热的掌中时,倪雀身体一颤,缩了一下。

江既迟想到上次在南城,在酒店里的门廊上,倪雀对于太过亲密的肌肤接触,也表现出了排斥,虽不那么明显,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不过这次,比起上回,倒是前进了一步。

“害怕?”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

倪雀抖着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又渐渐放松,然后身体往上一拱,将那两片柔软主动撞进了他的手掌中。

江既迟一愣。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在他不知道的情感应激角落里,倪雀似乎完成了某种自我攻略,或是踏过了一个坎。

“倪雀。”

“嗯?”

他哑声:“很爱我?”

倪雀很坦诚:“嗯。”

江既迟想揉揉她的头,奈何两只手根本不想离开那地儿,他只能继续吻她的唇。

倪雀被吻得晕晕乎乎,神志都要出走了。

流连在她身前的手,忽而从尖尖儿处滑过,倪雀浑身一激灵,江既迟在她耳边,低促一笑,那声音里像是藏着春意,他说:“它起来了。”

“……”

倪雀脸腾地一下烧得更红,接着他又意有所指地来了一句:“我的也是。”

倪雀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五一假期在南城他俩同睡一张床的那一晚,自己亲手为他效劳的事。

昏暗的车厢里,倪雀脖子往上红成了一颗大番茄。

*

说好了第二天不来接,结果倪雀隔天早上一下楼,就看见了江既迟站在车边的身影。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他头天晚上用权宜之计诱哄着倪雀答应他让他留在实验室陪她,第二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倪雀宿舍楼下。一开始倪雀还哼哼他说话不算数,后来也懒得说了,因为说了也没用。

她想着,反正下周三她就比完赛了,到时候她搬去和江既迟住,他也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每天接送自己上下班了。

周五,下班路上,江既迟告诉她,技术一部的脑机接口在信号解码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现在只要把电极材料定下来,就可以集成硬件,构建完整的脑机接口系统了。他和孟歧征,还有安可璇,周日得再出差去一趟南城,和普慈医疗再深入聊一聊合作的事。

倪雀替他高兴,让他安心去,江既迟却不放心她晚上一个人去实验室练习的事。倪雀跟他保证,周日她就白天练习,周一周二她晚上十点前必回宿舍,江既迟摸摸她的头,说:“记得晚上给我打电话报平安。我周三就回来了,赶得上去看你比赛。”

倪雀闻言不免意外:“这个比赛没有对外售票,你哪来的票哦?”

“参赛者只要上报,家属都可以进现场观赛,你是把我忘了个干干净净。”江既迟抬手,毫不客气地在她脑门上弹下一记爆栗。

倪雀摸摸自己脑门:“我真不知道。”

“嗯,所以我自己跟主办方讨了一张。”

倪雀笑得眼睛弯弯:“神通广大的男朋友。”

*

周六,两人一起去医院看了江耀诚。周日,江既迟上午的飞机,和孟、安两人一道飞去了南城。

倪雀这些天的重点,除了上班,就是在实验室练习,忙碌却充实。

在长空实习不过一周,她已然学到了不少东西。

潘组长确实是个很好的引导者,严肃而不古板,严格而不挑剔,不吝啬教她,也不会因她能力表现出众就过分压榨她。

倪雀工作上的忙碌,基本都限定在八小时工作时间内,就算加班,也就多个一刻钟半小时。

潘组长给她安排的工作,就是比着八小时来的。实则倪雀每天干直属领导布置的活儿的时间只占一多半,剩下时间都被各种杂事琐事给填充了。这些杂事琐事来源随机又复杂,小到给邻桌的同事复印一份文件,大到应援营销部的地推活动。不过这些她都应付得来,便也没有“状告”到潘组长那儿诉苦。

潘组长自然是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交给倪雀的那2个g的数据标注的活儿,她原本预计倪雀最少一周完成,结果倪雀周四下午就给到了她,她亲自过了一遍,零错误,顿时对这个实习生的印象更好了。

新的一周,周一,倪雀给潘组长发了日报,到点下班。

江既迟出差去了,没了男朋友这个饭搭子,为了省时间,她干脆就在公司食堂解决了晚饭。

吃完饭回学校,倪雀直接去了实验室。

她严格恪守自己答应江既迟的话,晚上十点前回宿舍。因此十点还不到,她就关了实验室的门,下楼。

七月中旬,热得流火,即便是夜里,也闷热得不像话。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衬得四周尤为阒静。

倪雀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只是没走多久,就听到身后有渐趋靠近的脚步声。

她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骤然瞳孔一缩,满面惊愕。

见她转过身来,倪保昌也停住了。

他搓搓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吓着你了?我刚准备拍你来着,你看你这突然一转身,给我也吓一跳。”

87|要钱

震惊只是一瞬的,紧接而来的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愤怒。

倪雀把情绪直白地挂在脸上,嗓音无波,又透着分明的凉意:“你怎么进来的?”

看到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如此不客气,倪保昌自然不高兴,但他这趟过来,是来要好处的,有不爽也得先压着。

他说:“怎么进来的,当然是走进来的。”

“哦,说起来你们学校还真是不好预约,一直约不上,”倪保昌估计也想不到他预约不成功的背后有倪雀的手笔,“卡着点都一秒约满,好不容易刷出一两个名额,但是怎么都没法约成功。还好你们学校门多,有管的不严的,趁着保安不注意,我就进来了。”

倪雀捏着背包带子的手都攥紧了。

是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她不应该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待倪保昌做人做事的。寻常人一直预约不成功,就放弃了,大不了不来了,倪保昌不是寻常人,他是无赖,是地痞,他没什么道德可言,预约不成,他会偷摸着进,偷摸着进不成,或许还会硬闯,他有的是鼠窃狗盗的路子可走。

“你进来我们学校干什么?是要找我吗?”倪雀面无表情地看着倪保昌,“高二那次我就说过了吧,我和你,还有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了。”

“怎么又说这话呢,”倪保昌堆起笑容,脸上沟壑更深,“那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之后我也不没逼着你嫁人吗,不也让你安安心心地读完了高中,现在还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吗?”

“那是你让的吗?”倪雀不想和他理论其中的种种,和烂人争长短不是明智之举,她扭头就走,“你最好赶紧出去,也别跟着我,否则我会通知保安室的人来请你。”

倪保昌从后面追了上来,张手拦住她,也不废话了,直接说意图:“你不是问我进来干什么吗?简单,你给我二十万,我肯定不出现在你面前了。”

倪雀无奈刹住步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她觉得离谱已经不足以形容倪保昌的狮子大开口。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倪雀问。

“没开玩笑啊,”倪保昌振振有词道,“当年你把人李丰耳朵打聋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十几万,那时候你还是高中生,这上大学了,你手头不得更宽裕。”

倪雀指尖都抖了下,她忍着火气:“那是别人资助我读书的钱!已经没有了,高中结束就没有了。”

“那你现在不还在上学,大学学费更贵吧,在北阑这种大城市,生活费也不少吧,你哪来的钱?”

“助学贷款,奖学金,打工工资。”

倪保昌一副心知肚明的嘴脸:“不止吧。”

倪雀心中一紧:“什么意思?”

“你不是交了个男朋友吗?他肯定有钱。”

“……”

倪雀的脸颊抽了下,她面无表情的脸几乎是当场就冷了下来。

原来今天不是倪保昌第一次偷摸进阑大,他早就来过了,而且不止一次两次。这些日子,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尾随在自己和江既迟身后,暗中观察揣度着,喜滋滋地想着,他又多了一台取款机,筹算着第一笔该取个多少合适。

倪雀感到天空乌云密布,她竭力想要躲避的雨,俨然又要兜头而下。

“他有没有钱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钱。就算我有钱,我也一分都不会给你。”倪雀听见自己声音冷得掉冰渣。

倪保昌还是笑着的:“你有没有钱我不知道,他肯定有钱啊。他那个车,”倪保昌眉飞色舞的,“进口辉腾,八年前就二百多万呢,还有他手上戴的表,百达翡丽,四十多万。他穿的衣服裤子,没看见logo,价格多少我不知道,但肯定也不便宜。”

倪雀眼里都要迸出火来了:“就算他有钱那也是他的钱,和我有什么关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倪雀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她也算和倪保昌斗智斗勇多年,小的时候,她如一叶海上舟,没有依靠地飘零,只得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大了一些,她懂得了更多生存之道,开始圆滑地、有技巧地和倪保昌斡旋;再后来,她想要飞离那座困住她的大山,可是离要越过的山头越近,来自倪保昌的阻力就越大,她便露出獠牙,决然反抗。

现在,她好像飞离那座大山了,又好像没有。那座山跟了过来,笼在她身后,在她周围罩下重重阴影。

但是说难听点,飞过了那座大山,她的翅膀就是硬了。

曾经她的反抗,是保守地“守”,现在她还在反抗,却可以激进地“攻”。

倪雀慢慢压下心头那些暴动的情绪,神情再次恢复平静。

倪保昌见她面色好了些,以为有说动的可能,继续恬不知耻道:“他既然是你对象,那就是有关系啊。男的给女的花点钱这不理所应当嘛,他那么有钱,二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也就给你买几个包买几个首饰的事,你说是不是?”

“……”

“我现在没了工作,就为了来北阑看你,这段时间,花了不少钱,你不得给我贴补点啊,好赖我也是你爸,你总不能看我流落街头饿死吧。”

倪雀凉道:“你就算饿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倪保昌终是被她无动于衷的态度刺激到,虚伪的面具掉下:“老子是你爹!”

倪雀无甚意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已经过十点了,她答应了江既迟这个时候必须到宿舍,说不定一会儿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倪雀抬起头,说:“你缠着我是没有用的,我说了不会给你一分就不会给你一分。我建议你回去重新找份工作,老老实实赚钱。”

倪保昌目的还未达到,立马又赔起了笑:“我这都一把老胳膊老腿了,那些脏活儿累活儿是真干不动了。你看你现在读大学了,毕业了找份工作能赚不少吧。你还谈了个这么有钱的男朋友,这怎么看咱家以后也不会缺钱,子女赡养父母,这不天经地义的事吗?你该养我的。”

倪保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反思起来:“我以前确实是目光短浅了些,这不一出来就涨了见识,人是该读书,多读书,找的工作也体面,还能和有钱人谈对象。丫头,还是你看得远。”

“我该养你?你回忆回忆我高二那年你做的事吧?警方那边全有记录,就算我不赡养你,就算你要因此把我告上法庭,你觉得你赢得了吗?”

“臭丫头你!”

“我要回宿舍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倪雀被他这副无耻的嘴脸恶心透了,她不想再和倪保昌多作一句无谓的交流,绕过他就想走。

倪保昌迅速后退几步,抬手就去拉拽倪雀。

倪雀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嘹亮,在四下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突兀。

倪保昌被吓得一顿,松了手。

倪雀拿起手机看了眼。

是江既迟打来的。

她暂且没接,而是看着倪保昌,最后道:“还是那句话,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再有今天这种情况,我会报警。”

高亢的铃声在持续地响着。

一米之外就是监控覆盖区。

倪雀学过跆拳道,还有着很好的身手。

而倪保昌,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有限的胆魄令他即便是为非作歹也时常有所忌惮。

他眼睁睁地看着倪雀一步步走远。

*

走出去足够长的一段路,倪雀回头看了一眼。

倪保昌不在了。

他没有跟上来。

倪雀弓下身,手撑着膝盖,呼出长长一口气。

面对倪保昌,她更多的是厌恶、恶心、痛恨,可也无法否认,那刻在骨子里的一丝畏惧。从她记事里,倪保昌就是家里魔鬼一般的存在,在外他有多窝囊,在内他就有多狠毒,对李清涟非打即骂,对自己,亦是有过棍棒加身。

即便她自认现在已有能力自保,可那份自小便在心中生根的恐惧,并没有从根部拔除。

她到底只是个女生,哪怕会些傍身功夫,面对天生更具力量优势的年长男性,如果真到了撕扯动手的地步,她也无法保证自己回回都占上风。

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倪雀慢慢站直身体。

手机又响了,这是来自今晚江既迟的第三个电话。

倪雀往宿舍楼里走,接了起来。

她将所有不安的情绪都敛得干干净净,电话接通时,声音已经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还没回宿舍吗?”江既迟的声音却不似以往,明显有些担忧,“怎么才接电话?”

隔着电话,看不到彼此的脸,倪雀这个谎撒得没那么大负担:“今天忙久了点,现在刚进宿舍楼。”

“说话不算话,说好十点前到宿舍的。”听到她的声音,他到底是放心了些,但多少还是有几分不满。

“明天晚上我不去实验室啦。”

“嗯?”

“后天就比赛了,明天下班后我就在宿舍看看理论知识巩固巩固,在脑子里过过操作流程。”

他“嗯”了声:“我知道你做什么事都认真,但这不是多大个比赛,含金量也就那样,咱不费那劳什子心。以你现在的能力,过去刷个头排的名次,肯定没问题,多的不追求。”

倪雀听话道:“好。”

“想不想我?”

“想。”

他低沉一笑,问:“到宿舍没?”

“到啦。”倪雀摁下宿舍门的密码,开了门。

江既迟道:“打视频?”

“好呀。”

电话一挂,不多时,微信视频电话就进来了。

江既迟那边早已忙完了,此刻坐在酒店床上,闲适得很。倪雀则是手机放在边上,一边洗漱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是种很舒服的聊天方式。

彼此都很轻盈放松,也没谁在意手机前置对着自己,自己应当凹哪个角度最好看。

等都收拾完,倪雀也爬上了床,两人又聊了一阵,互道完晚安要挂电话时,倪雀又叫住他:“江既迟。”

他抬眼:“嗯?”

那一瞬间,倪雀很想告诉他倪保昌来北阑找自己的事。

因为她答应过他,要做个好学生,有事及时告诉他,不瞒他。

但是他现在还在出差,和普慈还没谈妥,还在拉锯。倪雀怕自己告诉他,让他平白担忧——其实也不是多大事,她也不是不能应付,大不了报警,但不排除江既迟把事情想严重了,出差在外还要分心想她的事。

算了。

等他回来再和他说吧。

“没什么事,就想叫叫你名字。”

他眉眼愉悦,翘了翘唇角:“乖。”

88|赶到

第二天倪雀上班路上,给阑大行政处的老师打了电话,说明了昨天晚上的情况,行政处表示会即刻和保安室的人进行沟通,加强校门进出人员的管理,坚决避免有人浑水摸鱼进入,扰乱校园安全。

对面的老师话虽说得官方,倪雀却清楚,这事关学生安全的事,不容小觑,学校肯定会最快速地查看监控核实信息,做出相应整改。

一天班上完,从出公司起,到上地铁、进校门,这一路上,倪雀都保持着几分警惕注意四周。

她随机走的西南角的一个小门,这小门车辆无法通行,只有一个配备了门禁系统的人行通道,来人刷卡扫码后,闸机摆开,人就可以通过了。这个门有一个问题,如果保安不好生盯着,后面的人速度够快的话,可以在不刷卡扫码的情况下,尾随前面的人进入。

倪雀今日经过时,那保安亭里坐着的中年大哥倒是挺正襟危坐的,双目炯炯地盯着闸机口。通道旁,还贴了张A4大小的白纸,上方醒目地写着“禁止翻越和尾随”。

倪雀稍感安心。

周三,倪雀上了上午半天班,吃过午饭后,就赶去了PLC技术决赛现场——她已经提前和潘组长请过假了。

PLC技术决赛现场在距离阑大不远的一处实训基地,倪雀到了后,签完到,领了参赛证和一系列工具物品,去到指定区域候场。

临近两点,裁判人员宣读比赛规则和注意事项,倪雀视线扫过观赛区,在视野正中的第一排看见了一身衬衣西裤的江既迟。

她眼睛一亮。

江既迟是上午十点的飞机,三个多小时的航程,落地后一秒不耽搁地往这边赶,也算是擦着点到了。

兴奋使然,倪雀朝踩点高手用力挥了挥手。

踩点高手本就看着她的方向,见状,挑眉,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两点,比赛正式开始。

题目要求参赛选手使用PLC设计一个电梯控制系统,实现电梯的自动运行和安全控制。

这是大面的要求,更具体的还涉及电梯的上升、下降、停止,以及电梯门的自动开关控制等。

算是中等难度的题目,倪雀在报名之初,有和多个专业课的老师请教,后期练习也有做相关的针对性训练。

比赛开始后,倪雀在充分认真阅读题面后,坐在实训台前给自己制定起操作计划来。

她是决赛现场凤毛麟角的女选手,相貌又清绝,光看外在,有种人淡如菊的气质。

裁判席的专家、学者、企业家,以及观赛区为数不多的观众,朝她投去的注视是最多的。

也许是因为题目出得中规中矩,不少参赛选手,在题目一经宣读后,当即就辟里啪啦地敲起了键盘写程序,熟练得好似无需酝酿的过程。

倪雀始终神情专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全然不受周围情势影响,场风非常稳健。

但她有时候完成一个步骤,就会朝观赛区某个方向看去一眼,下一秒,原本微肃的神情便如遇上骄阳的地上霜般,顷刻散去,眼睛弯弯,唇角亦弯弯,倘若有人此刻目光恰好逗留在她身上,肯定会愣上一愣。

比赛过半时,有选手出现失误,进行了错误连线,导致设备损坏,工作人员紧急提供了备用设备,但是该选手先前操作全部作废,一切得重头开始。那男生叹了口气,没了动力,当场便退赛了。

这一小插曲,对整场比赛倒也没造成多大影响。

五点,时间到了,裁判长宣布比赛结束,选手停止手头操作,离开工位。

这是一项顶顶枯燥的比赛,三个小时过去,本就不多的观众,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倪雀看往江既迟的方向,他还在坐在那里,一腿伸直,一腿屈着,单手搭在膝盖上,两手袖子都挽到了手肘,格外松散的模样。

对视间,他冲她挑唇笑了下。

那一刻,倪雀觉得她在看太阳。

将近六点,评审结束,倪雀和一个科大的大三生并列二等奖。

领完奖和证书,倪雀去观众区找江既迟,在路上被拦了几道,被递了好几本企业宣传册,又加了几个企业人事和中层的微信。

江既迟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见她终于过来,张开手。

倪雀加快步子,最后一段路,几乎是小跑过去的。她撞进江既迟怀里,抱住他的腰。

江既迟笑了声,摸摸她的背,嘴唇碰碰她的头发:“比赛真棒。”

公众场合,一直搂抱不合适,倪雀松了手,微仰着头看他:“不无聊吗?”她扫一眼观众区,人稀稀落落的,估计除了个别参赛选手的亲朋外,就是一些对此类赛事感兴趣的行家,或是想要招揽人才的企业人员,“人都快走空了。”

江既迟却说:“看你怎么会无聊。”

倪雀笑得都抑不住。

“这么高兴啊?”他问。

倪雀重重点头:“嗯。”

江既迟把手递给她:“走,回宿舍收拾东西,今晚换地儿住。”

这话说得直白些,就是今晚要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

倪雀心口微微发烫,面上却做一副寻常模样,她把手放到江既迟手心,说:“好哦。”

两人牵着手往场地外走去,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江总?”

江既迟转过身,见是熟人,停下脚步:“孙教授。”

这位孙教授是科大智能机器人研究院的特聘教授,也是中国人工智能学会的会士,长空之前在做自己的智医助理电话机器人的时候,孙教授还是江既迟亲自请来的技术顾问之一。

相互走近,那孙教授看着倪雀,问江既迟:“这是?”

江既迟道:“我女朋友。”

“小姑娘不得了,”孙教授一脸赞扬之色,“我刚才有看过你的工位,程序的可读性、逻辑性非常强,还能在达成任务的基础上,增加创新功能,难怪完成度那么高了。还这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倪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谢谢孙教授称赞,今天运气好,碰上熟悉的题型了。”

“题型是常规,完成的过程却不是只有一个路子,谁能把这路子选得精,走得快、走得新、走得稳,才是厉害。你这二等奖,可不是白拿的。”

倪雀愈发赧然,正要说什么,江既迟揉揉她头发:“谦虚什么,就是这么厉害。”

孙教授哈哈笑了起来,转而和江既迟说起别的事。

是工作上的内容,还是个当下的急事,似乎有的一番探讨。

倪雀趁着孙教授说话时,凑到江既迟耳边:“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你一会儿再来找我。”

这儿距离阑大一公里不到,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江既迟倒也觉得无可无不可,便答应了:“好。”

倪雀走前,他又叮嘱:“注意安全。”

和孙教授略略颔首后,倪雀就离开了。

阑大北门和这实训基地是离得最近的,而北门走去倪雀宿舍也不远,这会儿不早了,倪雀想快点收拾完,回头别让江既迟在楼下久等她才好。

倪雀走得很快,离北门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她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拉,她一顿,比声音更先出现的,是扑鼻而来的熏人酒气。

倪雀转过身,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倪保昌那张熟悉的让人憎恶的脸。

他手上还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此刻脸色通红,眼神浑浊,却也是笑嘻嘻地看着她,说:“看吧,让我逮着你了。”

倪雀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动了一下,没甩掉,倪保昌抓得太紧了。

“放开!”她说。

倪保昌身体晃了下,说:“那不行,你这一进学校,我可就找不着你人了。”

“话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盯着倪雀,刚才的嬉笑变得森然,“之前想溜进去还没什么问题,前天晚上见过你人后,这校门口就管严了,哪儿都不好钻。”

倪雀又甩了下手,倪保昌使了全劲,捏得她手腕疼,她依旧甩不开,倪雀另一只手拿起手机,解锁:“我和你说过吧,你再找我,我就报警。”

她单手点进通讯界面,输入110,手指刚要点上拨出键,一股力道带着风卷过身前,是倪保昌举起酒瓶,直接挥向倪雀拿着手机的那只手。

倪雀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要收回手,但时间差太短,没完全躲开,那酒瓶重重地挥在了她的小臂上,一阵剧痛,倪雀松手,手机被甩了出去,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那酒瓶瓶口是开着的,倪保昌这么一挥,里面的酒全洒了出去,倪雀身上也被溅了不少。

也因这一下动作太大,倪保昌松开了倪雀的手腕。

倪雀右手握住左手小臂,皱着眉,缓过那阵被砸的钝痛。

倪保昌晃晃手里的酒瓶,空了,他随手一扔,酒瓶滚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酒精让他撕下了那层伪面,他死盯着倪雀:“臭丫头,除了报警,你还会做什么?”

“哦,你还会打人是吧,一个大男人能被你打聋耳朵,你倒是厉害。”几年过去,倪保昌面上的恶相更显,他将一只耳朵朝向倪雀,“要不这只耳朵给你祸祸,聋了你给我二十万,行吧?这钱也不算白要你的。”

倪雀没有理他的话,她捡起手机。

屏幕裂了一大半。

她摁了下开机键,屏幕仍是黑的。倪雀长摁,手机发出一声开机提示音。

还能用。

倪保昌朝她靠近,恶声道:“你还想报警。”

倪雀后退几步,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还是你要动手啊,”倪保昌看她一脸戒备,转瞬又一副笑样,“正好啊,我不说了吗,我给你一只耳朵,你给我二十万。”

换作平时,骨子里就是个孬种的倪保昌肯定是说不出来这话的,他怎么可能用一只耳朵换二十万啊,他只会死乞白赖地要,只会威胁恫吓地要。

他得得瑟瑟地一步步走近倪雀,脚步有些浮,走得歪歪扭扭。

倪雀怎么可能动手。

倪保昌这种纠缠的行为,目前除了恶心人外,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的伤害。报了警,警察除了教育,实际也管不了什么。

如果她动了手,只会让自己也变成被教育的一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倪雀也一步步后退,同时破罐破摔道:“有本事你就永远在这附近晃悠,我说到做到,不会给你一分钱,等你在这儿把自己口袋耗空了,你是流落街头饿死冻死,还是被车撞死,都跟我无关。”她的嗓音里不由得掺上了一丝掩不住的恨,“当然了,到时候也可能看你可怜,给你收个尸当是尽最后一分孝。”

倪雀自嘲地想,或许她骨子里也得了点倪保昌真传,这恶毒的话,说着说着,不经过滤,自己就出来了。

说着话的同时,报警电话倪雀也打出去了。

她和警方简单说了情况,也报了位置信息后,就挂了电话。

这下,倪保昌被倪雀彻底激怒了,他赤手空拳地就朝着倪雀招呼过去。

“你个臭婊子,老子他娘的抽死——”

他手上没了趁手的武器,又醉着酒,整个人都有点打飘,拳头挥出去,挥了个空。

“操!”他骂了句,扯过倪雀,打算往死里抽,巴掌扬起,正要落下,手臂忽然被人攥住。

倪保昌挣了下,没挣开。

这力道太重了,根本不像一个丫头片子能使得出来的力气,倪保昌甩甩自己有些泛晕的脑袋,抬头看去,浑浊的眼神还没完全聚焦,肚子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得极重,他往后飞出去一米多。

89|坦白

江既迟没有见过倪保昌。

他跟着导航开车从这儿经过,看到倪雀被一个男的纠缠,两人似乎还有口角。

他紧急靠边停车,下车就往这边跑,近了,听到从那人嘴里蹦出来的脏话,看见那人毫无章法又毫不留情地想要往倪雀身上挥拳头、巴掌。

他脾性极好,向来不轻易动怒,更别说是动手,这回想也没想,就一脚踹了过去。

他转身拉住倪雀,上下打量一番。

她的衣服裤子湿了几小块,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酒味,估计洒身上的是酒;左手小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泛着肿。

江既迟拖住她左手小臂:“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么?”

倪雀怔怔然看着他,似乎对于他的出现还有点懵,过了半刻,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

“没。”

“报警没?”

倪雀点头:“嗯。”

江既迟于是转过头来看向倪保昌。

倪保昌被那一下踹懵了,趴地上瘫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撑着自己被酒精浸软了的身体,骂骂咧咧地起身:“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啊多管……”

后面的话没说完,在倪保昌见着江既迟的脸的时候,他就戛然而止了,接着无缝切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唉哟丫头对像么这不是。”

前段时间,从实验楼到宿舍楼,他跟人屁股后头好几天,自然是认得江既迟的。

倪保昌站了起来,歪扭着走近几步,两手伸出,想要和江既迟握手:“我是倪雀她爸爸,这次过来北阑,是来看她的。”

江既迟皱眉,没有理会倪保昌向他伸出的手。

他侧头,看了倪雀一眼。

倪雀没说话。

没被搭理,倪保昌看着也不恼似的,他笑着说:“害,刚刚那,都是误会,倪雀是我女儿,我能怎么着她。”

江既迟脸上没一点表情:“你不用跟我解释,一会儿跟警察说吧。”

倪保昌闻言微微色变。

警察不一会儿就来了,其中一个警察看到倪保昌:“又是你。”

去往派出所的路上,这位警察道:“这家伙上周也是在这一片,顺了一个学生的手机,正好被路过的人看见,当场把人扣着报了警。这才几天,就二进宫了。”

原本倪雀就打算等江既迟这次出差回来,告诉他倪保昌的事的,谁曾想,还没等到她主动说,就被江既迟撞了个现场。

和警察说明情况的过程中,倪雀能感觉到江既迟越往下听,心情越是低沉,这回他是把情绪明明晃晃写脸上了,直白地告诉她,他不高兴。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经警察的允许后,他们打算先一步离开,而倪保昌还要留下来接受一番法制教育,并写保证书。

往外走的时候,倪保昌忽然叫了声:“江总。”

江既迟对此没太大反应,倒是倪雀,顿时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仿佛都炸了起来,她扭头死盯着倪保昌:“你怎么知道他姓江?”

在先前倪雀和警察讲述完前因后果后,为保护当事人权益,防止一方当事人对另一方当事人施压或进行威胁,警察最开始都会采取分开审问的手段,也就是说,倪保昌理应是不知道江既迟的一切信息的。

倪保昌脸上堆着笑容,分明不怀好意:“你们学校的宣传栏上,贴了一排优秀校友,我看着你对象了。”说着他看向江既迟,又道:“江总还是个大老板呢,厉害厉害。丫头眼光好,会挑人。”

倪雀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抖,她看着倪保昌,眼神里的恨几乎要化作刀子射向他。

倪雀动了动唇,要说什么,江既迟一把牵住她的手,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倪保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走好啊,回头找你们喝酒。”

倪雀听到这话,一股气血直往头顶冲,胸口剧烈起伏,她挣开江既迟的手,转身就要往里,被江既迟及时拉住,拽了回去。

他步子迈得极大极快,倪雀想要甩脱,甩不开,她大声:“你放开我!让我进去!”

江既迟一言不发,攥她更紧,倪雀被动地往前。

“江既迟,你别拉我!我要回去!”

到了车前,江既迟拉开副驾驶的门,将她塞了进去。

倪雀起身就要出来,江既迟摁着她的肩膀,将她摁了回去,又给她把安全带系上了。

然后掌住车门,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眼神阴沉,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冷:“让你进去,然后呢?是冲他放狠话,还是当着警察的面跟他动手?”

倪雀仰着头,跟他对视。

明明不是该跟他较劲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却和他形成了这般僵持的状态。

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被心里的难受无限拉长的十几秒,倪雀眼眶渐渐红了。

江既迟一愣。

豆大的泪珠子从倪雀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倪雀嘴角微微绷着,像是极力避免要显出委屈的弧度。

“他知道你的公司,”阑大那个宣传栏的优秀校友版面上,不仅有江既迟的照片、名字,还有他的公司信息,倪雀想到这点,都要崩溃了,“他会去找你麻烦的,他去找你怎么办啊?他纠缠你怎么办啊?”

她越说越恐惧于这种可能,眼泪掉得更凶。

“你那么好的人生,不能被这种人缠上。”

“你的生活中,不该出现倪保昌这种人。”

江既迟抬手,不甚温柔地给她抹眼泪。

“那怎么办?”江既迟像是挺真诚地给她提建议似的,“要不你跟我分手?你跟我断了,回头他想讹我也讹不上,你说呢?”

倪雀看着他,认真看着,好像真的在思考他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江既迟脸色沉了下去:“你真想?”

倪雀抹了一把眼泪,垂下眼。

江既迟将副驾驶的车门砰地一关:“先回学校收拾东西,回头再说。”

这派出所离阑大不远,江既迟车开到西门,停了下来,在倪雀不明所以间,他下了车。

过了五分钟,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个袋子。

一上车,他侧向倪雀:“手。”

倪雀把受伤的左手伸过去。

江既迟将她的左手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然后从袋子里拿出医用冰袋,捏碎后,冰袋迅速制冷,江既迟将冰袋敷在倪雀左手小臂淤肿的部位。

他一句话不说,沉默地用手指抵着冰袋。

过了一会儿,倪雀有些受不住,抬眼小心翼翼看他,说:“凉。”

“你自己来。”

他松了手,重新发动车子,进了学校。

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

倪雀敷着冰袋,自个儿下了车。

半个小时后,倪雀从楼里出来了。除了原先背着的小双肩包换成了小挎包外,她还背了个大容量的双肩包,两手还抱着机器人妞妞。

夜已经彻底落下,月色尚且寡淡,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

江既迟站在树影下,高高瘦瘦的一道。

待倪雀走近,到了跟前,江既迟垂眸看一眼妞妞,又抬眼去看倪雀的眼睛:“要还我?”

显然是对她刚才对于他“分手”提议作思考状而散发的联想。

倪雀忙说:“不是,”她解释,“东西太久不用容易放出问题,暑假还很长,想着就带上妞妞一起。”

听她说完,江既迟脸色缓和了些。

他拉开后座车门,倪雀把妞妞先放了上去,又卸下双肩包放里头,接着关上门,乖觉地坐进了副驾驶。

路上江既迟打了个电话,说到了两个人、晚餐什么的。

倪雀一声没吭,而江既迟除了方才那个电话,其余时间也很沉默。

到了江既迟家里,倪雀听到厨房有动静:“有人。”

江既迟进门先指示妞妞去打扫地板,接着弯腰换鞋,应她话道:“帮忙做饭的。”

好容易能和他说上话了,倪雀没有放过这个话题,她看了眼厨房的方向:“你平常都叫人来家里做饭么?”

“偶尔,我不吃外卖,在家自己又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叫人上门来做。”

“你会做饭啊。”倪雀像是抓了个重点,也像是没话找话。

“蛋炒饭,煮方便面,算么?”

“……”倪雀接道,“也算的。”

江既迟换好鞋,拎起她放在一边的双肩包,往里去了。

倪雀趿上一双瞧着明显是新买的女式拖鞋,跟了过去。

江既迟把她的双肩包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那包里装着她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照理说,这个包安置的地儿,约等于她接下来一个半月要睡的地儿。

倪雀暗忖,江既迟这个举动,总不至于是让她晚上睡沙发的意思。他现在生着她气,把包往这儿放,大概率是暂时的,就等着看她一会儿能否坦白从宽,表现是否合格,再决定这个包的最终流向。

又过了十来分钟,厨子把饭做好了,四菜一汤,每道菜量都不大,但从菜品可见营养搭配均衡。

那厨子又收拾了下厨房,就走了。

倪雀和江既迟仍是没怎么说话,两人对桌而坐,吃完了饭。

末了倪雀想去洗碗,被江既迟挡了出去,他将一堆锅碗瓢盆一件件放进洗碗机里,然后洗了洗手,一边用纸巾擦着手指,一边走了出来。

倪雀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地毯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江既迟,直到江既迟走到她侧边的单人沙发前,曲腿坐下,他扬手将指间擦手指的纸团子投进垃圾篓里,看她一眼,问:“在想怎么糊弄我?”

倪雀先是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吭声:“没有,在想要从哪儿跟你说起。”

“那想好没?”

倪保昌丢了工作,从老家来北阑找她问她要二十万这事,刚才在派出所做笔录时,倪雀就已经一五一十地讲明了。江既迟想听的,必然是过去的。

她原本想跟他坦白的也就只有倪保昌来找自己这事,现在看来,江既迟俨然是窥一斑而想见全貌。

而她确实没有想好要从哪里说起。

她踌躇着,江既迟就这么看着她,片刻后,他视线微动,落在她右上臂的位置,薄唇一启,给了个建议:“要不就从你右胳膊上的那个疤开始说。”

90|本子

倪雀愣了下。

疤?

什么疤……

在心里自问完,她才恍然反应过来。

她的右胳膊上,上臂的内侧,有条长长的增生疤。

那是高一开学前那晚,她从家里逃出来,被倪保昌用铁镐砸的。

不过江……倪雀截断了自己的思路,几乎是立马想起来,五一在南城,她和江既迟同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醒来,江既迟就摸着那道疤问她是怎么来的,她当时说是放羊的时候摔地上不小心刮到的。

现在想来,那会儿江既迟已经察觉到她撒谎了。他好像还给了她一个机会重置答案,可她还是选择了隐瞒。

既然江既迟从这里戳破了一个口子,那她就从这里开始坦白。

倪雀手伸进短袖袖口,碰了碰那道疤,把那天,以及那天之前,倪保昌给她找工作,问她要工资,她用家暴证据威胁倪保昌的事全说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和他对着来,挑战了他在那个家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他气得不轻,攒了一肚子火。”

“高一开学前一天,我背着他辞职了,他那天喝了酒,知道了之后,回到家,攒的那些火憋不住了,跟着撒酒疯一起爆发了。”

“其实我做好了准备,行李也都提前收拾好了,是我大意了,逃跑的时候没注意身后,被他用铁镐砸到了。”

她说到这儿,江既迟解锁了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铁”,“gǎo”字他不知道是哪个,但他听过冰镐、军用镐,想来应该是同一个字。

于是他尝试性地输入“镐”字,字没错,页面跳出了相应的图片,木质的把儿,铁质的头儿,铁的那端,一头钝,一头利,总的来说,是个能杀人的玩意儿。

江既迟额角轻微地跳了下。

他想起有一次在医院,碰上韩苒和王梵,韩苒提到倪雀曾经半夜给他打电话的事。事后他问倪雀,倪雀给了他一个解释,但她那副神情,明显有些心虚,而他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既迟从这段思绪里抽离,喉头滚动,开口时嗓音带点涩:“所以那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因为知道了我是资助人来给我道谢,你是想向我求助?”

是求助吗?

倪雀很认真地想了想。

她自己也无法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那一刻她打出那个电话,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呢?

好像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意图和缘由,是那晚被砸出的伤,是夜里狼狈的奔逃,是头顶无垠的星空,是吹过的风,是飞过的鸟,是那天遭遇历经的种种,最终促使她拨出了江既迟的号码。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的确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格外脆弱的时候。剖开那颗裹了一层又一层硬壳的心,究其深处,她也是渴望有人出现,带自己走出那段黑漆漆的路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她真的是想要求助。

所以倪雀没有否定江既迟的话。

“后来开学了,”倪雀没沉默太久,接着往下道,“我申请了住校,就不怎么回去了,周末和暑假都不怎么回,稍微长点的假期我都留在市里打工,但寒假过年会回。每次回去,都会和倪保昌、老太太起争执。倪保昌不知道你资助了我,他觉得我不花他的钱就能上高中,肯定是我妈给我留钱了。他让我把钱给他,我说没有,他就让我辍学打工给他赚,还说我这个年纪,在我们那儿,嫁人正合适。”

像是记忆的火车,从昏暗处驶入了深黑处,倪雀垂在地毯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地毯上长长的绒毛。

她又轻轻松开,说:“因为中考后那个暑假,我已经和倪保昌撕破脸了,所以我在他面前装听话也没用了。我不再在他面前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但也从不无谓地挑衅他。我回家就该干活干活,该休息休息,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也尽量跟他和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倪保昌不喝醉,我和他们那样冷冰冰地相处着,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他要是喝多喝醉的话,我也不怕,反正但凡和他们在一块儿,我都做好了充分的自保的准备。”

“至于平常吵架、起冲突,也没什么,我从不逞一时之快和他们正面对着干,都是能避则避。那几年里,我回家不多,哪怕回了大部分时候也是住刘婶家。”

“只是,”倪雀的手指再一次不自觉地揪起了手边的地毯绒毛,她揪得极紧,指节都因用力泛了白,“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做……”

江既迟不是迟钝的人,从倪雀刚才讲到倪保昌让她嫁人时她的反应,他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再一联想之前几次倪雀面对他亲密触碰时表露出来的轻微抵触状态,那个模糊的猜想便愈发地在脑海中成形。

他伸手把倪雀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握紧,在倪雀顿了顿,要继续往下时,他打断:“倪雀,你要不想讲,咱就不讲了。”

“之前不想讲,是觉得没必要,反正都过去了。”倪雀说。

江既迟道:“现在也不是必要的。”

“不,有必要的。”倪雀飞快地反驳,然后她撑起身,在沙发上放着的她的大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本子。

浅绿色,皮面,侧边有个磁扣,从封底扣到正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本子绿得不纯粹,有层灰扑扑的包浆感,磁扣上的铁片部分,半点不珵亮,叠了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倪雀把本子递给他,说:“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你说,最后觉得,还是要的。起码有一点,这上面记着得,一笔笔你资助我的钱,去了哪里,你有权知道。”

江既迟看一眼倪雀,拨动磁扣,打开本子。

第一页,只写了倪雀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他又往下翻了一页。

[卷子和书=117。6

u盘≒80

橡胶手套、碘伏、棉签、无菌纱布、感冒药、云南白药≒200?

县医院挂号、检查、拿药≒600?(注:算作是他的投资,到时候要按个人贷款最高银行利率来算利息)

……]

他送她的智能颈环,她也记了,只是因为不知道价格,所以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还有他离开前让冯子业转交给她的跆拳道卡的价格,旧书的估价,这上面也都有记录。

江既迟微微拧眉。

倪雀知道他肯定不喜欢她记录这些。

不过这些并不是在江既迟为她花费之后,她随即就记下来的。而是在那个深夜电话过后,她以为江既迟有了女朋友,又以为江既迟讨厌自己不想再和自己有瓜葛后,某一个夜里,她坐在宿舍的桌板前,回忆着,一条条写下的。

毕竟,欠一个对自己生有厌恶的人太多的感觉,很不好受。把那些能计算得出的,未来能还得了的,记下来,想着有朝一日能偿清,起码能抵消一部分自己的亏欠感,这样她心里也能舒坦些。

倪雀见他手指和目光都停在这一页,眉宇间并不舒朗,忙盖住:“这些都翻篇翻篇,你要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提了,我也不还你,一定不还你,可以吧。”

说着她翻过一页。

这一页开始的内容,才是她拿出这本本子的意义所在。

上面记录的是她高中三年,江既迟资助给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明细。

[2020年8月31日,生活费5000

2020年9月9日,学费1250

2020年9月30日,生活费5000

2020年10月31日,生活费5000

……

2023年4月30日,生活费5000

2023年5月31日,生活费5000]

整整三年,6笔学费,34笔生活费,倪雀一笔不落地记了下来,共计学费7500,生活费17万。

这部分内容占了两页多。

再往后,还有一页内容,记的是他俩在一起后,上次飞去南城,他给她买的头等舱机票,以及他送她的那条小鸟展翅手链的价格。别的花销倒没记,大概是这两项单价比较高,她压根儿压不住她那动不动就冒头的负担感。

江既迟神色意味不明。

倪雀想,她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段亲密无间的恋爱关系里,对方都不可能高兴的吧,好像她恨不能和另一半划分得清清楚楚似的。

她暂且略过这一环,用手压着列着资助费的那对开页,说:“学费是直接打到学校账户上的,生活费是你朋……是你委托的一个你的朋友按月转给我的,生活费一共是17万。这些钱……”

倪雀顿了顿,微低下头:“原本应该在去年和你遇到时就还给你的,但是在更早之前,我高二的时候,我就都给别人了,应该说,是赔给别人了,一直到去年高考完的暑假,我才赔清。”

本子出场的作用告一段落,倪雀将其合上,手却攥着边缘没有松手。

“我高二那年,倪保昌和孙国香先斩后奏,收了人彩礼,逼我嫁人……”倪雀的语气是平静的,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手中的本子被她攥得边角变了形。

她定了定,说到后半句,平静的语气到底是裂了一条缝,缝里泄露出无限的难过、委屈、愤怒、不甘、怨恨等等的复杂情绪来。

她说:“……我为求自保,打伤了人,对方的一只耳朵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