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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雀 岿白 15685 字 1个月前

91|苦忆

如果把记忆归类划分,将被倪保昌用铁镐砸伤狼狈奔逃的那一夜,投放进垃圾篓里的话,那狗血的被亲人逼嫁算计的这一出,就该扔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

倪雀始终记得那是个梅雨多到随手抓一把空气都湿得能拧出水的时节。

下得没完没了的雨,近在眼前的期末考,以及刚得知的暑期只放不到一个月的假的消息,让班里的学生多少有些躁郁。

倪雀却很平静。

距离高考只剩一年了。

这个据说是人生中一道分水岭的时刻,被始终在流逝的时间一日日拉得更近。

她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期待明天。

她是在一个小雨绵绵的中午,接到倪保昌的电话的。倪保昌在电话里跟她说,老太太生病了,他要上班,顾不上,让她请几天假待家里,照料老太太。

倪雀说要考试了,没空回,如果老太太只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就让她自己上村里的卫生所看看,离家也不远。

倪保昌说老太太去看了,每天要吊水,要吃药,要躺床上歇着,身边得找个人看着,管她一日三餐。

这天是周四,倪雀说了句周末有空回就挂了电话。电话一挂,她就给刘婶拨了过去,让刘婶帮忙确定下老太太是不是真病了。刘婶上完班去她家里看了看,老太太确实在床上躺着,烧还没退,床头也搁着不少药。

倪雀周末只放周日一天假,但她上完周五下午的课,就和老师请了假,往家赶。路上又接到倪保昌的电话,说老太太烧得反反覆覆的,让她赶紧回来,明天还烧她得带老太太去县医院看。

倪雀说在路上了,倪保昌哼了声就挂了电话。

倪雀到家时已是深夜,倪保昌鼾声震天地在房间里睡着,倪雀去老太太房间看了眼,老太太躺在床上,头上搭了个湿毛巾,看样子挺不舒服的,嘴里哼哼唧唧,似是念叨着难受,又嘟嘟囔囔些别的,她吐字含糊,倪雀听得不甚清楚。

见她回来,老太太那蔫哒哒的姿势动也未动,眼睛却是亮了亮,像饿得头晕眼花的穷乞丐捡着块金子,立马就能去兑一桌子山珍海味似的,却是苦哈哈地说:“丫头你可算回来了啊。”

“可算”这俩字说的,好像她生这病就是为了等倪雀回来一样,难不成倪雀一回来,她这病就自动能好了?

倪雀摸了摸老太太的手、额头,身上确实是烫的。

倪雀想,大概是倪保昌上班不在,下了班也不着家,老太太生着病一个人伶仃无依的,没人照顾,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她给老太太夹上体温计,又翻了翻床头边的一袋子药:“你吃药了没?”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有劲就去接杯水吃,没劲就没吃。”

倪雀无语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

老太太说:“中午。”

倪雀看着那些药的说明,问:“那你饭也是这样,有劲就吃没劲就不吃?”

老太太生着病也不忘调动对她不满的表情,斜眼睨她:“你爸在外头吃,没空做,我一把老骨头又生着病,我怎么做。倒是你,让你回来磨磨唧唧。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孝顺的孙女,白眼儿狼。”

倪雀从药板里抠着药,又去倒了杯水,给老太太喂下:“是,你儿子最孝顺,怎么不让你儿子照顾你,让你儿子请假,给我打什么电话,火急火燎催我回来干什么。”

也许是她反问到点上了,老太太被噎了下,没什么底气地剜她一眼,不说话了。

倪雀去了灶房做饭,她煮了点粥,炒了两个清淡小菜,看老太太吃完,收拾完碗筷,已是后半夜。即便在家习惯了绷着一颗警惕的心,但因为今天实在太累,倪雀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早上醒来时,倪保昌已经起来了,还破天荒地做好了早饭。倪雀这两年在市里上学,不在家,倪保昌早饭基本都是出门在镇上吃现成的,老太太一日三顿饭自然也是自己解决自己的。

倪雀心里想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她并没有吭声,她不愿意和倪保昌多做哪怕一秒的交流。

倪保昌对她也没多热络,但心情看着很不错的样子,翘着脚哼着歌,仿佛吃完这顿早饭他就要出门去挖金矿了一样。

倪雀去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看着精气神比昨天好了不少,这会儿正靠坐在床头吃早饭,估计是倪保昌给端过去的。

倪雀走近,摸了摸她的头,没昨天晚上那么烫了。她拿起旁边的药看了眼,比昨晚她喂过老太太后少了一顿的量,看来老太太饭前自觉吃过了。

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倪雀拿了只玉米,盛了小碗稀饭,准备坐去屋檐下吃。一出来,就见屋前侧一点的方位,停了辆大红色的封闭式电动三轮。

昨天夜里黑,她回来时没注意。

这车是倪保昌买的吗?

他什么时候买的?

倪雀咬着玉米,有些疑惑。

她倒是没少搭乘这种封闭式电动三轮从镇上到县里。也曾和司机师傅闲聊过,所以她大概知道这种三轮,新车两万左右,要是二手的,一万上下就能入手。

倪保昌这辆看着还挺新的。

倒也不是贵得让人完全望尘莫及的代步工具,倪保昌打了这么多年工,买一辆万把块的三轮车,应该也负担得起。

倪雀没再多想。

过了十来分钟,倪保昌出来了,他要去上班。经过倪雀身边,走出去一小段距离后,又回过头,嘴里叼着烟哼笑着看了倪雀一眼。

倪雀莫名其妙,看着他悠悠哉哉地开着那辆大红色的电动三轮走了。

*

上午,倪雀陪老太太去卫生所挂了水。

老太太回来就继续躺床上歇着了,倪雀去劈柴洗衣服干了些琐碎的活儿。

打算回房间复习功课前,她又去看了眼老太太。

老太太半靠在床头,背对着房门口在小声打电话——倪保昌去年给老太太买了个老人机,老太太并不怎么用,只平日里用来联系联系麻将搭子。

见倪雀过来,老太太立马不说话了,捂着手机问她活儿干完了吗就过来打扰她休息。

倪雀扭头带上门就出去了。

到了中午,吃着午饭,老太太让倪雀明天下午去云水寨的老李头家抱两头小羊羔回来,说她现在身子骨不健朗,和平日里总也不走动有关,买两头羊来养,她每日里赶着羊上山也能活动活动筋骨。

倪雀觉得她这话说得没什么不对,但她不想去:“我明天下午要回学校,你让我爸去吧,他不买了车子吗,开那个车去来回方便。”

老太太语气活不似一个病人,嘴利得很:“你爸上完班回来那么晚了,这路又不好走,开车不安全。你存的什么心思让你爸上了一天班回来还要受累。”

“我不去,我说了明天下午回学校就明天下午回,我已经请了一天的假,下周就考试了,我不想再耽误时间。”

“在市里上了两年高中就野了就无法无天了,难怪你爸说多读书不是什么好事。”

倪雀装作没听见,兀自道:“我买了两箱牛奶、小面包、小蛋糕,还有一些烧麦、抓饼的速食早餐,你平时简单热热就能吃。柴我会劈好,水也会接好,够你用到你感冒好利索了。”

“你回来不是来照顾病人的,是来打发病人的哦。”

倪雀白眼都懒得掀,她垂眸吃饭,干脆闭了嘴。

老太太带着个重重的鼻音,叽叽咕咕个没停,话里话外全是数落,最后饭吃完了,放下碗筷,她说:“那你今天下午去,我去给老李头他们家打个电话改下时间。”

下午四点,倪雀拿着老太太给她的一千块现金,往云水寨走去。

倪雀诧异老太太居然拿得出一千块现金,不说她有没有,有她应该也是舍不得的。老太太见倪雀一脸狐疑,说是她前两天就和倪保昌提了买小羊羔的事,倪保昌答应了,这是倪保昌给她的钱。

倪保昌平时对老太太也常有不耐烦,但老太太腆着脸问他要钱的时候,他虽不情不愿,可手头要是不那么紧的话,也会给。

云水寨算是他们这儿一个小富的寨子。

要说这云水寨为什么在这一带富得突出,还得说他们占据了地利人和。

先说地利。这寨子位置比较偏,和周围的村子都隔着不小的距离,而这寨子背靠的那一片山,山上生长着几千株古茶树,这些古茶树有着百年历史,每年盛产近百万斤的特色新茶,盛销省内外。

再说人和。这寨子里聚居的基本都是一个姓的人,即李姓,祖祖辈辈往上数,这寨子里的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寨民们做的都是茶叶生意,大家一股绳,一条心,有钱一起赚,妥妥地把共同富裕落到实处。

而倪雀要去的李老头家,是这寨子里的大户,早年间南下取得好一番生意经,回来后带领着寨子的茶经济做得更大更强。

这李老头家里除了经营茶叶经济,前两年还干起了畜牧,在与那长着几千株古茶树的附近包了一座小山头,养了二百多只羊。

这一片的寻常人家有想自己养几只小羊羔的,有的就会去李老头他们家抱。

这李老头家条件非常不错,但自古以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的好,便也有的不好。

这李老头有个小儿子,叫李丰,高中那会儿跟人打架,脑部受了伤,之后就落下了癫痫,又因为癫痫症状不轻,严重影响了日常生活,几年时间里,李丰过得分外痛苦又颓然,后来他坚持要进行开颅,家里人拗不过,同意了。三年前,开颅手术做完,李丰癫痫发作的次数减少了,但因为开颅手术本就存在极大的风险,他大脑里的神经组织受到了一定的牵拉和损伤,他的智力、记忆力大不如前,甚至影响了语言功能,说话时口齿也有点含混不清。

李老头有三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李丰快三十岁了,就因为这么个毛病,即便家里条件不错,可也还没找到合适的老婆。

李老头家毕竟是这一带有钱的大户,儿子虽不是顶顶健康,有些缺陷,但也有胳膊有腿的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们还庆幸过,李丰手术后脑子变木了些,要是和以前那样活络,李丰估计还会因为自尊心受不了寻死觅活。

也正是他们自觉家里条件不错,李丰也没差到完全无法令人接受的程度,所以他们在给李丰找老婆这件事上,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的,起码憨憨傻傻的,缺胳膊断腿的,他们就不会接受。可以学历差点,样貌差点,也可以脾气差点,但好歹得是个脑子没病、四肢健全的人。

倪雀自然是听说过李老头家里的这些事的,但她揣着一千块钱现金,走过一条又一条雨后泥泞的小径,去往云水寨的这一路,压根儿就不会去想这些。

这些是别人的家务事,是在这小地方生活着的碎嘴子们茶前饭后爱唠的闲话,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想的只有,期末考就要到了,不知道这次她能不能冲一波前三,一中优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两年她也是铆足了劲在追赶,好的时候,能维持在前五,差一点,能掉到十几名。

可她还想要变得更好一些。

然而她没料到,她现在走着的,是一条差点葬送掉她前程的路,而路的尽头,是一个由她的亲人,亲手为她挖下的坑。

92|被关

照理说,倪雀去李老头家抱羊,应该去他家承包的那座小山头山脚下的羊场。老太太却让她直接去李老头家,说已经打好招呼了,对方会提前让人把小羊羔抱到家里后院,能省她好一段脚程。

这也正常,养羊无外乎就是为了卖了赚钱,李老头家也招了那么多员工,员工赶着羊多送上一段路,估计也便于羊更好更快地卖出去。现在不少人家买羊,还让养殖户安排人送到家里呢。

到了李老头家,倪雀说明来意,想的是交钱拿货后就走人,结果对方说那小羊羔还在送来的路上,需要她等上一阵。

说这话的是李老头的老婆,李老头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李老头那小儿子的亲妈,不过如今也是过了花甲的年纪了,人看着挺慈和的,就是一直盯着倪雀打量。

倪雀被盯得不太自在,视线转了转,发现盯着她的何止是李老头的老婆,李老头,还有两个人,看着应该是李老头的两个女儿,也在盯着她看。

李老头家挺大的,又因为家和业一体,这家里经常有业务人员进出。由于来往人多,倪雀听说,李老头家常年都挺热闹的。

今天看着,除了这核心的这一家子外,倒也没其他人。哦,也不对,除开一个嫁到外地的女儿,他们家那小儿子也不在。

倪雀等着的这一阵,觉得氛围有几分奇怪,除了落在她身上的让她不太舒服的目光外,这家人一水儿都在这客厅里坐着,时不时地抛话头出来跟她聊天。

问她学习情况,问她未来打算。

倪雀和他们根本算不上熟,这种围着她闲谈问话的场面,让她感到实在不舒服,她委婉地打断了话茬儿:“不好意思,能帮忙问下羊到了么?现在不早了,一会儿天黑了回去不好走路。”

对方才反应过来似的,说应该到了,然后引着她去后院。

走至半道,出来个用人,撞了倪雀一下,对方忙道歉,倪雀说没事。

出了屋,发现外头又下雨了,倪雀站在廊檐下,从这儿能看见远处绵延的青山。

院子周遭围了一圈栅栏,规划有致的院内,绿植花卉、水果蔬菜,琳琳琅琅,满目都是。

雨淅沥沥下着,隐有要下大的征兆,李老头的家人又把她带进院子里的一间招待室。

倒是还没见着羊。

倪雀问羊还有多久到,李老头老婆说快了。

倪雀困顿间,只听得招待室的门被合上,倪雀蓦一扭头,见那李老头老婆出去了。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她也决定出去,淋点雨就淋点雨吧,待在她密闭的空间里让她莫名感到不安,她走到门边,手握上把手,一拧,把手纹丝不动。

她一愣,再一拧,依旧毫无动静。

疑问不解涌至高点,倪雀拍了拍门:“开下门,门是坏……”

“了么”俩字还没出口,倪雀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相隔一扇门的门外响起:“丫头,老李兄他儿子李丰也在你这屋里,你俩聊聊呗。”

“……”

明明是细雨天气,倪雀仿佛听见一道雷横劈在自己头顶。

大脑轰地一下响,因难以置信,闪过一片雪花似的白。

倪保昌还在门外道:“李丰这人我提前替你看过了,我花了心思、合着你心意给你挑的,你不是想上学么,跟他们家订了亲,你之后想怎么读怎么读,生了孩子,你以后要想出国去读书,他们也愿意花钱供你。这些我都给你谈好了。”

倪雀下意识地扭动门把手,拍门:“爸爸……”

李老头老婆这时接话了:“倪雀丫头,你爸爸收了我们十万彩礼定金。你和我儿子的事要是能成,彩礼的尾金还有不止十万,我们还会给你爸爸在自家厂子里匀个好职位,你读书的事,就更不是问题了,我们也乐得有个会读书的儿媳妇。”

倪雀在疯狂拍着门的同时,听完了这段话。

听完后她反倒冷静了下来。

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要报警。

手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又去摸另一只口袋,里面只有孙国香给她的一千块现金。

倪雀猛然反应过来。

刚才往院子来的路上,一个用人撞了她一下。

她的手机应该是那个时候被顺走了。

一股凉意骤然从脚底板蹿了上来,倪雀再次用力拍起了门,她惊惶地喊倪保昌,喊李老头的家人,一开始是恳求的姿态和口吻,因着被忽视,后来变成了硬气的威胁。

但是门外的人并不搭理她,他们极为泰然地在谈论着这场交易,仿佛她不是个人,而是个货物。

倪雀手拍得通红,喊声也大,但她失控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任何动容。

外头,倪保昌似乎凑近了倪雀眼前这扇门,声音近了许多,他说:“丫头,这屋子我给你踩过点,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之后一日三餐有人专门给你送,吃喝拉撒你全能在里头解决了。”

“学校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请个假。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事,觉得能成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当然了,你要说你现在就想通了,或者过个三两天就想通了,那我肯定不信,这种算盘你就别打了,反正这个过程必须是要有的,不然我这也不能放心。”

听到这儿,倪雀明白了。

他们这场交易的第一步,是禁锢她的人身自由。

倪雀停止了一切徒劳的举动,安静了下来。

门外,那李老头的老婆又说话了:“倪雀丫头,让你在这待着,不是我们愿意的,是你爸他收完了钱,才说你可能不同意,让退钱他也不退。事情到这一步了,没法,就得往下走。”

“不过吧,咱们这一片,你应该也知道,老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份量还是很重的。我儿子虽然有些缺陷,但也不是个会拖累人的,你嫁过来,不会吃亏。我们家更是不会亏待你,你好好想想,啊。”

听出来对方在这件事里也有被动的一面,倪雀心想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于是立马回道:“婶,我爸拿你们家的十万块,我让他还你,他不还,我还。你们放我出去。”

倪保昌呿了声,对李老头老婆说:“你听她说,她哪能有十万块。”

倪雀飞快接道:“我有,有好心人资助我上学,生活费我都攒着了,我可以拿出来。”

李老头老婆似乎因此犹疑起来。

倪雀乘势又表明了自己对这件事的不知情、拒绝,绝不妥协,并说这件事已经触碰到了法律的界限,再继续下去她一定会替自己维权。

倪雀身处的这间屋子极为隔音,她字字铿锵说着话的时候,倪保昌拉着李老头老婆往外退了好一截距离。

倪保昌说:“王姐,你不会听这丫头几句话这事就打算这么算了吧。你们家缺的是十万块钱吗,你这两年火急火燎要给李丰找老婆,不就是想赶在李丰三十岁之前把这事定下来吗?毕竟过了三十李丰这情况更不好找,现在好不容易机会上门,你还犹犹豫豫的,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彩礼是我收的,女儿是我送的。你们家什么事都不会有。我是她亲爹,我能有事么,我也肯定不会有。只要我没事,你们就不会有事,你就把心往肚子里揣吧。”倪保昌极为不忿地哼了声,“这丫头片子上学别的没学到,尽学着怎么吓唬人了。”

李老头老婆闻言又坚定了些,这时李老头过来了,听到倪保昌这么一番话,把他老婆往厅内的方向带:“别管她,妇人之仁。就这么着吧,倪雀我们又不会虐待她,关一关,磨一磨性子,之后什么都就顺理成章了。”

距离拉远,又有隔音,他们说的话倪雀听得并不太清楚了,但她能感觉到,只靠自己一张嘴,是无法轻易改变眼下的情形的。

最后她只是隔着门,徒劳却坚决地说:“这事我不可能答应,你们就算一直关着我,也关不出你们要的结果!”

然而外面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渐远的脚步声。

他们走后,倪雀怔愣着在原地站了许久。

在极度的不可思议之后,她又觉得好像也不足为怪。

这是倪保昌能做得出来的事。

在维持了两年勉强的平衡后,相持的局面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一直以来,她对准着的靶心都是倪保昌的粗野、暴力,突然有一天,他耍起了阴谋,她就浑然未觉地掉进了坑里。

是她掉以轻心了。

倪雀蹲了下来,平复了心中所有波澜的情绪。

她忽然想到,刚才倪保昌说,李丰也在这屋里。

倪雀又站起身来,往里走去,走过一个拐角,更是将这屋子的全部摆设尽收眼底。

这小黑屋没有窗户,从里面的布置来看,倒像是一间主卧,有个隔出来的独立卫生间,有床,有柜子,有桌椅。

除此之外,这屋里还有补光灯,墙上还贴满了黑漆漆的隔音棉,倪雀想,这小黑屋在这之前,十有八九是他们员工工作的一个直播间。因着自己这事,临时做了些调整,干脆改成了关人的囚禁室了。

此时此刻,李丰就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头戴耳机对着电脑在打游戏。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他是根本没听到,还是压根儿不在意。

最好是不在意。

手机被顺走了,人又被关在这里。可想而知,这里最大程度地切断了倪雀与外界联系的介质。

那李丰在玩的,肯定也是单机游戏,不用联网的。

倪雀自然是不会主动去理会对方的。

她搬了个椅子,回到门边坐下。

一直到第二天,倪雀和李丰虽然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但两人互不干扰,倪雀平稳度过。

又过一天,李丰从自我沉浸中短暂地抽离了一会儿,蹲到了倪雀面前,盯着她直打量。

他外表看起来并不憨傻,但面上有种一成不变的无悲无喜的木讷。

倪雀紧绷又警惕地回视着他。

他很快又起身去打游戏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如倪保昌所说,一日三餐定时有人从小窗口里送进来,饭菜很丰盛。倪雀一开始并不打算吃,也怀疑过这饭菜里会不会掺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两顿下来,看李丰吃得大快朵颐,她也就不再搞绝食那套了。李丰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

在这屋子里关着,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要应付什么突发情况,她现在睡不好,不能再吃不好。只有保持气力,她才能紧扒着深渊的边缘不让自己往下坠。

屋里的钟时针走过一圈又一圈,屋里的灯以李丰的作息为周期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倪雀守着门边的一小片地,在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的煎熬里,熬到了第七天。

这天出现了变数。

李丰睡前,牛奶被人从小窗口里送了进来,那是李丰每天都要喝的,倪雀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现在有人来送饭,倪雀不会再着急地对着小窗口一通密集输出了,起先她还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放狠话威胁,后来发现送饭的人完全不为所动后,她就放弃了。

她不是没想过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打破或结束这荒唐的局面,但她很爱自己,也很爱那个,她憧憬的,尚且还没抵达的未来,她害怕极端的方式走向极端的结局,所以她只能保守地维持着僵局。

她不是坐以待毙,她只是想在自己的不可动摇下,等一个一定会到来的收尾。

倪雀是在半夜,阖眼轻寐中闻到浓重的酒气的。

她睁开眼,屋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来不及想更多,李丰就已经压向了她。

倪雀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

李丰一手扣着她的脖子,一手撕扯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胡乱动作。

倪雀叫喊着,疯狂反抗。

惊慌过后,她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

江既迟送给她的跆拳道卡,一百次课时她已经上完了大半,她是道馆里最优秀的学员,她拥有足够自保的防御技能。

因此,在短暂的没有章法的抵抗后,倪雀已经能够凭借跆拳道所学保护自己。

一时间,李丰并没有占到上风。

但李丰毕竟是个男人,他占据着体型和力量上的优势,醉酒又让他变得野蛮粗横。

倪雀一点也不轻松,她很累,很痛,也很清醒。

在李丰恼火地一巴掌抽在她脸上,直把她扇得差点摔倒,而李丰再次扑上来时,倪雀随手抓了个东西,不轻,应该是架着补光灯的三脚架,她想也不想,狠狠地朝着李丰砸了过去。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李丰趴在地上,痛苦地蜷了起来。

93|止忆

倪雀打开了灯。

李丰蜷缩在地,手捂着耳朵痛苦难当。

倪雀在屋子里弄出巨大的动静,想叫人来,无果。

她又问李丰平时在这屋里时是怎么联系他父母的,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李丰,李丰没搭理她,眼下他这副样子,如果能联系的话,总不会再瞒。谁知道李丰竟是真的无法给出回答,他陷于不明的伤势中,捂耳又抱头,发出格外瘆人的“嘶呵嘶呵”声。

倪雀拿出了拆家的架势,她甚至觉得她弄出的声响加剧了李丰的痛苦,即便是这样,李家人也没出现。

把牛奶换成了酒,让今夜的一切脱缰发展,然后眼一闭耳一堵,事不关己,只等第二天验收成果。

既然这是他们的打算,那后果回头他们就自己担吧。

倪雀累了,不想管了,她身上青青紫紫的地方一大堆,挣扎反抗中被划伤的口子也不少,她折腾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小窗口从外被打开,送饭的来了。

这出荒唐事,迎来了一个惨烈的收尾。

李丰左耳受外力伤刺激,内耳毛细胞受损,又因救治不及时,彻底聋了。

李老头家里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一个正值壮年的儿子,被一个清清瘦瘦的十八岁小姑娘给打坏了。

这样的儿媳妇他们是不敢要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求倪保昌归还十万块彩礼定金,承担李丰的所有治疗费用,并再支付二十万的赔偿金。

倪保昌闻言,跟天塌了没什么两样,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冲撞着穿过几个人,扬手就往倪雀身上抽。

倪雀挨了一下后,躲过了,警察护了上来,呵斥倪保昌。

是的,倪雀在拿到手机的第一时间就报了警。

她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事无钜细地讲述了一遍。

因报警及时,小黑屋里一切痕迹都没来得及被李家人清理消除,警察得以顺利取证。

现在的情形是,倪雀要把倪保昌、孙国香,以及李老头一家都告了,她要起诉,李家人非法囚禁、强。奸未遂,倪保昌和孙国香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她不怕被非议,她现在一拳难敌四手,只有上到法庭,她才有求得一线公平的机会。

李家人很快就找了律师,对方拿着李丰的伤情鉴定结果,也要告,告倪雀故意伤害。

撇开赔偿不谈,非法囚禁、强。奸未遂、暴力干涉婚姻自由、故意伤害……这些罪名每一项情节都不轻,真上了法庭,三方不论是谁,都将胶着在这场诉讼里,谁也占不到绝对的便宜,这注定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拉锯。

谁会全身而退,谁会进去踩缝纫机,谁也不知道,因为谁都有可能。

警察说明利弊后,给出的建议是最好私下和解。

李家人愤怒得无以复加,他们儿子本就不健全,现在聋了一只耳朵,雪上加霜,他们恨不得把倪雀也打成个聋子。但他们的律师给出的建议和警察一样,也是双方私下协调解决。

非法囚禁、强。奸未遂于李家人而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倪雀的“故意”伤害,却是出于自我防卫。

也是因为这点,倪雀坚持要告,自我防卫是她的保护伞,她不想让步。

但是所有人都劝她算了。

哪怕是那些站在她这边的,关心她、痛惜她的人,刘婶一家,学校老师,还有其他的乡里乡亲,他们都劝她退一步,劝她接受私下调解。

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还有一年就要高考,她有锦绣前程等在前方。把自己陷在一场没有百分百胜算的官司里,不值得,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败诉率,她也不能冒这个险。

一旦故意伤害,或者防卫过当的罪名扣下来,她的前途就毁了。

*

“我不甘心,就去找了律师,律师给我的建议也是私下调解。”倪雀坐在沙发前软绒绒的地毯上,神色平平静静,语气也没太大起伏,只是她的手依然攥着那浅绿色皮面本子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页脚,她看一眼江既迟,又垂下眼,说,“他说如果我不是个高中生,完全可以和他们死磕到底,但是我还在读书,高考也只剩不到一年,我耗不起。而且对方的非法囚禁和强。奸未遂,也是因为有倪保昌收礼、送人在前,我的胜算虽然更大,但并不绝对。”

倪雀顿了几秒,才接着往下:“最后我答应了,我和他们私下达成了和解,倪保昌归还他们十万彩礼定金,李丰耳聋被鉴定为重伤一级,加上治疗费用一起,我需要赔偿他们十六万。倪保昌拿到的彩礼钱已经花了一部分,我想这件事快点了了,所以在去年暑假,连带着倪保昌欠着的那一部分彩礼,全部还清了。”

“你资助我的那些生活费,全都拿去赔偿了,一分不剩。”说到这儿,倪雀的声音变闷了几分,头低得更下了,“对不起。”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江既迟蹙眉,手伸过去,捏着她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动作却是轻柔的,“那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的,你怎么用都成。”

“不是这个对不起。”倪雀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什么?”

“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江既迟不假思索,微一扬眉:“那我原谅你了。”

倪雀微愣,唇角弯了弯。

她其实是想对江既迟笑一个的,但是那些泛着苦味的记忆刚刚从她脑海、口头过了一遭,那涩涩的味道尚且还萦绕着她,没有散去,那笑便也沾了几分苦。

江既迟的心狠狠皱了一下。

他按上倪雀后脑勺,顺了把她的头发:“哭了么?”

“嗯?”

“很害怕吧,被关的时候。”

“没有哭,”倪雀垂着眼,“害怕……是怕的吧,李丰被我伤到的那一刻,我很慌,我明明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那样。”

“你没有做错。”

倪雀抬眼看他。

江既迟摸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你保护了自己。”

倪雀摇了摇头:“不是我保护了自己,是你保护了我。”

“嗯?”他挑了下眉。

倪雀很板正地说:“是你送了我跆拳道卡,如果没有这个卡,我就不会去学跆拳道,我不去学跆拳道,就没有傍身之长,没有傍身之长,我……”

倪雀说着,顿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如果没有这傍身的技能,没有在和李丰男女力量悬殊的撕扯扭打中有幸占了上风,她会怎么样,她或许用极端的法子,侥幸地破了局,也或许极端的法子,带她走向了某种极端的结局。总之,如果这两个字后面,跟着无数种不幸的可能。

她略过这个假设的结果,继续说:“再后来,如果没有你资助的生活费拿去赔偿,即便是我不想对簿公堂,估计他们也不会罢休。”

她说着又笑了一下,很短暂,但那笑里终于不再是纯粹的苦,她说:“所以江既迟,是你保护了我啊,一直都是你。”

江既迟目光很深地看着她。

倪雀说:“因为你,我才来到了这里。”

江既迟将她抱进怀里,搂紧了:“倪雀。”

“嗯?”

“倪保昌的事,以后交给我来解决,好么?”

倪雀没作声。

江既迟又道:“他要是再找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处理;他要是找上我呢,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一个大男人,还应付不了一个地痞无赖么。”

“可是讲理的最怕遇上无赖啊,他要是缠上你……”

江既迟掐了她的腰一下,倪雀痒得一缩,话被打断,江既迟说:“你是不是把你男朋友想得太仁慈善良了。”

“你不是吗?”

“看对什么人了。”他侧头,吻了下倪雀的耳朵,说,“放心吧,他缠不上我。”

没听到倪雀说话,他反问:“不相信我?”

倪雀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江既迟又在她腰上轻轻一掐:“摇头是信还是不信?”

倪雀又是痒得缩了缩,笑:“信。”

江既迟亦是淡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

夜很深了,江既迟让倪雀去洗澡。

等倪雀进了浴室,他岔着腿、撑着头在沙发上坐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又在几个地方翻找了一通,找出烟和打火机,拿着上阳台去了。

夜色沉得厉害,天上无星无月,空气闷燥,今晚隐有一场雨要下。

江既迟将一支烟咬进嘴里,拇指一动,打火机蹿起一豆火,要拢至唇周点燃时,他又停了动作,把烟拿了下去,塞回烟盒里。

他忽然就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送倪雀回宿舍,走在阑大的樱花道上,当时也是聊到跆拳道,倪雀说这是她曾经傍身的技能,他隐约嗅到这背后有不好的故事,想让她展开讲讲,倪雀说不想聊,又说,她不喜欢聊家里,也不喜欢她的家里人。

而他对于她家里人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个欺软怕硬的家暴男父亲,一个自私市侩的刁滑老太太。

这也确实没错。

可如果不是倪雀今天讲出来,他根本就想像不到,倪雀会被自己的家里人那般算计,毫无情义,凶狠恶毒……

*

倪雀洗完澡又吹了头发出来,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她张望着,喊道:“江既迟。”

“江既迟?”

她声音小,江既迟没听到也正常,他估计是进哪个房间里了。

正合她意。

倪雀手里拿着两个衣架,衣架上挂着她刚换下来的用手搓洗了的内衣内裤,她直奔阳台。

阳台上晾衣杆的位置很高,从肉眼来看,她怕是踮脚也没法将衣服挂上去。

倪雀走近了,刚要找撑杆,就见阳台侧方的位置站着一道修长身影,衬衣西裤,瘦削挺拔。

阳台没开灯,客厅的灯光辐照过来,他匿在一片半昏半暗里。

倪雀愣在原地。

江既迟转过身来,目光从她的脸上,逐渐下移,落停在了她手指勾着的两个挂着薄薄白色布料的衣架上。

他挑了下眉。

倪雀被看得脸热,先一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问完就看到他捏在指间的烟盒和打火机,脸上浮现疑惑。

“没抽,”江既迟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抬手举了下手里的东西,“站这儿吹吹风。”

“有风吗?”这段时间又热又闷的,白天夜晚见不着几缕风。倪雀想着,抬头看了眼,衣杆上挂着的几件衣服,下摆确实在微微拂动。

江既迟答:“有,外面快要下雨了。”

说完,他走两步,在客厅和阳台交界处的置物柜上,拿了个遥控器,摁着。

晾衣杆缓缓下摇。

倪雀看着。

江既迟松手,晾衣杆停在一个比刚才低了几公分的位置。

倪雀赶忙上前,就要将内衣内裤挂上去,刚踮脚,那晾衣杆忽又上升。

“……”

倪雀一呆,看向江既迟。

他正摁着遥控器。

见她又呆又羞的模样,江既迟弯唇一笑,低道:“不逗你了。”

晾衣杆再次下摇,倪雀生怕他又戏弄自己,在晾衣杆下降到一个自己堪堪能够到的位置时,立马踮脚将手里的内衣内裤挂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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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衣内裤挂完,倪雀仍是有些尴尬。

她转身就要回客厅,江既迟一把拉住她手腕,将她带了回来。

他微微俯身,视线和她齐平,明知故问:“脸怎么这么红?”

倪雀目光躲闪,左看看右看看,说:“可能是刚才的洗澡水比较热吧。”

“是吗?”他勾住她一绺发梢,在指尖缠了缠,“这洗澡水水温还带这么强续航能力呢,你头发都吹完了,它还在发挥效应呢。”

“……”

倪雀接不上这个段位的调侃,扭身就想走。

江既迟拉着她手腕的手没松开,顺着她就进了客厅。走到茶几边时,倪雀看了眼沙发上放着的,她从学校拎来的那个鼓囊囊的背包,停了下来,问江既迟:“那个……我睡哪儿啊?”

江既迟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过去,松开她手腕,走到沙发边,将那个背包拿起,又走回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果然。

不是次卧。

也不是书房。

是他睡的那间主卧。

春节那会儿他生病,倪雀进去过的那间。

房间很大,布局时尚,色调简约却不冷淡。

倪雀看一眼那张摆在视觉中心的大床,深蓝色的床品平平整整地铺在那儿,像一片宁静的海。

倪雀目光不自在地撇开。

江既迟走到一面柜子前,横向推开,柜内空荡荡的,挂衣区、叠放区、小物件收纳区,以及柜子下方的抽屉区,各隔层区域划分鲜明,江既迟说:“我让人把这面柜子收拾出来了,东西放包里平时不好拿,拿出来放这儿吧。”

“好的。”他说完,倪雀就走近他,去拿他手里的背包,一副现在就要开干的架势。

江既迟手一抬,把包放到了柜子最上层:“急什么。”

他视线扫过倪雀左手小臂。

那里先前被倪保昌用酒瓶砸肿了,敷过医用冰袋后,现在肿是消得差不多了,但那片青紫在嫩白的腕子上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今天很晚了,你胳膊上又有伤,过两天再捯饬。”他说着,双手搭在她肩上,领了她几步,将她按坐在床沿,“累一天了,你明天还得上班,早点休息。”

倪雀仰脸看着他,应了声“嗯”,应完就反应过来江既迟这话说的好像把她放在这儿就要走似的,她下意识地便抬手抓住他的胳膊,问:“你要干吗去?”

“嗯?”像是有些意外于她的举动,江既迟垂眸看了眼被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抬眼时,眼里是盖不住的笑,“想让我也睡这儿?”

“你……你不睡这儿吗?”

今天串进来倪保昌那么一个插曲,回来后,倪雀又跟自己坦白了许多过去的事情,还都不是什么好的经历。这么一通下来,倪雀身上心里都没了舒坦地儿。或许给她点单独的空间会更好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打算去睡次卧的。

江既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真想我在这儿睡啊?”

从刚才上阳台晾内衣内裤,到进卧室看到大床,再到现在,倪雀脸上的温度就没彻底降下去过。

虽然有几分淡淡的羞窘,倪雀还是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嗯。”

江既迟扬了扬眉。

和倪雀近距离地对视了一会儿,他站直身体:“行,听你的。”

“……”这话说的,好像她多想和他一起睡似的。

江既迟见她眼神飘忽,更是忍不住想要逗她:“那我洗洗去。”

“……”

倪雀看着他,他看着倪雀。

他倒退着往外走:“走了。”

倪雀抬头望天花板。

江既迟口吻越发暧昧:“等我啊。”

倪雀头抬得更高。

江既迟笑着出去了。

他一走,倪雀肩膀一松,人就瘫倒在了床上,将脸怼进了被单里。

就这么好一会儿,她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拿起手机,打开小红书,搜索:情侣第一次需要注意什么。

她好学地一条帖子一条帖子地看了起来。

十分钟后,江既迟擦着半干的头发走了进来。

彼时倪雀站在一个凳子上,正扒拉着刚才被江既迟放到柜子最高层的那个背包,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跟受惊了似的,吓了一大跳,手上松了力道。原本半耷拉在柜子边缘靠她托举着的背包,顿时就往下掉。

倪雀反应飞快去接,接是接着了,但那背包是敞着的,大部分东西虽被倪雀连着包一把给薅住了,但被她从背包深处翻找出来的,刚拨弄到背包边缘的东西,哗哗一股脑往下掉。

江既迟本来想帮她接住包的,见她自己接怀里了,便止了动作,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那往下掉的东西上面。

瞥到个别字眼,他挑了下眉,头发也不擦了,蹲下身。

那小方块样式的,一盒盒的东西实在是太好辨认了,即便不凑近细看,那盒子上设计成超大号字体的“超薄”二字也实在太过醒目。

江既迟一腿屈着,一腿膝盖着地,从地上捡起一盒,慢条斯理念道:“至感三合一,10只装。”

又拿起一盒,继续念道:“无储薄,零阻隔,更贴合。”

放下,再拿起一盒,慢悠悠道:“悍将,冰火一体。”

倪雀已经从凳子上下来了,她将背包往低层的柜子里一放,就去夺江既迟手里的东西:“你别念了。”

江既迟任她夺走,脸上是抑不住的意味深长的笑:“我都不知道你准备做得这么足呢。”

倪雀一盒盒地捡着地上的东西,头也没脸抬了:“我……我这是有备无患。”

上次五一去南城前,叶槐要送她小雨伞,她没收,倒是让室友们给她安利了一波,之后她就各种牌子、各个尺寸买了不少。

这次要搬来江既迟这儿住,在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想着,都要同居了,这种东西肯定是不能少,于是一股脑把之前买的都装包里带上了。

刚才在小红书上看帖子,每条帖子都提及了这一用品的重要性,她干脆就放下手机,搬了个凳子过来,准备都拿出来。她分明是想大大方方地面对这件事,听到江既迟进来的动静,莫名又窜出来几分偷鸡摸狗的羞躁,结果这一慌,直接在江既迟面前下套套雨了。

“的确,”江既迟挑眉,扫一眼地上的花花绿绿,谑道,“很有备无患。”

说完,他站起身,倚着一旁的柜子,抱胸看着她捡。

倪雀飞速捡完,抱了个满怀。

两人互相觎着,倪雀脸皮热乎乎的,她问:“我……我放哪儿啊?”

江既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能煎鸡蛋了。”

“……”

他走到床边,坐下,拉开边上的床头柜。

倪雀会意,走过去,两手松开,揣着的一堆小方盒就咚咚咚地掉进了矮柜里。

做完这一切,倪雀又有些尴尬了。

外面响起了轻微的雷声,隐约听见雨滴敲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倪雀蹲在床边,仰头看着江既迟,尬兮兮地找话说:“下雨了。”

“嗯。”他盯着她。

“好像还挺大。”

“嗯。”

“不知道会下多久。”

江既迟这下没再“嗯”了,手往她腋下一夹,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

一个天旋地转,倪雀从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了。

“很想做?”江既迟看着她的眼睛,问。

倒也不是……只是按照流程,他们似乎也该到这一步了。

倪雀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说:“可以做。”

江既迟手探她的睡衣里:“你今晚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了,就算说不可以,我也不管你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外头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密实。

偶有闷雷响起,和着雨声,本该是足够有存在感的背景音,而女孩子细而轻的呜咽声,却盖住了一切。

江既迟一只手开拓着,一只手伸了出去,拉开床头柜,随手从里摸出一盒。

倪雀听到了撕包装的声音。

一阵窸窣后,没了动静,倪雀睁开眼去看。

视觉的冲击让她本能地、非礼勿视地闭上了眼。

闭了一小会儿,她又悄么叽儿地睁开一只眼,什么都还没看清呢,就听他微哑的声音传来:“倪雀,你买的什么尺寸,小了。”

“……”

倪雀这下双眼都睁开了,有什么一下撞进她的视野里,她下意识就要撇开眼,被江既迟扣着下巴,轻轻掰了回来。

“躲什么,”他低声,“难道不该看清楚点,才知道买什么号么。”

“我知道,”倪雀被他固定着脑袋,视线只能落定在某一处,“上次在南城我……我有帮过你的。”

“知道你还买错。”

“这是在去南城之前买的。”

“嗯?”他凑近,鼻尖蹭蹭她的,嗓音慢慢的,带着浅浅一层笑意,“那么早就有这个觉悟了?”

倪雀挣了一下,倾身过去拉开床头柜:“还有别的尺寸的,换一个。”

江既迟挑了下眉:“这样。”

倪雀挑挑拣拣一阵,找到盒大号的,拿过来,问江既迟:“这个可以吗?”

江既迟扫一眼:“可以。”

“那给。”

他两手往后一撑,不接。

“……”

倪雀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抬抬下巴示意:“你帮我戴。”

“……”

江既迟好整以暇地等着。

两人几乎都没穿衣服,自己浑身上下也就胳膊上挂着件内衣,一直这样像什么样子,倪雀只好拆起包装来,终于拆完,她研究了一下,上前。

刚碰上,才套了个头,江既迟的声音慢悠悠自头顶传下来:“反了。”

倪雀脸更红,头更低,她褪下来一看,好像真的反了,于是换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