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笑了,突然拿起面前黑黝黝的茶杯道:“此杯是昆仑罕见的黑玉所造,坚硬愈铁,价值似金,若是流通到市面上,同等的金子都换不到。”
他突然岔开话题,淳于量目光露出思索之意,却没有打断。
他们彼此,都不是说废话的人。
只是很多话,很多人要经过很多年的历练后才能理解。
“这茶本是庐山云雾茶,采摘艰难,等重的价值,甚至还超过这茶杯。”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杯是圣上赐予的,茶却是故人送的。若不是先生,我恐怕还不拿出来了。”
他以为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
陈国王气渐敛,但奢华之气却浓,这并非治国之道。
“在将军的眼中,这茶杯当然是极为贵重之物,拿出来待客,是以示尊重和诚心。”孙思邈缓缓道,“可在我眼中,这杯子却和普通的茶杯没什么两样。”
淳于量又咳,这次才是真的理解了。
很多东西的价值在不同人的心中并不相同,很多人追求的价值,在另外一些人眼中,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孙思邈并不再说了,他知道淳于量明白就够了。
夜深沉,一人突然幽幽道:“可是我呢?在你眼中,也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两样吗?”
那声音突如其来,孙思邈却未回身,也未回答,他听出那是临川公主的声音。
夜色下,临川公主如同盛开的紫色丁香,可这朵花在秋意中,却带分忧愁之色。
淳于量又在咳,对临川公主的到来,没有什么意外。
临川公主缓缓走到孙思邈身旁,望了他许久才道:“你选择不多了。”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神色竟有分忧虑之意,像是会有什么紧迫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孙思邈神色不改,突然道:“其实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临川公主问。
孙思邈道:“淳于将军在这里,等的不是张季龄那面的消息,而像一直在等我?”见淳于量点头,孙思邈又道,“可淳于将军显然知道提出的条件,我很难答应。”
“可他必须要试试,我也一样。”又是临川公主在答。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似乎不明白他们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临川公主一伸手,从孙思邈手上取过那茶杯,握在手中道:“在你的心中,我或许和别的茶杯没什么两样。可是……”
目光中满是温情脉脉,临川公主低语道:“在我的心中,你一直都是世上最珍贵的那个茶杯。”
风更冷,可月色突然柔了,所有的月色在那一刻,仿佛都汇入了临川公主的眼眸。
“我自懂事起,就听父皇说过你的事情——你为柳如眉不惜去死的事情,我不管你救了多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不管你对陈国有利有害……”
临川公主紧紧握着那茶杯,一字字道:“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十三年前,为了心爱的人去死的痴情少年。我喜欢这样的人,我喜欢你!”
风也柔了,夜静恬美。
临川公主缓缓又道:“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请求淳于将军,再试一次。为了陈国,为了我自己的梦,也为了你的性命。”
眸如水,可眼波更胜水波,临川公主轻声道:“无论如何,请你想好了再回答,好吗?”
如斯夜色,若有一个女子这般深情地倾诉对你的情意,有谁能够不心动?
孙思邈没有动,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原来有没有李八百、张季龄他们的事情,我不为陈国效力,好像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走?”
死路!
不为所用,就为所杀!
陈顼这种人绝不会让孙思邈为别国效力!
淳于量等在这里,就是要执行陈顼的命令?难道说这静谧的庭院中,早就杀意万千?
临川公主就是因为这点,这才出现?
孙思邈坐在那里,脸上沧桑之意又起。
淳于量又在轻轻地咳,许久才道:“先生其实有三条路走的。”不闻孙思邈问,淳于量缓缓道:“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做普六茹坚的人物?”
孙思邈眉心似乎跳了下,喃喃道:“普六茹坚?”他那一刻并没想到艰难的抉择,突然想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了,原来该来的始终要来。
“他是周国的使者。”淳于量道。
他在这时候突然提及到周国的使者,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可临川公主神色却有些异样,像是畏惧和担忧。
孙思邈道:“周使到陈国,难道会和我有关?”
他说的有些好笑,他是闲云野鹤一样的人,本来和周国使者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的。
可淳于量偏偏点头道:“不错,普六茹坚来这里,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先生!”
孙思邈又笑,笑容中带分迷雾,他似对自己的事情并不关心:“他别的目的呢?”
“想促使周国和陈国联盟。”淳于量说得简单直接,“先生当然也知道,如今齐国最强,陈国最弱,陈国若想不倒,和周国联盟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选择的确不错。”孙思邈淡淡道,“当年汉室倾颓,三国鼎立,吴、蜀两国也是这么做的。”
“其实不止魏蜀吴这么做,当年大秦一统六合时,其余六国也是这么做。”临川公主突然插嘴道。
孙思邈心想,可最终吴蜀联盟还是分裂,六国也被强秦所灭。
他知道临川公主这么说,是想证明她也懂国家大事,可他并不想讨论。
他只是道:“可贵国国君会答应吗?”
陈顼曾为周国阶下囚,受周人凌辱,他如何会咽下这口气呢?
淳于量缓缓道:“天子还在犹豫,因为他们提出的条件让人实在无法拒绝。”顿了下,慎重道,“他们甚至想将江陵北六城割让给我国,换取陈周联盟,共抗齐国。”
孙思邈微微动容:“他们没有条件?”
“有。”淳于量沉默半晌,端起茶杯时,却忘记了茶杯中没有了茶水,“他们要我们把先生送到周国!”
冉刻求脸上满是震骇之意,见到张季龄仰天倒下,几步赶回,一把抱住张季龄的身体,跪到了地上。
他什么都不懂,可在那一刹那间也看出,张季龄已奄奄一息。
为什么?为什么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片刻之后,就变成这种模样?
冉刻求不知道,脑海中蓦地闪过分光亮,嗄声道:“你……骗我!”
他心中一直有个结——被父亲抛弃的结。
因为这个结,他一直想做个富豪,想有朝一日超过父亲,才堂堂正正地去问父亲为何要丢弃自己?
因为这个结,他想了太多太多。
因为这个结,才让他一个心思地只想到别处,却没想到张季龄让他离开,只不过是有苦衷难说。
张季龄……父亲要去了,让他走,只是因为不想连累他?
他悔恨千万,千言万语却只变成几个字,“为什么?为什么?”他其实早知道为了什么,可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深想?
张季龄嘴角溢血,但却露出分笑意,他仍旧小心翼翼道:“仲坚……”
“我在这里。”冉刻求毫不犹豫地应道,“你……怎样?”
“我没事。”张季龄不再是木然的神色,眼中带分喜悦,也终带了分温情——迟到多年的温情。
冉刻求泪下:“你……你……我……我该怎么做?”
他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父亲说出“没事”两个字,或许不过是因为爱——简简单单的爱?
“你什么都不用做。”张季龄缓缓地吸气,竭力让自己不再露出痛苦的颜色。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个声音突然冰冷地传来,慕容晚晴微惊,举目望去,见到张裕竟睁开眼睛,挣扎坐了起来。
这简单的一个动作,让张裕气喘吁吁,他语气虽冷,可眼中却似乎燃着火。
他问话的时候,五官血凝,说不出的恐怖,挣扎着向张季龄爬来,一把抓住张季龄的手。
冉刻求没有动,他看出张裕或许不过是想救张季龄。他希望能有奇迹,可又知道奇迹多么地渺茫。
张裕看起来自身难保,这昔日威震八方的龙虎宗道主,也已经到了绝路。
“没用了。”张季龄平静道,“生死判一出,谁都救不了了。”
张裕身子一僵,咬牙道:“你明知用‘生死判’这种道术,就是自寻死路,你为何不让我出手?你为何还要制住我?”
“你若出手,岂不也是和我一样?”
张季龄嘴角一分哂笑:“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没用的大哥。”望向冉刻求道,“在你眼中,我从不是一个好父亲。”
张裕咬牙,冉刻求泪下。
“我是个……没用的人。”张季龄喃喃道,“我也是个该死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有着无尽的萧索和寂寞,他呼吸慢慢弱了下去。灯光下,他的眼神也一分分黯淡下去。
张裕眼中突然有了亮——泪水盈眶的亮。
“你不该死。”冉刻求见到张裕的眼神,心中突然有了分恐惧,叫道:“你……你……你……爹,你要撑下去。叔叔,你神通广大,怎么不救救我爹?”
他惶恐之下,爹这个字终于说出口来,却不想这恐怕是最后的诀别。
张裕不语,只是握着张季龄的手在颤。
他当然知道生死判的意义,这是龙虎宗的奇术,威力极大,可激活人体的潜能,因此张季龄虽然自废武功,但此术一用,还能击退王远知。
但此术一出,施术之人生机就断!
任凭张裕有什么神通,也挽不回张季龄的性命。
张季龄听到冉刻求的呼唤,双眸突然亮了下,如同落日前最后的一分辉煌,他嘴角翘起,努力地去笑:“傻孩子,谁能不死呢?我早就该死了,许多年前就该死了!”
脸上终于有了分怀念,张季龄喃喃道:“你娘去的时候,其实我就该死了。兄弟,你说雨泪是为我死的并没有错。”
张裕手在抖,缓缓道:“我那时候说的,不过是想激怒你……其实……”
“其实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张季龄苦涩道,“你说的没错,雨泪是为我死的。她辛辛苦苦挣脱了枷锁,我却又再次带上,她很失望……”
“她不会失望。”张裕颤声道。
“她虽失望,可她没有怨我!她临死前,只托我一件事情,那就是照顾好仲坚!”
神色满是痛楚,张季龄道:“可我竟未做到!”
冉刻求双臂紧紧地抱着父亲,颤声道:“我现在活得很好,这就足够。”
他不知那如烟的往事,只是见到张季龄眼中深邃的痛楚,那一刻再没有了什么抱怨。他终于得到了解释——或许解释并不美好,但足够!
“仲坚,自从不见了你,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张季龄轻声道,“我派了很多人去找,却没有线索,后来斛律明月才暗示你在他手中。”
“一直都是斛律明月在捣鬼。”张裕冷冷地接了句。
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冉刻求也是一副讶然,他并不知道之前的一切。
“或许吧。”张季龄喃喃道,“我找不到儿子,每天都在想着他在哪里,每天都在恨自己还在好好地活……”
“就算是江南首富能如何?全部的家财也换不回我的儿子。”
“别人都觉得我这个江南首富穿得这么寒酸,难以想象,却不知道我每次想到儿子或许在江湖忍饥挨饿,就会心如刀割。”
慕容晚晴突然明白了——明白为何当初见到张季龄的时候,他那种模样。张季龄一直不像个富翁,原来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做。
“我每次看到贩夫走卒,跑堂要饭的,都会给他一文钱——就一文钱。”
张季龄似叹非叹:“一文钱虽不多,但也能买个烧饼,能免除一时的饥饿。我这般举动,不敢恳请苍天让我儿子衣食无忧,只盼他艰难的时候,也有人如我一样,能帮他一把。”
慕容晚晴突然想到在永乐楼时张季龄给伙计的一文钱,眼中有了泪水。
她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过,那个她以为是好面子的一文钱,其中满满的都是一个做父亲的爱。
冉刻求泪水流淌不止,嗄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说了,你……”
张季龄轻轻嘘了口气,带分喜悦,他要去了,得到了儿子的谅解,这比什么都重要。看向张裕道:“兄弟,大哥一直没用,最后……还只能让你照看着仲坚。只盼有来世,我能做你的兄弟……”
张裕神色中带分怆然,却并不言语。
“雨泪去了,我也早该去的。我又活了这多年,不过是在等——等着完成对雨泪的最后一个承诺。她已在召唤我……”
他眼中突然有分光芒,透过了昏黄的灯晕似看到雨泪在笑。
颤抖地伸出手来,张季龄触摸着儿子的脸庞,那一刻,没有了木然客气,有的只是无尽的慈爱和不舍。
“仲坚,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你很内疚……”
“爹……你……不要走。”冉刻求感觉全身发热,一颗心却如封入了冰窖。
张季龄目光最后亮了下:“仲坚,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他嘴唇喏喏动了几下,“爹已尽力……爹不是……不够爱你,只是……无法给你……更多……”
冉刻求只觉得手臂一沉,一把抓住了那垂落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叫道:“爹!”
灯火黯淡,却照着张季龄眼角的一滴眼泪,晶莹透彻。
慕容晚晴鼻梁酸楚,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知自己哭什么,但是忍不住地心酸。
冉刻求跪在那里,身形晃了下,再也承受不了这连环的打击,只感觉心中绞痛,眼前发黑,一口血喷了出来,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