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掌柜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看着还机灵,没成想也是个蠢货!”
小伙计不敢说话了。
康掌柜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也是他小瞧人家了。
人家先前不动,哪儿是因为怕啊,反而没把他们这些人放眼里!
她用什么劳什子贵宾卡、存鱼限时抽签便将客人都尽可能地锁在了她铺子里,不仅自个挣得盆满钵满,也轻轻松松便破了他们的打压和围剿。
这种好点子,他铺子里的人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康掌柜不耐烦地把小二赶走了,继续唉声叹气。
***
大相国寺钟鼓西街,谢宅。
谢十一娘捧着自己抽来的两个娃娃,哼着《王相公休妻》中的唱段,去找家里管缝补拆改衣裳的绣娘,她要让绣娘为她的娃娃裁作两件衣裳!
沈记这小娃娃做得倒是模样俏生生的,圆头圆脑圆身子圆尾巴,她抽中的鲛人娃娃,尾巴是橙色的,可爱极了,但身上的衣裳太敷衍了,料子也不好,她要拿香云纱给娃娃做衣裳!
十一娘刚走到西北院专管衣裳的绣房门口,兴冲冲迈过门槛,便惊奇地发现九哥儿竟也在里面。
家中手艺最好的绣娘正将一件刚刚缝制好银线暗绣莲花的碧色直领对襟褙子挂在高高的架子上,拉着衣袖给他瞧。
九哥儿刚从书院休沐,怎么在这儿?十一娘先是一惊,之后目光便克制不住地落在那件衣裳上,许久不能挪开。
这衣裳绣得好美啊!
罗纨似云,裁雾为裙一般,好似一下便将《楚辞》中那句“青云衣兮白霓裳”
化字为实了。
不过……美则美矣,这衣裳是给谁的呢?
十一娘眨眨眼,又猛然喜悦起来:难道……这是阿兄特意为她准备的惊喜吗?
第56章衣予情意
谢十一娘好奇地踏入绣房中。
孟夏日暖,绣房中明窗净几,苇帘高高低低地卷起,绣架纵横罗列,绣娘们围坐在绣架旁忙碌,身边堆叠着许多衣料,成束的绣线,还有些剪子针插,脚下还摆着一个个装盛边角料的箩筐。
针声簌簌,人人都在忙,唯独家中那位老绣娘被谢祁唤到身边,两人站在那桁竿前,似在商议着什么。
屋子里铺了水磨青砖,谢十一娘走近悄然无声,便也听见了自家阿兄将手虚虚地比在那衣裳的腰线上,耳根微红地轻声道:“只怕还要再收两寸……”
十一娘捧着与她一般圆润的绢人娃娃,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衣裳做得长又窄,显然不是给她的。
但是家中的姊妹,她已是个子最高大的了——她虽排行十一,但谢家三房加起来,拢共只有八个女孩儿长大成人。
除了比她大上几个月的十娘,其他阿姊早都出嫁了。
二房的十二娘比她小一岁,三房的十三娘小两岁,连十娘的身量也比她更矮小得多,所以这衣裳也不是做给她们的。
十一娘又没有亲阿嫂,若是隔房的婶娘们、嫂嫂们,更是不可能了。
哪有侄儿或是小叔忽然与婶子、嫂子做衣裳的?那九哥儿只怕也得挨阿娘七七四十九顿毒打。
十一娘躲进柱子后头,眯起眼,探出半个脑袋,暗自打量。
柱子边有个穿针引线的小绣娘困惑不解地抬头瞧了瞧,但十一娘转头“嘘”
了她一声,她只好又忍着笑,低下头去绣手里的衣样。
那小绣娘心想,家里这许多的小娘子,性子大多娴静,唯独十一娘最贪吃顽皮,旁的小娘子至多半载改一回衣裳,独独十一娘,这段时日,都放两回腰身了。
听闻前两日,她还与郎君使唤人悄悄打后门送了外食进来,夜里不睡躲在亭子里大嚼烤鱼,还为此偷掘了太夫人埋了数年的樱桃酒,父女俩吃喝了个尽兴,叫大娘子捉个正着,又叫太夫人气得拿拐棍敲了好几下。
如今只怕又要捉弄九哥儿了。
十一娘不知还有人腹诽她,她扒着柱子偷瞧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了然地摸了摸下巴。
这衣裳的料子瞧着不似蝉翼纱,也不似轻容纱,倒有些像六铢纱,又或是方目纱……料子虽不算名贵,却难为染得这般青葱嫩绿、颜色清爽,那细细的银线暗绣在上头,再叫日光漏影洒在其上,如波光点点,美得真有种芙蕖凌波的清幽意境。
她知道了,莫不是预备好送给崔家大表姊的?明日崔家也要来参宴,听闻姨母会带几个表姊妹都过来,这会子只怕都到了城郊了。
阿娘今儿一大早,便已派郑内知领着好几辆车马,前往城外等候了。
阿娘虽未曾明言,但崔家阿姊若是来了,与阿兄再续前缘也并非不能呢!
十一娘乐观地想,若要是说她最期盼谁来做她的嫂嫂,那她仍旧会选崔家阿姊的。
十一娘还挺喜欢崔家阿姊的,小时去陈州,崔家阿姊不仅会带她到山上庄子骑马猎兔子,还送过她一匹四蹄雪白的矮脚小马,可惜带回汴京后,那马儿染上了“鼻疽之症”
而病死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自己的小马了。
听闻崔家阿姊病了,不得不与阿兄退了婚,她还伤心了好久,写了好几封信,又请阿娘搜罗了不少生药,请家仆一同送到陈州去,也不知崔家阿姊收到了没有,她至今未收到崔家阿姊的音信。
不过崔家阿姊病得严重,只怕不能执笔也是有的。
希望她养了这么长时日,身子能有所转好,明日若能与她相见便好了。
十一娘不知阿兄是否还喜爱着崔家阿姊,那挂在沈娘子铺子里的字画也令她惊讶……但字画这样的东西,阿兄心血来潮送了两幅也没什么,毕竟沈娘子手艺这么好,若是她,她也会忍不住为她题字的。
以往阿兄没有退婚时,他一向事事以崔家阿姊为先,不仅从不与人去勾栏瓦舍听曲会文,也不搭理家里那些有歪心思的婢子,他甚至便连七娘也不愿搭理。
可没法子,当年谢崔联姻已是板上钉钉,十一娘也不知要如何劝解冯七娘,她自己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不过……十一娘忽然想起来,七娘不知为何,已经好久没有来谢家寻她耍了,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明儿她来了,可得好好盘问盘问她!
“那奴再收一收腰,九哥儿稍候,一刻钟便能好……”
老绣娘的声音忽然传到了十一娘思绪飘远的耳畔,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默默缩到柱子后面,踮着脚转身,蹑手蹑脚地又抱着绢人娃娃回去了。
罢了,晚些再来裁绢人的小衣裳。
十一娘自觉勘破了九哥儿的秘密,离开时已在心里琢磨如何敲兄长的竹杠了。
***
孟三牵着家里那头不肯驮人也不肯驮货的驴祖宗,书童在旁挑着两担子书,二人穿过长街来谢家还书。
陈郡谢氏几百年底蕴,藏书之浩渺,只怕唯有冯家能与之匹敌。
孟三便时常来谢家借书,一借便是一箩筐,看完了或是抄完了再一起还。
但今日却不是他主动来的,而是接了谢祁的贴,生催他来还书。
孟三还觉着奇怪呢,这刚从书院休沐归家,不说出门游玩,怎的突然又勤勉起来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孟三因每回考学都排在谢祁后头,得赠千年老二之名,有些促狭之人,不叫他孟三,倒叫他孟二。
气煞他也!
还有这头驴!
也快将他气死了,也不知他爹是怎么挑的驴,买了来专爱吃白菘帮子、却什么都不干,人一骑便撂蹄子,还要“咴儿咴儿”
地惨叫。
如今卖不掉,还得白养这祖宗。
孟三进了谢家,便被一片片浓荫罩住了。
冯家爱竹,谢家爱松柏,宅院里翠盖张天,嘉木葱茏。
孟三拿袖子擦了擦汗,呼出一口热气,总算舒服多了。
驴祖宗栓在了谢家角门,谢家门子还抓了把豆子喂它。
孟三本想提醒那门子,千万别喂多了,否则这驴放起屁来可能将人熏倒!
但他还没说,谢祁派来门口等他的砚书已经连拖带拽拉他进去了。
他与书童挑起书直奔谢祁的小院,砚书踏着风火轮似的在前引着,他匆匆一进去便瞧见一颗高大的樱桃树,葱茏而立在庭隅之中,树下有石台,谢祁已备好冰饮等在了那儿,孟三赶得喉咙直冒烟,走过去一屁股坐下,石台上凉沁肌骨,让他暑气顿消,惬意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了这是?火烧屁股了!
把我撵成这副模样!”
孟三以袖扇风,没骨头似的瘫在石台上,语气也变得懒懒的,“书送来了,你可要瞧一瞧有无漏下的?你急着要这些书作甚?莫要告诉我,你休沐还要勤学……”
“其实唤你来还书是次要的。”
谢祁命砚书将一只叠得方方正正的织锦大包袱递过来,“是有事相托。”
“何事?还要如此神神秘秘。”
孟三打了个哈欠,丝毫不客气地起身从旁取来一碗山楂冰碗,低头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想劳烦你,一会儿能否跑一趟杨柳东巷,将这包衣物送去沈记汤饼铺。”
谢祁将那包袱推到他面前,“劳你交给沈娘子便是了。”
孟三停了往嘴里扒拉的手,盱着眼,脸上慢慢咧出个坏笑来,他拿小银勺点着谢祁:“你还说你不喜欢寡妇!
瞧瞧!
叫我逮住了吧。”
顿了顿孟三又回过味儿来,细想了会子:“你家中奴仆数百,缘何还要使唤我这个外人?喔……我知晓了,你这可是怕叫人退回来不是?”
谢祁十分沉得住气,由着他打趣,面色也不改。
他行事唯求坦荡,因此从不屑遮掩。
让孟三去送,其实是为了沈娘子的名声着想。
谢家使唤仆役送去,明日宴会上只怕便人尽皆知了,他不想让沈娘子备受非议,而替她备好衣裳也是出于同等思虑。
沈娘子是个不大计较衣饰之人,她生性坚韧,不在意外物,但谢祁却知晓世家那奢靡风气。
尤其这回谢家办宴,并非在谢家本宅,而在外城郊外的谢家私园“春庄”
,春庄远离尘嚣,以湖光山色闻名,他不希望自己好心请沈娘子来游玩,却令她心里发堵,那便是他的过失了。
因此他其实不仅为沈娘子备好了衣裳,连湘姐儿、济哥儿乃至于陈汌的衣饰也一并备好了。
这样她便能不被那些目光打扰,尽情松散一日了。
孟三原本促狭得望着谢祁,谁知谢祁眼神并不避讳,清透明亮地回望着他,望得他慢慢收敛了眼底的取笑,他扭过头去,松懈下膀子,往石台上一倒,双臂枕在脑后,举目望向天际浮云悠悠,化成了一叹:“成吧,我便替你跑一回腿,谁叫你也喜欢寡妇呢?不过……我可真羡慕你啊。”
心悦一人,能这样不避讳,不慌张,也不怕家中反对。
他家世不如谢祁多矣,都不敢袒露心意,生怕一出口便将爹娘气死了。
孟三忽而又翻身坐起,小声问道:“你这心思,你阿娘知晓了么?”
谢祁摇摇头,他不知道。
“那你还敢……”
这衣裳穿在身,旁人可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谢家大娘子如此敏锐厉害之人,一瞧便知了,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
谢祁将桌上冰碗子随手递给了在旁边垂涎欲滴的砚书,答道:“心悦一人,又非耻辱之事,缘何要隐匿?劳你跑腿也不是为了在阿娘面前遮掩。
她知晓了,若是问询,我会坦诚相对。
我只是不愿莫名惹得满城风雨,让无关之人肆意评判。
沈娘子是好女子,有人钦慕是再寻常不过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
只是我不愿因我伤及她罢了……”
尤其……沈娘子对此一无所知。
他想待她的好,便值得付出那千千万万的小心。
孟三被他问得一噎,但还是好奇,于是凑过来,正襟危坐:“谢九,你别嫌我说话鲁直,你阿兄去了秦州,也不知几年能归来,你便是你阿娘唯一的儿子了,谢家大娘子果真不在意你的心意么?还是你已想好了什么说辞,必定能说服她?”
快,说出来,教教他!
孟三也急切得很。
“没有。”
谢祁看穿了他,“只怕要叫你失望了。
是我阿娘不在乎,当年若非我出生前便与崔家约好了婚事,以阿娘的性子,也不定会为我择选崔家阿姊为妻。
你也知晓,如今我家在京中尴尬,权贵不敢与我家结亲,其他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你看冯大郎的妻子仅是县丞之女便知晓了,如今我们早已不敢四处拉拢攀亲,只想安度余生罢了。
徐家遭害,我姑姑自尽宫中,元后郭氏被废后死于道观,这三年哪家不是唇亡齿寒,人人自危……”
孟三被说得心中瑟瑟,凄凉不已。
不仅如此,当今官家以无子为由废了士族出身的郭后,却将原为宫中仙韶部乐伎的章氏立为继后,命其代为执掌宫闱,统御妃嫔。
这如何不令世家大族惧怕呢。
“何况我阿娘素来性子便与他家大娘子不同。”
“如何不同?”
孟三回神,又好奇地问。
他只在年节下随父母拜见过谢家大娘子两三回,平日里并无机会得见,印象中是个风趣慈和、端正大方之人,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同。
“这要如何说起?总归不同。
譬如……我阿兄要走,要去那样遥远的生死路上搏条出路,我阿爹听闻后早哭得涕泪横流了,他不舍得用自己的袖子搽,便拉着我的袖子嚎啕了半个时辰。
可我阿娘半滴泪都没掉,只将她陪嫁的长棍给了阿兄,还赠了一句诗给他,旁的什么也没说。
你猜是什么诗?”
“是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错了。
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阿娘是让阿兄什么也不必牵挂,只管一往无前便是。”
谢祁微微笑起来,“类似的话,阿娘也早对我说过。
她曾对我因数奇之命而屡屡不中秀才时说,考科举不是为她而考,也不是为谢氏而考,陈郡谢氏数百年了,什么荣华富贵都经历过了,实在不必再为了光耀门楣而读书。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她只盼我如苏公,读书明智、读书守心,一生旷达。”
孟三听得心向往之,甚至双手一把攥住了谢祁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哆嗦,“谢九啊,你家阿娘可还缺儿子?一定缺的吧?你三哥儿不在这几年,要不……再收个如我般懂事的义子在膝下侍奉?”
谢祁默默将手抽出来,再将他的脸一股脑往外推,无语道:“不贫嘴了,你快去吧,一会儿天都黑了。”
孟三被他搡了起来,又听他再三嘱咐,“一定要替我送到啊!”
孟三抱起包袱一步三回头:“果真不收个义子吗?”
他上辈子作何罪孽,今生才交了如此损友?谢祁咬牙:“……速去!
我阿兄只是出远门,他还要回来的,你休要占我与我阿娘的便宜!”
沈渺并不知晓因她的缘故,谢家险些又多了个不着调的三哥儿。
今日,她又办了一日的存鱼摇签节庆,如今所有礼品皆空,算是完美落幕了。
一开始她还怕会办不起来,毕竟她设定的二百六十文一抽的价并不便宜,若是无人响应,她这花了一两千文定来的奖品,便也要日后想其他法子消磨掉。
没想到头一日响应者便不少,她也更加见识到了宋人的富裕程度。
如今看来,这内城里的人家,几乎都是人人有积余的。
消费力很是不小!
沈渺与顾婶娘一齐将门口摇签的桌子抬了进去,之后顾婶娘便先回家歇着去了。
后院里,湘姐儿正与雷霆玩抛沙包的游戏,她故意扔得高高的,引得雷霆跳起来接,倒是挺好,雷霆胖得脖子上都有蒜瓣毛了,是该让它好好动弹动弹。
追风则趴在陈汌的轮椅边,张嘴拿轮椅的轮子磨牙,把人家陈汌的轮椅咬出了一圈牙印。
这两日沈渺忙没空管它,它可算翻了天了,到处乱跑乱钻,毛都脏得不成样了,前几日不知为何把脸伸进炉膛里去,这几日狗脸都漆黑,埋汰得不行,害得沈渺见了它总是蠢蠢欲动想洗狗。
三只鸡也都很肥了,两只母鸡每天都给沈渺下两个蛋,小白公鸡也长出了鲜红的鸡冠与长长的尾羽,变得更加威风了,可惜这家伙还不会打鸣,只知道看准机会就骑到那三黄母鸡身上,然后又被母鸡恶狠狠地叨下来。
有余刚挑满了水缸,正抱着扁担站在水缸边,满足地瞧着。
济哥儿刚从书院回来,还在屋子里赶课业,这休沐不过才一日,他的先生竟然还给布置了抄写两篇《孟子》的课业,真是不如不休沐。
离夜市开市还有些时辰,这会子活动结束,铺子里清静得很,沈渺便准备带这几个小孩儿们出去逛逛,买些灯来玩。
再过几日便到观莲节,如今满大街都在卖荷灯。
昨日刘豆花拖了个有拉绳、带两只小木轮子的莲花座兔子灯回来,可把湘姐儿馋坏了,围着看不说,哀求想借来拉两圈玩,可刘豆花宝贝得不行,拉着便跑回豆腐坊了,谁也不借。
一宣布要出门买灯,湘姐儿便跟弹簧似的跳起来耶了一声,连声叫好!
沈渺推上陈汌,喊上济哥儿,湘姐儿拉着有余,几人浩浩荡荡就要出门。
没成想,前铺里忽然来了个看着有些眼熟但又记不清名字的年轻学子,他做贼似的左看右看,趁没人忙把一个大包袱往沈渺怀里一塞,小声留下一句:“谢九给的。”
便急忙忙牵着一头不断放响屁的驴走了。
沈渺想多问几句,连忙追到铺子门口,可这人牵着驴身边跟着个书童,走得飞快,他一边走一边还捏着鼻子骂骂咧咧的,好似在训那头驴吃那么多豆子作甚。
她只好将包袱抱回了后院,拆开一看,原来是四套衣裳,一大三小,将她家里这四个人全都囊括进去了。
她是一套碧色银线绣莲花的对襟褙子与月白百褶裙;湘姐儿是海棠色对襟短褙子加间色襦裙;另两套都是男孩儿的宽袖袍服,也都是较为淡雅的青色,只绣了几丛绿竹或是松枝。
但这些料子都不俗,想必都是好料子。
虽然除了衣裳再没有只言片语,但性子一向比旁人更敏感的沈渺一看便明白了。
这又是九哥儿的好意了。
她坐在灯下,端详着这几套衣裳,不免有些恍惚。
她也算与九哥儿熟识了,对他的为人心里也有一杆秤,沈渺不傻,以往九哥儿表现得不算明显,她或许还能视而不见,但这样一大包衣裳,裹挟着他的极尽体贴,几乎是汹涌而来。
他不遣砚书,也不遣秋毫,更不是周大、郑内知等谢家仆役来送,而是专请了不相干的旁人来,想来也是小心到了极点,生怕她受人闲话吧?
有人表达情愫,鲁莽直接,恨不得今日相识明日便成亲;也有人表达起来克制又安静,生怕打扰。
人非草木,沈渺心里难免有所波澜。
尤其九哥儿还是个那么好一个人,生得不差,家世殷实,性子又温柔,若她也是这时代的女子,能这般受他青睐与小心呵护,一定不会如现今一般,如此心绪复杂、踌躇不定。
可她如今,实在还不愿思虑儿女情长、谈婚论嫁的事。
她只觉着自己还有好多想做却还没做得事。
她转过头,望向沈家的小院,灯火温软,东侧向阳的墙根下攀上了几缕爬山虎,那小小的池子,积了雨水,前几日几只蛙不打招呼便搬了进来,一入夜便鼓着腮帮子呱唧个不停,但也多亏了它们,院里在灯笼底下盘旋环绕的蚊虫几乎快销声匿迹了。
这是她凭双手挣下来的小小院子。
湘姐儿蹦蹦跳跳推门进来,问什么时候去买灯。
她携着夜风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好好的双丸子头,被吹成了俩炸毛栗子,沈渺忽而笑了,将那包袱重新系上,起身拉过她的手:“现下便去。”
有些事不必兀自烦恼,有些话也当好生坐下来再细说。
沈渺很快便不纠结了,她反正是个嫁过人的市井女娘,既长了嘴,有话直说又没什么。
一家人又高高兴兴出门逛去了。
街上果然十分热闹,沈渺还顺带在魏家糕饼铺子买了两盒山楂糕,给大伙儿路上拿着边逛边吃,那魏掌柜见了她,先只是一愣,很快又跟从未生过不愉快一般,还与沈渺亲热寒暄了几句,夸她生意好,手艺也厉害云云。
不愧是做生意的,没了利益纠葛,那便立刻转变了态度,都不需要前摇。
沈渺也尝了那山楂糕,这魏家糕饼铺能开这么久,果然手艺不差,质软而糯,酸非极酸,甜亦非腻甜,酸甜度调得恰好,吃起来软软润润,有点后世酸枣糕的口感。
挺好的,回头可以常买。
等遇上了卖灯的货郎,她给湘姐儿不仅买了与刘豆花同款的莲花座兔子灯,还给她多买了个会旋转的荷花灯,高兴得湘姐儿提着灯,嘴角就没有下来过。
有余则挑了个莲蓬灯,带着长长的柄,像个棒棒糖似的能举在手上,也很是有趣。
济哥儿看中个八角宫灯,上头写得全是诗句,也不错,很雅致;
唯独陈汌望着灯火阑珊,神色反而有些忧伤。
沈渺察觉到了,弯下腰来,软声问他要不要挑一只,结果他装得大人模样,摇头说不要,不好玩。
他是元宵灯会上被拐的,想来有些触景生情了。
沈渺也不勉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自己拿了个小小的流苏绣球灯,几人便忙打道回府。
次日,沈渺将那包袱皮打开又系上,反复三次后,还是将里头的新衣取出来穿上了,她给济哥儿、湘姐儿也换了新衣,唯独陈汌说什么也不肯去,沈渺只好托顾婶娘照看他。
姐弟三人刚拾掇好,沈渺还带上了她熬夜手绘的纸质版融资ppt,坐上了谢家派来的马车,一路披着晨雾,往城郊的谢家庄子上去了。
*
与此同时,离汴京城约莫六十多里地的驿道上,驿道边,有一家老旧客店门口,停下了三辆风尘仆仆的驴车。
有个模样很有些俊俏的年轻书生率先跳下车来,殷勤地掀开车帘子,搀扶着自家新妇下车来,另有跟车几个家仆已陆续上前,跟店家要了两间上房,一间大通铺。
之后又去卸最后一辆捆行李的车。
中间那辆稍窄小破旧一些的驴车上,也下来个肥胖老婆妇。
那老妇一双吊梢眼,瞧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瞧见儿子搀着儿媳妇还都翻了个白眼,暗暗往地上一呸:
“若非要借你郑家的势、郑家的银,好叫大郎日后前程光亮,否则,早该如那沈氏一般,叫她在老娘身边好生服侍了!”
第57章融资成功
在黄巢之前,门阀士族所经营的是“庄园经济”
,通过收拢战乱中破产自耕农的田产,不断兼并土地,建起的山庄往往占据山川湖泊,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
譬如东晋时谢氏于会稽、吴兴等地筑起的庄园,不仅依山傍水,庄园中有农田、陶坊、织坊、酒坊,蓄养着数千奴婢、部曲、佃客,堪比一座完整城市。
黄巢之后,庄园经济崩溃,门阀士族无力再垄断选官、土地与财富,生活在宋朝的老百姓,凭借蓬勃而生的“商业”
经济,一手创造了这个封建王朝中最富裕的朝代。
沈渺牵着湘姐儿和济哥儿下车来,步入谢家在汴京城郊外乡野间的庄子,不知为何还是如一个历史旁观者一般,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与他们家魏晋时期的先祖相比,这庄子或许只能称作一间修建在大片农田桑园之上的……带院落的大型四合院了。
当然,青瓦飞檐临于山水之间,沿着庄园游廊往外望去,田野青翠无边无际,池畔垂柳依依,柔条拂水;不远处还有座四五层高的塔楼,登高凭栏远眺,想来便能将山川田野尽收眼底,还是美极了的。
引她们进来的门子是个熟人,正是闫七。
他见到沈渺也喜得直搓手,笑道:“奴与沈娘子有缘,今儿客这般多,还能遇上沈娘子。”
他一路与沈渺搭话,走到半截,济哥儿便单独得跟另一个门子去会前头男客的宴席,闫七道:“九哥儿书院里的同窗都在一处,沈娘子不必担忧。”
沈渺与湘姐儿则继续往内走去,过了两道门,眼前豁然开朗,谢家这庄子真是另辟蹊径,后苑竟直与山野交错相通,迈过门,以为会见到庭院深深,没想到是“湖平秋水碧,桂棹木兰舟”
——女眷们竟三三两两结伴,乘舟在水面上游玩。
方才刚下车时,她望着眼前的宅院,还在想,瞧着也不过是个比较大的四合院。
此时,沈渺不免顿感汗颜,她真是狭隘了,如此看来这一整个山头加上下头那一大片麦田,只怕都是姓谢的。
看来此时庄园经济的根基并未完全被落榜生摧毁啊。
沈渺尴尬地想。
不过也是,真实的历史中,门阀士族最后的丧钟,其实敲响在靖康之变。
此时的大宋,历史车轮早已开上了十八弯的山路,沈渺早已无法与记忆中学过的历史相映照,有些差别也算正常。
湖边芦苇荡中,还泊着几只没坐满人的竹篷小舟,在闫七的指引中,沈渺拉着湘姐儿弯腰捡了其中一艘人最少的登舟而上,一抬头,才发现里头已坐了三个小娘子。
其中两个还挺眼熟。
瓜子脸的,还有那小圆脸的,好似都在铺子里见过。
沈渺虽然不记得名字,但她确信,她们一定是来光顾过——小圆脸的手里,还捏着她定制的“人鱼棉花娃娃”
,她甚至还给这小娃娃换了件宋制小衣衫,袖口领口都缀着米珠,好精细的活计啊。
小圆脸瞧见她进来,似乎震惊极了,也不知缘何如此?倒是那瓜子脸的见了她脸颊红扑扑地招呼了声:“沈娘子,好巧,快请坐。”
沈渺依言坐下来了,湘姐儿紧紧挨着她的腿坐,手里拉着她裙上垂落的飘带,平日里在巷子里当山大王的她出了门,乖巧得一声不吭。
舟上不算窄,竹篷绷成了个高高的拱形,五人中间摆了张小几,上头的漆木攒盒里正好放着她先前教会方厨子的蛋黄酥与曲奇饼干。
瓜子脸的小娘子还友好地用帕子垫着手,先取了两块来给湘姐儿:“你是沈娘子的妹妹么?那是不是该叫你沈二娘子?”
湘姐儿先抬眼看了看沈渺,见沈渺微微颔首,她才伸手拿了,还回头冲着瓜子脸小娘子甜甜一笑:“谢谢这位阿姊,我叫湘姐儿。”
瓜子脸小娘子顿时也笑了起来:“你很乖呢。
比我妹妹乖多了。”
这时,那小圆脸小娘子才好似回过神来,也忙跟着与沈渺见礼。
几人于是互通姓名,沈渺才知道原来这两位都算是熟人了,瓜子脸小娘子是冯家七娘,这小圆脸竟是九哥儿的嫡亲妹妹,谢十一娘。
谢十一娘又指着角落里一直眺望着水面的女娘与沈渺介绍道:“这是我姨母家的崔家大表姊,沈娘子唤她崔元娘便是了。”
沈渺跟着看过去,崔宛娘好似没有听见,只是神色淡淡地对着水面出神。
她削瘦入骨,面色比纸更白,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显然是大病都还未愈的模样。
她生得竟与谢家大娘子很像,都是英气十足的模样,但因似乎病了,那英气便破碎无望了一般,眉目间拢着淡淡的死气。
她不理会人,沈渺便也没说话。
刚上船时,沈渺还因瞥见她生得像谢家大娘子,以为她才是谢家的姑娘呢,没想到是表姑娘。
十一娘还帮着圆场:“我崔家阿姊身子不好,沈娘子别见怪。”
沈渺自然道不会。
谢十一娘望了望沈娘子身上那件青碧色的褙子,又望向崔宛娘,心里都快搅成一团乱麻了,偏生这里头唯有她知晓,她满肚子惊涛骇浪,无人能诉说。
沈渺不知谢十一娘在想什么,微风拂面,她很快享受了起来。
尤其冯七娘很爱与她谈话,倒叫沈渺有些惊讶,她本来以为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进了这样的地方,与这些高门贵女会说不到一块儿去,没想到冯七娘先夸她的汤饼好吃,又说起她爹冯博士吃了她的烤鱼念念不忘,每日都谴仆从前去买,后来……
“沈娘子前两日不是还办了节庆庆典么?阿爹还命冯六存了八十条鱼,摇签摇了个够,中了好几个绢人呢,全送回家赠给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了。”
沈渺眨眨眼,破案了,原来那两日的榜一大哥是冯家郎君身边的仆役!
她说这一掷千金的行事风格,怎的令她如此熟悉呢,原来是你们冯家。
那便不奇怪了。
在舟上吹吹风、吃吃点心、喝喝茶,沈渺还听见远处有丝竹之声,像鸟儿的羽翅轻轻点在水面上一般,和着风送来,叫人惬意得很。
湘姐儿闷头吃蛋黄酥,沈渺自打忙起来以后很少再做,今日在这里吃上了,且滋味与阿姊做得好生相像,她吃得那叫一个两眼发亮、如获至宝,嘴边都是脆皮碎屑。
谢十一娘纠结到一半,瞥见湘姐儿那满足无比的吃相,忍不住也伸手拿了个来吃。
今日方厨子做来的蛋黄酥口味有三四种,一种是红豆沙的,另一种是莲蓉的,莲蓉是采摘了庄子上最鲜嫩的莲子制成,去芯、蒸煮、研磨后,再加入糖、油等熬制而成,吃起来细腻、还带有莲子的清香。
另外还有抹茶味的、肉松芋泥味,听闻这些都是沈娘子教的。
谢十一娘还是最喜欢红豆沙的,豆沙的绵软香甜中和了咸蛋黄的咸味,又有一股浓浓的红豆香,她吃多少个都不会腻。
一旦吃起来,十一娘很快又忘我了,她后来干脆坐到湘姐儿边上,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好吃,湘姐儿你吃这个,方厨子将玫瑰花捣碎了和进去,因此这蛐蛐饼便浮有碎红点点,又香又甜又酥又好看。”
直到舟船停靠,她们俩已经吃光了船上所有的点心了。
下船后,她们便被引入一处大厅之中,厅中已摆好案几位次,沈渺和湘姐儿被冯七娘、十一娘拉着一块儿坐,那崔家的表姑娘却没进来,反倒有个小丫鬟来唤她,她与十一娘低语了几声,便自顾自离去了。
此时,沈渺坐下来才发现,这大厅中入座的全是小辈,没有其他长辈了。
问了十一娘才知晓,谢家大娘子与其他家的大娘子另在一处,外男也是另外安顿了。
沈渺明白了,约莫是大人坐一桌,小孩儿坐一桌。
她被归到了“小孩儿”
这桌了。
那她今日岂不是见不到谢家大娘子了?沈渺忍不住将手放在随身背着的斜跨小包上,里面还放着她准备的标题为“舌尖上的汴京”
融资企划书来着……
她可是从铺子的地理位置、市场分析、菜品特色、风险评估、投资需求、预期回报等方面又写又画了十页纸哎。
她还仔细画了收入预测柱状图!
沈渺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饭,湘姐儿倒是吃得很开心,两只腮帮子鼓鼓的,还记得给沈渺夹菜,很小声与她说:“阿姊,快吃,牛肉哎!”
吃完了,沈渺和湘姐儿又被兴奋的十一娘拉着看了两折戏,湘姐儿听不懂,认真吃点心,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睁着大眼听十一娘在旁边感动得肝肠寸断,无法理解她怎么能哭得帕子都湿了。
沈渺却没心情听才子佳人分分合合的故事,正为自个中道崩阻的投资心里发愁。
今日难不成白来一回了?这念头刚冒出来,没成想下一刻,喜妈妈便如天神般出现在她面前了,竟低声对她道:“大娘子说趁看戏时得空,想见沈娘子一面,有事相商。”
沈渺大喜,她也有事啊!
于是托冯七娘帮忙照料一下湘姐儿,她正看十一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沈渺便趁机告罪离席,随喜妈妈匆匆下了戏台,乘舟渡湖,上岸后又直往另一处偏厅去。
郗氏也不爱听戏,方才忙了一上午,正好借众人观戏时借口更衣回房休息一会儿,但说是歇息,却也压根没歇,她一离席,各管事、仆从便争先恐后上来禀报此次办宴的各类事项了,等她忙完真正坐下来,都又快过去两刻钟了。
谁知这时,又有人来了。
喜妈妈打起帘子,一道幽魂一般的身影迈了进来,往前走了两步,便伏拜在了郗氏的腿前,哽咽道:“宛娘斗胆,恳求姨母救我性命。”
郗氏诧异不已,下意识便伸手去搀扶,但崔宛娘风烛般虚弱的身子,却跪着不愿起来。
她抬起那幽幽的、像是快要燃烬的双眼:“姨母,我知晓我没脸,可我真是没活路了,过了今日,阿娘与爹爹便要将我押往楼台观,再也不许我出来了。”
郗氏蹙起眉头,楼台观是一所女道观,但远在永兴军路,离汴京好几百里,好生生将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送到那里去作甚?
崔宛娘看见郗氏面露疑惑,眼底不由沁出更深重地悲戚来,她惨笑道:“原来九哥儿竟真的连姨母都不曾透露过。
他才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瞎了眼了……”
随后心一横,便将曾犯下的错事尽数袒露。
原来她爱上了住在家中,教弟弟学琴的落魄琴师,她信了他,不惜抛却一切与他私奔,谁知他却只是为了讹诈崔家银钱偿还债务,那人狮子大开口,一开口便要能兑万两银子的交子,否则便要将这事儿抖搂出去。
后来,他自然是被崔家想法子请君入瓮后弄死了。
崔家在陈州名望甚重,怎会没法子拿捏个落魄无赖?假意答应了他,诱他上门,便随意捏造个偷盗的名目,在窝窝头里包块热炭,直逼他吞下去,活活烫坏他的喉头,再送到官衙,塞给胥吏十两银,重重打几十板子下去便成一滩烂泥了。
这样愚蠢贪鄙之人,她当初却看不穿,只是自欺欺人般,想与他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家。
她自小便与其他姊妹不同,喜爱骑马围猎,时常甩开家仆,一骑红尘,冲上崔家庄子上最高的山峦看日出,可是她在高山上望去,云雾缭绕,山之外仍是高山。
旁的姊妹一生最大的期盼便是嫁一个家世殷实、相貌堂堂的良人,从此相夫教子、安然一生。
其他的,再不做他想。
她却偏偏生了反骨,十分厌憎那自小定下、从一处深宅大院搬到另一处深宅大院的婚约。
她一直想去看看那山外山,究竟是何模样。
那琴师曾对她说江南水乡柔美、岭南风光奇崛,关中多奇侠,西北尽苍莽……大好山河美不胜收,她真信了他的誓言,以为他会带着她游历山河,永世不弃。
结果,她怀揣着梦来与他私奔,却被他绑了送回崔家勒索银钱。
所有甜言蜜语,全是谎言。
她被关在祠堂里,眼睁睁看着自个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才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了。
她想逃,终究还是逃不掉。
若非九哥儿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爹爹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了她便厌恶,早想将她送走了。
是阿娘跪下恳求爹爹,才求得让她在家坐小月子,至少养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观里了此残生。
可那与慢慢地让她死了,又有何区别?
崔宛娘对着郗氏重重一磕头,泪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鲜耻,可我……还想活下去……”
郗氏长久没说话,只是示意喜妈妈将崔宛娘搀扶起来,沉思许久,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宛娘,你是我瞧着长大的,你自小便灵慧,否则我不会让你与九哥儿定亲。
你读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道理,怎会这般轻信他人?以致酿成如此大祸!”
崔宛娘垂下头去。
她鬼迷了心窍,这些时日,无一日不再后悔,可是悔之无用了……
郗氏长叹一声:“是你阿娘放你来寻我的,是吗?你爹爹当初最怕我了,他早年来幽州求娶你阿娘时,我拿棍子打过他好几回。”
郗氏与崔宛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妹。
姊妹两个性子一静一动,崔家大娘子生性温柔娴静。
当年知道最亲爱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惯着,崔家人来一趟她打一趟,还在夜里紧紧搂着阿姊睡,死活不让她嫁走。
她以前喜爱崔宛娘,未曾没有觉着阿姊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缘故。
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傻。
“是,阿娘……在门外。”
崔宛娘点点头,阿娘疼她,又说服不了爹爹,这也是为何她拖着病体也要来一趟汴京的缘由,若非谢家邀约,她也正要往楼台观去,否则她实在没机会能躲开爹爹的视线。
喜妈妈将早已泪流满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内,郗氏见她面容苍老了许多,心中也是一顿泛酸,她起身执着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细细为她拭泪。
“阿姊别哭了,我知晓你的心,这件事我不怪你与宛娘。
以前九哥儿命数不好时常出事,你们也没嫌他霉运缠身。
宛娘的事我也知晓了。
若是姐夫定要让她远走,不如让她回幽州外祖家吧。”
郗氏又命喜妈妈将崔宛娘扶到绣墩上坐着。
崔家大娘子也想过这一节,但是……她叹了口气:“我原也想过,只是郎君生怕这事儿漏出风去,若是叫几个舅甥知晓了,崔家更是没脸了。
因此只想着将她打发到没有亲眷的地方去,省得碍了崔家女孩儿的名声。”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纸,闻言微微一抖。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还有个去处。”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问道:“我记得宛娘六岁便开始跟着学打理家事了?”
崔家大娘子点点头,眼底又生泪意,低头拭去:“宛娘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精,算账理事也自小便跟着我日日磨出来的,若非碰上那天杀的贼泼皮,她做什么事儿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还夸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强干的……”
“我与人合办了个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理事人。
作坊建在幽州潞县,与咱们家隔了两个县,上回阿兄来信,说是已动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经建得差不多了。
宛娘若是过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
郗氏瞧了眼喜妈妈,喜妈妈似乎明白了郗氏的想法,微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崔宛娘猛地抬起头来。
郗氏又细细地将她的打算与崔家大娘子说了,这作坊上头还有个当做障眼法的商号,那空壳商号必须要有个忠心耿耿又数通算学、税法、刑律的人来主事,否则一切布置都将成泡影。
她这些日子也在寻这样的人,本是打算在奴仆中寻的,如今还不如让宛娘来做。
这次汤饼作坊的商号她十分看重,她想试一试这样的法子能否真的庇护谢家积蓄下来的这些财帛家产,若是真有效,谢家名下其他行当也该如此慢慢转移开去。
“与其关在道观中郁郁终老,不如用后半辈子再做下些事业来。”
郗氏转眼看向激动得脸都通红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发誓,要时时刻刻清醒,要永远以作坊的利益为重,不能受人蛊惑便失了头脑。”
“姨母放心。”
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齿,“我剩下这半辈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为了人中渣滓神魂颠倒,更觉恶心。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头:“我愿意去,姨母,阿娘。
我这辈子曾愚蠢到将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过大亏,险些没了命,早醒悟了。
人总归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墙墙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条,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了。”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决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这样日后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观里清苦又憋闷与坐牢无异,她一向想去瞧瞧外头的世道,也算如愿了。”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她才十七啊,这辈子却已走到穷途末路。
是她的错,她没多多关切思量女儿的心思,也是她没用,总无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泪如泉涌,擦了又擦,在郗氏安慰下才缓了过来。
这时门外敲门声笃笃地传来,郗氏道:“与我合伙办作坊的人来了。”
便请崔家大娘子与崔宛娘先去后面梳洗。
她们转到屏风后,又进了内室,郗氏才出声:“请进来。”
喜妈妈引沈渺进了门,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该耽搁沈娘子听戏了。”
随后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顿,却没有多说什么,笑容依旧。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里的话,我正好也不大会听戏。”
郗氏便请沈渺坐下,又让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细细说来。
她自然没有说崔宛娘因何而病,只说她精于算账理事,只是身体不好,日后也难以婚嫁,不如寻一条出路,她又与郗家血脉相连,身份高贵,比奴仆们可靠。
回头她去了,郗家还会选十几二十个识字的家生奴婢过去帮衬,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也能钳制那些奴仆,省得他们日后生出欺主的心来。
沈渺想了想,觉着也好。
在古代用人是越亲近越好,宗族之间互帮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对郗氏的选择也不奇怪。
只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超脱于时代的目光,选了个女子,而不是选家族中的男人去办这件事。
不过。
“那崔娘子我今儿凑巧见了一面,”
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惨白的模样,有点担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导致的,如今有了盼头,再养养便好了。”
人家说得含糊不清,估计是有关隐私,但谢家大娘子的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问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托付给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汤饼作坊事关幽州守军的餐食,我是不会轻忽的。”
郗家在幽州经营了两三代人,幽州守军,几乎便能被冠名为“郗家军”
了,每一个将士都亲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损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不全是为了谋利。
见沈渺这样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悦,目光落在她领口暗绣的莲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衬你。”
沈渺脸瞬时便有些发红,但心中那荡起的涟漪很快便被她无情地压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爱情不如面包重要。
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许久的手绘版企划书,舔了舔唇:“其实,今日我也有事想与大娘子相商。”
“哦?什么事?”
郗氏好奇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进去。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账册?头一页是一座小铺子的地址,坐落何处,周围又有何建筑、街道,特意点明人烟繁盛、周围居住者多为小富之家。
之后便是这铺子以及周边其他铺子挂在中人处的售价,她用了几个长方柱形画了个图,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这铺子与周围其他铺子相比,要便宜两三成。
“谢家大娘子,我这提议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听我说完。”
沈渺观察着郗氏的神色,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为何打算扩店,如今手头有多少积蓄,还缺口多少积蓄,并提供了三个投资方案:
一是提前支取汤饼作坊的红利,按年扣除,直到还清为止。
二是以股权分配方式投资,谢家大娘子这一千贯算是投资她的铺子的。
能获得她营收的二成利润,她日后也会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账目,确保她的一千贯不会亏损。
三是由谢家大娘子出资买下那间铺子,租赁给她,这样谢家不用承担她可能亏损的风险,还能收入稳定的租金。
哪怕日后她倒闭了,谢家也还能租赁给他人。
沈渺说完后,又将她手写的企划案翻到了最后,她其实还做了个财务规划,按照短中期和三种不同方案,分别阐述谢家大娘子投资她之后可能获得多少回报。
郗氏听得都有些惊讶,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望向沈渺,她发现她神色虽有些紧张,但还是言辞有条,思理明晰,又论之有序,非常坚定地说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项。
“谢家大娘子,这册子可以留在这儿,您可以再好好考虑。”
沈渺微微笑着,“您放心,无论您怎样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贵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郗氏却看着她笑道:“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就选第二种吧。”
沈渺眨眨眼,其实她想过郗氏会拒绝、会选一和三,偏偏没想到郗氏会愿意花钱与她这样的小铺子深度绑定。
第二种方式,其实最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谢家。
要风险共担,那铺子还是沈渺的。
说完,郗氏还将沈渺的册子收入囊中,笑着赞叹道:“这册子我也笑纳了。
我最喜爱沈娘子的长处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细筹谋。
沈娘子对金银财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数,毫厘不爽。
又一心为家中谋生计,或营小业,或置薄产,样样悉心操持、思虑长远,这才是兴家之妇啊。”
说到最后“兴家之妇”
,语气似乎还有深意。
但沈渺已高兴得顾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谢,深深地福了下去:
“我知道大娘子并不缺这些蝇头小利,如此轻易地答应我的恳求,多半是对小辈的爱护,我不知要如何言谢,此情我必铭记心中,日后大娘子有所嘱托,绝不敢多言推诿。”
郗氏却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起身将她送到门口:“沈娘子既是来谢家做客的,我身为主家如何能这般扫兴呢?去吧,一会儿散了戏,四下逛逛,春庄虽广,但唯有湖光尚可赏玩,汴京城里寻不到这样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负了。”
喜妈妈客气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边的长廊堤岸,沈渺又多谢了她一回。
戏台搭在湖对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边有许多谢家仆从在舟边等候,随时帮着撑船。
她随意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
她因合作谈成太过开心,满心喜悦无处释放,没忍住雀跃地弯下腰直接跳了进去,舟船因她的动作顿时剧烈摇晃起来,她笑着扶住了船壁,站稳了才抬起头。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那人也侧过头,乌浓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湿,显得更较平日里还要柔和几分,忽来一阵风激起高高的芦苇摇荡,也吹过了他们二人。
谢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闷的头脑,瞬时便明朗了起来。
他望向眼前身着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惊讶他怎会在此,细细眉头微挑起来,这样有些呆呆地神色,却令他禁不住弯下眼睛,微笑起来。
很久之前,他便觉着沈娘子好似风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这衣裳,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时光凝驻,世间诸般绮丽,尽汇于其一身矣。
“九哥儿怎么在这里躲着?”
沈渺懊恼岸边的仆役也不提醒她一声,否则她便不会像个秤砣似的“噗通”
一声跳下来了,还震得舟船摇荡。
丢脸。
真丢脸啊。
“喝多了,躲在这里醒醒酒。”
谢祁眉眼笑意不褪,仍旧这般含笑望着她。
沈渺被他看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用手背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局促地抻了抻裙摆,小声道:“九哥儿你笑什么呢?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谢祁摇摇头,总算转开眼去,风一阵阵荡过来,吹拂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总是满心欢喜的。
说不上什么缘由,哪怕仅仅因同一缕清风,曾一起拂过他与她的衣衫。
他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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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见到了九哥儿,她便要就“为何突然送我衣裳”
这事儿与他问个明白,但后来,直到离了谢家,沈渺都还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
她与他傻傻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风,又看了好久的水。
后来么,沈渺简直对自己这一行为感到难以置信,她怎会在九哥儿面前就成了个傻愣愣的锯嘴葫芦呢?怎么会莫名什么都不想说了呢?
倒是湘姐儿玩得极为尽兴,在她嘴里,谢家的园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当沈渺在傻傻吹风时,她不仅看完了戏,还遇上了砚书,两个“吃友”
好久不见,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砚书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给她,说是上回随太夫人去乡下,摘的野枇杷,回来吃不完怕坏了,便渍成了蜜饯。
沈渺琢磨来琢磨去,满脑子九哥儿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还没琢磨明白,郑内知来送投资的银子与契书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儿心思抛诸脑后,一点儿也不琢磨了。
扩店!
她要着手扩店!
第58章麻辣蝲蛄
“咯吱…咯吱……”
陈汌用手推动着轮椅,腿上放着盛鸡蛋的小簸箕,缓缓停在前廊的泥炉子前。
天时尚早,有只肥肥的麻雀缩着脖子睡在檐下,身后清光入牖,还未热起来,专属于清晨的青白日光,渐渐盈于庭院之中。
泥炉子旁已有一只粗陶大碗,一双筷子,他把今日捡的四颗鸡蛋依次轻轻磕开,倒进碗里,用筷子搅拌到蛋液黄白均匀,再推着轮椅,兑了一小瓢温水,徐徐倾入蛋液中,再用筷子搅了一会儿,撒点细青盐,点一点猪油,便用蒸屉里洗净的纱布盖上。
将炉子点起来,等釜内水先沸,才小心地将碗搁上隔水蒸。
沈家阿姊曾教他,蒸半刻钟左右,嫩嫩的水鸡蛋羹便能得了。
届时再撒点葱花、倒一勺酱油,吃起来爽滑软嫩,好似脂玉一般。
他又推着轮椅进了灶房,拿了些大馒头,也一并放进笼屉里热上。
来回好几趟,将一家子的早食都备好了,他才又推着轮椅去洗漱。
家里东边的窗沿上一字排开,有四只写了名字的竹筒,杯内装着木柄牙刷子,角落里还有一罐牙粉。
他的竹筒上写的是“汌”
,湘姐儿的便是“湘”
,自然另外两只便是“濟”
与“渺”
。
陈汌已经认得几十个字了,其中最先认识的便是沈,以及家里人的名字。
若是单看这几个,他似乎真像是这家的孩子,他们的名字里都含有水。
他、湘姐儿和济哥儿还都是大江大河的名字。
陈汌咕噜噜刷着牙,他努力学着沈家阿姊说的要竖向颤抖式刷牙,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能掌握精髓,刷起来总好似那走一步哆嗦三下的老婆婆,浑身都抖得太起劲了些。
等他将脸也洗了,湘姐儿才散着头发,打着哈欠走出来。
之后沈家阿姊和济哥儿也起来了,三姐弟都顶着睡得张牙舞爪、乱蓬蓬的头发,耸拉着眼皮,睡眼惺忪站成一排刷牙。
自打沈家阿姊从谢家游玩回来,便好似卸下了一件大心事似的,每日睡得都舒坦了,这几日都是睡到巳时才起来。
湘姐儿除了卖小笼馒头的时候,其余时候是一向不早起的,济哥儿则是难得在家能睡个懒觉,听说他在书院里卯时便要到学堂里早读了。
要先读半个时辰的书,才能用早食。
于是这两日,陈汌便主动帮着准备家里的早食。
他随人牙子从南到北那么些日子,已习惯了早早起来,并不觉着辛苦。
沈渺给湘姐儿梳好头,自己也挽好发髻,便过来掀开蒸屉的盖子,再用筷子挑开蒸鸡蛋羹上盖着的纱布,里头的鸡蛋羹已凝固成细腻的淡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气孔,竟蒸得很成功。
她有些惊喜,转过头,好生地夸了陈汌一句:“小汌很能干啊,说不定你有些当厨子的天分呢!
你看,阿姊只是嘴上教过你一回,你便能蒸得这般好了。”
这事儿她没有夸张,别看蒸鸡蛋羹好似很简单,但能蒸得漂亮也需很仔细呢。
好些人蒸出来蛋老得很,全是蜂窝孔洞,有些人蛋白没有搅匀,蒸起来黄一块白一块,那便都不算好吃了。
陈汌被夸得嘴角微微一翘,露出点腼腆的笑意。
沈渺将鸡蛋羹端出来,一个人分上一大块,再从咸菜缸里舀出来一些脆笋丝配大白馒头,再洗了几个小毛桃当水果,便算是一顿朝食了。
夏日溽热,沈家也吃得更简单了些。
进了六月,汴京城郊各处桃园里的桃子成熟,街上担卖桃子的小贩多了起来。
沈渺便与梅三娘商议,让她把握机会,趁着桃熟价贱,可以卖“桃子冰茶”
:
将桃子洗净,去皮去核后切成小块,再把切好的桃子块放入锅中,加入能没过桃子块的水和少量冰糖,用小火煮至桃子软烂,冰糖也完全融化,这时候桃子的香甜味道会充分融入水中,变得浓稠,形成桃子酱。
另取一个陶釜,放入碎茶渣子,用沸水冲泡,得到清香的茶香后,再用茶漏过滤掉茶叶。
将煮好的桃子酱倒入茶汁中,搅拌均匀。
最后用陶瓮封好,吊在井里湃一会儿,一杯清凉的桃子冰茶就制作完成了。
这样茶中有果香又有清甜,湃过后喝起来更消暑解渴,还能吃到桃子的果肉,烈日炎炎中来一杯,犹如饮下满腹冰雪,令人爽快极了。
梅三娘听了她的话,这几日顿果然生意大卖,她很感激沈替她出主意,这两日不仅以半价为她的铺子供给这“桃香冰饮”
,还送了好些鲜桃子来谢她,于是这几日家里的维生素补给物全成了青红色的毛桃。
桃子坏得快,沈渺便用盐水、梅子和甘草腌渍了一小盆甘梅桃子,桃子这样腌着吃也非常好吃,冰冰凉凉,吃起来又脆又酸甜。
湘姐儿把腌桃子当零嘴,进门顺手拿一个啃,出门又顺再拿一个,在廊下铺一张凉席,躺在那儿,便能翘晃着小胖脚,与时不时便汹涌进来的夏风作伴,吃得嘎嘣脆。
但即便这样消耗,灶房里都还剩小半篓,沈渺今日准备把它们都做成蜜桃干,免得沤烂浪费了。
蜜桃干很容易做,只要将桃子切成厚度均匀的薄片,熬点糖水,在桃子片刷上一层焦黄的糖液,送进炉窑里烤干便能吃了。
沈渺没一会儿便做好了好几罐,正在那装罐呢,古大郎肩头扛着网兜,牵着他那俩龙凤胎来了,问沈家几个孩子要不要一块儿去外城的水滩抓蝲蛄。
“昨日下了雨,雨后蝲蛄总会出来觅食,比夜里还好抓些。”
古大郎很有把握,“今日一定能大丰收!”
汴京有汴河穿城而过,此时的汴河拥有非常丰富的支流,河湾处泥沙淤积的浅滩里水深较浅,阳光照射到水底,水草茂盛,虾类便也多了。
汴京城外还有些小河滩甚至是人为挖掘的,专为了养虾。
汴京河里常见的有小河虾、青虾,以及长得很像小龙虾的蝲蛄。
蝲蛄也是暗青色或是暗红色的,头大身小,还有两只大钳子,沈渺先前见过湘姐儿抓回来几只,当时还以为小龙虾也跟着穿越了呢。
后来才知晓,蝲蛄很是常见,是正经的本土物种。
济哥儿遗憾地去不了了,他短暂的休沐转眼便过了,一会儿就得回书院。
湘姐儿嘴里还塞着馒头呢,便已经高高举手说要要要一定去了。
陈汌没吭声,他转头看了眼沈渺,沈渺自然劝他去,温言道:“你也去玩,哪怕在水边看着也行,别老闷在家里。”
何况,沈渺一会儿约了中人谈盘隔壁那铺子的事儿,也不在家。
于是她迫不及待将两个小孩儿都托付给了古大郎,笑吟吟看着古大郎肩头驮着阿宝,怀里抱着阿弟,湘姐儿兴奋地推着陈汌,几人结伴冲进了夏日热烈起来的阳光里。
前几日,她带陈汌去老郎中那儿换药复诊,老郎中捏了捏早已消肿不大疼痛的腿,又让他简单做些轻微屈伸,便很欣慰地点头道基本愈合了。
也没开什么药了,板子虽还不能拆,但已经可以擦拭洗澡了,即便沾了水也无妨。
只是还不能用力,所以还得坐在轮椅上。
他这腿,抓虾估计是抓瞎了,但去外头散散风还是挺好的。
这孩子沉默寡言,又不爱出门,蜗牛般缩在沈渺这小院子里,好似这样才有安全感。
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慢慢走出来,去晒晒太阳,多动一动,权当是补钙了嘛。
两个小的去耍了,沈渺收拾了一下,也换了身衣裳,挎上包,便与济哥儿一块儿出门了。
她一路送济哥儿坐上长车,把一串钱塞进他里衣里缝的内袋里,与他嘱咐:“钱若是不够用了或是有什么缺了,便使唤个人回来说一声,阿姊给你送来。”
沈济背着书箱,点点头,也小声地叮嘱沈渺回去路上慢些,别晒着了,多挑着树荫下走。
眼看着阿姊转身走出马行,他的手勒着藤编的背带,又把书箱努力往上背了背。
书箱很重,但却不是装满了书,里头装了两罐刚烤好的蜜桃干,这罐子里还有小气的湘姐儿往里头塞的两块枇杷蜜饯,没错,仅有两块。
还是阿姊疼他,之后阿姊还给他装了十块速食汤饼、两条腊肠、一盒蛐蛐饼、十个咸鸭蛋、半袋麦粉,一根擀面杖。
那擀面杖太长,甚至一端还露出了书箱外头。
自打听说书院里伙食奇差以后,沈渺便准备了好多方便储存又能吃的东西让他带去,甚至还想让他提溜个炒锅、炉子和蒸笼去,回头米粮不交给书院的伙食房,不如自己在学舍里煮。
沈渺以前念大学便是如此,在宿舍里藏电饭煲、电煮锅,成天与宿管阿姨斗智斗勇。
沈济对这个提议慎重思索了一下,以他的厨艺,只怕有点悬,不如先试试看怎么和面做馒头?何况书院里有炉子可以用,便不用带了。
否则他入校时,左手炉子右手锅,一定会显得好似逃荒,引人旁观的。
但是拒绝了炉子和锅,他还是背了一箱子满满的东西,上车时,还险些被书箱坠得往后倒,幸好身后有个大汉也吓了一大跳,慌忙伸手扶住了他。
长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内城,沈济趴在车窗边回望,阿姊细条条的身影正走到浓荫下。
今日无风,高树凝碧,枝叶下光影交错,披在阿姊身上,宛如银鳞。
分明并未离家远行,只是出城读书而已,但沈济竟只是这样望着阿姊的背影,都能想起好些思乡的诗句了。
还要读十日的书呢,沈济掰着指头数了数,下回回家,好似正好是观莲节最后一日,他又松了口气,能赶得及回家和阿姊一块儿过节,那也是好事。
于是又安心下来。
***
沈渺很快便到了与中人相约之地。
那是一个州桥旁的小茶楼,对方很大手笔地定了个二楼临水的雅间。
那中人是头戴回鹘帽、身穿圆领窄袖长袍的回鹘人,生得精干瘦小,姓药罗葛。
他浅色瞳孔透着精光,见沈渺进来,热情地迎上来,又一叠声命茶博士上茶来。
汴京城里的胡人不多,毕竟西域不通,与吐蕃关系又不大好,大宋如今主要是走“海上丝绸之路。”
但回鹘人是其中难得较常往来的胡人部族,他们生活在漠北的伊犁河谷附近,十分善于经商,经常骑着骆驼,跨越沙漠,带着西域的珍宝、胡琴、香料、毛毯等商品,摇着驼铃来汴京换取金银。
但这位药罗葛来了汴京之后便不走了,还娶了汉民女子为妻,彻底在汴京安家落户,渐渐成了汴京城里很有名气的“房产金牌中介”
,经历十分励志。
他身边还坐着个愁容满面的老翁,正是隔壁那间铺子的房主。
听闻他生了个不孝的败家子,整日里泡在瓦子的博坊中,不仅积欠了大量的债钱,还一走了之。
如今倒累得当爹的一大把年纪了,连安居之所都要典卖还债。
沈渺来本是为了再往下谈一谈讲讲价才来的,但当着这满脸愁苦悲惨的老翁的面,又有些讲不出来。
之后她想想,自己又好到哪儿去呢?她如今也算欠了谢家一大笔钱,等铺子盘下来,还得装修,她自己也是积蓄一扫而空,若是不讲价,这来了汴京后挣下的所有银钱全得搭进去。
于是咬咬牙,该怎么谈还是怎么谈。
药罗葛自然更偏向那老翁,毕竟房价愈高昂,他所抽的利钱也更多,因此二人一直唱双簧似的对着沈渺诉苦,说那店主老翁如何凄凉,前阵子险些跳河去了,家里如何惨淡,老婆子已经气得卧床,膝下还有孙儿与儿媳妇,一大家子没了着落。
沈渺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药罗葛与老翁你一嘴我一句地说完了,她才笑了笑:“若是要比身世惨淡,奴家只怕比店家您还要惨,我爹娘没了,还叫婆家休弃,膝下也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细论起来,奴家岂不是更难?人活在世上,哪有不难的,您说是不是?店主老丈的难处我很同情,但同情归同情,这铺子,还得按公道来论。”
在给谢家拉投资时,沈渺已经把这铺子的情况打探好了,前铺不太大、后院更狭小,已空置了两三年未曾修缮,屋瓦都烂了好些,听闻里头也是邋遢得很,好几年没有打理过了。
自打那做肥皂团的商贾破产退租后,这铺子便一直没租出去,听闻便是因这店主老翁有些贪心,一年涨好些租银,租户不慎损坏了一点墙面或是地台都要加价赔偿,后来名声愈发不好了,连风水不好谁租谁倒的传闻都出来了。
沈渺一下把铺子的底儿都掀了,药罗葛也只好无奈地看向了那老翁。
原本二人先到,便商议着要涨涨价,毕竟这沈娘子是个孤身当家的小娘子,又刚来汴京城不久,不知道行情底细也正常,没想到人家是有备而来,一点儿也不愿意上当。
“再者,有句话奴家也明说了,望您听了不要生气。
您这铺子我是打听过了的,挂在牙行处快一年了也无人问津。
说实在的,您家铺子若非正好在我家铺子边上,我也是瞧不上的。
之所以能坐在这与您讨价还价,也全是因为想两处合为一处,贪图个便利而已。
您若是一味要抬价,奴家受不住这高价,便去别处赁个大铺子也是一样的,不必死守着您这一间,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那老翁有些惶惶不安了起来。
的确如沈渺所说,他是急卖,如今之所以拿乔,也不过是为了多换点钱,日后回了乡,想着能多些积蓄糊口。
但人家不好糊弄,便只得作罢了。
最后又是唇枪舌战,沈渺拿足了气势砍价。
真不是她狠心,而是这铺子相当于后世首都二环买间一千五百万的老房子,砍下来一点儿,那节省的都不是一点儿。
这回不像是收养陈汌一般,家里多一双筷子多个人的事儿,而是一百贯与两百贯的区别。
自私一些便自私一些吧,何况,那老翁的败家子赌光家财也不是她撺掇的啊。
达能兼济天下,她穷,她得先独善其身。
之后足足耗了一个半时辰,两边都为了自个的利益据理力争,说干了唾沫,连茶都续了三回了。
沈渺最后将一千五百贯的售价,砍到只剩一千两百五十贯,且要求这几日便尽快去衙门办手续交付。
幸好她急,那店主老翁比她更急,他自然同意早些去官衙转户,也好早得钱财。
沈渺跟谢家借了一千贯,加上自个存的五百贯,这样算下来约莫还能余个二百五,嗯……挺好,这数字挺吉利的。
不过去官府印契得缴纳契税,药罗葛又得收取佣金,之后她还得凿墙、修瓦、铺砖、购置桌椅板凳,估计还能有不少支出。
最后估摸着能剩二百贯都悬。
谈好了,药罗葛便先让沈渺与那老翁一起签“正契”
,一式四份,上面已提前写好了房屋具体位置、面积、结构、卖房理由和价格,原房主预计何日离业等等,沈渺看得仔细,药罗葛也逐字逐句地念给了那老翁听,之后两人又各找了两个讼师作为担保和见证,沈渺找的自然是邓讼师,有自己熟识的讼师把关,才不容易被骗。
当然,请邓讼师出马,得花钱。
幸好契书上没有做手脚,最后各自签上姓名即可,这老翁不会写字,便由药罗葛和他那一方的讼师代笔后由其画押。
又相互约好了明日去官衙盖印的时辰,沈渺便微微一福身,与他们道别了。
她紧紧攥着那契书走出小茶楼,天色都晚了,凉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都紧张得有些汗湿。
她真的买了一间房子了!
还是在千年前的汴京!
从此小面馆,便能变成“中面馆”
了!
真不可思议。
回了家,有余和顾婶娘已经来了,顾婶娘自发地替她备好了烤鱼的辅菜,摆好了满条案的陶盆,预备迎接夜市的食客们了。
沈渺也忙撸起袖子煎鱼,这时后院门又响起来,活似泥猴的湘姐儿先大呼小叫地进来了:“阿姊!
我们捞了两桶!
足足两大桶!”
她兴奋极了,哼哧哼哧地拖进来满满当当一大桶的鳌虾,里头的虾还活着呢,时不时便跳出来一只,于是湘姐儿又手忙脚乱满地跑着去抓。
沈渺围着围裙探出头来一看。
这孩子高兴得把陈汌都给忘在了门外。
陈汌轮椅上插着个大网兜,头上戴了个绿油油的大荷叶,他自个努力地转动着轮子进来了。
沈渺看看湘姐儿,再看看他,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轮椅的轮子上也全是泥,他脸上也有泥水,虽狼狈,但以往沉寂的双眼,却好似被点亮了一般。
俩出土文物啊这是?
“怎么连小汌也能弄成这样?”
沈渺过去把他头上的绿荷叶帽子摘下来,惊讶道,“你难道也下水了?你的腿沾点儿水没事,但可不敢泡泥水呀!”
泥水不干净,一直泡在里头怕又感染了。
但沈渺一摸,他的裤子又是干的,这便露出困惑的神色来了。
陈汌十分淡然:“蝲蛄爱钻泥,正好那有一个小石口,湘姐儿怕蝲蛄跑了,便把我推到那洞口处,让我用轮子卡住那石洞守着,蝲蛄便跑不了了。”
沈渺震惊地望向正掬水洗脸的湘姐儿,她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阿姊,水很浅,才到我小腿肚呢!
没事的,淹不着陈汌,不然他干看着多无趣啊。
而且我怕他堵在那晒着,我还特意给他摘了个荷叶遮阳。”
说着说着又不心虚了,往上挺了挺胸膛,好似还觉着自个倍儿棒。
陈汌也跟着点点头,眼睛在灯笼下亮晶晶的:“是没事儿,水也不急,我也用网兜捞了几只。”
他自打腿伤了,便很少有这样欢笑的日子了。
以往还在自个家里的时候,他时常和爹爹下河里摸鱼,有时他还会用绳子把自己拴在来往的渔船上,能跟着船随波飘老远呢。
今儿他又闻到了河水里那亲切的水腥气,心里莫名高兴。
沈渺哭笑不得,假模假样训湘姐儿两句,便让她把自己拾掇好,先推着陈汌去顾家,让顾二哥帮忙给他换衣裳洗洗脸擦擦身子。
湘姐儿随意洗了脸,又赶紧回屋换了干净衣裳,便连忙推着陈汌过去了。
她推轮椅推得飞快,陈汌跟坐过山车似的,但他眼里带着笑。
湘姐儿甚至有一回还背着沈渺,偷偷让雷霆拉过一回陈汌,幸好没翻车,这孩子虎得很。
不过陈汌好似对此很受用,他对湘姐儿比旁人亲近得多,似乎便是因为自打湘姐儿把他领到家里来,便从来没把他当成外人,或是一个需要特别照看的人。
那种大喇喇的态度,反倒叫他自在不少。
沈渺摇摇头忙回去忙了,等忙到夜里快要关门了,她望着那一桶还在跳动的活蝲蛄,捏起一两个看了看,个头好似与后世小龙虾差不多大,模样也差不多。
她咽了咽唾沫,今儿不知是不是大内开什么大朝会或是别的什么大日子,厢军来禁了街,于是来吃饭的食客少了许多。
今儿她收工收得挺早,要不自个也来一顿夜宵?
她把蝲蛄倒出来刷洗,桶里底部还有不少田螺,正好一起爆炒了。
麻辣小龙虾加爆炒田螺,再找顾婶娘买上一壶麦酒,那岂不是快活似神仙?这时候的麦酒有个正经名字叫“醴”
,发酵后颜色浑浊,喝起来微微一点苦,像是没了气的啤酒。
但用井水湃一湃也会很凉爽,很适合夏日的夜晚。
沈渺说干便干,拿了个长柄刷子,便开始刷蝲蛄,田螺则先浸泡在加了些盐的清水里,再往水里扔一把生锈的铁勺,这样田螺吐沙会快不少。
湘姐儿和陈汌也来帮忙刷蝲蛄,如今昼长夜短,他们俩也不愿意早睡了,尤其中午睡过以后,俩孩子比鹰都能熬,若是不强制让他们进屋关灯睡觉,他们能像上了发条似的,直熬到大半夜还精神奕奕的。
刷蝲蛄也是个技术活,盆里这些家伙脾气不小,个个举着大钳子要钳人,湘姐儿果真被夹了两下,后来气得把虾头往盆缘磕,先给磕晕了再刷,也算是个法子了。
陈汌似乎对付这些水生的东西都很熟练,掐着虾刷得飞快,不仅不被夹,动作还十分娴熟。
刷好蝲蛄后,沈渺也用盐水浸泡了一会儿,再捞出清洗一遍。
之后便备上做烤鱼剩下的一些底料和调料:花椒、姜、蒜、八角、桂皮诸料,起油锅后先将这些调料大火爆香,瞬时椒香、蒜辣之气四溢,便能下蝲蛄和田螺了。
翻炒至虾身皆红、螺肉收缩变色,再淋以料酒,加酱油、盐、糖以及少量清水,转中火焖煮,令虾肉螺肉入味。
收汁后,撒上青葱和胡荽叶子,出锅盛盘。
这爆炒好的麻辣蝲蛄浑身红亮,田螺褐棕油亮,那浓烈的麻辣香气让湘姐儿又开始咽口水了。
沈渺一共装了两盘,才端上桌呢,湘姐儿便刚迫不及待挟了一只,可又太烫,只好捏着蝲蛄的胡须,拿嘴呼呼地吹着。
还没下嘴,忽然,那院门口竟有人敲门。
夜已经深了,会是谁?
沈渺放下筷子,回屋拿了菜刀别腰里,没抽门栓,隔着门缝问道:“何人?”
“沈娘子好,我是岑志,前几日来铺子里入过会存过鱼的。”
那人说着,还往门缝里递过来一张熟悉的贵宾卡。
沈渺这才开了一点门,笑着婉拒道:“今儿已经关门了,您明日再来吧。”
那岑志却掏出几十文钱来,一边恳求一边不住地咽唾沫:“沈娘子,您这是做的什么菜这般鲜辣扑鼻,隔着墙都闻见了……我是蜀地人士,最是好这一口,不知能不能卖给我一份?我明日便要离京,临行前真想尝一口这好滋味,再出远门啊。”
沈渺眼珠一转,心里冒出来一个想头,便进屋给他盛了一碗,让他能坐在后院门口的地台上吃。
那岑志竟真的不讲究,捧着碗坐下便吃。
他咬开虾壳,里头的虾肉便好似迫不及待弹了出来似的,吸进嘴里紧致弹牙,随后花椒的麻味率先袭来,吃得他唇舌都微微颤栗;很快,酱姜与茱萸制成的辣酱味接踵而至,如火苗窜于口腔,灼烧之感顿生,却又没掩盖掉虾肉本身的鲜甜,真叫人欲罢不能。
就是这个味儿!
他吃得唇红脸红,却享受得重重点头。
真像是他家乡蜀地的味道啊!
好吃得板!
第59章燕州烤鸭
小巷中满地月光,岑志吃饱喝足,胡须上都沾满了虾油,他望着眼前霜一般的月色,覆在地上的碎石路上,心里满足不已。
沈渺见他吃完,还回屋取了热巾帕来,让他擦擦脸。
岑志好生擦拭干净,将巾帕归还后,还郑重地正了正衣裳,朝沈渺深深一拜:“多谢沈娘子了,今夜能吃上这样一碗虾鲜再远行,是岑某之幸。”
离开家乡已有数载,岑志平日里不会多想起的乡愁,竟因这样一碗浓辣香鲜的宵夜,在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刻,全都被唤醒了。
留守在蜀地的妻子,最擅做虾,剪须去肠,便入锅用花椒油炸,再与酱姜细蒜沫猛火急炒,炸得虾壳通红,酥脆能嚼,吃时香辣有味,连壳也不舍得吐掉。
沈娘子做的虾虽与妻子做得大有不同,却还是让他想念起家中的妻子来了。
因常年在外,岑志时常连年也赶不及回家过。
有一年,他顶着漫天风雪爬过蜀道,竟一眼便见到妻儿哈气搓手在村口大树下等候。
后来他才知晓,临近年关每一日,妻子一得空,便会背着幼子来等他,殷殷期盼,一日能来回好几趟。
他离家在外,受尽奔波之苦,但家中全靠妻子操持,她要耕田养娃儿,也不知会不会叫人欺负,又何尝不辛苦?娃儿如今,也不知长高了没有。
等挣够了银钱,他便再也不走了,就此回蜀地去,从此过合家团聚的好日子,再不必走南闯北,骨肉分离。
他暗暗许下心愿。
他牵起那只爱吐口水的骆驼离去,骆驼背上已捆上了重重的货物,人与骆驼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渐远渐隐。
很快,沈渺的眼中便唯余清光寂照巷陌。
目送那商人踽踽独行,已走出了光彻底覆盖不到的地方,沈渺才回身关了门,沈家漏出的一地昏黄灯火也重新被关进了门内。
就这么一会儿,湘姐儿已经把蝲蛄往水里涮了两遍扔给追风吃了俩了,辣得追风把头埋进院里水池子里咕咚咚直喝水,几只蛙的家园里突然伸进来个狗头,气得揭竿而起,纵身跃到狗头上呱唧怒叫。
雷霆靠谱多了,湘姐儿扔给它吃,它闻了闻,机智得没下嘴。
果然狗子的智商还是有差别啊?当初买追风的时候分明看着它圆头圆脑一脸聪明相,如今怎么一点儿也没沾上呢。
沈渺百思不得其解,她回屋倒了一大碗麦酒来,自己也坐下来大快朵颐。
湘姐儿像她,不大怕辣,吃得美滋滋的,面前堆得小山一般的虾壳,她自个吃得手忙脚乱,还抽空给沈渺剥了一小碗虾肉,沈渺过来坐下,看见碗里满当当,都笑了。
陈汌辣得脸红,手边桃子冰茶都喝完一大杯了,但他也没放弃,不仅努力战胜这辣度,还勤快地用牙签挑螺肉,他和湘姐儿不知是不是说好的,一人剥一样,沈渺出去一会儿功夫,都省得自己剥了。
但是吃小龙虾的快乐就是要自己剥啊!
她把碗里的肉重新分了一半给他们俩,让他们自己吃,自己挟了个蝲蛄捏在手里,先咬开虾头,壳上都带着浓辛香,虾头里还满满是虾黄,软糯鲜香得与鱼籽有一拼,接着把虾肉剥出来,用手在虾身两边挤压,壳与肉便分离了,这时再剥,弹弹的粉红色虾肉便能完整剥出来了,咬进去,果然一点泥腥都没有,鲜嫩清甜。
爱干净的蝲蛄,真的比小龙虾还好吃!
而且它壳比小龙虾薄一些,肉吃起来更多更满足。
再来一口湃得冰凉的麦酒,喝下肚去,舒爽得令人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样吃着真是舒服啊,沈渺有点动心了,望着这蝲蛄,心想,回头去问问每天给她供应鱼的店家,他们家好似自己有池塘养鱼,也不知有没有养蝲蛄?或是其他虾类、田螺之类的,若是能确保稳定供应,夏天这么吃上一顿,多舒爽啊。
夏日的夜市怎能缺少田螺和小龙虾呢。
第二日,按照约定好的时辰,沈渺先去钱庄把铜钱兑了金银,又赶去官衙与那店主办好了印,缴清了房税,以及药罗葛的佣金、老翁的房钱。
之后,她便紧张地看着那胥吏,抬起大印在房契与地契上重重盖下,那隔壁铺子便随着这一锤定音,转入了她的名下。
那老翁不舍地交出了钥匙,叹息了一声,背起钱财,匆匆离去了。
药罗葛笑着拱手:“恭喜沈娘子喜提良居,日后还有置房之需,尽管再来寻某,那某也先告辞了。”
所有人都散了,沈渺抱着地契房契,走路都喜得打飘,回家路上便去寻了杨老汉和贺待诏,让他们领着人来推墙倒瓦,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上门!
沈渺回到家,把契书藏好,便去隔壁开了锁。
里面构造与沈家差不多,稍小一些。
因为久未住人,空气里浮动着厚厚的尘埃,一步一脚印,刚迈过门槛便挂了满头蜘蛛丝。
杨老汉一齐过来验看,几人四处看:这屋瓦是一定要重新换的,几乎烂光了;墙也得再粉刷一遍,好几处都发霉了;几扇门更要换,门轴早烂了,推动时吱呀吱呀响,一个不慎还险些倒下来。
其他地方倒还好,脏污的地方沈渺可以自个清理,尘土厚重的地方多洗刷两次也就好了,沈渺站在那及膝的萋萋荒草中,仰头望去。
苔藓附墙,霉斑丛生,芜草疯长,目之所触,皆为萧索。
沈渺甚至有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从金陵回到汴京的那一日,她踩着满地碎瓦,在灶房的角落里,找到了无一榻可容身的弟弟妹妹。
不同的是,这院子里什么都没了,独活一棵老桂树,也不知多少年了,枝干苍劲嶙峋。
如今还不是花期,它满树绿叶,向着阳,叶茂而华。
不管人来人往,它仍旧挺立在这里,一副无需人类浇灌也自在自乐、随心所欲的模样。
沈渺踮起脚,摸了摸那油绿的锯齿状树叶,惊喜地笑了。
没想到院子里还有这样一棵老树,真好啊,原本她还想学迅哥儿买两棵枣树种在院子里呢,如今岂不是正正好?她似乎已经看到仲秋时节,院子里繁花满枝,馥郁之气一扫秋寒的美景。
还有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麻薯、桂花酒酿圆子……
光想想这些秋日限定美食,口水都要先流下来了。
接下来没什么说的了,沈渺赶忙拜过土地爷,选了个好日子,甭管前铺后宅,只要与沈家挨着的墙全都打通,彻底将两间宅子合二为一。
隔壁也是三间房,只是朝向不大一样,每间屋子还都比沈家要小一些。
沈渺在这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最大、阳光最好的给陈汌,他也终于能有自己的一间房了。
菜地也从两块连成了四块,这地荒久了,开垦完,还得堆会儿肥才能种东西。
明年,沈渺准备留一块种甜瓜,另一块地种冬瓜。
原本她是想种西瓜的,但此时的西瓜名为“寒瓜”
,皮厚肉少,经络还多,那瓜瓤那么大,也就中间一点儿是红的,便上全是厚厚的白瓜络!
水分更是少得可怜,吃起来还不如萝卜水嫩!
头一回买,沈渺都怀疑自个挑瓜的功力是不是下降了。
后来愣是不信邪,多买了几回,她便发现了,没有吴明珠奶奶倾尽心血培育良种,这大宋的西瓜,它竟天生便是这般难吃的!
在这里,夏日炎炎,却再也吃不上那刚从井里吊起来,水淋淋,轻轻划开一刀便“喀嚓”
裂开,瓜皮青薄,瓜瓤脆红,还丝丝冒凉气的梦中情瓜了。
这真是令沈渺好生痛楚的一件事。
幸好这时候的甜瓜还算争气,皮薄肉甜,还很香,长得像后世的羊角蜜,生得青绿可爱,而且顾婶娘说,甜瓜一季能结好几茬的果,她家便种了,夏日里一熟,日日都能吃得往肚皮上贴瓜子。
听说沈渺想种瓜,顾婶娘便从家里摘了四五个正熟的甜瓜来,又送了她一包种子。
沈渺找了个篮子,让湘姐儿去水房把甜瓜吊井里。
至于种子,只能预备明年种上:“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如今节令已过了。
不过么,做饭她是个好手,种菜便平平,种瓜得瓜的愿望总是美好的,且看看日后且能不能种得活吧!
家里在凿墙,灰飞尘扬,大锤砰砰响,铺子里便做不得生意了,于是小摊车又派上了用场。
歇业?沈渺这闲半天都浑身刺挠的人,压根不可能歇业。
红豆排包与小笼包重新上市,湘姐儿售货员加陈汌收银员干得热火朝天。
俩孩子在家门口守着摊做生意,沈渺干脆挎上包,去人市上溜达去了。
铺子扩大一倍,容客量也会瞬间翻倍,她需要帮厨、杂工和跑堂。
帮厨要在她身边做事,帮忙切菜剁肉,甚至做些简单的面食,同一个灶房里没秘密,顾婶娘说得对,这样的情况下,雇临时工是走不通的,她只能买人。
这是时代造就的特点,入乡得随俗,她自然也得适应。
很多时候心底里对某一件事排斥,来源于未接触过的陌生,沈渺在人市里走了两圈,光看,不问,也不答应人牙子的招揽,看得心里有数了,才去找了一家规模最大的牙保,走进去问上一问。
此时的大宋,人口买卖规矩与其他朝廷很有些不同。
官府禁止大量蓄奴买人,一次性买人甚至有人数限制,买人还分限期和买断终身两种,两种情形的价钱也全然不同,但都需要订立契书,且牙保还要确保奴仆来源是自愿合法的,不得拐卖人口。
同时不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得私自虐杀、以酷刑惩罚奴仆。
主家被查证故意杀害雇佣五年以上的奴仆,要流放三千里。
若是杀害雇佣不足五年的奴仆,直接按杀害良民论,处以绞刑:“擅杀人力、女使,杀人者偿命。”
甚至被主家买去后,若是有特殊情况,奴仆还能提前解除契约“还家”
。
所以沈渺走进去要买人,牙保热情却很规矩,牙行里布置得也很体面,听闻沈渺的要求“不拘男女,都要青壮,一个要通晓厨事,一个要手脚麻利勤快,还有一个要口齿伶俐记性好”
,便很快应下了,请人与她上茶,又请她稍坐,便开始埋头翻阅册子,还解释道:“这段日子打秦州来的流民太多了,娘子在这儿稍等等,我多寻摸寻摸,与娘子寻几个老实又会操持厨事的。”
找了好一会儿,有了合适的人选,牙保才领她到后头,他这处院子十分大,院子里四处蹲着被绳索串在一起的奴仆,大多都黑瘦瘦,衣衫褴褛的,牙保似乎怕污了沈渺眼睛,又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流民,刚从蔡州接了来,还没调理呢。
拴着也是没法子,有些刁民吃两头,家里人拿了银子,他扭头便逃了,把自个一连卖个四五回,专门坑害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牙人,因此都得栓好了,否则咱们也不能喝西北风是不是?”
沈渺表示理解。
牙保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某便不与娘子相看了,某瞧娘子的为人,想来要好的,最好原本便伺候过东家,知晓规矩能立马上手做事的对不对?”
沈渺点点头,但还是加了句:“还是要家世清白的,别家里还一烂摊子,成天来找事儿的,这样的不要。
或是在前头东家手里犯过偷盗、赌钱、欺辱女人一类祸事才被转卖的,品德败坏的也决计不要。”
牙保拍着胸脯保证:“娘子放心,某不敢自砸招牌。”
于是领着沈渺走到里头一间屋子,里面关着的奴仆都是十五六到三十的青壮,也看着体面不少,没有面黄肌瘦的,身上衣衫虽都是粗布的,也有打补丁的,但大多都齐整,只是有些人没有鞋,光脚站在屋子里。
他们后脖领子里还都插着等候发卖的草签。
“你!
还有你!
出来!”
牙保指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又指了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把他们带到沈渺面前,先让他们龇牙看牙口,又让低头看头发,还有手脚指甲,才笑着道:
“您看,这俩骨头都很壮实,背也直,牙也好,您看看手脚,大手大脚有力气呢!
您别瞧着他们现在瘦,那是饿的!
多吃几顿饱饭立马养起肉来。
您瞧,这年纪大点儿的原本便是庖厨,他主家犯了事,流放到岭南了,家仆便也遣散了,这才沦落到这里。
这个年轻些的,家在燕山府路(东北南部边缘),那儿过条河便是辽国了,一到冬日便有辽人骑兵来打秋风祸害人,他们家便往里躲,结果路上爹得病没了,他后娘便与商量着卖了他换钱好养活弟妹。
他刀功好,以前家里专门帮人屠狗宰羊的,哎小子,你是不是说你一刻钟便能剥一张羊皮?”
那年轻的高汉子忙点头:“是。”
牙保又捣了捣那中年男人:“你说说,你不厨子么,你会做什么?”
中年男人自持是官宦人家伺候的,见是沈渺这样一个市井出身的小娘子要来买他,一面觉着自个很屈才委屈,一面又自信满满:“某天南地北,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都会做。”
牙保是个矮子,跳起来拿奴仆册子打他:“你个身家死绝的,你那主家不过是九品小吏,一月挣得还没二十贯,吹嘘什么呢,老实说来,看打!”
挨了打立马老实:“其实只会包馄饨,还会炖鸡。”
牙保这才期待地望向沈渺:“沈娘子觉得这俩如何?会厨事的奴仆不多,他俩昨日还有人来问呢,可不少人要,您若是看上了,还是立马定契,否则恐怕明儿便没有这样好的了。”
沈渺不表态,说还要看,于是牙保又领她去看了女人,也有厨娘,但人数少得多了,年纪也大,四五十了。
她倒是发现有个小姑娘生得很伶俐,虽不会烧菜,但有一双丹凤眼,薄薄的嘴,一张便能报几十道菜名,一点儿也不打磕绊。
才十五岁,胆子大,哪怕在牙行也敢与沈渺提要求:“娘子若是买了我,我只与娘子签十年,等攒了银钱,我是要还家去的。
娘子若是愿意将这一条写在契书上,我才肯与娘子走。”
沈渺看完了,这才坐下来与牙保细细谈。
此时,牙保还不知他面前这个模样温柔秀丽的小娘子那嘴皮子多能磨。
一会儿“奴家头一回来,您不得算便宜些?”
一会儿又“奴家一下买三个人,您不给个打包价?您小声点告诉我,我保证不与旁人说!”
又一会儿“没事儿,您要是不愿意,我去别家问问也是一样的。
咱们买卖不在情意在,告辞!”
牙保连忙将人叫回来。
最后你拉我扯,你让我我让你,沈渺终于还是买下了这三个人。
小姑娘正好叫阿桃,是十年期,算是雇长工,牙保只收五百文佣金,之后沈渺每月给阿桃三钱银子的酬金便成了。
中年男人叫福兴,高汉子叫唐二,他们都是各十二两,沈渺就此买断了他们的终身。
办过手续,沈渺和牙保说好了,过几日家里拾掇好了再来接他们。
解决了铺子与人手的问题,沈渺也算为了自己的理想迈出了一大步了。
当初孤身上京的她,有了家人,有了更大的铺子,还有了自己的“员工”
,虽不知日后如何,但已足够令人萌生出火把般的希望了。
她高高兴兴去街上买了只炙鸭庆祝一顿。
宋人还不知北京烤鸭的吃法,炙鸭是蒸熟以后再刷上明油,架在炭火上烤制成的,风味与北京烤鸭差了许多。
自然也不会卷大葱黄瓜和荷叶饼,更不沾甜面酱。
但沈渺还是想吃烤鸭,便买了一只,预备回去自个做面饼、切葱丝和黄瓜丝,片了鸭子后,再把鸭架炸了,虽说比不上后世挂炉鸭那香得滴油的脆鸭皮和汁水鲜嫩的烤鸭肉,但应当也能算作平替了。
哎?想到这儿,不如她自个来做烤鸭呢!
趁着贺待诏给她砌墙呢,让他顺手砌个挂鸭子的枣泥炉?否则嘴馋时吃不着那一口,多难受啊!
北京烤鸭以前也叫挂炉鸭,得用圆肚收口像水缸似的的大炉子烤制,炉膛底部有风口、火道,可调节火候。
回头夜市主打烤鱼和蝲蛄,白日里售卖汤饼为主食,辅菜正好搞限量份数,不会喧宾夺主,又能多些选择,除了卤肉,还能上一道烤鸭!
而且烤鸭要卷饼,也算“饼”
。
反正店里都有“老燕州炸酱汤饼”
了,怎么能少得了“老燕州烤鸭卷饼”
?等到了冬日里,还得弄个“老燕州涮羊肉”
呢!
可惜牛肉难得,牛下水好似也不常见,成本高,否则她不得再来个“老燕州爆肚儿?”
那才也算把咱们燕州美食(沈渺果断排除豆汁了)都给薅明白了。
总之,沈渺愉快地原谅了自己那想吃一口烤鸭而砌炉子的心,迫不及待回去让贺待诏给她再起个大大圆圆的新炉子,不知他手头可有好的耐火砖,否则可砌不起来。
她的日子过得欣欣向荣的,有盼头有美食,但暂时安顿在汴京城郊二十里地陈桥镇客店的荣大郎一家子,却有些碰了壁了。
这陈桥镇便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发起“陈桥兵变”
、“黄袍加身”
的龙兴之地,因此这镇子也因此比旁处繁荣不少,不少官员都喜欢在这儿买上一间外宅,也好沾沾老官家的龙气啊!
但这些都与荣大郎无关。
他阴沉着脸,怀揣着被人掷在地上踩了好几脚的诗文策论,从陈桥镇郑家村里最大的一处宅子角门里走了出来,他牵走了拴在门边的驴,一路沉默地沿着田埂路往镇上走去,那耳边好似还在回响着郑氏那远房老伯公讥讽的声音:
“你这文章写得毫无灵气,用典都用不明白,还指望能得解试举人?你能中这秀才老夫都觉着惊讶呢!
老夫虽退居官场多年,但还是看不惯你这样蝇营狗苟之人,你瞧瞧你写的什么东西?文载人心啊,你…你满脑子功名利禄,读书不为民,不为理!
只是为了乌纱帽,你也配做读书人?滚!
出去!
仔细污了我的地!”
郑学谕在明州虽只是个八品学谕,但不少族人在京中为官,尤其有一位隔了好几房的伯父,曾官拜三品,只是因病痛乞了骸骨,隐居在陈桥镇。
但他门生故吏不少,今年秋闱,明州府主持解试的知州便曾是他的学生,荣大郎便想着带着妻子郑氏来走走门路,若是能叫这伯公送一封信去,那他还需要苦读至此吗?解试通过便能参加省试,他便算是一步登天了!
结果那病殃殃的老贼鸟张口闭口便是些理想大义,真是不识人间疾苦!
荣大郎面色愈发狠毒,在心里直咒那郑伯公还是早早病死了当!
自家族人的夫婿都不愿提拔,吝啬至极!
他一路气得见树踹树,见石踢石,直到进了陈桥镇,才慢慢地换了另一副温和有礼的面孔,遇上个采野花卖的童子,还买了一篮子沾着露珠的鲜花。
想了想,还拐道去糕饼铺子买了盒龙井米糕。
他这新娶的妻子郑氏也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不喜欢那等油腻腻的糕饼,最喜欢这等用龙井茶研磨成粉后与糯米一同制成的糕点,说是吃起来便高洁清香。
吃下肚的东西,还称什么高洁?荣大郎嗤之以鼻,但面上却很是迎合。
进了客店,先去隔壁屋问候问候老娘,他老娘满脸埋怨,荣大郎温声安慰了好些时候,又赌咒发誓日后考中,老娘想怎么给媳妇立规矩都成,只是如今一定要按捺住,不能坏了他的大事。
“娘,这郑氏与那沈氏不同,昔日是那沈氏高攀我们。
如今是我们高攀人家,自然要忍一忍。”
荣大郎揽住荣大娘的肩头,低声劝解,“您别跟郑氏摆脸子,再忍一忍,等儿子高中,授了官,日后她自然还是您的儿媳妇。”
安抚好了母亲,他又忙出去,推开隔壁一间房门,便见郑氏坐在床榻边,正低头绣花,见他回来便忙放下绣棚,担心地问:“如何,你见到那老伯公了吗?阿爹说他脾气不好,又多年没有来往了,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们家呢。”
“你多虑了,郑伯公好得很,他十分赏识我,还夸我文章写得好呢,说是中举很有把握,压根不需要写什么信了。
还指点了我不少。”
荣大郎笑得体贴,将鲜花与糕饼献上,“你喜欢花草,我回来路上见到了,亲自采来的,你看可还喜欢,还有,这也是你爱吃的。”
郑氏惊喜地接过篮子,欢喜地嗅了一口,只觉着满心都是花香,又见那龙井米糕,心里更是柔软,她不禁倚靠在荣大郎胸前,感叹道:“能嫁给郎君,真是奴家之幸。”
荣大郎家中虽清贫,但在明州府学读书却十分勤勉,他又生得相貌堂堂,眉眼俊俏,郑氏家便住在府学中,偶然几次相遇,很快便倾心了。
郑氏自小亲娘没了,后娘待她并不尽心,出入往来、人情世故从不教她,只教亲生的妹妹,郑学谕也不知为何很看重荣大郎,刚透露出想结亲的意思,后娘立刻把她推出去了。
但郑氏对荣大郎很有好感,便也没有反抗。
她也知晓荣大郎原本还有个妻子,但听婆母说是商贾之女,人极粗鄙,不仅不会生育,还常常发脾气将家里打得粉碎,更是连婆母都忤逆,无所出还不孝,这才不得不休妻的。
郑氏其实心里也不满婆母那言行粗鲁、满嘴市井脏活的样子,但婆母待她还算好,不仅从不让她侍奉三餐,还总是让大郎多照料她。
所以郑氏便听信了这番话,还心想,若是那前妇是如此性子,的确也不能怪大郎休妻。
“既见到伯公了,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郑氏有些不舍地问,她头一回出远门,也是头一回来汴京,可是却连城门都没有进去过,实在有些可惜。
荣大郎看穿了她的心思,何况他目的也未曾达到,还不甘心就此回去,便笑道:“听闻汴京城过几日有观莲节,很热闹,既然娘子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干脆也多住几日,届时进城赏了灯再回去吧。”
郑氏喜不自胜,伏在荣大郎胸前:“郎君待我真好。”
“你是我娘子,我怎会待你不好?”
荣大郎张臂搂住她,语气温柔至极。
但在郑氏瞧不见的地方,他眼底却冰冷得很,几乎近是嘲讽。
汴京城里夏日最大的节日,观莲节,果然眨眼间便到了。
宫闱内外,为迎盛事,办了三日大宴,颁赐群臣,还亲自绘莲图墨宝赏赐亲近的大臣。
市井之中,也是士庶咸动,尤其金明池与汴水附近,灯火点点,时而有烟火腾空而起。
人流涌动不息,热闹几乎是彻夜不休。
沈渺的大铺子也总算赶在节前焕然一新,门脸扩大了一倍,里头也宽敞多了,地砖通铺,粉刷一新,新买的琉璃灯笼,将铺子里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她又燃起了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热闹中迎来了如流般的客人。
王娘子提着自己的莲花灯,她与自家官人放了河灯又燃了孔明灯,还看了杂耍,逛得肚子都饿了,便兴冲冲拉着微服出行的王雍来吃宵夜——她存了二十条鱼,如今还剩六条呢!
今儿正好与郎君一人一条,再吃个尽兴。
但是一进沈记,她却在诸多香味里,闻见了特别香的一股……炙鸭味!
但这炙鸭味实在不一般,与外头那些寻常炙鸭的味道截然不同,这炙鸭的香味,带着果木特有的清甜与炭火烘烤的焦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她循着味,挤开围观的人群,这才看见铺子里有一面墙上,嵌了一排银钩,挂着一只只色泽枣红的鸭子,这鸭子通身油亮,烤得极为香。
一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戴着高高的蓝布帽子,手里捏着把柳叶小刀,取下一只鸭,一起刀,那烤得油脆的鸭皮“嘶啦”
一声率先断开,接着被轻巧片下,每一片都片得大小均匀,油脂还在皮下微微颤动。
那伙计手法娴熟,小刀沿着鸭肉的纹理切下,将每一片鸭肉都连着恰到好处的鸭皮,肥瘦协调,形状好似柳叶。
没一会儿,那一只炙鸭已全片好了,整齐精致地摆在了大盘中。
王娘子看得眼睛转都不转了。
王雍也看得有趣,他还注意到墙上还有新绘制的炙鸭图,上头竟细细地写了要如何吃这“老燕州烤鸭”
——原来要用薄如蝉翼的荷叶饼卷起一片鸭肉,放入葱丝、黄瓜丝,再佐以甜面酱食用。
这画画得真好,将这烤鸭的嫩骨、脆皮、香肉都画出来了,可真令人食指大开。
王娘子也已经决定了。
不吃鱼了,她今日必要吃上这鸭子!
第60章员工管理
金乌一坠下州桥,溽暑初消,汴京城四处便热闹了起来。
汴水旁生了些郁郁青青的汀兰,河面上已快要放满了河灯,灯大多是莲瓣绽露狀,糊以彩纸,内燃烛火,微光熠熠,飘飘荡荡,顺汴水蜿蜒而下,远远望去恰似繁星缀地。
今儿只觉全城的人都涌出来玩了,沈渺铺子里也是客满盈门,没有一张桌子能空上半刻钟。
后院刚烤出来的十几只鸭子,一眨眼便卖光了,几乎是来一桌客,瞧见了新鲜,便能卖出去一只半只的。
唐二那手,片鸭子都快片抽筋了,倔强地不肯服输。
铺子里合二为一,进深没变,但变宽了一倍,从竖着的长方形,变成了横着的。
阿桃戴着沈渺给她缝制的厚实棉手套,两只手都高高端着菜,脆生生地喊着:“让一让!
让一让!”
然后像游蛇般极敏捷地从人堆里穿行。
新砌好的枣泥炉搁在后院,福兴穿敞怀的短褂子,热得满头大汗,正继续往里挂鸭子,但今儿最后挂五六只也就没有了。
一早,沈渺领着福兴、唐二两个人,从早忙到晚,也只来得及做了二十来只。
做烤鸭繁琐不易。
首先便得选好鸭子,不能太大,鸭子长得太大要不肉老、要不太肥。
差不多一只在五六斤左右的小白鸭,是最好的。
买来鲜活的鸭,由唐二帮着沈渺一起宰杀,杀的时候得小心,在鸭脖子靠近气管的地方放血开口,掏内脏也小心地从那口子里掏,褪了毛,洗干净,还得“烫胚”
——用开水浇烫鸭身,能使鸭皮紧绷,这样烤出来的皮更脆。
烫好的鸭子擦干,再用粗些的芦苇管往鸭肚子里吹气,要把鸭子吹得气鼓鼓的,这样鸭皮与皮下脂肪分离,也是为了能烤出好的脆鸭皮。
之后还要在鸭身上均匀地涂抹饴糖、料酒等秘制调料,将鸭子挂在通风处晾干,晾得两个时辰呢。
晾干了才能进挂炉,烤鸭子的柴也有要求,讲究些的,只用枣木和梨木,这两种柴烧起来香,这种香气还能慢慢地渗透进鸭肉里,用这两种果木烤出来的鸭子也就特别香。
沈渺选了枣木的,烤好后都不由陶醉地闻了又闻。
毕竟后世大多烤鸭店都改用电炉了,已很难再闻见果木香的烤鸭了。
鸭子进了烤炉,也不是就能放着不管了。
后世的电炉会自个转,但沈渺这儿只能靠人工了,烤制时,必须得有人盯着,一边要盯着火,一边得慢慢地转动挂鸭子的转杆,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将转杆转动一定的角度,这才能确保鸭身受热均匀。
烤一炉就得全神贯注站半个多时辰。
幸好上烤鸭之前,沈渺的三位新员工也都到岗了。
福兴做过多年庖厨,把握火候很有经验,他这人除了嘴上爱吹牛,做事儿还算踏实。
他便被沈渺安排专门烤鸭,做这个必须得要体力和耐心,非他莫属了。
他以前是九品小官家里的庖厨,会做几样拿手菜,煲高汤很有自己的味道。
等沈渺装修完毕,他背着俩件破衣裳来了沈家,便迫不及待表现自己,进了沈渺的灶房,惊讶地左摸摸右看看,瞧见高汤陶桶,闻了闻味儿,抢先对沈渺投诚道:“沈娘子可试试豕骨汤里多加半副鸡架子一起熬,更鲜。”
沈渺试了试,果然,那日来吃阳春汤饼的姚博士竟也尝出来了,捧着汤碗道沈娘子可是换汤底了?怎么喝起来味儿更香了。
赞不绝口的。
除此之外,他还很会包荠菜馄饨,汴京城里吃荠菜馄饨的少,这是南边的做法,听闻是他侍奉的前主家,那家老太太是两浙路华亭县人(上海),讲究开春吃荠菜:“三月三,荠菜赛牡丹”
。
除了这俩好处,他还会做几样南菜“白斩鸡”
、“葱油鸡”
,总之拿手的全部是鸡菜。
沈渺算看出来了,他前主家怕不是哪个狐狸变的,爱吃鸡。
但福兴的刀功不如唐二,揉面做面食也一般,还有得教。
唐二这人,当初算是沈渺看走眼了。
他在牙保那儿不大说话,她还以为他生性腼腆呢,结果来了家,他也就安静了两日,沈渺怕他不适应,觉着他长那么大了竟然还能叫后娘卖了,估摸着就是性子太老实叫人欺负的,怪可怜的,还劝他:“没事,你以后都当自己家啊。”
隔天,他就跟接到了圣旨似的,全然变了一个人,唠唠叨叨,跟家里所有的生物都有话说,一张嘴全是大碴子味。
“哎呦娘哎,你这狗干蛤呢?俺说呢,这几只鸡屁股咋都掉毛,原来是被你舔的,快憋吃这玩意儿了!
咱学点儿好的吧!”
他捏着追风的嘴筒子架着狗要去给它洗嘴,扭头看见湘姐儿刚吃完饭,还吃了俩麻糖,现在竟还能坐在廊子下兴冲冲跟阿桃分桃子吃,他又欠欠地来一句:“妹啊,你也少吃点儿吧,你瞅瞅,你这脸快赶上饼子了。”
湘姐儿气得撅嘴,阿桃抓起桃核便往他头上丢,翻白眼:“女儿家的事儿你少管!”
“成成成,俺不说,饼儿脸好,饼儿脸有福气。”
他挨了骂又嘿嘿傻笑起来,弯腰捡起核,揣进兜里,还说:“憋丢啊,里头还有桃仁呢,回头俺敲开了,给你俩熬桃仁粥喝。”
他说得好听,但沈渺略略试了他两天就试出来了,他其实不大会烧饭做菜,所有功夫都在刀上。
杀鸡宰鸭、屠猪解羊,切肉剁骨,非常利索。
他几乎不用眼瞧,能刀刀精准劈进骨缝关节,切肉切得好,算是给沈渺帮大忙了。
尤其他自小练出来的,很清楚动物的骨骼结构,能把肉骨剥离得干干净净,一整日下来,刀都不伤一点,磨不用磨。
虽说别的菜不会,但有这样的长处,沈渺也已足够满意了,好的刀功师傅即便是后世都难求啊。
阿桃倒是个一目了然的小姑娘,泼辣,嘴皮子利索。
她来的那天,刚把围裙围上,这铺子里便有俩泼皮无赖找茬,非要坐其他食客提前跟沈渺预定好的座,阿桃跟他好说歹说,他们竟然还耍下三路,当着阿桃的面将两条腿大大地劈叉开,故意露出裤——裆来,霸着板凳不起来,硬是欺负阿桃一个年轻小娘子对付不了他们。
沈渺在灶房里发觉了,立马便招呼唐二和福兴,让他们俩把人撵出去,结果阿桃一点儿都不怕,袖子一撸,丹凤眼一瞪,叉了腰,张嘴便开喷:“呦,您二位劈这么开,是腿中间那针扎人,还是后头痔疮犯了?要不要给您请个郎中瞧瞧,说不准不仅下头有毛病,您脖上架的那脑袋也能晃出二升水来!”
话音没落便哄堂大笑了,还有不嫌热闹的食客给阿桃起哄叫好。
这俩泼皮是欺软怕硬的,见阿桃不好惹,唐二、福兴也举着擀面杖追出来了,赶忙合上腿跑了。
他们还以为耍荤招能镇住阿桃这样的小姑娘,没想到阿桃一点儿也不害怕,直接用魔法打败了魔法。
后来牙保去衙门办好了身契送过来,沈渺才晓得,阿桃是在勾栏瓦子里长大的,嘴厉害着呢!
她娘是大名府的歌伎,偷摸着生下她,养到三岁,结果叫老鸨发现了。
那老鸨瞧阿桃生得还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娘把她养到十五。
但阿桃娘知道老鸨的打算,她自个掉泥里了,不能叫闺女也一辈子落在这儿。
于是趁老鸨有一日不在,她抢先一步将女儿卖给了知底细的牙保。
“我是常来大名府买人的,勾栏瓦舍都相熟,却没见过这样的。
人家卖女儿是为了得银钱,她卖女儿倒贴钱,还塞给我二两银,求我一定要把阿桃远远带走,寻个正经的好去处。”
牙保接过沈渺送他的一杯桃子冰茶,畅快喝了,又叹了口气,“我怕她是逃妓,还悄悄着人打听了。
阿桃娘没骗人,她回去以后被老鸨打得下不来床呢,险些命都没了,也没把阿桃的去处吐出来一点儿。
旁人或许不在乎,但我重信,不少穷苦人家愿意将儿女托付给我,便是因我答应了便会践诺。
之后,我便将阿桃一路带到汴京来了,沈娘子听了可别笑话,这一路上辗转经洛阳、郑州,真有好几处勾栏的大买主要高价买她,我咬牙没卖,生生白养了她仨月呢!”
直到遇上沈渺,他才将阿桃脱手。
因此,阿桃才不肯签终身契,她冷静地对沈渺道:“我娘顶多再唱十年,老了,嗓子不成了,定然也要被鸨母转卖,我要攒钱将娘赎出来。”
沈渺摸摸她的脑袋,笑道:“好,有志气,那你定要好好干。
你放心,我家不是那等干三五年不涨月钱的人家。
咱家有‘底薪跟提成’,回头忙完观莲节,我好好与你们说。”
她如今有了好几个员工,也准备把她这小公司管起来了。
顾婶娘算借调,有余、阿桃、福兴、唐二都算正式员工。
她手底下满打满算都有五个人了,夸张点都能成立支部了,那人事档案、绩效管理还有薪酬办法可不得跟上么?
沈渺岗位也已经定好了,她自个主厨、福兴是副厨,他要熬汤烤鸭还要兼管冷菜。
唐二是切配和打荷,转帮忙切菜切肉之类的活。
有余还是她烧火洗碗砍柴挑水的原岗位。
前头,阿桃负责迎宾点菜倒茶水,顾婶娘帮着传菜换碗筷收拾桌子。
这样人手正好,如今三人刚来,再相互配合一段时日,便能运转得更加顺畅了,和她原本预估的差不多。
沈渺也暗中观察了他们好几日,阿桃和唐二适应得极快。
福兴原本被沈渺买走,还有些沮丧悲戚,那副怀才不遇的模样,好似大厂程序员跳槽却莫名被电商小公司录用了似的。
但他见了沈渺布置得很独特的大灶房,便有些肃然起敬了。
之后沈渺手把手教他怎么处理鸭子、怎么烤制后,福兴态度便立即转变了,对沈渺也毕恭毕敬了起来。
那副神情,又好似突然在开某宝店铺的电商小公司里遇见个隐世扫地僧似的。
而且他对沈渺单独传授他烤鸭秘技感激涕零,深觉受到器重,莫名诞生了极强的荣誉感。
自打学会了怎么烤鸭子,福兴转转杆转得手都抖也毫无怨言,恨不得能抱着挂炉睡,警惕地瞪着每一个接近炉子的人,脑门上就差系个带子,写上:“我福兴誓死守护烤鸭儿。”
沈渺乐得很,随他去了。
这烤鸭做起来麻烦,因此沈渺也卖得不便宜,包黄瓜、葱、酱和荷叶饼,半只八十文,一只一百五十九文。
如今已经超过烤鱼,成了她店里最贵的单品。
不过烤鸭本来一日也做不来多少只,这东西不好做,沈渺原本便知道,起初便打算做成限量的,烤几只卖几只,目前以福兴处理鸭子的速度,每天顶多固定二十份,卖完拉倒,也加不上量。
扩店之后,沈渺原本一共想上两道菜,本应先上市的麻辣小龙虾,却因暂无人养殖蝲蛄而中道崩阻,只能偶尔上新。
沈渺跑了好几家鱼铺子,有养青虾、河虾的,单单没人养蝲蛄,都说难养得很,有鱼贩子试过,虾苗下下去,只要下一场雨,水浑了,就能死一大片。
如今只能靠捞,沈渺便与日常给她送鱼的猫猫严选鱼铺子店家说好了,每日帮她去外城捞一捞,捞到多少她都要。
所以,她的夏日小龙虾啤酒大排档便无奈成隐藏款菜品了,得运气好才能吃上。
这几天铺子刚重新装修好,又恰逢观莲节,客流量极大,沈渺主打的还是烤鱼和店里本就有的各类面,新菜便只上烤鸭,这东西一人半只能卖四十份,比一日可能仅有一两份出售的蝲蛄能满足需求。
“砰——”
金梁桥上也有烟火骤起,似流星划过,很快又绽于天际,光影流转,恍若天河倾落,铺子里不少人端着碗筷便出去瞧,荧荧璀璨的光将所有驻足观看之人的脸都映红了。
此时的烟火造价不菲,能这般大肆燃放的都是大富户了,也不知是哪家豪富的手笔。
阿桃倚在柜台边小声跟顾婶娘嘀咕:“幸好吃鱼的大多是存取的,点烤鸭的也早先收了银钱,否则就此趁乱跑了都追不上。”
顾婶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日后也当如此。”
但铺子里也有沉醉美食、压根不好这热闹的人。
王娘子夫妇俩身着朴素的细布衣裳,很不起眼地坐在角落的桌上。
俩人因早年流浪逃荒过,穿上这样平民老百姓的衣裳竟比穿锦绣华服还要合身,浑身上下都透着敦厚质朴之感,半点也没引起人额外注意。
谁也料想不到,这开封府尹竟会在街边的小食肆里闷头大嚼鸭架子。
王娘子豪气地点了一整只烤鸭,又加了三文钱,让沈渺将那片下来的鸭架用盐裹了在热油锅里炸了,还额外还点了两杯桃子冰茶配着喝。
王雍一边学着墙上的炙鸭图,一边小心地掀开一张温热的、比纸还薄的荷叶饼放在手心里,再用筷子夹一块带皮烤鸭沾上那熬得浓郁的酱,搁上黄瓜条、葱丝,卷起来,再往嘴里这么一塞。
这鸭子是现烤的,还热乎,不仅有鸭肉的香,还有果木的香,鸭皮脆得咬下去会发出声响,皮下的油脂被牙齿挤出来,淌进了鲜嫩的鸭肉里。
鸭肉沾上那特制的甜面酱,肉嫩味醇,汁水丰足,大多炙鸭肉柴得很,这沈记的鸭子吃起来却一点儿也没有这份担忧了。
王雍忍不住与王娘子一般,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咽下去了,嘴里都还留着咸香清甜、肉腴皮香。
“好鸭,好鸭!”
王雍捋了捋自己沾了油的胡子,又开始小心地从边缘掀起面饼——这面饼太薄,又软,若不小心,便会一举掀出两张来。
王雍虽然穿着常服,却还有些开封府尹的包袱,吃得斯文而慢,王娘子可不同,她甩开膀子闷头吃,一不留神便吃了快半只鸭了。
这厢才稍稍喘口气歇歇,她取过手边的竹筒杯子,就着拿芦苇管子吸了一大口茶汤,冰凉清爽的桃子茶顺着喉咙直滚进了肚子里,鸭肉吃多了的油腻与夏日的热气顿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冲刷得一干二净。
“好舒坦啊!”
王娘子惊喜地又喝了一口,喜欢得不得了。
原本铺子里这样一杯茶要卖十二文,她还觉着有些贵了,但如今喝了却又觉着这么好喝的香饮子竟然才才卖十二文?再次小嘬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又想,原来果子与清香的茶底同煮,竟然这样好?
还有这装茶汤的竹筒也颇具巧思,竹筒外头还罩了麻绳网兜,能让人喝不完提着走,竹筒上还贴了不同形状的红纸,写了吉祥话,她杯上写的“喜乐”
,她见还有其他人的杯上有“万福”
、“嘉节”
;或是“千龄”
、“无恙”
;更有“发财”
、“暴富”
。
有个商贾正好拿到了“发财”
,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借沈娘子吉言了!
喝完了也不舍得丢弃这有好兆头的竹筒,提溜着便回家去了。
还用这芦苇管吸着喝,也有趣。
王娘子正好还剩一些没喝完,一会儿正好拎着带走,去桥上看烟火,渴了还能吸着喝呢,多好呀。
这十二文钱花得值,又好喝又吉祥又便利。
沈渺也不知铺子里来了大人物,客流高峰期过了,好多人吃饱喝足又去河边放灯或游船了,铺子里还剩四五桌客人还没吃完,时而要些酒水,但沈渺后厨已经闲下来了。
阿桃正帮着顾婶娘收碗筷,送进去给有余刷碗。
沈渺到后院看了会儿,有了新员工,陈汌和湘姐儿便不用当小工了。
他们俩此时正在陈汌屋里认字,一张张字卡铺了满床。
沈渺先前将济哥儿以前练的大字挨个剪了下来,这样他们便能一张张照着认,比一大张的方便些。
俩孩子趴在床榻上,头碰头地你问我一个字我问你一个字,乖得令人心软软的。
屋子里的小桌上还洗了切好的甜瓜、去了核的腌桃子,还细心地插上了竹签子,湘姐儿说是唐二抽空瞧见了,便给他们俩切了送来的,让他们俩读书读累了吃。
沈渺将这些都记在心里,微笑着嗯了声,又叮嘱他们一会儿先睡,不许再熬夜了。
他们俩贪玩不肯睡觉,有一回湘姐儿还把雷霆牵进屋子里来玩换装游戏,给它穿她的鞋子、她小时候的裙子,又拿了沈渺的胭脂和螺子黛,把雷霆一张威武的狗脸涂得粉粉白白,粗眉红腮,狗嘴也涂得鲜红。
陈汌身上堆了山一般的小衣裳,帮着递——那都是湘姐儿一会儿要给雷霆换装的。
偏偏雷霆性子温顺,真就安分地蹲坐在那儿随便湘姐儿怎么折腾都成,第二天它转过头来,差点给沈渺吓得摔了个大屁墩。
所以今日沈渺还特意交代:“不许折腾雷霆和追风了,好好睡觉。”
顺手将灯芯拨亮些,便又回铺子里。
顾婶娘和阿桃刚把几张桌子收拾好,沈渺便自己拿了笤帚来扫地,恰好身边一对夫妇吃完了鸭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要走了的样子。
阿桃有眼力见,立马送上热帕子,那眉目憨厚的中年男子擦了擦脸,还把胡子也一绺绺擦洗梳好,才从怀里掏了十文赏钱给阿桃,出声道:“这炙鸭子还剩几只?一会儿全都包给某,某要带走。”
好生阔绰啊!
阿桃笑得见牙不见眼,将铜板揣进怀里,忙进后院去问福兴,福兴正专心转杆子呢,抽空看了眼火,回道:“还得等一刻钟才能出炉呢。”
于是遗憾地出来答复了:“郎君,鸭子还得烤一会儿呢,约莫一刻钟,您看您是出门逛逛再回来取呢,还是在店里坐坐?”
那夫妇倒也不急,又坐下:“那我们便再等等。”
说着,那郎君目光又落在那炙鸭图上,还背着手站起来欣赏了片刻,扭头对沈渺称赞道:“这炙鸭图画得传神,神韵毕肖,很有当年范立老先生的风范嘛。
可惜老先生故去几年了,没想到……”
竟然在这样一间铺子瞧见了。
赏完图,他在角落瞥见了落款。
落款只写了谢九两个字,但盖的压角章却是小篆体“关山”
二字,他便恍然了。
姓谢之人不少,但是排行九,又字关山,还师从范老先生的却只有一家了。
原来是谢家人,怨不得了。
听闻当年范立老先生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听闻便是谢家公子,只是听说那孩子志不在书画一道,多年来几乎没有画作流出。
沈渺随着他目光看去,九哥儿这鸭子确实画得光看便觉扑鼻香,真得神形兼具,好似鸭子要从纸上跳出来落进盘子里似的,笑道:“是啊,这位画师画得好,您瞧,我们铺子里都是他的画。”
那郎君捻须一笑,也没多说,只是又踱步去看那泡面图示了。
沈渺当初铺子弄好,瞥见空荡荡的墙,其实也想得简单,反正铺子里都是九哥儿的墨宝,便干脆统一风格呗?正好装修好正式开门之前,试着烤了一炉烤鸭,她便让唐二包了十文钱、两只鸭,跑腿送去了书院,跟九哥儿求画。
后来,当天晚上,秋毫便捧着这幅炙鸭图来了,还捎来了九哥儿的回信,上头写了短短两行字看得沈渺直笑:
“十文润笔费收下了,望沈娘子下次再惠顾。”
一旁还盖上了麒麟油汪汪的猫爪印,看来那烤鸭,它也没少吃呢。
等那对夫妇取了鸭子走了,沈渺又等了等,客人终于渐渐走光了,暂时还没客人上门,她便提前关了铺子的门,准备休憩。
观莲节要持续三日呢,沈渺准备明日开久些,后日济哥儿便休沐回来了,她便也准备关门歇一晚,给阿桃他们发点过节费,让大伙儿都能放假出去逛逛去。
她虽然自己卷,但却不卷员工。
咱好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怎能染上那资本家的邪恶本性呢?其实,即便是谈利润,她上辈子在她那餐饮小公司也实践过,不设置考勤,只要能把工作按质按量完成,几点回家都成,结果工作效率还挺高呢!
这正好说明了让员工们能丰衣足食、快乐工作,其实能比压榨他们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她关了门,把人都轰去睡觉去。
如今沈家六间房满满当当,唐二和福兴住一间,沈渺找杨老汉打了三套大学宿舍那种带柜子的桌床,用得坚硬的好木料,价格虽不便宜,但结实舒服,给他俩中间拉了帘子,一人一半,互不打搅。
阿桃单独住三间房里最小最边上的那间,沈渺特地给她换了把好的锁,剩下那桌柜床便是给她的,还给她挂了绣着小桃子的窗帘和床帘。
大伙儿也累了一天了,沈家院子的灯火很快熄灭了。
但外头还是很热闹的,时不时便有放烟火的砰砰声,路上桥上皆是人挤人。
顾屠苏大老远去外城给东楼送了一批酒,这往内城走时都格外费劲,来往人太多,险些没把他的车挤倒了。
幸好车上已没有了酒,他擦了把汗,把车子扶正了。
就在这混乱之中,他猛地在人堆里瞧见了个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脸。
油头粉面,头上还簪花,穿个大袖衫子,还摇着扇子。
顾屠苏在人群中看了又看,确信自己没看错。
荣大郎?他怎会在此?
只见他匆匆下了桥,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一头钻进河边茂密的篙丛里去了。
顾屠苏眯了眯眼,转了转手腕子,一把拿起土车子上用来垫酒缸的破麻袋,悄然跟了上去。
大姐儿被休孤身回京,在他们家受了三年鸟气不说,还得睡这没人伦的东西和他那老咬虫亲娘中间!
这欺辱人也得有个限度!
顾屠苏嘴上虽从没有提过,但早在梦里将他子孙根踩断好几回了!
他竟还有脸到汴京来?
既然他自个送上门来,非狠打他一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