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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有些事的发生在期盼中也在预料中。

比如皇帝其实离死不远了。

这很简单,因为他嗑丹药,还是猛药。

根据殷莳所知道的历史知识,凡是开始嗑丹药的皇帝,都是作死倒计时。

所以能预测,有期盼。

但有些事完全不在期盼中,比如当宫闱有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沈缇偏偏正在宫中。

这可不是什么小说话本,在这时代中,卷入这样的宫闱政治事件里,丢性命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殷莳全身都绷起来了。

“大人呢?”

她问,“大人也没回来,可知大人在哪里?”

回来送信的是北道,他还真知道:“许多大人闻讯都赶到了宫门外,咱家大人也去了。

就是咱家大人让我们回来送信的。

大人说,让家里谨守门户,等消息,不要乱出门打听。”

“吩咐下去,大门、后门都关上,派人守着,多派几个人。”

殷莳起身,“荷心,你去请申伯到上院去见我。”

“月桂、团圆,你梦俩去叫苏妈妈、胡妈妈一并去上院见我。”

“葵儿,你带人将姨娘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准备给人入住。”

最后,她道:“北道,你回去告诉大人,家里紧闭门户,我会守着姑姑,请他放心。”

殷莳直接去了沈夫人那里禀报情况。

沈夫人大惊失色。

她虽然做了二十多年官夫人,但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只见过别人家坏事,都是昨天还好好的,一夜过去,消息传来,全家人已经被拿下大狱,家里财物全被抄走了。

然后便是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

让人唏嘘。

可这种事,从来也还没发生到自己身上过。

尤其是当知道自己的儿子被锁在了宫禁中,沈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知非呢?你公爹呢?”

她声音都发颤。

“父亲闻讯便赶往宫门外,使北道通知我们紧闭门户。

我已经让北道回去覆命了。”

殷莳握住沈夫人的手,“姑姑,别慌。

有父亲在呢。”

“是是,有他在呢,定然无事。”

沈夫人也安慰自己。

说话间,苏妈妈、胡妈妈便先后到了,因本就在内院,所以来得快。

且是让她们到沈夫人的寝院来。

不管哪位夫人处理家务,都是在内厅里办,这突然让往沈夫人寝院来,定是有事,更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来的。

先来的是胡妈妈。

她是专为内院跑外部事务的。

譬如沈夫人和殷莳给朋友们下帖子、送东西,都是胡妈妈负责。

“胡妈妈。”

殷莳道,“你去把咱们预订的稳婆接过来,在府里住下。”

胡妈妈问:“姨娘已经发动了?”

正问出了沈夫人想问的。

“没有。

我只是以防万一。”

殷莳道,“你去跟稳婆说,让她住到姨娘顺利生产为止。

她若不愿,给她开双倍的钱,若还不愿,开三倍。

你看着办,总之把人给我带回来放在家里。

明白了吗?”

胡妈妈福身;“懂了。

这就去。”

便去了。

沈夫人唤道:“莳娘!”

沈夫人也不愚笨。

冯洛仪的预产期是这个月,但差不多要到月中。

殷莳第一个安排便是先将稳婆接到家里。

说明她认为外部情况很严重,可能会严重到万一冯洛仪发动,可能没法再出府找稳婆的程度。

“以防万一。”

她对沈夫人道,“孩子太重要了。

母子加起来便是两条人命。

不管用不用得上,咱们先预备起来。”

实在前世是看过太多这种剧情了——越是混乱有事的时候,孕妇越是要在这个当口突然生孩子。

是影视作品夸张吗?也不算是,因为孕妇如果精神上受到外部刺激,的确是有早产的概率的。

何况冯洛仪本来预产期就是这个月,如果现在就发动,甚至都不算早产了。

已经足月。

这是她那平时乖巧讨喜总是逗她笑的儿媳妇吗?

莳娘的声音和语气竟这样坚硬。

沈大人虽然还没回来,沈缇也被困在宫闱里,但沈夫人被殷莳的镇定感染了,也定下神来,点头:“好。”

另一位妈妈也来了。

苏妈妈是掌管内院各处通道大门的管事妈妈。

她身上总是随身带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啦作响。

“苏妈妈。”

殷莳道,“除了垂花门,内院里各处现在都落锁。

今晚大人和翰林有事,一直要有人进出。

着人守着垂花门,我要你做到:一,无事的时候闭门,闲杂人等一律不许乱串;二,大人的人回来送信要及时开门放人进来,不能耽误内外院沟通。

听明白了吗?”

她交待的清楚,苏妈妈立刻福身:“是。”

“胡妈妈去请稳婆了,等她回来,放她和稳婆进来。”

“是。”

“去吧。”

苏妈妈哗啦啦地便走了。

沈夫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菩萨保佑。”

殷莳道:“我还派人去请申伯过来,母亲与我一并见过申伯,我们再给菩萨烧香。”

沈夫人道:“好。”

申伯是沈家的大管家,是跟过沈缇祖父的人。

沈夫人对他都十分客气。

申伯从外院过来,来得比两位妈妈稍晚一些。

匆匆行过礼,他道:“两位夫人已经知道消息了吧?”

殷莳说:“是,翰林如今困在宫城里,大人在宫外,让北道回来与我们送信。”

申伯道:“大人也派人与我送了信。”

殷莳说:“申伯,我安排胡妈妈去将咱们预订的稳婆接来先住下,以防万一。

苏妈妈我也交待了增加人手守住垂花门。

内院里也做不了更多了。

外院的大门、角门、后门,来往进出,请申伯你安排。”

申伯惊讶地看了殷莳一眼,赞道:“少夫人稳妥。”

又道:“门子上我过来之前已经安排好了。

咱们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消息。”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这种什么都做不了干等消息的状态实在煎熬人。

尤其至关重要的那个人困在宫闱中,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就更煎熬了。

沈夫人埋怨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殷莳和申伯对视了一眼。

屋里没有丫头,殷莳便道:“最大的可能,是皇帝不好了。”

“可是……”

沈夫人也知道国无储君,“那样的话,谁来做皇帝呢?”

殷莳道:“正是这个问题。”

申伯:“唉。”

不管怎么样,大小两位夫人和大管家碰了头。

大家心里都稍微有点主心骨。

殷莳道:“姑姑,我也不来回跑了,我就待在您这里,等父亲回来我再回去。”

申伯也道:“这样好,夫人们在一处,有什么消息直接往一处报就行。”

沈夫人正需要人陪伴,道:“正是。”

天都黑了,沈大人也没回来,但胡妈妈把稳婆请来了。

听说愿意给双倍的银子,稳婆就收拾个小包袱跟着来了。

到上院见过沈夫人和殷莳,殷莳道:“还没到发动的时候,你安心住下。

住一天我便给你一天的钱,定不叫你吃亏。”

她把稳婆安排到了冯洛仪隔壁的院子住下。

葵儿已经带人把那里收拾出来,铺上了铺盖,有了热水和点心吃食,可以住人了。

又安排厨房,通知她们明日起多了个人。

又临时安排了个小丫头给稳婆。

所谓主持中馈,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管家。

管家的本质就是打理后勤。

全是这样细碎的事。

多一个人,便多许多繁琐的事。

天色晚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沈家门户紧闭。

沈夫人让人把她的东次间的榻收拾出来。

殷莳则派人去璟荣院取了自己的铺盖来,便先歇在东次间里。

秦妈妈也不回自己房间了,直接睡在沈夫人的脚踏上。

两个人还说话:“多久没睡过这里了?”

“得二十年了。”

“真快呀。”

“可不是。”

沈夫人道:“月季,我真没想到,莳娘是这样稳妥的人。”

秦妈妈道:“少夫人平日里就是个稳妥的。”

“平日里稳妥的常见,有事的时候才见真章。”

沈夫人道,“你看她,一点都不慌。

甚至想到先给冯氏把稳婆请来。”

“是,我也没想到。”

“咱们从怀溪捡了个宝。”

“你也是宝。”

“啐。”

“早些睡吧。

说不定明早姑爷和翰林就回来了。”

“嗯,咱们厚德积福之家,一定的。”

天黑时冯洛仪听照香和月梢在说话,问:“在说什么?”

照香喜气洋洋地道:“我刚才听她们说隔壁有动静,我就过去看了看,姨娘你猜怎么着?竟是给姨娘把稳婆已经接进来了。”

冯洛仪怔住:“这么早吗?”

薛大夫上次把脉说大约在月中的,现在才月初啊。

照香得意道:“子嗣大事,何况这可是咱们翰林头一个孩儿。

自然要看重。”

冯洛仪淡淡道:“我守孝呢,你别上外头招摇。”

照香这才收敛了些,不情不愿地:“是。”

又小声咕哝:“没招摇。”

那天不知道是谁嫌饭不合胃口,在院门口叉着腰大声训了厨房送饭的丫头。

月梢偷偷翻个白眼。

冯洛仪不说话,安静地抄着佛经。

一开始,是殷莳罚她抄。

后来,她为着心静抄。

现在,她为死去的父母和哥哥、侄子抄。

待抄好,都供在菩萨座前。

愿父母二哥在天之灵,保佑她腹中的孩子。

殷莳睡之前嘱咐过:“若有人来,立刻叫醒我。”

半夜果然被叫醒了:“少夫人,少夫人?”

婢女的声音有点颤:“申伯使人进来禀报,进、进兵了。”

殷莳半路醒来,脑袋还昏,甩甩头:“什么进冰了?下雪了?”

“不、不是。”

婢女害怕地道,“他们说,是许多当兵的,在外面街上,一队一队的。”

殷莳一下子就清醒了。

第132章

沈夫人和秦妈妈都是中年人了,半夜起床没那么容易。

等她们里穿好衣服出来,婢女们道:“少夫人去大门那里了。”

沈夫人和秦妈妈面面相觑。

沈夫人便也想抬脚。

秦妈妈忙薅住她:“她年轻腿脚便利,你别跟着了,她还要照顾你。”

沈夫人一想也是。

唤了婢女来细问。

但婢女也不知道更多了,只能把从男仆那里听的来话转述:“打着火把,一对一队的,从墙头看过去,应该是把路口封了。”

沈夫人便知道事件变得更严重了。

殷莳出了垂花门来到了府里的大门处。

嫁过来一年了,对这处大门一点也不熟悉。

因为女眷出行马车都会拉到垂花门处,直接从那里上车。

然后走甬道穿过车马院,从角门出府。

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路线。

只有宅子小,没有专门的车马院的,才会把车子或者马拉到大门口来。

殷莳到时,申伯正攀着梯子趴在墙头向外看呢。

见殷莳来了,他忙下来。

殷莳伸手虚扶:“小心。”

待他踩到地上,殷莳问:“外面什么情况?”

申伯道:“宵禁了。”

殷莳问:“哪里的队伍?”

申伯道:“尚不知道。”

殷莳道:“我上去看看。”

申伯想拦。

殷莳说:“不亲眼看看,实在不放心。”

申伯想想,也是道理。

且他年纪大,非常知道有些年轻人,你越拦,他越犟。

便允了:“别露头。”

殷莳点点头,掖了裙摆,也爬上了梯子。

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

外面街口处望过去能看到很多火把,人影幢幢,封了街口,显是为了不许人走动,串联。

她看了片刻,爬下来:“看不清服色。

反正不是宫卫。”

她下来,就换了男仆上去观察。

那男仆个子高脖子上长,一爬上去就探个脖子张望。

忽然墙根下有人骂:“看什么看,再看射瞎你眼!”

原来是一个人摸黑在墙根下撒尿,一抬头,墙头有个脑袋在张望。

殷莳上前一步扶住梯子,低声道:“你问他,是什么队伍。”

男仆在上面问:“军爷,敢问军爷,是哪家队伍?”

下面人答:“京军营的。

缩回去,宵禁呢,不许出来。”

殷莳道:“你说,原来是京军营,吓死了。

要早知道是京军营,就不害怕了。

都是咱们京畿良家子,天子亲军。”

京军三大营是天子亲军,俱是京畿良家子出身。

职责是拱卫京城。

宫卫指的是羽林卫、龙骧卫这些,负责的是皇宫的守卫和皇帝的仪仗。

这些,既不在殷莳前世的知识储备里,也不是她今生必须掌握的信息。

之前她对这些也不关心。

但谁叫她后来有了那心思呢。

既起了心思,自然就总想知道更多信息。

也不用去外头打听,家里有个现成的行走的知识库沈缇,作出对京城好奇的样子慢慢问他便是了。

这些又不是什么机密,与沈缇来说是官员必须知道的基础常识了,殷莳问,他便讲。

她总是能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灼亮。

沈缇便也讲得有滋有味。

婢女们在外间,便道:“瞧,翰林和少夫人成日里有说不完的话呢。”

一个讲得好,一个脑子记得快又用心。

殷莳如今关于京城的信息储备一点也不输给已经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沈夫人了。

甚至她还掌握了很多沈夫人觉得没必要知道和关心,跟内宅妇人不沾半点关系的信息。

男仆本就是门子上的人,凡门子上的,大多都是脑子机灵口齿便给的。

他当即道:“原来是京军营啊,可吓死了,吓死了。

要早知道是京军营,就不害怕了,都是咱们京畿良家子,天子亲军。”

这便是恭维了。

下面那人整理好裤腰,哼了一声,道:“告诉你们府里,锁好门,不许出来乱跑。”

男仆忙道:“是、是。”

殷莳道:“你问他,要不要热水。”

男仆又喊;“军爷!”

那人已经迈开步子往街口走,又被喊住。

如今才是二月,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但这是夜里,脚冻得疼。

哪能有好脾气,又被喊住,不由不耐烦起来,转头张口要骂。

墙头那人却问:“要不要热水啊,这大夜里的,真冷。

要不要?”

一句本该粗声粗气的骂人的话便急转而下地夹了起来:“啊……?热水啊。

行啊,方便的话,来一壶。”

男仆道:“军爷且稍等。”

爬了下来。

申伯立刻指挥人去取热水。

殷莳道:“多来些。”

热水是现成的。

因为今天晚上本就组织了许多男仆守门,饭食、热水都是备好管够的。

当即便装了一木桶,盖上盖子。

盖子上有卡扣,卡住便不会开。

提手上绑好了粗麻绳,另外架了梯子,使健壮男仆提到墙头。

刚才那机灵男仆也上去,喊话:“军爷,家里规矩,夜里不敢开门,拿绳子给军爷吊下去。

军爷退后点,别溅出来烫着了。”

下面那人道:“好嘞。”

然后看到墙头用绳子吊下来一个大桶。

“嚯!”

好大一桶。

是户大方的人家。

“谢啦。”

那人解了绳子,提着热水桶走了。

远远的,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街上回荡:“有热水了!”

那边远远传来许多人的回应。

“热水?”

“哪来的?”

“行啊你。”

“快给老子来一口,冷死你爷爷了。”

头盔脱下来翻转就是饭碗了,当然也可以用来喝水。

听说有了热水大家都跑过来。

太冷了啊,谁不想喝口热的。

“哪来的?”

“那户人家给的。”

这个路口向里,到下一个路口,其实就这么一户人家。

门口有箱形带狮子的门当石,是文官之家。

热水分完了,兄弟们多少都喝了几口,肠胃里暖和了不少。

那人提着桶去还捅。

绳子还在那呢,系上就行了:“好嘞,拉上去吧。”

他道:“多谢了,兄弟。”

等待的这段时间,殷莳已经和男仆沟通过,男仆已经知道要说什么。

“家主人让问,早上还在吗?若还在,给你们烧一锅热汤。

京军营的兄弟们实在辛苦啊。”

那人砸吧砸吧嘴,在这寒冷的夜里实在抵挡不住“热汤”

两个字。

“府上什么人家啊?”

就等他这句呢,男仆道:“我们家大人是通政司右通政沈大人。

我们家公子在翰林院如今是翰林侍讲,我们公子是今科的探花郎。”

“噢!”

京城官员多如牛毛,什么左通政右通政,并不认识。

但是小沈探花知道呀!

“原来是小沈探花家啊。”

儿子比老子名气大。

“军爷,我们家大人和翰林今天都没回来。

随人们也没回来。

想问问,明天能不能回得来?若不能,能不能给他们送些食水过去?”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那人道:“明天的事还不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出来。

出来就抓,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上面的命令。

听见了没有,别乱跑。”

男仆额上生汗:“是,是。”

又道:“主人说,明早多带几个人,预备着熬三桶给军爷。”

那人道:“那怎么好意思……替我们谢过你主家。”

遂约定了来取汤的时间。

墙里,殷莳已经吩咐下去:“用吊高汤的骨头,先别管高汤了,熬骨头汤。

煮上萝卜、菘菜和油豆腐。

现在就开始熬。”

熬的时间长些,汤味就浓。

直接用外院的大厨房,不光给外面京军营的人熬,也给值夜的男仆们。

殷莳与申伯商量了一下,将男仆们分作了三班倒。

又问申伯:“我知道父亲要在家中囤一年的口粮,现在有多少了?”

申伯没想到这个事沈缇也告诉了殷莳。

他跟殷莳的接触不多,这一晚才算是真正熟悉了解了殷莳。

原以为她是个像沈夫人那样的人,一个合格的官员夫人。

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实在刮目相看。

他恭敬道:“怕扎眼,都是慢慢进的,够全府的人十一个月的用量。”

殷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以前生活在太平盛世,物资极大丰富,国家都反复强调粮食安全。

那时候离自己太远了,并不能深刻地明白。

如今,自己掌着家,要喂饱阖府上下近百口人。

粮食安全四个字,可太理解了。

十一个月的口粮,真是给了人极大的安全感。

此时还是半夜,冻人。

申伯道:“少夫人先回吧。

这里我盯着。”

殷莳嘱咐他:“申伯也要休息一下,别熬太狠,阖府还指望着你呢。”

遂回内院去了。

沈夫人的院子里正房亮着灯。

沈夫人和秦妈妈都在等她。

殷莳回来,沈夫人问:“外头怎样?”

殷莳把外面的情况说了,道:“是京军营的,那还好。”

因都是京畿良家子入选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子弟,一般便是乱起来,也不太会糟践自家地方。

到这时候,殷莳便把外院囤粮的事也告诉沈夫人了。

沈夫人道:“他们竟做了这样的准备。”

她埋怨:“这些事你公爹从来不会与我说。”

粮食就在库房里存着,府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沈夫人不知道也没影响。

但她若知道了,在囤积的漫长时间里,实在无法保证她会不会与她哪个夫人朋友说漏嘴。

人真的是很难守住秘密的。

“不能与旁人知道。”

殷莳道,“否则,京城真要乱了,粮价暴涨,商人囤积居奇,捂粮惜售。

熟识的人家知道我们有粮,来借粮,借是不借?”

沈夫人道:“那……总得借点吧……”

“借多少?借多久?当我家缺粮,百来口人饿肚子的时候,他家可能还粮来?”

沈夫人沉默了。

她也是当了二十多年家的夫人,这一整府的人一天天消耗多少口粮还是心中有数的。

借一天,借两天,借十天的粮,第十一天,借还是不借?

借了,自己没粮吃,不借,前面的恩都成了仇。

第133章

殷莳在家里安抚沈夫人,于此同时,沈大人正后悔不已。

众人听闻宫城落锁,禁入禁出,都知道有情况。

沈大人更知道沈缇今天是在宫中的。

他随众人一起去叩宫阙,要求宫里给个说法。

群情沸腾的时候,宫城开门了。

其实以沈大人求稳妥的性子,他是犹豫了一下的,但儿子在宫城里,终究他还是随着众人进去了。

进去之后就被包了饺子。

全关起来了。

文官们被锁起来,外面有兵丁看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猜:“到底是谁呢?”

皇帝出事了事谁都想得到的。

现在就是想知道,到底宫城落入了哪位王爷的掌控中。

他的倚仗是什么,有没有本事压住全局,平安过渡,还是说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史书上,五王之乱、八王之乱的史实,许多朝代都得来一回。

身处风暴中心的他们又会怎么样。

文官们其实并不十分恐惧。

因不管是谁继位,都得顾虑一下史笔如刀,自己在史书上能留个什么名声。

未来薨逝,能得个什么谥号。

要知道,皇帝的谥号,最终还有由文臣们决定的。

通常除了失心疯的,不会对文臣大开杀戒。

这其中,最焦虑的便是沈大人。

因为宫里正在发生的事,完全躲不开的,不仅有正在宫中的宰相们,还有当值的翰林。

很不巧,今天当值的翰林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犟头儿子。

人必须得做了父母才能明白,孩子这种东西虽然是你生你养,可当他长大之后,他所思所想并不会完全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走。

甚至有时候,会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让你束手无策。

沈大人猜的不错,此时此刻的御殿上,翰林侍讲沈缇正在面对别人明晃晃的钢刀。

刀身锃亮,映出了一双含星蕴水的眸子。

执刀的男人身披甲胄,怒斥:“这怎么不是真的?你看清楚了,该有的印都有!”

他手里拿着一个黄绸卷轴,用的还是最高规格的玉轴柄。

男人就差把那轴圣旨戳到沈缇脸上去了:“此乃陛下遗旨!

令宁王承继大统!

你小小翰林,敢质疑陛下!

速速将诏书写来,好昭告天下!”

大家猜信王,猜宣王,猜景王。

结果是宁王。

皇帝的儿子很多,只有信王、宣王、景王三脉是皇后们嫡出的。

但即便是嫡出的,在皇帝这里待遇也差不多。

皇帝对儿子们都很一般。

他只爱他自己,只想长命百岁。

宁王今年五十多岁,在众多的皇子中除了封地离京城最近,也没有特别的地方。

被关注的程度远低于三位嫡出的亲王。

不,等一下。

信息在沈缇脑子中飞速整理。

建弘十年,瑞王薨。

景王的最后一个兄长去世了。

景王如今是最年长的皇子了。

沈缇盯着那人,接过卷轴展开,看了一眼:“这不是陛下的字迹。”

男人怒道:“谁规定要陛下亲自动笔!”

沈缇道:“则这是谁执的笔?哪位舍人?哪个翰林?哪个执笔太监?”

“凡有资格在陛下身边动笔墨的人,字迹我都识得。

此非其中任何一人!”

他一双眸子寒星一样,顶着钢刀上前一步。

“凡立储之旨,按我朝祖规,至少两位宰执见证。

谁又是见证人!”

“玉玺做得倒仔细,连缺的那一角也仿了。

只可惜,我精书画,擅篆刻,我的眼睛就是尺!

你再仿,玉石裂痕也不能尽同!”

沈缇把那轴“遗旨”

猛掷于地上,将玉轴柄摔得粉碎!

“此遗旨,是伪旨!”

他眉眼凛然,声音冷厉。

胸膛已经抵住了刀尖。

已经有红色的血洇出,染了绿官袍。

男人怒道:“你想死!”

沈缇轻蔑地扯扯嘴角,甚至对顶着他的那把锋利的钢刀抬了抬手:“请。”

今天和沈缇一起在宫中当值的,不是别人,正是殷莳的好友吴箐的丈夫江辰江宇极。

他二人一同被拉到殿里,但那身披甲胄的武夫上来就问:“哪个是沈缇沈跻云?”

点名了沈缇出来写诏书。

江辰当时便觉得要不好!

沈跻云那个脾气!

果然!

那男人大怒。

上面的人说最好是那个探花郎,说的是“最好”

,意思就是如果不行,别的人也行。

他握刀的手手肘一撤,刀举起来,就准备发力砍死这个牙尖嘴利的家伙!

江翰林闭上了眼睛!

“住手!”

却有一声断喝拦住了那武人。

江辰又睁开眼,看向来人。

沈缇也看过去。

是个文士打扮的男人。

武人放下刀,喊了一声:“邱先生,他不从。”

邱先生过来,客气地拱手:“沈探花?”

应该是门客、谋士一类的人物。

这一类的人,可能是白身,至多是个秀才,因为举人就已经可以做官了,不会再去当别人的门客。

沈缇入仕时间还短,作为官员级别还低。

但他是清贵翰林,宰相根苗,且他还是探花郎,在文人心中的地位可不低。

白身或者秀才出身的谋士,根本不入他的眼。

科举才是读书人心中的正道,谋士之流,不过是科举的淘汰者,政治上的投机者。

沈缇冷笑:“尔是何人,配在宫中行走。”

江辰额上汗涔涔,已经明白沈缇是在求死。

因为面对眼前这个情况,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

要么从逆,要么死。

沈缇沈跻云显然是不肯从逆的。

武人又要抬刀,被邱先生按住。

没这点养气功夫,怎能做得了宁王的谋主。

他道:“沈探花,听我一言。”

“我东主宁王殿下,本是陛下第十一子。

只如今,他的兄长们已经全都薨逝。

宁王已是皇子之长。”

“正该宁王承继大统。”

“探花,殿下已经亲口许诺,只要探花今夜为殿下执笔诏书,来日定让探花位列名臣。”

“登阁拜相,名垂青史。”

读书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个。

连江辰听了都心动了。

他看向沈缇。

沈缇却盯着邱先生。

邱先生胸有成竹地微笑。

过了片刻,沈缇动了,他走到殿柱旁的书案后坐下——那原本就是给翰林们设的位置,皇帝要写的文书,当殿口授,翰林执笔。

沈缇执起了笔,蘸墨。

武人啧了一声,还刀入鞘。

邱先生捻须,耐心等候。

殿上还有许多士兵,两三个内侍躲在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大殿上除了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燃烧的声音,竟安静地落针可闻。

小沈探花腰背挺拔,写字的姿态真是好看。

他笔走游龙,没多久就写完了:“拿去。”

有兵丁拿走交给了邱先生。

江辰看到沈缇站起来,他看到了沈缇嘴角的冷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出所料,邱先生那充满期待的脸,在读了帛书上的文字后大失所望。

叹了口气:“唉,小沈探花。”

失望,又敬佩。

武人察觉不对,扯过来一看,大怒!

哪里是什么诏书,竟是一首讽刺宁王的长诗!

沈缇掷笔:“我沈跻云读书科举,报效君王。

我的仕途,岂是为篡夺之人做遮羞布的!”

他知道,他今夜若亲笔写了这诏书,若宁王真能登基,真能坐稳皇座,必会让他平步青云。

登阁拜相,再让他做几次主考官,门生满天下。

未来他们都西去了,拟定谥号、执笔录史的可能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徒子徒孙。

一脉相承的,便不会去质疑他亲笔写下的诏书。

便不会去质疑宁王继位的正统性。

可笑,越是得位不正的,越是在乎别人眼里自己是不是正统。

竟想拿他一生仕途,给自己的篡夺之行做遮羞布。

武人一把撕裂那帛书扔在地上,拔了刀:“邱先生,你别拦着!

让我砍了这小白脸!”

邱先生叹气,按住他的刀:“你若在此杀了他,那可真是成全了他。”

他侧头看看江辰,问:“你是哪个?你来写吧。”

从武人撕了沈缇所写的帛书,江辰就知道这事要落在他头上了。

但他此时耳朵嗡嗡地,全是邱先生那句“你若在此杀了他,那可真是成全了他”

读书人读一辈子书,求的是什么呢?

江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揖手:“区区不才,翰林编修江辰江宇极,建弘十二年进士出身。”

“愿与沈跻云共死。”

沈缇赞赏道:“宇极兄!”

两个当值的翰林都是硬骨头。

武人气炸了毛,拔刀要砍死他们两个,却被邱先生拦了:“殿下最礼贤下士,敬重士林,不要妄造杀孽。

你砍了探花郎,回头帐都记在殿下头上,殿下要找你算账的。”

“算了,关起来吧。”

“我找找别人,不信找不到个进士出身的来领这从龙之功。”

文人最考究。

未来这诏书都要封存在宫里的史馆里的。

宁王很看重这个,必得要个进士来执笔的。

他只是个秀才,没资格。

要不然他就自己提笔写了。

士兵用刀枪押着两个翰林去关起来。

邱先生和武人带着守卫边说话边离开。

待这些人走干净,有两个內侍便扑过来抢地上那份被撕开的帛书。

最后一人抢到一片。

彼此看看。

“你一半,我一半!”

“好。”

都塞进亵衣里,贴身藏了起来。

第134章

“跻云,可还行?”

江辰哈着白气,跺着脚问。

沈缇解开了圆领袍的肩扣,拉开衣襟察看伤口。

“无事,皮外伤而已。”

他将手帕折叠压住伤口,又将衣襟整理好,系好肩扣。

沈大人被关押的地方,因为人多,给上了火盆。

沈缇和江辰刚才大大地得罪了人,关他们俩的屋子就没给火盆,冷得要死。

幸好两个人在屋子里察看了一通,在书案底下找到了一个火盆。

应该是昨天用剩下的,里面全是灰,已经冷透了。

拿火钳扒拉了扒拉,在灰烬底下翻出了两块没烧尽的炭。

火折子这种东西是随身必备之物。

江辰掏出火折子,拔开盖吹着了,去点炭。

沈缇找了几张纸撕开帮着引燃。

很快火盆的炭引燃了,但不够。

两个人把帐幔扯下来,撕开了往里扔。

火大了些,暖和了点,但不禁烧。

还是得木头。

椅子凳子倒是有,这种坚硬实木没有斧头便是往地上硬摔也摔不裂的。

最后两个人看到了条案上的座屏。

不大,每扇之间有铜合页连接,木材也薄得多。

沈缇举起来,用力掼在地上,发出巨大响声,果然碎了。

门外有兵丁过来骂了两句“老实点”

,又走了。

两个翰林把碎木头扔进火盆里,火总算稳定了,屋子也渐渐暖和。

两人围着火盆坐下取暖。

屋里安静了好久。

忽然,江辰道:“其实,宁王的确已经是长了……”

沈缇本来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那不行。

无嫡才论长,嫡脉尚在,轮不到他。”

江辰叹道:“那三位贵人什么时候来啊?”

“都盯着呢。”

沈缇道,“也不知道都准备多少年了。

不会太慢。”

江辰道;“话虽这么说,宁王也太快了。”

沈缇的神情冷了下来。

江辰道:“陛下是真的已经……了吧?”

沈缇道:“‘遗旨’都拿出来了。”

江辰叹息,看了看沈缇,道:“陛下真的很喜欢你,若知你今日所行,必欣慰。”

沈缇垂下眼。

这位陛下,随着年纪的增长,精神同着身体一起老化,几不可抗地昏聩起来。

大家其实也不是那么愿意进谏了。

因为心里都明白,跟他已经讲不了道理。

他是一心想长生,根本不管朝堂洪水滔天。

但即便这样,这位陛下,也是在金殿之上钦点了沈缇做探花的那位陛下。

他对沈缇真的非常喜爱,亲自给他赐字“跻云”

跻云,跻云,本就有平步青云之意。

皇帝对这年轻人是有期待的,且非常宽容他因年轻而存在的不足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沈缇宁死不肯从宁王的原因。

宁王来的太快了。

沈缇很肯定二月初一,皇帝还是活着的。

因为有人见到过皇帝。

二月二,他们都没有再见到皇帝,直接宁王就夺了宫闱。

太快了。

宁王的封地紧挨着京畿,他往京城来,坐马车也就一日半两日的路程。

快马半日可达。

但即便这样,他也来得太快了。

说皇帝的驾崩与他无关,沈缇决不信。

江辰道:“如果那三位来了,你觉得哪位最正统?”

沈缇说:“信王、景王都可以。

看他们谁更本事了。”

信王是硕果仅存的嫡皇子。

是皇帝的第四位皇后所出。

景王是第二位太子的长子,是嫡皇孙。

江辰问:“宣王呢?”

宣王是第一位太子的长子。

若论嫡,宣王其实比同为皇孙的景王更嫡。

因为宣王的祖母是元后,景王的祖母是继后。

但孩子的正统性,还是随父亲。

“这没办法。”

沈缇道,“陛下后来立先景仁太子,便已经是宣告了宣王失去了正统。”

皇帝立第二位太子,便是抹杀了让第一位太子的儿子继位的正统性。

其实历史上发生这种情况,大多是因为皇孙年纪太小,而叔叔已经成年。

主幼国疑,少帝无力对抗成年或者壮年的皇叔。

但现在,因为皇帝活得实在太久了,导致侄子和叔叔都老大不小了。

不存在这种情况。

“前太子之子”

也是可以以正统的身份争一争的。

但宣王已经失去了这个正统性。

这个正统性已经落到了景王的身上。

这些东西在后世人,比如殷莳这样的人眼里会觉得很没有意义。

但在这个时代,每个皇帝都很在意自己的正统性。

甚至于朝廷发动战争,也要在意是不是“师出有名”

这是时代的特性。

江辰说了句:“宣王肯定不甘心。”

所以等着看吧,马上就要各显神通了。

江辰说完,望着火盆发呆。

沈缇道:“在想什么?”

江辰回神,道:“没什么,就是……忍不住想,如果咱们今天真的死在宫里。

你嫂嫂怎么办?弟妹又怎么办?”

他道:“你嫂嫂给我生了儿子,我爹娘自会护着她们母子平安。

弟妹可还没有。”

大穆朝不禁寡妇再蘸。

但体面人家有儿子的寡妇,便很少再蘸。

民间寡妇再蘸,多是妇女为了讨生活。

更多是寡妇本人根本没有人身权,被夫家的公婆、叔子伯子甚至隔房的叔叔伯伯给嫁卖了。

是嫁也是卖,是卖也是嫁。

婆家有这个权力。

沈缇道:“我的妾室有孕,这个月就要生了。”

“咦?你竟有妾?”

江辰道,“弟妹的嘴可真严啊。”

男人通常不会说这些。

谁没事告诉别人我家里有三个妾还是五个妾。

尤其沈缇这个高冷的性子。

“弟妹同你嫂子关系这么好,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露过。”

江辰佩服,“她们妇道人家聚在一起,都是这些破事。

你可知道张怡将家里一桩采买的事给了他一个妾室的弟弟,结果办坏了。

你瞧,我连这事都知道,却竟不知道你居然有妾。

你们两夫妻可真是……”

两口子都跟河蚌似的。

但沈缇身为皇帝近臣,他能做到事密不露是正常的。

可小殷氏只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嘴巴竟然这么严,江辰有点稀罕。

“你何时纳的妾?”

被关在这里,外面的事也无能为力,江辰八卦了起来,“你嫂嫂跟我说你和弟妹感情很好,怎地偷着纳妾了?”

“等等?你妾室这个月就要生了?”

江辰记得很清楚,他是去年四月中旬吃的沈缇的喜酒。

这么算起来,五月那妾室就受孕了。

啊?

沈缇望着跳跃的火苗。

“婚后走完回门礼,第四日,便纳了。”

他说。

这次江辰“啊”

出声来了:“啊?”

他咋舌:“你这?啊这?不是我说你,这事办的……唉,弟妹真是好性儿。

她竟不生气?”

又道:“这事我得管住嘴,可不能跟你嫂嫂说,她那性子,弟妹不生气她得先气炸。

你可真行,要是我,你嫂嫂敢跟我闹个三天,她一准得回娘家,必得让我去接才肯回。”

回娘家便是找娘家人撑腰去了。

吴箐的娘和江辰的娘是手帕交。

两个人嫁的人家也都是同阶层的,十分般配。

娘家也愿意给吴箐撑腰。

有事,自然可以回娘家。

江辰已经想到了。

小殷氏是沈缇母亲大殷氏的娘家侄女。

她们两个娘家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出身很低。

小殷氏是高嫁的。

高嫁自然便有高嫁的隐忍。

但殷莳和吴箐关系非常好,江辰常听吴箐提到殷莳,夸殷莳。

时间长了,江辰的心自然就跟着妻子一起偏向殷莳了。

却听沈缇道:“她是前礼部郎中冯取难的次女。”

“怎么耳熟?”

江辰纳闷,“让我想想……咦,那不是?”

“是。”

沈缇道,“她就是我曾经订过婚的未婚妻子。

因为那年的事,她家里坏事了,我家将她买回安置在府里。”

“为着她,我娶了舅家表姐。”

这些事,一直都只有家里人才知道。

沈缇从来没有跟任何外人提过。

江辰叹道:“原来如此。”

他心想,等能回去了,一定要赶紧告诉吴箐,她最喜欢听这些事了。

沈家的确是厚道人家,沈缇有情有义,真真是值得相交之人。

“对冯氏,跻云你自然是重情重义的,想来冯氏对你必然感恩戴德。”

江辰忍不住说,“只对弟妹,未免……嗯嗯。

你说何必这么急呢,你和弟妹新婚。

弟妹这般人才,也不比冯家女儿差了。

等个半年再纳不行吗?作什么非得让弟妹伤心呢。”

是啊。

沈缇望着橘红色火苗。

明明,等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是可以的。

可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这样觉得。

没有一个人觉得新婚第四日就纳妾是不该的,不好的。

因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娶了殷莳,然后纳妾。

而是,他为了纳冯洛仪,而娶了殷莳。

所有人都在等的,不是他娶殷莳,大家等的其实根本就是他纳冯洛仪。

包括殷莳自己。

她因为另有所求,所以不在乎。

而其他的人,不在乎她。

包括他自己。

沈缇闭上眼。

怎么办呢,从一开始就错了。

大错特错。

时光已经无法倒回。

等想明白的时候,庶长子女都要出生了,殷莳要做他孩子的嫡母了。

改变不了,也补偿不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第135章

邱先生想尽量找个有点名气的人,或者看着未来可以栽培的人来写诏书。

最后发现找不到,这些人都不肯。

虽然现在宁王觉得自己占了“长子”

的大义名分,但正如沈缇说说,无嫡才论长,况且宁王也不是真正的长子,只是前头的都死光了。

邱先生和宁王的想法是尽量不杀读书人,奈何现实不配合。

一头是宁王在与宰相们“沟通”

,结果有一个跳起来拿笏板打他。

宁王没躲及时,真挨了一下。

这一下给宁王的养气功夫打没了。

他骂道:“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敢打我父皇。”

那位被士兵反剪了双手的宰相呸道:“先帝三度御驾亲征!

北开草原,西拓五州,治盛世,四夷来朝!

你算什么东西!

献美惑主!

造粪之物!”

已经驾崩的老皇帝虽然晚年痴迷修仙炼丹,看着十分昏聩,但他青壮年时代的功绩是无可指摘的。

他壮年时候打了几场硬仗,让老百姓已经过了几十年没有打过仗的太平日子了。

百姓是爱戴他的。

宁王本来是想做礼贤下士的姿态的,奈何这些家伙不配合。

宁王叹了口气。

“杀了吧。”

他道。

血溅了昭阳殿。

又一位宰相跳起来指着他怒骂。

痛快淋漓地骂完,老人家道:“不用你动手,我自追随陛下去!”

撞柱而亡。

宁王闭闭眼,睁开目光再扫过去。

大穆朝近十几年实行的是三相二参制,三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两位参知政事为副相。

刚才一位宰相被杀,一位宰相自尽。

还有一宰相两副相三个人,顶着他的目光,俱都抬手摘下官帽,置于一旁。

盘膝而坐,巍然不动。

爱杀便杀。

他们都是老皇帝甄选出来的人才,用了几十年的国之栋梁。

若是信王、景王来了,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但宁王不行。

皇帝死的不对劲,宁王动作也太快了。

去年生下小皇子的那位婕妤也是他献给老皇帝的。

一直有传言,说在老皇帝耳边吹修仙风的就是这位婕妤。

引着老皇帝服丹的也是这位婕妤。

宰相们已经位极人臣,下一步就是名留青史。

读书人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没了头颅性命,也不能没了身后名。

大穆从开国太祖以来,便是对外崇武德,对内讲孝治。

开国一百多年,四位皇帝都是雄主、英主。

还没出过这等阴劣谋篡之人。

弑父弑君,大穆朝还没有这个恶例,也决不能从他们这里开。

更何况,老皇帝的年龄其实比他们都大。

他是他们的伯乐。

给与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君臣之间的知遇之恩是负不得的。

宁王的眼睛失去了笑眯眯的模样。

“唉。”

他又叹气,“都杀了吧。”

不识抬举。

另一边,邱先生也很不顺利。

他爱惜年轻的探花郎和翰林,放过了他们。

结果找别的人也并不顺利。

武人不耐烦起来,拔刀砍死了一个。

邱先生待要拦,没拦住。

既已经开了杀戒,那也没办法了,杀吧。

连续了杀了三个人,第四个人终于肯动笔了。

“你是何人?”

“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徐高鹏。”

“可是进士出身?”

“建弘十二年二甲第五十七名。”

“好好好,就是你了。”

沈大人的运气很好,邱先生来的并不是关押他们的地方。

徐高鹏非是后进来的那一拨官员。

他是跟着上官进宫汇报工作的。

上官要向更上级汇报,涉及具体细节,可能上级会要当面询问具体干活的牛马。

清吏司就是干活的牛马。

自岳父家坏事之后,徐高鹏的仕途就没什么进展,在清吏司待了好几年了。

徐高鹏等着,但最后上级也没传见他。

本来都和上官打算出宫了。

宫门落锁,出不去了。

人被关押了起来。

比起沈大人那一拨,早先被困在宫里的官员被关在更深地地方,离得更紧,故而邱先生先找到了这边来。

徐高鹏最终做了那个执笔人。

写完,邱先生看看,对这一笔字便很满意,文采也很好。

是他比不了的。

他们这些进士,真才实学肯定还是有的。

秀才没法比。

再打量徐高鹏这个人,眉眼也生得十分端正,称得上相貌堂堂。

行,探花郎看不上的泼天富贵,便给这小子了。

“跟我走吧。”

邱先生转身。

徐高鹏忙提着袍子弓腰跟上。

二月初三卯时,天灰蒙蒙似亮非亮。

京军营的那位军爷果然如约而来。

他带着几个人,隔着墙就闻到了香味了。

沈家还想从墙头吊下去。

那人叉腰道:“既知我们都是良家子,还小里小气。”

男仆从墙头消失,显然是去请示了。

过了片刻,府门开了,男仆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军爷?”

当兵的也知趣,道:“我们不进去,你端出来吧。”

里面数个男仆鱼贯而出,拎了三大木桶出来。

闻着就香。

当兵的道:“多谢啦。”

一个老人家闪身出来,看着像是管事模样,正是申伯。

申伯道:“军爷,可否留个名号?”

吃人嘴短啊。

那人是个校尉,姓李,便留下了自己的营号和名号,道:“别怕,这四条街我负责,不会有事的。”

申伯连连道谢。

李校尉几个人拎着桶走了。

到了街口招呼兄弟们喝汤。

木盖掀开,肉香气扑面而来,竟是骨头汤。

里面有菘菜和萝卜——冬季也就是这两个新鲜菜了,一般是窖藏的。

勺子搅动,里头还有油豆腐。

关键它是热腾腾的。

此处是京城,又不像野外可以埋锅造饭。

京城最重防火,长官说了严禁用明火的。

大家只能吃冷干粮。

兄弟们被冻的手脚都疼的时候,这么几大桶热腾腾的骨头汤!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有一两丝肉。

就算没肉,那油豆腐孔隙里吸满了汤汁,一口咬下去,汁液爆在口腔里。

灵魂都要炸开了。

爽到脚底板。

李校尉连喝了三大口,感觉身上有热活气儿了,抹抹嘴,大拇指冲身后那条街指了指:“小沈探花家,都记住了啊。”

“记住了,记住了。”

这片坊区住的都是富裕官宦人家,还是级别不低的。

大头兵难免仇富,半夜在当官人家门口台阶上拉屎也是有的。

这条街都是沈探花家的,那墙全是探花家的墙。

拉尿拉屎,别往这条街的墙根下就是了。

申伯让男仆关上门,殷莳就在门后。

两个人相对点点头,又叹气。

男仆们重新上好门栓,再用专门的粗木斜支在地上,抵住门。

大户人家厚门高墙,便真乱起来,也能稍稍抵挡。

冯洛仪起得晚些,天都大亮了。

照香抱怨:“府里好几处门都锁着。

又来跟我们说不许乱跑,不知道怎么回事。”

冯洛仪愣住。

不知道怎么地,她心里生出了不安之感。

“你去打听打听。”

她说。

“打听不了。”

照香说,“我问了送饭的丫头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外头不让乱跑的。

说是少夫人的吩咐,被抓了要打板子。”

“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夫人折腾什么。”

怎么会是没事折腾,一定家里有什么事了。

但这就是内宅,家里的大事,妾室都没资格知道。

只在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惶惶不安。

上午隔壁的稳婆过来了,问了问她情况。

冯洛仪道:“这些天肚子时常一阵紧一阵紧的。”

稳婆问了时间间隔和频率,点头:“这正常。

最后的日子都这样。”

冯洛仪问:“这位婶婶,你昨日从外头来的?外头可是有什么事吗?”

皇宫的事老百姓哪知道呢。

稳婆好好在家待着,忽然沈家就来人让她提前住进去。

大户人家这样的操作也常见,她假装不愿,果然对方给加了双倍的银钱。

她就欢欢喜喜地来了。

稳婆来的时候,京军营还没进城。

街道上店铺都在装门板准备打烊。

街坊邻居和认识的伙计、掌柜们打招呼,脚步匆匆地归家去。

华灯初上,炊烟袅袅,到处都是一片祥和。

稳婆便道:“没事啊?有什么事?”

听外面来的人如此说,冯洛仪才算稍稍安心。

殷莳中午陪沈夫人用饭。

沈夫人吃不下,一抬眼,看到殷莳大口地在吃。

“母亲要多吃些。”

殷莳道,“现在情况不明,不让上街,若生了病可能连大夫都请不到。

我们两个,此时此刻万不能再有情况。”

沈夫人于是低头扒饭,虽没胃口,也用力吃。

忽然殷莳停住。

沈夫人抬头。

桌旁伺候的婢女们也都愕然向屋外的方向望去——远远地,有钟声在响。

怎么这个时候敲钟呢?

怎么敲这么多下?

殷家两代四姑娘都不说话,静默地数着。

终于当钟声停歇,殷莳抬眼。

而沈夫人捂住嘴,直接哭出来:“陛下——”

她是眼泪直接迸出的,绝不是假作姿态,是真情实感地为天子驾崩悲伤,呜咽着哭了起来。

殷莳理智上明白,但情感上实在难以理解。

她站在沈夫人身旁,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但她知道,她哪怕再做二十年的沈家少夫人,也不会有为了一个皇帝的死悲情哭泣的时候。

她终究和这个时代是不一样的。

第136章

听到了丧钟,不需要官府通知,百姓已经哭声震天,自发地搭起了灵棚、罩上了白布,换上了素衣。

男仆从墙头看去,看到京军营也戴上了孝。

整个京城一片素缟。

李校尉特地派了个小兵过来在墙根底下喊了一嗓子。

男仆探出头去,小兵说:“白天可以出来的,该买肉买肉,该买米买米。

赶紧的。”

然后就跑了。

说的很明白了。

沈家其实库房里一应俱全,但殷莳依和申伯依然派出了几个机灵男仆和妈妈出去。

等了许久,等回了他们。

妈妈们道:“米价涨了一点,不多,但卖光了。

平日里没见过卖光的时候。”

“肉还正常卖。”

男仆说;“御街不让走了,宫城外头都是兵,过不去,不知道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也没看见程远和平陌他们。”

平陌是沈缇的贴身长随,程远是沈大人的。

又道:“回来的时候街口的军爷说,晚上还会有宵禁,叫别出去。”

信息非常有限,大家心急如焚。

又一个男仆回来了,回禀:“江翰林果然也没回来,和咱家翰林一样被扣在宫里了。

三少夫人急得不行,还出来见我了,问咱家翰林可回家了没有。

我说正是没有,才过来打听的。”

陆续几个男仆都回来了,都是派往熟识人家的,都有类似情况。

或是像沈缇那样,本来就在宫中被扣下的。

或者是像沈大人那样,后来聚集在宫门处,进去之后再没出来的。

不知生死。

最难受的就是这样,揪心。

再晚些,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开始沿街敲锣,宣布天子殡天,告知百姓国丧要做的事。

像沈家这种官宦大户人家,会专门有个金吾卫来拍门告知。

官员家庭都是要祭的,有许多事要做。

殷莳只能打起精神来。

这时候消息已经捂不住了,内院里婢女仆妇们也知道了天子驾崩,还知道了外面街上都是兵丁。

殷莳把管事妈妈们召集起来:“天子驾崩,自然有朝廷诸位大人们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