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力脱思特(1 / 2)

笑忘录 米兰·昆德拉 13061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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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有一个孩子,丈夫是肉店老板,夫妻相处得不错。她还断断续续地和当地一个车库工人有来往,工余时间,他们时不时在车间里不太舒服的条件下偷情做爱。小城不太适于婚外恋情,或者用另外的方式来表达的话,在这个小城偷情要有机灵巧妙和无所畏惧的本事,而这些克里斯蒂娜夫人并不很擅长。

因此,和大学生的结识就只能更让她晕头转向了。大学生来到住在这个小城的母亲家里度假。他两次盯着站在柜台后面的肉店老板娘看个不停,第三次盯着她看的时候是在浴场里,他和她搭了话。大学生的神态中有一种如此迷人的腼腆,这让习惯了肉店老板和车库工的少妇感到无法抵抗。自结婚以后(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她还没敢接触过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除了她安全地躲在上了锁的汽车库里面、在拆散的汽车和破旧的轮胎之间与车库工偷情的时候。而现在她一下子就有了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去赴爱的约会的胆量。尽管选择了到最偏僻的地方去散步,不大可能碰上难缠的人,克里斯蒂娜夫人还是心跳个不停,兴奋不已又惶恐不安。可是,她越是在危险面前勇敢无畏,和大学生相处就越是持重。他们没有走得很远。他只获得了简短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她不止一次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而在他爱抚她的时候,她一直双腿夹紧。

不是因为她不想要大学生,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对他那温柔的腼腆动情,并且她想为自己保存住这一柔情的腼腆。听到一个男人表达他对生活的看法,跟她提起诗人和哲学家的名字,这是一件还从未在克里斯蒂娜夫人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可是,那可怜的大学生,他谈不出其他的东西,作为诱惑者,他侃侃而谈的范围相当有限,并且他也不知道要结合对方的社会背景来发挥自己的口才。此外,他还认为自己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引用哲学家的名言,在这个单纯的肉店老板娘身上产生的效果,要远大于他在大学里的女同学。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是不明白的:哲学家名言的有效引用也许会让肉店老板娘心荡神迷,但也在肉店老板娘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之间立下了一道屏障。因为克里斯蒂娜夫人不无困惑地想到,如果把自己的身体给了大学生,她就把他们的关系降低到了肉店老板和车库工人的水平上,那样,她就再也听不到叔本华了。

在大学生面前,她也感觉到一种不曾有过的窘迫。跟肉店老板和车库工在一起的时候,她什么话都可以单刀直入,轻轻松松就能把事情说清楚。比如,她事先跟他们两个人说好做爱时要十分小心,因为她分娩以后医生对她说,她不能要第二个孩子,因为这对她健康不利,甚至有生命危险。这篇故事发生在一个久远的时代,那时候堕胎是严格禁止的,女人们没有任何办法自己避免怀孕。肉店老板和车库工相当理解克里斯蒂娜的顾虑,而她每次在允许他们近身之前,总要轻松自然地核实一下他们是否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措施。但是,一想到要和她的天使、从与叔本华对谈的云端下降到她这里的天使,也要这样去做,她便觉得到时找不出合适的话说。我可以从她这次守身如玉的态度中总结出两个理由:尽可能长久地把大学生守持在令人心荡神迷的温柔腼腆的领域;非到万不得已,不去跟他讲那些肉体之恋所必不可少的琐碎事项和保险措施,以免让他心生反感。

但是,大学生尽管文质彬彬,头脑却十分固执。虽然克里斯蒂娜夫人把双腿夹得紧得不能再紧,他还是勇敢无畏地搂住她的臀部贴到自己身上,这一接触想要表明的是:一个人即便喜欢引用叔本华,也并不因此就准备放弃他所喜欢的肉体。

后来,假期结束了,两个恋人发现他们很难一年也不见上一面。克里斯蒂娜夫人只要找个借口就可以来看他。双方都十分清楚这次见面将意味着什么。大学生住在布拉格的一个顶楼的小房间,而克里斯蒂娜夫人没有其他的落脚之处。

什么是力脱思特?

力脱思特(<i>Litost</i>)是个很难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捷克词。它的第一个音节是重读长音,读起来让人想起弃犬的哀号。我在其他语言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与它的词义相对应的词来,尽管我难以想象没有它怎么能够理解人的心灵。

举个例子说吧:大学生和他那也是大学生的女友在河里游着泳。那姑娘是个运动员,而他游得很差。他不会在水里换气,他游得很慢,脑袋直挺挺地竖在水面上。女大学生不可理喻地爱着他,她非常善解人意地与他游得同样慢。但是,快要游到尽头的时候,她想尽情地放纵一下运动员的本能,甩出几个自由泳动作,就向对岸游了过去。大学生想尽力游得同样快,但是呛了几口水。在自己的体质低下面前,他感到自己遭到了贬低,被剥露无遗,于是他产生了力脱思特。他想起了小时候由于母亲的溺爱和看管,自己度过了一个没有体育锻炼、没有伙伴的多病的童年,于是心中油然升起对自己的灰心,对人生的沮丧。从一条乡间小路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和羞辱,控制不住地想打她一顿。“你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问他,而他却指责起她来;她明明知道对岸那边有激流,他又跟她说过别到那边儿去游,要是她被淹死怎么办?他打到了她脸上。姑娘哭了起来,看到泪水落在她脸颊上,他心生怜悯,把她抱在怀里,他的力脱思特随之烟消云散。

或者,再举一个发生在大学生童年时期的事件:他父母让他去学钢琴。他不是很有天赋,钢琴教师用冰冷的令人难以接受的声音打断他,批评他的错误。他感觉受到了侮辱,想哭上一场。但是,他非但不去检讨自己,让自己演奏得更准确,少犯错误,反而故意弹得错上加错。钢琴教师的声音更难听,更生硬了,而他却越来越深地陷入到他的力脱思特之中。

那么,什么是力脱思特呢?

力脱思特是突然发现我们自身的可悲境况后产生的自我折磨的状态。

为了医治我们自身的可悲,比较常见的药方是爱。因为绝对被爱的人是不可悲的。所有那些缺陷都被爱的神奇目光补救了,在爱的目光下,脑袋挺立在水面上的笨拙的泳姿,可以变得迷人可爱。

绝对的爱实际上是追求绝对同一的愿望:我们爱着的女人应该和我们游得一样慢,她不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会幸福地回忆起来的过去。可是,一旦绝对同一的幻想破灭(姑娘幸福地想起她的过去,或者她快速游起来),爱就成了不断产生我们称之为力脱思特的那种不尽烦恼的源泉。

对人所共有的不完美有着深刻体会的人,相对说来不怎么会受到力脱思特的冲击。他所阅历的自身的可悲,对他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力脱思特因而特属于初出茅庐的年龄,它是青春的点缀。

力脱思特如同一台有两个运转节奏的发动机。自我折磨之后产生的是报复的欲望。报复的目的,是让同伴显现出和我们一样可悲。男人不会游泳,而被打了耳光的女人哭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感觉到平等并因此保持住他们的爱情。

由于报复永远也显示不出它真正的动力(大学生不可能跟那姑娘承认说,他之所以打她,是因为她游得比他快),它就会搬出一些虚假的理由。力脱思特因而永远与病态的虚伪脱不掉干系:小伙子声称因为担心女友溺水而害怕得要命,孩子不停地演奏错误的音符,掩饰着自己不可救药地缺乏才华。

这一章起先应该定名为“谁是大学生?”。但是,既然它探讨的是力脱思特,就跟讲这位大学生的故事没什么两样,因为他就是力脱思特的化身。因此,也就难怪那爱着他的女大学生最终弃他而去了:因为自己游泳游得好而挨打,毕竟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他在家乡城市里邂逅的肉店老板娘的出现,就像是专门来为他来包扎伤口的一大块胶布绷带。她仰慕他,视他为神明,并且当他给她讲叔本华的时候,她并没有试图通过表示不同看法而表明她有她自己的、不同于他的独立的个性(像他该死的记忆里的女大学生那样),而是带着别样的目光盯着他看。他被克里斯蒂娜夫人的深情所感动,竟想象着从这样的目光中看到了泪水。另外,也别忘了补充上这一点:自从和女大学生分手后,他还没有和哪个女人上过床。

谁是伏尔泰?

伏尔泰是文学院的助教,他才思敏捷,咄咄逼人,双眼发出尖刻的目光,投射到对手的脸上。这足以让他获得伏尔泰这一绰号了。

伏尔泰很喜欢大学生,这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待遇,因为在待什么人友好方面,他是很挑剔的。下课以后,他过来问他第二天晚上是不是有空。唉!第二天晚上,克里斯蒂娜夫人要来看他。大学生鼓足勇气才和伏尔泰说他已经有了安排。但是,伏尔泰挥挥手就打掉了他的婉言拒绝:“那么,把你的约会改期。你不会后悔的。”并对他说明,第二天全国的诗人都要在文人俱乐部聚会,他伏尔泰将和他们在一起。他希望大学生能来和他们认识一下。

是的,还有那位大诗人,伏尔泰在写关于他的一部专著并常去他家里拜访。大诗人身体不好,走路要用拐杖。因此,他很少出门,能见到他的机会也更为宝贵。

大学生知道第二天要去那里的所有诗人的著作,至于那位大诗人的作品,他可以整页整页地倒背如流。与这些人私下相处一个晚上,是他一直以来的最热切的愿望。可这时候,他又想起自己好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做爱了,于是他又跟伏尔泰说他来不了。

伏尔泰不理解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去见伟大人物更为重要。一个女人?这难道不是可以顺延一下的事情吗?突然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讽刺的光芒。而大学生的眼前,此时闪动的是肉店老板娘的形象,她羞羞答答的,让他在整整一个月的假期里都没有得手。因此,尽管他十分为难,还是摇头说不。这个时候,克里斯蒂娜胜过他的国家所有的诗。

折衷方案

她是上午到的。白天,她以在布拉格要买些东西为借口消磨时光。大学生约她晚上在一家他选定的咖啡店见面。他进来的时候,差不多吓了一跳:大厅里满是酒鬼,他假日里的外省仙女正坐在靠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面前的桌子不是为客人吃饭准备的,而是备放脏盘脏杯的。她的穿着笨拙庄重,只有来参观首都的外省妇人才这么打扮自己,那种很长时间没来过首都并打算尽情享受一番的外省妇人。她戴着顶帽子,脖子上挂着刺眼的珍珠项链,脚上穿的是薄底浅口黑皮鞋。

大学生觉得自己脸颊在发烧——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难堪。在小城的背景下,与她的肉店老板、车库工和退休老人在一起,克里斯蒂娜给人留下的是完全另外一种印象,而这里是布拉格,是女大学生和俊俏的女理发师的城市。在他看来,带着可笑的珍珠和隐蔽的金牙(在口中上方的一个角落)的克里斯蒂娜,简直就代表着对青春的、穿着牛仔裤的女性美的否定,而这一女性美近几个月来残酷地排斥着他。他趔趄地走向克里斯蒂娜,他的力脱思特也伴着他前行。

大学生固然感到失望,而克里斯蒂娜夫人也未尝不是如此。他约请她来的餐厅有个漂亮的名字:瓦茨拉夫国王酒店。对布拉格不甚了解的克里斯蒂娜以为这是一家豪华的大饭店,大学生与她在这里共进晚餐后要让她去发现布拉格的娱乐生活的种种妙趣。可是,看到这所谓的瓦茨拉夫国王酒店与车库工喝啤酒的地方没什么区别,而她还要在靠厕所的那个角落等着大学生,她所感受到的不是我称作力脱思特的那种情感,而是完全平常的一种愤怒。我想说的是,她在这里并没有感到自己可悲,也不是觉得受到了侮辱,她只是认为大学生做事情太欠考虑。此外,她也毫不犹豫地和他说了出来。她恼羞成怒地和他说话,就像面对着肉店老板一样。

他们立在那里,面对面,她滔滔不绝地扯着嗓门指责他,而他则有气无力地招架着。他对她所产生的厌恶更强烈了。他想把她尽快带回家里,让她远离众人的视线,并期望两相厮守的亲密能让消失了的魅力重现。但是她拒绝。她很长时间没来首都了,她要看点儿什么东西,出去逛逛,开心地玩一玩。她那薄底浅口黑皮鞋和刺眼的大粒珍珠在高声地要求得到它们的权利。

“这可是一家绝好的小酒店,来这里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大学生这么给她解释着,这就等于对肉店老板娘说:她根本不明白首都什么地方好玩、什么地方不好玩。“不巧的是,今天这里客满,我带你另找地方。”可是,仿佛成心与他们为难似的,所有其他餐馆也都一样的爆满,餐馆与餐馆之间总有一小段路要走,而戴着小帽子、挂着珍珠项链并有金牙在嘴里发光的克里斯蒂娜夫人,在他眼里看来可笑得无法容忍。他们走过的街上满眼是青春女性,大学生这时候明白他犯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为了克里斯蒂娜而放弃了和他的国家的伟大人物共度良宵的机会。但是,他也不想招来她的敌意,因为我前面说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人上床了。只有巧妙设计出的一个折衷方案才能彻底解决这一疑难问题。

他们终于在一家较远的饭馆找到一张空桌子。大学生叫了两杯开胃酒,忧郁地看着克里斯蒂娜说:这里,在布拉格,生活中总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就在昨天,他接到了这个国家最杰出的诗人的电话。

当他说出那个名字时,克里斯蒂娜夫人跳了起来。上学的时候,她背得下他的一些诗。我们在学校里知道了名字的那些伟大人物的身上有着某种非真实的和非物质的东西,他们虽然健在,却像过世的人一样,进入了不朽者的辉煌殿堂。克里斯蒂娜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大学生竟然和他认识。

他当然认识,大学生声明说。他写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他的,这是一篇专题研究,有一天大概会成书发表呢。他从来没有和克里斯蒂娜夫人谈过这事儿,担心她会以为他在自吹自擂。而现在他该和她说,因为大诗人忽然挡在了他俩的路途中间。实际上,今天晚上,这个国家的诗人们在文人俱乐部有一个私人讨论会,只邀请了几个批评家和几个圈内人。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聚会,人们期待着迸出火花的辩论。当然,大学生不去了。他非常高兴能和克里斯蒂娜夫人在一起。

在我那温情而独特的国家,诗人的魅力还在不停地作用于女人们的心灵。克里斯蒂娜对大学生钦佩不已,心中生起一种母性的欲望,想设身处地地为他提供建议。她采取了舍己为人的态度,颇有气度又十分出人意料地声明说,大学生要是不去参加有那个大诗人出席的晚会,那就太可惜了。

大学生说,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让克里斯蒂娜和他一起去,因为他知道她会很高兴见到大诗人和他的朋友们。可惜的是,这不可能。即便是大诗人也不带夫人出席。讨论会只面对一些专家。一开始,他真的没有想去,但是现在,他觉得克里斯蒂娜也许有道理。是的,这是一个好主意。他还是可以过去待上一个小时。他去的时候,克里斯蒂娜在他家中等着他,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只有他们两个人。

戏剧和文艺演出的诱惑被忘记了,克里斯蒂娜来到了大学生的顶楼房间。她首先感到的是和走进瓦茨拉夫国王酒店时一样的失望。这都算不上是个套间,只是个没有前厅的小房间,所有的家具就是一个沙发和一个书桌。可是她对自己的判断不再有把握。她进入了一个有着她所不理解的神秘价值等级的世界。但是她很快就和这不舒服的、肮脏的房间和解了,并且她调动起女性的所有才华让自己产生出宾至如归的感觉。大学生请她摘下帽子,给了她一个吻,让她坐在沙发上,给她指了指小书架,上面可以找到他不在时可以消遣一下的东西。

这时候,克里斯蒂娜有了个想法:“你有他的书吗?”她说的是那个大诗人。

是的,大学生有他的书。

她怯怯地继续说:“你不能作为礼物送给我吗?请他给我题个词?”

大学生欣喜若狂。大诗人给克里斯蒂娜的题词就取代了戏剧和文艺演出。他觉得自己愧对了她,甘愿为她赴汤蹈火。正像他所期待的那样,自己小房间里的亲密气氛重现了克里斯蒂娜的魅力。街上穿梭的青春女性们消失了,她谦和的魅力静静地溢满了整个房间。失望悄然消散,当大学生起身去俱乐部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因为他为刚刚开始的这个夜晚做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

诗人们

他在文人俱乐部门前等伏尔泰,和他一起上了二楼。他们去了衣帽间,然后到了门厅,这时已经传来快乐的喧闹。伏尔泰打开了客厅的门,大学生看到围绕在一张大桌子周围的,是他的国家的全部的诗。

我在遥遥两千公里以外的地方看着他们。现在是一九七七年的秋天,我的国家九年以来在俄罗斯帝国温柔且有力的怀抱下沉睡,伏尔泰已经被赶出大学,我的书被所有的公共图书馆下架,收到一起,密封在国家的某个地下室里。回想当时,我又等了几年,然后登上了一辆汽车,尽可能远地向西开去,一直来到雷恩这座布列塔尼城市,当天就在最高的一座塔楼的最高一层找到一套房子。第二天早晨,太阳把我照醒的时候,我看明白了,那些大窗户是朝东开的,朝布拉格的方向。

因此,我现在是高高地站在自己的屋顶阳台上看着他们,不过实在是太远了。幸好我的眼中有一滴泪,它就像望远镜一样,让他们的脸离我更近。现在,我清晰地辨识出稳稳地坐在众人中间的大诗人。他肯定有七十多岁了,但是面孔依旧俊朗,眼睛依旧神采奕奕,充满智慧。他那一对拐杖靠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我看到的他们,身后的背景是灯火辉煌的布拉格,时间是十五年以前,他们的书还没有被禁闭在国家的某个地下室里,他们正围坐在一张满是酒瓶子的大桌子前,快乐、喧闹地交谈。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都非常喜爱,我犹豫着是否拿起电话簿来随便给他们起上个平常的名字。如果要用借来的名字来掩盖他们的真实面孔的话,我更愿我给他们起的名字像是一件礼物、一个点缀和一份敬意。

既然学生们能给助教起个伏尔泰的绰号,我为什么不能把人人爱戴的大诗人称为歌德呢?

坐在他对面的,就是莱蒙托夫。

那位眼睛乌黑且带有梦幻色彩的,我要叫他彼特拉克。

此外,还有魏尔伦、叶赛宁和其他一些人,这就不必多说了。但是,也有一个人肯定是阴错阳差出现在那里的。远看起来(从两千公里之外遥望),诗歌女神并没有赐过他一吻,而他也不喜欢诗。他叫薄伽丘。

伏尔泰从靠墙的地方拿来两把椅子,把它们推到堆满酒瓶子的桌子前,向诗人们介绍了大学生。诗人们礼貌地点头示意,只有彼特拉克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正和薄伽丘争得不可开交。他以下面的话结束了他们的争辩:“女人总是比我们高明。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讲它几个星期。”

歌德鼓励他说:“几个星期太多了。至多讲十分钟吧。”

彼特拉克的故事

“上个星期的一天晚上,我经历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妻子刚洗完澡,穿着红色的浴衣,披散着金发,美丽动人。那时候是九点十分,有人按门铃。我打开房门,看见一个年轻姑娘靠墙站着。我马上认出她来。我一星期去一次一所女子高中。她们成立了一个诗社,她们暗恋着我。”

“我问她:‘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和您谈谈!’

“‘和我谈什么?’

“‘我要和您说的,非常重要!’

“‘听着,’我对她说,‘太晚了,你不能现在来我家,赶紧下楼,到地下室门口等我!’

“我回到房间,对我妻子说有人走错门了。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对她说我要下楼去地下室取煤,我拿起了两个桶。这一下,可是个错误。我的胆囊折磨了我整整一个白天,我一直在床上躺着的。这突如其来的热忱大概让我妻子起了疑心。”

“你有胆囊的烦恼吗?”歌德关切地问。

“都好几年了,”彼特拉克说。

“为什么不做手术?”

“绝对不做!”彼特拉克回答。

歌德点了点头,表示同情。

“我说到哪儿了?”彼特拉克问。

“你胆囊有问题,你拿着两个煤桶,”魏尔伦提醒他。

彼特拉克接着说:“我在地下室门口见到那姑娘,我对她说下去。我拿起一个铁锹,往桶里装煤,努力想弄明白她要干什么。她不停地说,需要见我。其他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后来,我听到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我抓起一个刚装满的煤桶,跑出地下室。我妻子正在下楼。我把桶递给她,说:‘赶紧把这个拿上去,我去装另一个。’我妻子提着桶上去了,我重新来到地下室,我对那姑娘说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到街上等我。我快速装满另一只桶,跑着上楼。我亲了一下我妻子,告诉她先去睡,我洗个澡再睡。她去睡了,我来到浴室,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落在浴缸里。我脱下拖鞋,穿着袜子走到过厅。这一天我穿的皮鞋就在门口。我把它们还放在那里,表示我没有走远。我从柜里拿出另外一双皮鞋穿上,我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这时,薄伽丘插话了:“彼特拉克,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大诗人。但我也注意到你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一个狡猾的战略家,每时每刻都不让激情蒙蔽住双眼!你摆弄拖鞋和两双皮鞋那一段,简直是杰作!”

在座的所有诗人都赞成薄伽丘的看法,大家一起称赞彼特拉克,彼特拉克得意非凡。

“她在街上等着我。我想让她安静下来。我对她解释说我必须回家,我向她建议明天下午我妻子上班时再来,到时没有人打扰我们。我住的那幢楼前面有一个有轨电车站。我催着她走。可是电车来的时候,她大笑起来,急着想跑回楼门口。”

“该把她推到电车底下去,”薄伽丘说。

“朋友们,”彼特拉克用几近庄重的语调说,“有的时候,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待女人都不应该太客气。我对她说:‘如果你不想心甘情愿地回家,我就要把楼门锁上了。不要忘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把它搞得乱七八糟!’另外,朋友们,请你们想象一下,我在楼前和她争吵的时候,楼上浴室里的水龙头还开着呢,浴缸的水随时可能流出来!

“我转过身来,冲向楼门。她也跟着我跑。更倒霉的是,有其他人正在这时也向楼里走,而她就钻进人堆里进楼了。我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爬上楼梯!我听到身后有她的脚步声。我们住在四层!成绩还不错!但我比她更快,关门的时候几乎撞上她的鼻子。我还有时间从墙上拔下门铃线,这样就听不见她按铃的声音,因为我十分清楚,她会去按铃并且不会再松开门铃。之后,我踮着脚尖走进浴室。”

“浴缸没有溢水吧?”歌德关心地问。

“我在就要溢水的时刻关上水龙头。然后,我到门口去看了一眼。我打开窥视孔,发现她还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房门。真让我害怕,朋友们,我在想她是不是要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

薄伽丘犯众怒

“彼特拉克,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女性崇拜者,”薄伽丘插话说。“我想,这些成立诗社的女孩子把你当作阿波罗一样奉若神明。我可是绝对不愿意遇到她们。一个女诗人是双倍的女人。对于我这样一个厌恶女性的人来说,这太过分了。”

“听我说,薄伽丘,”歌德说,“你为什么总要标榜自己厌恶女性呢?”

“因为厌恶女性的男人是最好的男人。”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诗人都以一片嘘声作为回答。薄伽丘不得不提高声音:

“听我说清楚。厌恶女性的人不是蔑视女人。他是不喜欢女性。男人很久以来就被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女性的崇拜者,也就是说:诗人。另一类是厌恶女性的人,更好的说法是:女性的仇视者。崇拜者或者说诗人推崇传统的女性价值,诸如感情,家庭,母性,生育,歇斯底里的灵光一闪,以及我们天性中的神圣声音。而这些价值给厌恶女性的人或女性的仇视者带来的则是轻微的恐惧。崇拜者敬仰女人身上所具有的女性,而仇视者总是将女人置于女性之上。有一件事情不要忘记:一个女人只有和一个女性仇视者在一起才会真正幸福。而和你们在一起,从来不会有一个女人感到幸福!”

这些话又激起了一阵敌意的喧闹。

“崇拜者或诗人可能为女人带来悲剧、激情、眼泪、忧心,但从未带来过快乐。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他崇拜他的妻子,然后又崇拜上另一个女人。他不愿意因欺骗而让前者受辱,也不愿意因为做秘密情妇而让后者蒙羞。于是,他向妻子坦白一切,并请求她的帮助,他妻子病倒了,他不停地哭泣,到最后他情人忍无可忍,对他说要离他而去。他躺在电车的铁轨上想让自己被压死。不幸的是,司机从远处看见了他,这个崇拜者因妨碍交通被罚五十克朗。”

“薄伽丘是个骗子!”魏尔伦喊起来。

“彼特拉克刚给我们讲的,与这个完全是一回事,”薄伽丘继续说,“你的金发妻子那么好,值得把那个歇斯底里的姑娘当真吗?”

“关于我妻子,你又知道什么!”彼特拉克反驳着,提高了声音。“我妻子是我忠实的女友!我们彼此没有秘密!”

“那你为什么要换皮鞋呢?”莱蒙托夫问。

但是彼特拉克没有让自己受到干扰。“朋友们,在那姑娘站在过道里而我确实不知怎么办才好的关键时刻,我到卧室里去找我的妻子,我向她如实坦白。”

“就像我说的那个崇拜者一样,”薄伽丘笑着说,“如实坦白!这是所有崇拜者的反应!你肯定请她帮助你!”

彼特拉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柔情:“是的,我请她帮助我。她从来不拒绝帮助我。这次也一样。她自己走到门前,而我,我则待在卧室里,因为我害怕。”

“换上我,我也会害怕的,”歌德充满同情地说。

“她回来的时候,十分平静。她从窥视孔看了一下楼道,她打开房门,连个人影都没有。好像是我无中生有、没事找事似的。但是,突然我们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窗玻璃碎片横飞。你们知道,我们住的是老式套房,窗户外面都有走廊。那姑娘,看着按门铃没有人答应,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个铁杠子,带着铁杠子来到了走廊上,开始一块一块地砸我们家的玻璃。我们在房里面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发慌。之后,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的另一端,我们看到三个白影出现了。是对面套房里的老太太。玻璃的爆裂声把她们吵醒了。她们穿着睡衣跑过来,贪婪地、迫不及待地、高兴地想瞧这出意料不到的闹剧。想象一下这幅画面吧!一个手拿铁杠的美丽少女,身边围绕着三个巫婆的不祥的影子。

“然后,那姑娘打碎了最后一扇玻璃窗后,跳进了房间。

“我想过去和她说话,但我妻子抱住我,恳求我说,‘别去,她会杀了你的!’那姑娘手持铁杠立在房中央,就像是拿着长矛的圣女贞德一样,美丽且威武!我挣脱开妻子的怀抱,向那姑娘走去。随着我的靠近,她的目光失去了威胁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充溢着安宁祥和。我抓住铁杠,把它扔在地上,拉起那姑娘的手。”

侮辱

“你的故事,我一个字也不相信,”莱蒙托夫表示。

“当然,事情经过并不完全像彼特拉克所讲的那样,”薄伽丘又插话了,“但我认为确实发生过。那姑娘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在同样的情况下,早已抽过去两个大耳光了。崇拜者或诗人一直是歇斯底里式女性梦想的猎物,她们知道这些人永远不会打她们耳光。崇拜者在女人面前是被解除了武装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跨出他们母亲的影子。他们把每个女人都看作母亲的使者,惟命是从。母亲的裙子便是他们的苍穹。”这句话让他喜欢,随之重复了几遍:“诗人们,你们在头顶上所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你们母亲那硕大的裙子!你们都在母亲的裙下生活着!”

“你在那儿说什么呢?”叶赛宁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叫喊着,并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摇晃着身体。这个晚上,数他喝得最多。“你说我母亲什么呢?说什么呢,你?”

“我没有说你的母亲,”薄伽丘轻声地说。他知道叶赛宁和一个比他大三十岁的著名女舞蹈家在一起生活,他为此对他深表同情。可是,这时叶赛宁的唇间已经流出唾沫,他身体前倾,吐了过来。不过,他喝得烂醉,唾沫落到了歌德的衣领上。薄伽丘拿出自己的手帕,为大诗人擦拭。

吐完以后,叶赛宁感到致命的疲倦,跌坐到他的椅子上。

彼特拉克继续说:“朋友们,我希望你们大家都能够听见她说了些什么,真是令人难忘。就像是祈祷,念着连祷文一样,她对我说:‘我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平常不过的女孩,我没有什么可以奉献,我来这里,是因为爱的派遣,我来这里,’这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想让你一生中经历过一次。’”

“你妻子对这位爱的使者说什么?”莱蒙托夫用极为明显的嘲讽语调问道。

歌德哈哈大笑起来:“要是有女人来砸莱蒙托夫家的窗玻璃,他有什么不能奉献的!他甚至会付给她钱让她来砸!”

莱蒙托夫用仇恨的目光看了歌德一眼。彼特拉克接着说:“我妻子?你弄错了,莱蒙托夫,你要是把这个故事看成是薄伽丘的一个幽默短篇的话,那你就错了。那女孩向我妻子转过身去,她的目光祥和安宁,又像是在祈祷、在诵读一篇连祷文一样,她对我妻子说:‘不要怪我,夫人,因为您很善良,因为我也爱您,爱你俩。’之后,她也拉起了她的手。”

“如果是薄伽丘的一个短篇里的场景,那我没什么意见,”莱蒙托夫说,“可是你给我们讲的,比那还要差,简直是劣诗。”

“你嫉妒我!”彼特拉克向他喊道。“你什么时候和两个爱着你的漂亮女人同处一室过?你知道我妻子她身穿红色浴衣、披散着金发是多么美丽吗?”

莱蒙托夫带着嘲讽的笑声笑了起来,可这时候歌德决定要对他尖酸刻薄的评论进行处罚了:“你是个大诗人,莱蒙托夫,我们都知道,可为什么你要有这样的情结呢?”

听到这话的几秒钟之内,莱蒙托夫目瞪口呆,然后他艰难地控制住自己,对歌德说:“约翰,不该这么说我。这是你能对我说的最恶毒的话。这对你是个耻辱。”

惯于息事宁人的歌德本不想再奚落莱蒙托夫,可这时,他的传记作者伏尔泰笑着插话了:“莱蒙托夫,你心中充满情结,这是明摆着的。”随后,他分析起他全部的诗作,说他既不具备歌德自然天成的优美,也不具备彼特拉克激情澎湃的灵气。他甚至去剖析他的每一个隐喻,用来生动地说明自卑情结乃是莱蒙托夫想象力的直接来源,它植根于诗人的童年,饥寒交迫的、深受专制父亲压迫影响的童年。

这个时候,歌德向彼特拉克倾过身来,对他悄声低语,可话音却充斥整个房间,大家都听到了,包括莱蒙托夫:“算了,这些全是废话。莱蒙托夫的问题是:他不性交!”

大学生站在莱蒙托夫一边

大学生一言不发,他倒着酒(一个举止不引人注目的侍者静静地拿走空瓶子,带回装满酒的瓶子),认真地听着迸发火花的对话。他没有时间转过头来去追寻那令人晕眩的飞舞旋转的词锋。

他在想哪个诗人让他觉得更可亲可近呢。他爱戴歌德,就像克里斯蒂娜爱戴歌德,也就像整个国家都爱戴着他一样。彼特拉克炽热的目光让他着迷。可是,奇怪的是,激起他最强烈好感的,是受到伤害的莱蒙托夫,尤其是自打歌德发表了最后一句议论之后。歌德的话让他想到,一个大诗人(莱蒙托夫确实是个大诗人)也可以面临着他这样一个大学生所面临的困难。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表,意识到他要是再不抓紧回去,就会一点儿也不差地落到莱蒙托夫被歌德所数落的那个境地了。

可是,他不能置大诗人于不顾,因此,他站起身来,不是去会克里斯蒂娜,而是去了洗手间。他在那儿,面对着白色的瓷砖,脑中充满了崇高的思想。随后,他听到身旁响起莱蒙托夫的声音:“你听见他们说的了吗?他们不敏感。你明白吗,他们不敏感。”

莱蒙托夫说出敏感这个词,就像上面印着加重符一样。是的,有些词确实与众不同,那些词具备着一种特殊价值,只为一些熟悉内情的人所了解。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莱蒙托夫说敏感这个词,就像这个词带着加重符一样。而我,属于熟悉内情的人,我知道从前莱蒙托夫读过帕斯卡尔关于敏感性精神和几何学精神的思想,他把人类分成两种:一种是敏感的,另一种是不敏感的。

“你也许觉得他们敏感,是吧?”看到大学生不说话,莱蒙托夫带着咄咄逼人的语调说道。

大学生在扣着前裤上的纽扣,发现莱蒙托夫完全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罗勃钦斯基伯爵夫人在日记中所描写的那样,长着一双短腿。他对莱蒙托夫心生感激,因为这是第一个向他提出一个严肃问题并等待他做出同样严肃回答的大诗人。

“依我看,”他说,“他们一点儿也不敏感。”

莱蒙托夫立着短腿站住了:“对,一点儿也不敏感。”然后,他提高声音,补充说:“而我,我骄傲!你明白吗,我骄傲!”

骄傲这个词在他嘴里也是用加重符写着的,说出来以后,只有傻瓜才会去想莱蒙托夫的骄傲就像一个女孩子为她的美丽骄傲、一个商人为他的财富骄傲,因为他的骄傲是一种特别的骄傲,是有理有据的、高尚的骄傲。

“我骄傲,我,”莱蒙托夫一路叫喊着,一路和大学生走回了客厅,那里伏尔泰正在礼赞着歌德。莱蒙托夫大发雷霆。他傲然地站到桌子前,这就让他比所有在座的人高出一头。他说:“现在,我要向你们表明我是多么骄傲!现在我要给你们说一个事情,因为我骄傲!我要对你们说的是,在这个国家只有两个诗人:歌德和我。”

这次,是伏尔泰提高了声音:“你可能是一个大诗人,但是作为人,你只有这么高!我可以这么说你,说你是个大诗人,但是你,你没有权利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