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2 / 2)

猎人笔记 屠格涅夫 729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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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果然不错,”奥夫谢尼科夫说下去,“你呀,就知道宠他!好啦,叫他进来——那就这样吧,看在贵客面上,我饶恕这个蠢东西……叫他来吧,叫他来吧……”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走到门口,叫了一声:“米佳!”

米佳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高高的,身材挺拔,一头鬈发。他走进房来,一看到我,就在门口站住。他穿的衣服是德国式的,但单是肩上那大得很不相称的褶皱就明显地证明这衣服不光是俄国人裁的,也是俄国人缝的。

“哦,过来吧,过来吧,怎么难为情啦?你要谢谢婶婶:她给你说过情了……来,伙计,我来介绍一下,”老头子指着米佳说,“这是我的亲侄儿,可是我怎么也管不好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我们互相鞠了个躬。)你就说说,你在那儿弄了些什么名堂?他们为什么告你?你说说吧。”

米佳显然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表白和申辩。

“以后再说吧,叔叔。”他讷讷地说。

“不,不能以后,现在就说。”老头子又说,“你呀,我知道,你是在这位地主先生面前觉得难为情。这倒是好些,那你就痛说前非吧。说吧,说吧……我们来听听。”

“我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米佳很起劲地说起来,并且摇晃了一下脑袋,“叔叔,您自己想想看。列舍济洛夫的几个独院地主来找我,说:‘老弟,替我们说说话吧。’我问:‘怎么一回事儿?’‘是这样,我们的粮仓好好儿的,就是说,好得不能再好了。忽然有一个当官的来到我们这儿,说是奉命来检查粮仓的。他检查过之后,就说:‘你们的粮仓乱七八糟,太不像样子,我一定要报告上级。’我们问:‘哪些地方不像样子?’他说:‘我心里有数就是了……’我们就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个主意:拿出一些钱,把这个当官的打发打发。可是普罗霍勒奇老头子却不赞成,他说,这样只能使他们这班人贪得无厌。说到底,这有什么呢?难道我们就没有说话的地方吗?……我们就听了老头子的话。那个当官的就火了,送了呈子,打了报告。现在就是传我们到庭了。’我问:‘你们的粮仓确实好好儿的吗?’‘上帝作证,确实好好儿的,储存的粮食数量也是合法的……’我说:‘那你们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于是给他们写了状子……现在还不知道谁输谁赢……至于为什么有人因为这事到您这儿来告我,说我的坏话,那这是很明显的:不论什么人,自己的衬衫总是离自己的肉更近呀。”

“不论什么人都是这样,不过,你显然不是这样,”老头子小声说,“哦,你和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在那儿搞的是什么名堂?”

“您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这事儿我做得也不错——您还是想想看。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的乡邻别斯潘金种了他们的四俄亩地。他说,那地是他的。舒托洛莫夫的庄稼人还担负着代役租,他们的地主到国外去了,您想想看,有谁为他们说话呢?可是那块地毫无疑问是他们的,一向就是他们承租的。于是他们来找我,说:给我们写一份状子吧。我就写了。别斯潘金知道了,就恐吓我,说:‘我要把米佳这家伙的后胯骨从大腿里面抽出来,要不然就把他的脑袋从肩膀上卸下来……’那咱们就瞧瞧,他怎样来卸。至今我的脑袋还好好儿的呢。”

“哼,别吹牛!你的脑袋免不了要遭殃,”老头子说,“你这人完全疯了!”

“怎么,叔叔,不是您自己对我说过……”

“我知道,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奥夫谢尼科夫打断他的话,说,“是的,为人应当有正气,应该帮助他人。有时候,还应该毫不怜惜自己……可是你难道一直是这样做的吗?不是常常有人请你上酒店吗?不是请你喝酒,向你鞠躬,说:‘德米特里·阿列克塞伊奇,好先生,帮帮忙吧,我们一定酬谢您,’于是把一个银卢布或者一张五卢布钞票悄悄塞给你吗?嗯?不是吗?你说说,是不是呀?”

“这确实是我的错,”米佳低下头说,“不过我不拿穷人的钱,不违背良心。”

“现在你不拿,等你困难了,就要拿了。不违背良心……哼,你呀!就好像你所维护的都是十全十美的好人!……可是你忘记鲍尔卡·别列霍多夫了吧?……是谁为他奔走的?是谁庇护他的?嗯?”

“别列霍多夫是自作自受,的确……”

“他挪用公款……这不是小事!”

“不过,叔叔,您想想看:他又穷,又有一大家人……”

“穷,穷……他是一个酒鬼,一个赌徒——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是因为痛苦,才喝上酒的。”米佳放低了声音说。

“因为痛苦!哼,你既然有这样一副热心肠,就应该帮助他,而不是跟这个酒鬼一起上酒店。至于他会花言巧语,哼,那有什么稀罕的!”

“他这人是再好不过的……”

“在你看来都是很好的……哦,怎么样,”奥夫谢尼科夫转身对妻子说,“给他送去了吗……哦,就在那儿,你知道的……”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点了点头。

“你这几天哪儿去了?”老头子又说起来。

“在城里。”

“大概一直在玩台球,再喝喝茶,弹弹吉他,跑跑衙门,在后面房里写写状子,跟商人子弟混混,是这样吗?……你说说!”

“就算这样吧,”米佳笑着说,“哎呀!差点儿忘了——安东·巴尔菲内奇·冯济科夫请您星期天到他家去吃饭呢。”

“我不到这个大肚子家去。给你吃的鱼是值一百卢布的,放的油却是变质了的。永远别睬他!”

“哦,我还碰见菲多西娅·米海洛芙娜呢。”

“哪一个菲多西娅?”

“就是地主加尔宾钦科家里的,这个加尔宾钦科买了米库里诺村的产业。菲多西娅原是米库里诺村的。她在莫斯科做裁缝,担负着代役租,租金按时交纳,每年一百八十二个半卢布……她很能干,在莫斯科找她做活儿的人很多。可是现在加尔宾钦科把她叫了回来,让她留在这儿,也不派她什么事情。她很想赎身,而且也对老爷说过,可是他不作任何决定。叔叔,您跟加尔宾钦科熟识,是不是可以替她说句话?……菲多西娅愿意出重价赎身。”

“不是用你的钱吧?是不是呀?那好吧,我去对他说说,对他说说。不过我不知道,”老头子带着不满意的脸色说下去,“这个加尔宾钦科是一个刻薄鬼:他收购期票,放高利贷,竞买土地……是谁把他弄到我们这地方来的呀?唉,这些外来人真够受呀!跟他打交道,别想很快得到什么结果。不过,试试看吧。”

“叔叔,您帮帮忙吧。”

“好的,我帮这个忙。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小心!好啦,好啦,不要表白了……行了,行了!……不过以后要当心,不然的话,真的,米佳,你会倒霉的,真要遭殃的。我不能老是为你担风险……我又不是有权有势的人。好啦,现在你去吧。”

米佳出去了。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给他弄点儿茶喝,好心肠的太太。”奥夫谢尼科夫在她后面叫道。“这小子不蠢,”他继续说,“心肠也是好的,只是我很为他担心……不过,对不起,老是说这些小事,让您耽搁这么久。”

通向前厅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矮矮的个头儿,头发斑白,身穿丝绒上衣。

“哦,弗兰茨·伊凡内奇!”奥夫谢尼科夫叫起来,“您好!近来一切得意吗?”

亲爱的读者,让我给您介绍介绍这位先生。

弗兰茨·伊凡内奇·莱恩是我的乡邻,是奥廖尔的一个地主,通过不一般的途径获得俄罗斯贵族的荣誉称号。他生于奥尔良,父母都是法国人,他跟着拿破仑来侵略俄国,充当鼓手。开头一切十分顺利,这位法国人也昂着头走进莫斯科。但是在回去的路上,可怜的莱恩先生冻得半死,鼓也没有了,结果落到斯摩棱斯克的庄稼人手里。庄稼人把他在空荡荡的缩绒厂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把他带到堤坝边一个冰窟窿跟前,就请这位大军原文为法文。的鼓手赏个面子,就是说,请他钻到冰下去。莱恩先生无法领受他们的盛情,就用法语恳求斯摩棱斯克的庄稼人放他回奥尔良去。他说,诸位先生,那儿有我的“慈爱的母亲”原文为法文。。但是庄稼人也许因为不知道奥尔良城的地理位置,还是请他顺着弯弯曲曲的格尼洛捷尔河往下游,去作水底旅行,而且已经在轻轻地推着他的颈椎骨和脊椎骨给他加劲儿,这时忽然听到马铃声,使莱恩说不出的高兴,只见一副老大的雪橇上了堤坝,那雪橇后座高高的,铺着花花绿绿的毛毯,前面套着三匹黄褐色的维亚特马。雪橇上坐着一位地主,又肥又胖,红光满面,穿着狼皮大衣。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他问庄稼人。

“我们要把法国佬放到河里去,老爷。”

“哦!”地主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转过脸去。

“先生!先生!原文为法文。”可怜的法国佬叫了起来。

“哼,哼!”那穿狼皮大衣的人带着责难的口气说起话来,“该死的东西,跟着拿破仑的大军侵略俄国,烧掉了莫斯科,偷掉了伊凡大帝钟楼上的十字架,现在却叫起先生,先生!原文为法文。现在连尾巴都夹起来了!这也是活该……走吧,菲尔卡!”

马又走动了。

“哦,不过,停一下!”地主又说……“喂,你这位先生,懂音乐吗?”

“救救我,救救我吧,仁慈的先生!原文为法文。”莱恩反复说。

“瞧这个落后的小民族!没有一个懂俄语的!缪济克,缪济克,萨外……缪济克……乌?萨外?喂,你说呀?康普伦乃?萨外……缪济克……乌?钢琴……茹艾……萨外?”

莱恩终于听懂了地主的意思,就点点头表示肯定。

“是的,先生,是的,是的,我是音乐家。不管什么乐器我都会!是的,先生……救救我吧,先生!原文为法文。”

“嘿,算你好运气,”地主回答说……“伙计们,放了他吧!我给你们二十戈比买酒喝。”

“谢谢,老爷,谢谢。请您带他去吧。”

让莱恩上了雪橇。他高兴得透不过气来,又哭,又打战,又鞠躬,向地主、车夫、庄稼人道谢。他身上只有一件有粉红色带子的绿色绒衣,天又冷得厉害。地主一声不响地看了看他那冻得发青、发僵的肢体,就把这不幸的人裹到自己的大衣里,把他带回家去。仆人们一齐跑过来,急忙给法国人生火取暖,让他吃了饭,穿起衣服。地主就把他带到他的女儿们那里去。

“孩子们,这不是,”他对她们说,“给你们找到一位教师了。你们一直缠着我给你们找人教音乐和法语。这不是,给你们找来了法国人,又是会弹钢琴的……来吧,先生,”他说着,指了指一架破旧的钢琴,那是五年前他向一个卖香水的犹太人买的,“把你的本事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弹吧!原文为法文。”

莱恩战战兢兢地坐到椅子上,他生来还没有摸过钢琴。

“弹吧,弹吧!原文为法文。”地主又说。

这可怜的人像敲鼓一样拼命敲打着键盘,胡乱弹了起来……“当时我一直在想,”他后来对别人说,“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会抓住我的衣领,把我赶出门去。”可是,使这位被迫的即兴演奏家大吃一惊的是,地主听了一会儿之后,带着赞许的神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很好,”地主说,“我看出来,你很有两下子。现在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过了两个多星期,莱恩就从这个地主家转到另一个地主家。这人又有钱又有学识,很喜欢莱恩那愉快而和善的性情,就把养女许配给他。他任了职,成了贵族,后来又把自己的女儿许配奥廖尔的地主洛贝萨尼耶夫——一个退伍的龙骑兵和诗人,于是他也迁到奥廖尔来了。

就是这个莱恩,或者如现在称呼的弗兰茨·伊凡内奇,在我在座的时候走进奥夫谢尼科夫的房里来,他们是常来常往的好朋友……

不过,也许读者陪我在奥夫谢尼科夫家里已经坐厌了,所以我就不再饶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