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
,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
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著急,别
著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
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
。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
”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
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吴车。”
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
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著黄绿色油布
篷,一路颠簸著,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著呢!”柳原笑道∶“你
打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
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著军队
,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著
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
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
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
,众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著玻璃门,门前堆著沙袋,
英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
一还敬。隔著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
柳原与流苏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
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著风扑打
上面的灰尘,啪啪打著,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
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
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
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
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
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
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
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
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
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