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2)

浮岛 渡边淳一 6526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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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晚点一小时后,终于起飞了。这是一架中型客机,一排六个座,正中间是通道。千秋坐在舷窗边,宗形相邻坐,一个看样子像爪哇人的年纪较大的男性坐在通道一侧。

飞机在攀升,并向左转向。眼底是雅加达繁华的街市。

不过,高层建筑仅占市中心的极少一部分,大部分是多层楼房和低矮的平房,高低建筑很快消逝在窗外,替换它们的是红绿相间的田园风景。千秋额头紧贴窗框俯视着窗外,宗形也将身体靠过去看。邻座的老男人和他们搭话了。

“是日本人吗?”

男人突然这样问。宗形有点不知所措,但问者满面笑容。

“是的。”

“要去哪儿?”

“去日惹看千佛坛。”

“那儿很棒。”

问者具有印尼人特有的黝黑肤色,头发稀疏,看样子有五十五六岁。天气这么热,他还穿着白色套装,也许是在商社或政府部门工作的人。

“我去过日本的东京、京都、神户……”

“什么时候?”

“五年前。日本人口众多啊。”

男人以蹩脚的日语回答,不易听懂,但看来他对日本有亲近感。

“从哪儿来的?”

“东京。”

男人点点头,略显得意地问宗形:

“知道今村吗?”

“今村?”

“陆军中将。”

宗形突然想起了过去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占领了东南亚一带,担任爪哇地区总司令的是陆军中将今村均。

“你知道今村中将吗?”

“略知一二。”

宗形以为他是想指责战争期间日军的残暴,结果大相径庭,不是那回事。

“将军是个好人,很了不起!”

没听说日军在爪哇有什么残酷暴行。按年龄推算,这个人当时还是个孩子,也许他只是见到过日本军人。太平洋战争致使印度尼西亚从荷兰统治下独立出来,也许他在这一点上对日本抱有好感。

“谢谢夸赞!”

虽然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但宗形还是道了谢。男人微眯起一只眼睛,点了点头。千秋听完两个人的简短对话,把头靠了过来。

“今村中将是干什么的?”

“太平洋战争时期的一个日军司令官,当时驻雅加达。”

“他知道那个司令官?”

“大概小时候看到过。”

宗形斜乜了一下邻座的男人,他正在读报纸,可能听不懂他和千秋的日语会话。宗形从前席靠背上的口袋里取出航行地图。

“当时日本全面占领了这一带。”

宗形用手指着地图上的菲律宾和马来西亚,再指到苏门答腊和爪哇。

“最有进展的时候,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

宗形从孩童时代起就喜欢研究战争史,读过很多相关书籍。

“在当时的新加坡,山下大将曾因战争优势迫使英军司令官表态:是战,还是和?据说这时盟军要求停战。假如当时接受讲和,现在这一带也许是日本的领土。”

“真想不到……”

“当时从千岛和库页岛都曾被日本占领过。”

因为千秋什么也不了解,宗形俨然把自己当作当事者一样炫耀。

“宗旨是想解放这一带的欧美殖民地,确立新的独立的东洋和平。这种思想本身没错,但是谋求太高了,日本想要当盟主……”

“……”

“不过,恰恰因为太平洋战争,菲律宾和印尼提前实现独立了。”

千秋默默地把视线移向舷窗。从热心程度讲,千秋好像对战争不太感兴趣。确实,太平洋战争对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来说,无疑是过于遥远的故事。

“说起这样的事儿,好像很无聊吧。”宗形面部转向邻座的男人。

好像和千秋说这些话,不如和这个男人交谈舒心。

再有三十分钟就到日惹了。为了作好防暑准备,宗形把座席向后放倒,想在剩下的这段时间里小睡一会儿。

九点三十分,飞机降落在日惹机场。因为航班晚点,时间已不富余。宗形从机场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千佛坛遗迹。

日惹被称为爪哇的京都,整个城市有种沉稳的气氛,但地方小,人口少,车子很快出了城,四周呈现出悠然自得的田园风景。

上午十点,车外气温好像已经超过了三十度。一条弯曲的小河在静静地流淌,间或浸出的一些沼泽地,牛伏卧在里面。在炎炎的暑气之中,好像天地间的人、水、牛等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沿着国道行驶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喧嚣地驶过,车的种类繁杂,熟悉的车型也多,如丰田、日产等。

车子从宗形认为模样相同的一个又一个村子旁驶过,十点半到了千佛坛遗迹。

遗迹的入口处禁止机动车驶入,下面的一公里路需要换乘马车。为宗形和千秋所坐马车而驾辕的马,身体很瘦,给人以靠不住的感觉, 马车走在干燥的石子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仅走了十多分钟,马车就停了下来,说是到地方了。只见左边平缓的坡道上方有个小小的山冈,周围和前面所见的田园风光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几辆观光马车和几个卖土特产的少男少女成为这是旅游景点的标志。

“这就是千佛坛吗?”

千秋感到有些沮丧。这样的景观作为世界著名文化遗迹,真有点名不副实了。

或许,佛像原本应该以自然的姿态屹立于这种自然界之圣地。

气温已超过三十度。两人擦着额头上的汗,吃力地沿坡道前行。坡道尽头的右边隐约能看到石佛。

从远处看,好像是山冈之上重叠着一个黑色的小山,实际那是刻在石头上的佛像。安放佛像的佛坛高四十二米。一百一十一点五米见方的平台共有六层,再往上是两层圆形平台,圆平台上排列着钟形的卒塔婆。下部的方形平台安放着姿态各异的佛像。平台墙面上镌刻着佛陀一生的故事或各种神话的传说。

用印尼语说,千佛坛是“山冈上的大伽蓝”的意思,说得对,确实是大伽蓝。

“厉害啊!”

千秋热得有点吃不消了。两人走到近处,才看到佛坛规模之宏大,因而产生感慨。千秋仰望着佛像,半天没动。

“上去看看好吗?”

石头台阶一直延伸到佛坛顶上,台阶旁常坐着一些当地人纳凉。因石拱门下的石阶遮挡着阳光,石头在阴处变凉,人们故而乐此不疲。

两人躲闪着当地人的身躯攀登石阶。

“这儿是在八世纪中期、一个叫‘夏伦德拉’的王朝时代作为大佛舍利塔建造的。可是如何建造的,现在仍然是个谜。”

千秋一边读着旅游指南,一边说。

“后来随着佛教的衰落,四处荒芜了,进入十九世纪以后,这儿又好像从火山灰中发现一样一举成名了。”

“维修佛像,可能日本也出钱了吧。”

出来旅行前,宗形隐约记得从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消息。

“最近刚刚维修完,据说每年维修一次,世界各地的佛教徒都聚集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庙会。”

千秋在拾级过程中累得气喘吁吁,开始默不作声了。

“休息一下吧。”

两人上到第五层平台时,宗形建议说。因为平台是在小山上的断层上建的,离地面相当高。站在平台上放眼望去,广阔的平原尽收眼底。

“是从对面方向来的吗?”

靠在栏杆上俯视,一条道路贯穿于无植被的红黏土地和覆满绿色植物的农田并一直向前延伸。

“大概只有这一条路吧。”

“这里的气温有三十五六度啊。”

太阳被薄薄的云层遮挡着,地面的热气直往上冒,远处的景物因为暑气蒸腾而显得得模糊不清,朦朦胧胧。

“喂,照张相好吗?”

千秋从包里拿出小型相机。

“换着位置照比较好吧?”

开始以平原为背景,接着又背对佛像。

“两个人一起照合影吧。”

“可是……”

“请那边的人给照一下。”

左侧有两个很像日本人的年轻人。从机场打出租车时,以为没有很多人来这样的地方参观,结果参观者多得出乎他们的预料。千秋走到两个年轻人面前相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性很快跟着过来了。

“劳驾一下拍个合影,按一下那个快门按钮就行。”

千秋告诉怎么取景后,快步走到宗形身边。

宗形被相机后面的男人注视着,有点思虑他会怎么看待两人的关系。是把他们视为夫妻呢,还是视为纯粹的情人旅行?

然而,那个戴眼镜的学生拍完照后,冲千秋问道:

“您是不是经常上晚上十点的节目啊?”

千秋先是绷起脸,接着慢慢笑了。

“你看到过吗?”

“看到过。我父母经常看。”

“谢谢!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日本人。”

“我们是您的粉丝。”

青年说完,随即从挎包里取出一本《旅游指南》。

“不好意思,请给签个名吧?”

“往这本书上?……”

“是的。请在这封面上签!”

“没辙了……”

千秋瞅了宗形一眼,马上拿起笔,用习惯的动作写上名字。

“想起来啦,您是叫多田千秋吧?”

青年们郑重地把书放进挎包,再次向千秋点头行礼。

“再请您和我们照张相作纪念吧!”

“跟我合影?”

千秋瞬间显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但眼睛一直在笑。

“请您站在这个佛像前!”

学生用手指了指侧后方,随即唤来同伴将同伴的相机递给宗形,并肩走向千秋。

宗形点点头,接过相机。

“我开始给你们照,请站好!”

“真是不好意思。”

两个年轻人说话客气,举止斯文,分列于千秋身体两侧,露出欢颜。

“照了!”

宗形从相机取景框里看到戴眼镜的学生打出了Ⅴ字手势。

快门响了一下。

“不好意思,请再给来一张!”

宗形再次端起相机,这次千秋也露出欢颜。

“谢谢!留作纪念。”

学生向宗形和千秋分别致谢后,进而要求握手。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们刚从巴厘岛回来,下步去雅加达。”

“路线跟我们正相反啊。”

“很遗憾!”

学生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千秋,并再次与她握手、祝福。“您加油吧!我们给您助威。”

“谢谢!”

千秋走到石阶头上,向他们挥手致意。

“在这样的地方还能碰到认识我的人,很惊喜啊。”

“你不挺有名吗?”

“多多少少啊。”

“还给别人签名呢。”

“那倒不擅长,是非签不可才签的。”

“下次我也让你给签。”

“别开玩笑了!……”

千秋做出要打宗形胳膊的假动作,脸上却很开心。“这两个青年给人的印象不错啊。”

“是的……”

“我想他们会给寄照片来。”

千秋的脸上犹如南国的天空一般清澈而明朗。

遮挡着太阳的薄云早已不知踪影,阳光照射下来,周围一片大明。举头望去,好像佛的表情又增添了和蔼。这南国的佛相与明亮的太阳和酷热的原野确实很协调。

“走吧!”

宗形觉得有点累。

“那就按原路往回返吧。”

没来之前,听说能看到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历史遗迹,两人兴致极为高涨。而今饱览无余,只觉得是在单调的乡下石像间兜风,有点无聊。

“飞机起飞还早,找个地方吃饭吧!”

一大早离开旅馆,还没顾上吃饭。也可能是天热的原因,宗形没有食欲。

两人沿着登上来的石阶往下走,还需绕过山冈再下坡道。时值正晌午,烈日当空,远远望去,看不到来时聚集在入口处卖土特产的孩子们的身影。

然而,走下山冈一看,孩子们都在树荫下躲藏着,见有来客,又一个接一个地围拢过来。宗形和千秋避开那些兜售货物的手臂,赶紧坐到马车上。刚一坐定,驭手立刻扬鞭。刚能拉动车子的瘠瘦辕马迅即小跑起来,吓得路旁的鸡群乱飞乱跑。

可能是驭手照顾两人,马车沿着一条与来时不同的树荫稍多的小路往回跑,顷刻来到了等候的出租车前。

司机打开车门,关切地问道:

“遗迹怎么样?”

“很好!”

宗形尔后反复地说着“好、好、好”,并点点头。

随着访问遗迹的日本观光客增多,司机也学会了片言只语的日本话。

“很好!”

宗形装作要擦额头上的汗。司机点点头,启动了发动机。

之前车子停在树荫下,关闭了冷气设备,现在车内非常闷热。

“这样的地方还有人干活啊。”

笔直地向前延伸的道路远方,蹲着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可能是在拔草,其白色的衬衫点缀在一片苍翠之中,看着像个牌位。这是在炎炎烈日之下,唯一活动着的人影。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可以吧?”

千秋问。宗形慢慢地摇摇头。

“我怎么也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你不能住?”

“你也不能住。偶尔从繁忙的地方来玩玩可以,要是每天生活在这儿,人会发疯的。”

“也许能够出乎预料地适应。”

“想当然……”宗形说了半截,不往下说了。女人对环境的适应力比男人强,也许千秋特别强。

“你也许没问题。”

宗形略带挖苦地说千秋。千秋倒没介意。

“无论在哪儿,咱们都要在一起啊。”

道路向右拐了个大弯,茂密的椰子林迎面扑来,又迅速离去。田野的尽头绵延着低矮的山脉,天空开始聚集乌云。有下雨的迹象。

下雨就好了,气温可降下来。宗形开始发困,他把背部紧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千秋未瞧见,继续问宗形:

“今天是星期二吧?”

“咱们是星期一出来的,今天是星期二。”

“才过了一天,却觉得从日本出来好长时间了。”

“因为到处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