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是自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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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她们该回病房休息了。

何冉和于珍从住院部的电梯里出来,一张手推床与她们擦肩而过。床上趟着个人,被白床单盖住了脸,只依稀看见一个身形轮廓。

在医院里住久了,这种情景自然见得不少。何冉通常让自己视而不见,以免乱想。

于珍却站在原地不动,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人。她双眼失焦,像梦魇一般喃喃道:“我看到她手上戴的镯子了,那是我们隔壁病房的阿满,我昨天还跟她聊天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看向何冉,眼神空洞,“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也躺在那张冷冰冰的床上?”

何冉没说话,她默默地走到于珍身后,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珍的问题,还是那句话,好好治病,不要乱想。

不想那天夜里,于珍竟突发高烧,甚至心跳骤停了一次。何冉被一阵嘀嘀嘀的警报声惊醒,连忙下床叫了护士来。

情况非常紧急,医生用了好几次电除颤才将她从鬼门关抢救回来。化疗过多引起的高血钾,导致心律失常,所幸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看着仪器上逐渐趋于平稳的心电图,何冉也松了口气。

直到第二日早上,于珍仍旧处于高烧昏迷的状态。能不能撑过这一关,还得看她自己的意志力。

八点钟,何冉照常下床洗漱,站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望着手心里抓着的一小撮黑发,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住院至今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早餐依旧肠胃不适,吃了又吐。何冉休息了一会儿,给北京那位打电话。

她声音里带着忧虑:“萧寒,我开始掉头发了。”

那边没来得及开口,她接着说:“你早点来看我吧,要是来得太晚就只能见到一个尼姑了。”

萧寒静默了一阵子,沉声道:“好。”

何冉迟迟没盼来萧寒,倒是先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秦早穿高跟鞋走路的频率与杨文萍如出一辙,那一连串清脆的脚步声在病房门口响起时,何冉还以为是杨文萍来了。

她无动于衷,低头继续看书。

直到一捧蓝色的风信子花束出现在何冉眼前,她才意识到站在对面的人不可能是杨文萍。杨文萍对风信子的花粉过敏。

何冉抬起头,愣了愣:“是你。”

秦早对她微笑了一下,“是我。”

何冉将书放在一边,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秦早说:“向朋友打听的。”

何冉心想,不知道她口中的朋友指的是不是萧寒。

她从秦早手里接过花束,低头嗅了嗅。蓝色风信子的花语是生命,秦早还算有心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何冉问。

秦早张着嘴,还没出声,何冉先说:“我坐久了腿有点麻,我们下楼散会儿步吧,边走边说。”

她们来到花园中央的那块草坪,许多小孩在这里嬉戏打闹,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伤痛和病魔,只有欢声笑语。

这也是为什么在许多难治的疾病中,儿童的存活率往往要比成人更高的原因。大人容易悲观,许多人本来命不该绝,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走了一段路后,何冉侧目看着秦早,问:“你现在还定居在广州?”

“没有,我回重庆了。”秦早摇摇头,说:“这次只是回来办点事,住不久。”

“那个原配还在找你麻烦?”

“不了。”秦早苦笑一下,“她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

“那我就想不到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了。”何冉沉思片刻,“那一百万我早就说过了,当时你不要,现在就没有机会了。”

秦早神色一黯,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为了钱。”

说到这里,她顿住脚步,久久不语。何冉也停下来,安静地等着。

“何冉,我说这些话你可能会不开心……”等了很久,秦早终于开口:“我查了很多资料,知道你这个病很危险。我也希望你能健康出院,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声音顿了顿,“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萧寒怎么办?”

“你这个问题真好笑。”何冉弯起嘴角,回答得很轻松:“要是我死了,萧寒就继续活着呗,还能怎么样?”

“可是他已经快三十五了!上有老,下有小,耽搁不得。”

何冉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我乐意,他愿意,干你什么事?”

秦早跟了上去,焦急解释道:“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来劝告你,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何冉笑了笑,“不过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意思啊,你耽搁了萧寒多少年?你有资格来劝告我吗?”

秦早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站在原地,神色稍显惘然,许久才说:“你是下定决心要跟萧寒在一起了?”

何冉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是的。”

秦早若有所思地说:“可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家人……”

轻轻一用力,那片枯叶就在手中碾碎,何冉的声音轻如微风:“我顾不上他们。”

秦早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语速放缓,“你这不叫爱,是自私。”

“那你说什么才叫爱?”何冉似笑非笑,说:“如果我能放他走,从此以后各自海阔天空,那才不叫爱。”

她走上前几步,将枯叶的碎渣丢进垃圾桶里,拍了拍手说:“我确实是挺自私的。”

但有什么不对呢,爱本来就是自私的。当她确定要跟萧寒在一起的那一刻,天崩地裂就都与她无关了,她只要他在身旁就够了。

送走秦早后,何冉回到住院部。

从电梯里出来时,一个护士推着张床从她身边走过。薄薄的白床单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可以判断出睡在上面的是个小女生。

何冉心跳一窒,瞳孔放大。她加快了脚步朝病房走去,带起的疾风从她裤管两侧呼啸刮过。

大力推开房门,呼吸微乱。看到仍旧闭着眼睛安然地躺在床上的于珍,何冉心里的一颗大石头才落下来。

视线不经意移向一旁,看着插在床头花瓶里的风信子,窗外一阵风卷进来,有几片花瓣已经凋落到了地面上。

生命,真的很脆弱。

一星期后,萧寒还是没能回来广州看她。

何冉的头发脱落得越来越快,在医生的要求下,她得出院去剃头。

赶在理发师动剪刀之前,何冉先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

她觉得自己最近不如以前漂亮了,化疗之后整个人都虚弱无力,脸上没有血色,显露出病态。难以想象这张脸配上光头会是什么奇怪的造型。

何冉暗自叹了口气,随即给萧寒发短信,“你到底有多忙?”

萧寒始终没回。

何冉又把刚才自拍的那张照片给他发过去,“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几分钟后,萧寒发来回复,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这莫名其妙的三个字令何冉在整个理发过程中都坐立难安。

理发结束后,她立马给萧寒打电话。

就像他回短信的时间一样漫长,铃声响了很久才被他接起。

何冉咄咄逼人地问:“你什么意思?”

萧寒说:“什么什么意思?”

“为什么说对不起?”

萧寒沉默了一会儿,说:“太忙了,没能去看你。”

何冉闭着嘴,过了一阵子才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萧寒说:“在店里干活。”

现在是早上十点,花鸟市场生意应该正热闹才对。萧寒那边却很安静,异常地安静。

何冉的耳力很敏锐,她不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半晌,她说:“萧寒,你在医院吧?”

没给萧寒否认的机会,何冉先发制人:“别说不是,我听到手推车的声音了。”

从广州飞往北京的航班上,何冉坐在头等舱靠窗的位置,全无心情地俯瞰着万里高空下的城市夜景。

她刚刚勉强吃了一点乘务员发的面包,身体马上就起反应了。胃里翻江倒海,几番险些吐出来,又拼命忍耐住。

以何冉现在的身体状态,是经不起这样的舟车劳顿的,可她还是来了。

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从理发店出来后,她就毫不犹豫地拦了辆车,飞奔到机场。

不为什么,只要见他一面。

飞机降落之前受到气流影响,连续的颠簸不定。何冉本就头晕乏力,被这么长时间的一震,更加不适。她看着玻璃里映出来的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真怕自己就这么交代在飞机上了。

用杨文萍的话来说,那就太丢人现眼了。

半个小时后,飞机逐渐在跑道上停稳。

何冉双手空空地从机舱里走出来,身体乍接触到强烈的冷空气,不禁打了个颤。她随波逐流走进接机大厅里,站在正中央四处张望。

人不算很多,但也熙熙攘攘。

何冉没看见萧寒,倒是萧寒先找到她了。

她戴着顶毛线帽子,厚厚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也不知道萧寒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感觉到一件带着余温的大衣披在自己肩上,何冉回头往后看。萧寒就站在她身后,他依旧高高瘦瘦,左臂缠了一圈粗肿的绷带,吊挂在脖子上。

何冉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他嘴巴附近长了一圈细碎的络腮胡,也不知多久没刮了,看起来落魄又邋遢。

何冉正要开口,萧寒在她之前严词厉色道:“你太胡来了,这个关键时候怎么可以私自出院。”

何冉比他更凶地还嘴:“我现在还在气头上,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想跟你吵架。”

萧寒紧抿着唇,不出声了。

何冉与他双目对峙,寸步不让。

半晌,他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回家再说。”

二月份,北京的冬天还没结束。

从机场出来后,更加感受到天寒地冻、朔风刺骨。

何冉身子虚弱,最不能受凉。

萧寒大步流星走到路边,也顾不上排队了,打开一辆出租车的后门就直接把她塞了进去。何冉跟司机报了个地址,萧寒家里没暖气,他们去她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

坐在后座上,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何冉看着他的手臂问:“你的伤什么情况?”

萧寒说:“轻微骨折,下午在医院复查过了,已经没什么事了。”

何冉眯着眼睛说:“是韩屿做的?”

萧寒没回答。

何冉紧紧盯着他,追问:“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肯来见我?”

萧寒仍是缄默不语。

何冉重重地冷哼一声:“受伤了不告诉我,还一直躲着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吗?”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如果以后我病重了,直到死之前都藏起来不见你,看看你是什么滋味。”

“好了,不说了。”萧寒及时打断她的话,他缓慢将她揽进怀里,过了很久才说:“是我不应该。”

这个动作代表着认错,但何冉还是不解恨,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听到他吸气的声音才好受一些。

回到家后,何冉第一件事就是把暖气打开。与萧寒相握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径直拉着他走到床边。

萧寒靠着床坐下来,何冉腿一跨,坐在他的身上。

他们面对面,额头互相抵着,呼吸交错。

萧寒将她的口罩取下来,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可却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何冉的面相并不好,下巴尖,鼻子小,耳垂也单薄,看着却惹人怜爱。

何冉轻声问:“想我没有?”

“想。”

何冉笑笑,“想哪里?”

“都想。”

“有多想?”

萧寒没答话,他干燥的嘴唇贴了上来。

他胡子拉碴的,蹭在脸上又刺又痒,何冉嫌弃地躲开,“不准亲我。”

萧寒停下动作,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何冉双手按在他肩膀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萧寒,你看到没有?”

“我还打着针,即使走不动路,吃不下饭,我还是照样来找你了”。

“所以以后,当我想你的时候,你就算眼睛瞎了脚也断了,也要给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她言之凿凿:“我做到的,你也能做到。”

沉默须臾,萧寒点了下头,“好,我答应你。”

何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双眼,做下约定:“我不向你隐瞒我的病情,同样的,你遇到任何的困难了也不准不告诉我。”

萧寒的手伸到她背后,盖在她光滑的后脑勺上,轻轻抚摸着没有头发阻挡的那层头皮。他依旧点头,“好的。”

何冉半边脸埋在他怀里,身子渐渐暖和起来。突然想起来个事,她转过身,从床头把自己的包拿过来,再从包里拿出一个锦囊,一把剪刀。

萧寒盯着她,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你不是说喜欢我的头发么?”她把这些东西都递给他,萧寒疑惑地打开来看。里面确实放着一绺乌黑的短发,用红绳系了个小小的结。

何冉说:“今天剃头的时候特地留了一小撮,做个纪念。”

萧寒双手捧着那一撮细细的头发,眼神突然黯然下来。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将它放到一边去,然后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回到广州之后,何冉总算是见到韩屿了。一切又回到两年前的状态,何冉待他冷若冰霜,他对何冉嗤之以鼻,这一次无论杨文萍和韩太太怎么从中调解都无济于事。

韩太太倒是时常带着各种名贵药品来医院探望何冉,与她谈些交心的话。虽然都身为名门贵妇,她和杨文萍的性格却截然不同。杨文萍一贯的职场女强人,雷厉风行。韩太太则一心在家相夫教子,温柔和善,并没什么主见。

在那个家里,韩屿才是众星环绕的小太阳,他的一切事情都是自己做主。之所以有今天的坏脾气,也都是被家里人纵容出来的。

何冉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韩太太和杨文萍的脾气能调换一下,韩太太不会允许韩屿娶一个薄命的女人,杨文萍也不会再一味逼迫她嫁一个不爱的人,她与韩屿那则可笑的婚约早就不了了之了。

偏偏天意弄人,在这样的环境铸就下,韩屿就是那块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

过年期间,薛医生特许何冉出院几天,放松心情。于珍却没那么幸运,她仍旧不能下床走路。

何冉出院当天,于珍充满羡慕的目光一度令她的步伐变得沉重起来。

看着于珍日益消瘦的面庞,何冉也不知应该作何安慰。

萧寒的住处还是在小洲村里,何冉只要有时间就会去找他。杨文萍问起来,何冉只说去跟同学见面。杨文萍略有察觉,却也拦不住她。

何冉还是爱美的,每次出门之前都要戴假发、化淡妆。或许是因为停了化疗,这几天她的胃口变好了,做事也有精神了。如果不是经常晕倒,她看起来就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情人节那天,何冉意外地收到了萧寒送她的玫瑰花。在她的印象中,他并不是会制造浪漫的人。

萧寒对此的解释是,开了花店之后自然就懂一些了。

何冉踮起脚,回赠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谢谢。”

之后,他们就像所有的普通情侣一样,并肩走在大街上,十指无时无刻不是相扣的,脖子上围着同一条围巾取暖。

中午看完电影后,他们在商城五楼的一家茶餐厅吃饭。冤家路窄,竟然一进门就遇见韩屿和他的新女友。

萧寒看向何冉,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何冉选择视而不见,拉着萧寒径直往里面的位置走去。

韩屿显然也看见他们了,他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跟在他们后面。

何冉入座之后,韩屿就坐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位置。

服务生过来给二人倒茶水,趁着这缝隙,何冉侧过头睨了韩屿一眼。

她忍不住调侃道:“真够阴魂不散的,你在北京,他就留北京,你回广州,他也回广州,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爱上你了。”

萧寒仍旧未能领会到她的幽默感,只闷声喝茶。

正如何冉所料,这餐饭吃得并不平静。即使她刻意不去理会韩屿频频的眼神挑衅,最终韩屿还是按捺不住,主动找上门来了。

彼时何冉正在喝汤,韩屿大摇大摆走到他们桌前,装腔作势地“哟”了一声。

“真没想到你们会来这种高级餐厅约会啊。”韩屿假笑连连,望向何冉,“让我猜猜,这餐一定是你买单吧?”

对于他的恶意挖苦,何冉和萧寒都不约而同地保持视若无睹。

何冉只看着萧寒,将切好的一块牛扒送到他盘子里,轻声说:“你试试这个。”

韩屿目光移向放在桌旁的一捧玫瑰花,不明意味地扯了扯嘴角。

他伸手拿起花束,指尖逗弄两下,无情地拔掉一片花瓣。“你不是花店老板吗,怎么这么小气啊,过节才送一捧花?要我说,应该送一车才对。”

对面两人还是无动于衷,旁若无人地共进午餐。

看着何冉坐在萧寒身旁小鸟依人的模样,韩屿前所未有的心烦气躁。

他耐心终于耗尽,脸上的笑意再也装不下去,用力一掌拍向桌面,大声吼道:“跟你们说话呢,听不见是吧?!”

突然拔高的分贝吓了何冉一跳,她手没抓稳,调羹“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韩屿变本加厉,双手在桌上一扫,所有东西都瞬间被打翻,地面上杯盘狼藉,滚烫的汤汁溅在何冉的脸颊和裙子上。

她冷静地拿起纸巾,一一擦干净。

桌布底下萧寒暗暗握紧了拳头,正要站起身,何冉按住他的手,轻微地摇了摇头。一个巴掌拍不响,何冉深谙其道,韩屿一个人发疯就够了,他们不需要奉陪。

韩屿注意力转移到萧寒身上,悠然走到他旁边,斜着嘴笑:“那一次我失手伤了你,实在不好意思啊。”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萧寒的左臂,韩屿面目狰狞,狠狠用力捏下去,“不知道你现在还痛不痛?”

萧寒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一声不吭。

何冉站起身,招手叫来服务生。她简单说明了状况,几个保安立即将情绪失控的韩屿拖了出去。

随后,何冉横眉冷眼,出声呵斥站在她面前的女服务生:“你们餐厅什么水准?连这种打扰别人用餐的精神病患者也放进来?”

服务生一脸歉意,低着头说:“非常抱歉,是我们疏忽了,向您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何冉并不买账,“道歉有什么用,现在我们点的菜全被打翻了,这一餐的费用谁来负责?”

“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连连哈腰,“我马上下单叫师傅为您重做一份。”

“再做一份得等到什么时候?”何冉得理不饶人,依旧瞪着眼:“我们现在赶着去下一个地方。”

女服务生被她说得满脸为难,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最后他们把大堂经理叫了过来才解决问题。经理亲自给何冉赔礼道歉,让厨师立即为他们重做一份双人餐,并且免了这一餐的费用。

吃饱喝足后,何冉满意地挽着萧寒的手离开餐厅。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里,何冉冲萧寒挑了下眉毛,有些得意地说:“帮你省了一餐饭钱,不夸我么?”

萧寒抿着唇并不笑,眼底若有所思。

或许是受韩屿的影响,整个下午的时间何冉都感觉到身旁的人话变少了许多。她几次看向他,后者始终微微敛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模样。何冉也不多说,只是默默地牵紧他的手。

这几天杨文萍看得比较严,何冉不能夜不归宿,吃过晚饭后萧寒就送她回家。

他们步行进墅区,没有坐电瓶车,牵着手漫无目的地散着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何冉家附近。

夜色下的林荫小道有种幽暗的美,一枚明月挂在交错的树杈之间。黑暗中隐约可见一点光亮,那是萧寒嘴边的烟。

虽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然而此时此刻,应该是聚多离少吧。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张石凳旁,何冉说停下来歇一会儿。

身上没带纸巾,萧寒胡乱用手在石凳上抹了几下,把灰赶走才让她坐下来。

寒风袭人,何冉嘴里呼出一口暖气,用力搓着双手。

萧寒说:“外面太冷了,你早点回家吧。”

何冉靠在他怀里不动,说:“没事,再坐坐。”

萧寒的衣服够大,他拉上拉链,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

何冉的脸埋在他的衣领间,靠近他脖子上的动脉,从这个部位她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每一次的心跳。

何冉轻声细语地说:“萧寒,我明天要回医院了。”

“嗯。”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月底吧。”

想了几秒,她要求道:“那你回去之前至少要来看我一次。”

萧寒点头:“好。”

何冉忽而感觉到脸上一阵刺痒,原来是萧寒正低头用下巴摩挲着她的脸颊。不过几天的时间,他的胡子又长出来了,细细碎碎地布满在下颚和鬓角旁,质感微硬。

何冉抬起头,在寂淡的月光中仔细地观察他。

与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一样,萧寒眉目深邃成熟,古铜肤色,这样的五官与络腮胡组合在一起,很容易联想到牵着骆驼走在茫茫大漠里的阿联酋男人。

何冉不由笑了笑,“你留胡子挺好看的。”

萧寒没回话,他向来宠辱不惊,没觉得自己哪一处长得好看。

又坐了一会儿,何冉轻唤:“吻我吧。”

萧寒用手摸了摸胡子,略犹豫,“有点扎人。”

何冉微笑:“没事。”

她闭上眼睛,等待他缓慢地埋下脸来。双唇相贴,身周的温度在拥抱与亲吻之间一节节传递、升高。

被呵护,被环绕,即使萧寒不用任何的技巧,也能让她得到莫大的满足。

灵魂之所以痴迷留恋人间,似乎只是为了这一刻的温存。

就算有一天她终将离去,至少不虚此行。

萧寒一边缠着她的舌,一边紧紧焐着她的两只小手,可它们仍旧冷冰冰的。

何冉久久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萧寒不得不提前抽离。

他直起身子,严肃地说:“你现在身体一定不能受凉,快点回家。”

何冉盯着他,目光不舍,萧寒板着脸不改色。她又轻轻蹭他的嘴角,他也不为所动。

何冉叹了口气,不得不站起身来,“好了,走吧。”

舒适的热水澡驱逐了身上的寒气,何冉从浴室里出来,下意识瞄了一眼墙上的摆钟。

十一点。

距离萧寒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以往这个时候,萧寒每隔一阵子就会发一条短信,告知自己到哪里了,今天何冉的手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放不下心,再一次给萧寒打电话。前几次都是响了一分钟没人接,这一次竟然直接关机了。

何冉不再犹豫,拿上一件大衣和背包便往外走去。

杨文萍在楼梯口将她拦住,皱着眉头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何冉没心思解释,绕开她就径直走出大门。

夜更深,没有了房屋的阻挡,外边天寒地冻,狂风呼啸。

何冉一路走来,被逆行的风吹得面无血色。她不停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找,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奈何夜色幽暗,目光无法穿透。

在刚刚与萧寒散步的那片树林尽头,何冉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人数应该不少。

她心口一紧,下意识地往远处望。

丛林深处间或传来男人怒气冲冲的吼声,何冉认出那是韩屿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叫你滚远点!”

“你怎么这么犯贱!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

“给我狠狠记住这个教训!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找人打残你!”

那样愤怒的声音充满狠劲,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最揪心的是,何冉一直没有听到萧寒的声音。

心中的不安被放大到极点,她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跑去。

最不想看到的那一幕,最终还是出现在她的眼前。

何冉无法分辨出那个被包围在中间的人是不是萧寒,但她认出了那台摔烂在地上的手机是她陪萧寒一起去买的,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几块四分五裂的残骸。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萧寒的身上,他一声不吭,不知是没力气出声,还是已经晕过去了。

目光移向站在外圈的韩屿,何冉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叫他们住手。”

韩屿嘴角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并不理会。

“没听到吗?”何冉几乎歇斯底里,“叫他们住手!”

韩屿不慌不忙道:“你觉得有可能吗?我的大小姐。”

“韩屿,你真是让我恶心透了!”喊出这句话后,何冉不屑再多看他一眼。

何冉朝人群里走去,试图拉架,以她瘦弱的身体自然无法撼动任何一个人。混乱中不知哪个人的拳头抡在她身上,力道很大。何冉往后一趔,摔倒在地,手心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磨破。

“都给我停手!”韩屿突然大喊一声。

那群人终于停下殴打的动作,韩屿疾步朝何冉走过来,伸手扶她。何冉无视他,双手撑在地上,靠自己的力量艰难地站起来。

勉强站稳之后,何冉毫不犹豫地朝另一边瘫倒在地上的人扑过去,“你怎么样?”,她着急地查看萧寒的伤势。

萧寒大半张脸上爬满了血痕和泥土,眉骨处破开条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他身上同样也是伤痕累累,左臂无力地悬挂在肩头,何冉撸起衣袖看,那些青紫色的淤血令人怵目惊心。

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晚来了几分钟,看到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他。

所幸萧寒还有意识,他耷拉着脑袋,努力扯了扯嘴角,“没事。”

何冉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尝试扶他起来,“我们去医院。”

萧寒一半的体重都施加在她身上,堪堪站起身来。

韩屿挡在他们面前,“我有说放你们走吗?”

何冉皱着眉头,冷冷地瞪着他,“让开。”

韩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偏不让。”

何冉咬着牙齿,她从来不曾这么直接地显露出自己的厌恶。

后患无穷,今天必须有个了断。

她将萧寒扶到一边,让他靠着树站着,“等我一下,很快解决。”

转过身大步走到韩屿面前,何冉毫不犹豫地从包里拿出她剃发时用的剪刀。猝不及防的,那把剪刀的尖端猛地戳在韩屿胸口,仅保留了几分力道。

因为愤怒,何冉拳头握得很紧,目光如炬,语气却是平平的。

“你说你要打残他?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韩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杀了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肩头不停地抖动,“何冉,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你应该很了解我。”何冉声音冷彻入骨,眼神亦是如此,“如果你再来打扰萧寒,下一次这把剪刀就会果断地刺进你的心脏里,我说到做到。”

何冉眼底寒光涔涔,如利刃一样直直地钉在韩屿脸上,她每个字都铿锵有力,郑重得如同在宣誓。

这不是在开玩笑,也绝不是在吓唬人。

“说得吓人,但是你敢吗?”韩屿仍旧坏坏笑着,不以为意。

他握住何冉的手,让她更加用力,往自己胸前带,“你现在就可以刺进来试试。”

“我为什么不敢?”何冉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大不了就是坐牢,坐牢也没什么恐怖的,被你和我妈禁锢着,不比坐牢自由到哪里去”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峙了良久,一场无声的激战。

何冉的愈发慑人,韩屿的节节败退。

难以想象,一个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女人,可以拥有如此剑戟森森的眼神。也是那样凌厉的眼神,使得她瘦小的身躯看起来比巨人更无坚不摧。

韩屿脸色渐渐凝固住,惊惧交加,难以置信,他咬牙切齿地说:“何冉,你是不是疯了!”

“我跟你从小就认识,你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才多长时间,你要为他跟我拼命?!”韩屿指着萧寒,越说越激动:“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为什么就不肯跟我在一起!”

“我早就跟你说过,一眼定生死。”何冉心如止水,面上不起风澜。

她回头望向萧寒,眼里有万千语言,萧寒也拧着眉头看她,他辛苦地喘着气,似乎想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何冉转过头,继续对韩屿说:“今天就算你把他打死了,我跟你也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一条生死决判下来,终生无法翻身。

韩屿缓慢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仿佛浑身失了力气,背靠在一棵树桩上站着。

有人过来扶他,被他愤怒地一手推开。

韩屿站在原地,心里的悲凉蔓延至全身。他固执地瞪着何冉,这个看起来无害的女人,却总能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刀。

他平生第一次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逊极了。

“何冉,算你狠。”韩屿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趁我还没后悔之前,赶紧带着这个男人滚!”

何冉退后一步,松开手里的剪刀,任由它掉落在地上的枯叶堆里。

她转身走到萧寒身旁,对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然后扛上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寒风刺骨,卷起枯草落叶,狂风地从眼前刮过,如群魔乱舞。

“就算我放过你,你妈也不会放过你的。”韩屿没有温度的声音伴着凛冽的风从背后传来,“这就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

何冉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何冉将萧寒送到医院,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他头部遭到重物撞击,有轻微脑震荡,左臂的伤本就没有痊愈,这次又雪上加霜。其余部位则暂时没发现大问题,具体还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何冉被石头磨破的手仍旧血流不止,也劳烦医生一起处理了。

上完药包扎好伤口后,萧寒被转移到普通病房里,何冉留下来陪护。

他们搬进去的是个多人病房,墙边摆放着五六张床,却没有人睡,偌大的房间里空旷而寂静。

萧寒躺在病床上,目光一动不动地定格在何冉脸上。

何冉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地凝视着他。

萧寒额头和眉骨附近缝了好几针,黑色的细线横七竖八地交织着他的皮肉,光是看都觉得痛。知道那些伤是为她而受,何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只要有朝一日他们还在一起,他脸上、身上的伤,只会增添,不会减少。

何冉的耳边仍旧盘旋着离开时韩屿说的那句话。

这是她的命,逃不掉?

她不信。

二堂姐选择终结生命,而她会用另一种方式反抗并改变。

脑海里突然催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何冉急切地握住萧寒的手,“萧寒,你带我走吧。”

萧寒看着她,眼中透露出不解。

何冉加强了语气,坚定道:“带我离开这里,去哪都行。”

——私奔。

这个大胆的念头来得汹涌而剧烈,无法压制。

之前何冉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可当它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就像在困境中找到了唯一的出路,令她疯狂。

萧寒听懂了她的意思,却沉默不语。他抿着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嘴角的血迹已经结成一块硬硬的痂。

不知过了多久,萧寒才开口:“不行。”

何冉哑然,睁着双眼看他。

萧寒继续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身体养好。”

千言万语被堵在喉咙眼里,何冉在那瞬间强烈地想要倾诉些什么。许多复杂的思绪在心口里百转千回,可最终她还是忍住不要与萧寒产生争执。

何冉紧闭着嘴不说话,病房里的气氛逐渐转变得沉闷而僵硬。

半晌,她站起身疾步朝病房外走去,“我自己静一下。”

萧寒想要伸手拦她,何冉人影已经迅速消失在门外,他的手只来得及抓到了一团空气。

霎时,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视线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刷得苍白的墙壁显得太过清冷,就连身下一尘不染的白床单也没有生气,令人的心情也变得糟糕。

等了十分钟,何冉还没回来。萧寒开始担心,准备下床去找。他正要坐起身,走廊远处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萧寒仔细聆听了几秒,辨别出那不是何冉的脚步声。

自然也不是护士们,在医院这种安静的地方工作,不能穿会发出噪音的鞋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萧寒的病房前。

一个贵妇打扮的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她面目冷艳,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女人直直地朝着萧寒走过来,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盛气凌人的气息与韩屿如出一辙。

萧寒心里已经猜到个大概,就听那女人冷冰冰地说:“我是何冉的母亲。”